曹勝高
《禮記·曲禮下》載:“大夫士去國逾竟,為壇位,鄉(xiāng)國而哭。”①去國而哭的形制如何?亦少論及。《禮記外傳》又言:“兇禮者,喪紀之說、年谷不登、大夫去國之事也?!雹谄鋵⒋蠓蛉暈榕c喪事、災異同等重要的兇禮。劉基也認為賢者去國為春秋間常事:“賢者之后,能不失其去國之禮,《春秋》所以著其美也。夫圣人不以常事過褒于人臣,其有所褒者,必其有以取之矣。是故大夫去國,待放而后出奔,常禮也?!雹壅J為國君不能用賢,賢者可以去君、去國,并肯定《春秋》常載大夫去國之事,正在于美賢者之志。觀察士大夫去君、去國的禮制及其運作方式,不僅能夠更為細致地觀察這一禮節(jié)對于士大夫行為方式的影響,還有助于更為深入地理解《詩經》相關詩篇的作成機制,可以還原漢儒解詩時某些被遮蔽或被忽略的細節(jié)。
《禮記·曲禮下》言:“為人臣之禮不顯諫,三諫不聽則去之?!逼渲兴缘摹叭ァ?,是為去君。即臣下向國君進諫,如果三次國君不聽從,臣下就要離開國君,回到自己的封地或者家中。莊公二十四(前671)年,《春秋》載為“曹羈出奔陳”,《公羊傳》釋其筆法:“曹無大夫,此
何以書?賢也。何賢乎曹羈?戎將侵曹,曹羈諫曰:‘戎眾而無義,君請勿自敵也?!懿唬骸豢??!G不從,遂去之,故君子以為得君臣之義也?!惫蚋哒J為三諫而不從,大夫可去君而守志;如果三年國君不招換,大夫可以去國。所謂去君,乃待于郊三年以候君命。鄭玄注《禮記·檀弓下》曾言:“以道去君,為三諫不從,待放于郊未絕者。言爵祿尚有列于朝,出入有詔于國。”去君,即待職于郊野以候君召。
《谷梁傳》亦載此事,敘述稍有差異:“趙盾入諫,不聽。出亡,至于郊。”也認為趙盾出奔,只是去君。在郊外駐守,以求等待君命。隨后所載史狐之言更直接:“子為正卿,入諫不聽,出亡不遠,君弒,反不討賊則志同,志同則書重,非子而誰?故書之。”言趙盾作為正卿,勸諫是盡大夫之責;國君不聽而后去君,是守臣下之義。但趙盾在出亡不遠時國君被弒,其正卿未被免,仍需以正卿身份維護君臣之義,必須懲處弒君的趙穿,趙盾既然不愿處死趙穿,那就只好背負惡名。
《禮記·曲禮下》所載的大夫去君、去國之制,在春秋時期不僅作為成法,就連孔子也為趙盾惋惜。其作為君臣關系調整的一個方式,有助于暫時緩解君臣之間的矛盾。柳下惠作為士師,三黜。或有人言:“子未可以去乎?”鼓勵柳下惠去國,柳下惠的回答是:“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認為自己不必去國,三黜去君即可。在這樣語境下的“放”有兩個含義:一是流放,二是待放。孔穎達言:“是放者,有罪當刑,而不忍刑之,寬其罪而放棄之也。三諫不從,待放而去者,彼雖無罪,君不用其言,任令自去,亦是放棄之義。”有罪而流放,過在臣;無罪而待放,過在君。故《公羊傳》言:“古者大夫已去,三年待放。君放之,非也。大夫待放,正也?!闭J為大夫三諫不從,便去君待職三年,以候君之悔過而召還,是為去君而不離國。
在大夫去君期間,國君若召還大夫士,則用玉作為信物。荀子曾言:“聘人以圭,問士以璧,召人以瑗,絕人以玦,反絕以環(huán)?!雹芷溲圆煌Y器其意不同,如果召還待放之臣則以瑗;如果不愿召還則以玦:“君賜之環(huán)則還,賜之玦則往?!笨鬃印叭ヴ敺彩臍q而反乎魯”之禮,為“季康子逐公華、公賓、公林,以幣迎孔子,孔子歸魯”,⑤正是按照禮制迎接孔子歸國。
《孟子·滕文公下》記載孔子諫魯定公不從而去君時的情形:
周霄問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傳》曰:‘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惫鲀x曰:“古之人三月無君,則吊?!薄叭聼o君則吊,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猶諸侯之失國家也?!抖Y》曰:‘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蠶繅,以為衣服。犧牲不成,粢盛不絜,衣服不備,不敢以祭。惟士無田,則亦不祭。’牲殺、器皿、衣服不備,不敢以祭,則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其中言孔子待放三月,并沒有得到魯定公的召還,便棲棲遑遑,如有所求而不得。孫奭疏言其“出其疆土,必載贄而行”,是隨時隨地帶著覲見君主所用的禮物:三帛,即諸侯世子執(zhí)纁,公之孤執(zhí)玄,附庸之君執(zhí)黃,是為呈獻給君主的信物。二生,即卿執(zhí)羔,大夫執(zhí)鴈,是為贈送給朝臣的祭品;一死雉,是為士所執(zhí),取其守介死不失節(jié),以表明為盡忠于君。孟子言孔子去君期間,載三帛、二生、一死之贄,正是“臣所以執(zhí)此而見君”之禮,也就是說孔子待放三月期間,隨時準備為國君召還。
孔穎達認為去君待放守三年,乃出于考量天道未變,人道亦不變,君臣名分尚在。三年之后國君仍不召還,則君臣名分已斷,大臣可以設壇以別社稷。若國君三年內為召還去君之臣,則臣下可以逾境去國?!抖Y記·曲禮下》所載大夫去國之禮:“大夫士去國,踰竟,為壇位,鄉(xiāng)國而哭。素衣,素裳,素冠,徹緣,鞮屨,素篾,乘髦馬,不蚤鬋,不祭食。不說人以無罪,婦人不當御,三月而復服?!逼渲械摹俺索竹R”,是為去國之人素車樸馬,以載柩。鄭玄注:“髦馬,不鬄落也。”則此樸馬亦謂不鬄落,用此以載柩,表明死在境外而不再回還。
《儀禮·喪服》亦記去國之禮中所用服制,為齊衰三月:“何以服齊衰三月也?大夫去君埽其宗廟。故服齊衰三月也?!眴史捎糜谒劳?、兇札、禍烖、圍敗、寇亂之事。⑥既然大夫士去國為兇禮,其以齊衰三月以示其兇。周之諸侯有國,大夫有土,士有職,大夫士與諸侯在土地、職事上有依附關系,君臣之義既絕,猶臣之喪君,故著喪服,既絕君臣關系,其喪服只為心喪,只用三月。去國之大夫士齊衰三月之后,可著異國服飾,以象征與故國恩斷義絕。
《儀禮·喪服》又言:“服齊衰三月也……以道去君而猶未絕也?!奔慈ゾ蠓蚣捌淦拮訛閲R衰三月,以表明有過君臣之義?!抖Y記·曲禮下》又載去國之君子,在新國依然固守舊國之禮,以表明其不忘故國:“君子行禮,不求變俗。祭祀之禮,居喪之服,哭泣之位,皆如其國之故,謹修其法而審行之。去國三世,爵祿有列于朝,出入有詔于國,若兄弟宗族猶存,則反告于宗后,去國三世,爵祿無列于朝,出入無詔于國,唯興之日,從新國之法。”此言去國者三代謹守舊國喪葬之俗,遇吉兇之事仍與原先宗族聯(lián)系赴告??追f達疏引《左傳·魯襄二十三年》所載臧紇出邾之事證之,言“魯人以臧紇有功,復立其異母兄臧為,以守先祀,是有列也”,即宗族依然保留著臧紇的尊重,臧紇與其宗族依然有聯(lián)系。并舉孔子去宋五世,父為魯之大夫,應從魯冠,而猶著殷章甫冠者,送葬皆從殷制者,以表明孔子仍念宋國的恩義。
由此可見,去君去國作為持續(xù)到春秋后期被廣泛使用的禮制,可以作為觀察周代卿、大夫、士諫而不從而去君、去國的制度背景,由此分析在這過程中所形成的歌哭之辭,能夠更為深入地解讀相關作品的生成動因和文化蘊涵。
現(xiàn)存文獻中保存最早的去君之歌當為孔子所作?!墩撜Z·微子》載:“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言及孔子去君的背景,在于季桓子接受了齊人饋贈的女樂,與魯定公同觀,三日不舉行朝會,孔子便去君?!妒酚洝た鬃邮兰摇吩斴d其事:“(季桓子)微服往觀再三,將受,乃語魯君為周道游,往觀終日,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鬃釉唬骸斀袂医?,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鬃铀煨?,宿乎屯。而師己送,曰:‘夫子則非罪?!鬃釉唬骸岣杩煞??’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yōu)哉游哉,維以卒歲!’師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師己以實告。桓子喟然嘆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其中記載孔子去君的原因,一是三日不朝,二是郊祀之后又不與大夫分配祭肉??鬃尤ゾ抻谕?,尚未離開魯國。樂師己為孔子送行,表明季桓子和魯定公已經知曉孔子去君待放??鬃铀瑁缺砻髁怂脑蛟谟趮D謁為禍,也表明了他去國的心態(tài),從此優(yōu)哉游哉,而不再為魯國殫精竭慮?!睹献印とf章下》又載:“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梢运俣伲梢跃枚?,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其中的“遲遲吾行也”,為孔子自道去國之心態(tài)。而孟子對孔子可以速、可以久、可以處、可以仕的評價,在于贊美孔子知時。
去君者常常是因為君主不明或者權臣在側,自己不受重用或者勸諫不被采納,而不得不采用去君待放的方式表明心志?!睹娦颉繁阏J為《檜風·羔裘》是言大夫去君之事:“大夫以道去其君也,國小而迫。君不用道,好絜其衣服,逍遙游燕,而不能自強于政治,故作是詩也?!?/p>
《鄭箋》云:“以道去其君者,三諫不從,待放于郊,得玦乃去?!边M一步用去君之禮論之,言作者只是去君而尚未去國,其與孔子“宿于屯”的境遇類似??追f達進一步解釋說:“謂檜之大夫,見君有不可之行,乃盡忠以諫。諫而不從,即待放于郊,得玦乃去。此是以道理去君也?!蠓蛞娖淙缡?,故諫之,而不從,故去之。臣之將去,待放于郊。當待放之時,思君之惡而作是《羔裘》之詩,言己去君之意也?!笨追f達按照“疏不破注”的原則,將之解釋為君子待放期間所做之辭,合乎情理?!抖Y記·玉藻》言:“羔裘豹飾,錙衣以裼之;狐裘,黃衣以裼之;錦衣狐裘,諸侯之服也。犬羊之裘不裼,不文飾也。”《羔裘》以“羔裘”之逍遙、翱翔,說的是去君者的無官一身輕。詩中所言“豈不爾思”,正是憂慮在朝、在堂的“狐裘”者,表明作者看似逍遙、翱翔,實則依然憂慮國事。其中“羔裘如膏”,既狀羔裘之純潔,亦喻士人之守志,也因此成為去君者的象征?!栋谆⑼āひ律选费裕骸蔼氁院岷??取其輕暖,因狐死首丘,明君子不忘本也。羔者,取其跪乳遜順也。故天子狐白,諸侯狐黃,大夫狐蒼,士羔裘,亦因別尊卑也?!雹摺陡狒谩穼懭ゾ呖此棋羞b的背后,只不過是故作輕松的激憤之辭,實際體現(xiàn)的是對國事的憂慮和對國家的牽掛,這樣來觀察孔子的“優(yōu)哉游哉”,正是激憤之后的自寬。
賢者待放于郊的情形,《王風·丘中有麻》進行了描寫?!睹珎鳌氛J為“思賢也。莊王不明,賢人放逐,國人思之,而作是詩也”,此詩乃寫賢人居于郊野的生活形態(tài)?!犊资琛氛J為此詩言“賢人放逐,明為大夫而去”之事,即賢人放于野的隱遁之作,國人睹其業(yè)而思之。詩中的“有麻”,《毛傳》言其教民稼穡生產;《鄭箋》認為乃喻賢人能治卑賤之職,言君子固窮之志??追f達認為,“丘中是隱遁之處,……子嗟在朝則能助教行政,隱遁則能使墝埆生物,所在則治理,是其所以為賢也”,贊美君子待放于郊,仍能盡職盡責。
賢者去君之后的心態(tài),有期待國君招還者,也能自適其樂者?!肚仫L·晨風》便言作者居于北林,未能見到國君召還,感慨國君忘記了自己:“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王質認為:“此賢者居北林也。當是有舊勞,以間見棄,而遂相忘者也。欲見其君吐其情,又不得見,所以懷憂久而至于如醉者也?!雹嗉颈疽嘌灾疄椤按速t臣被棄而思慕之詩也”,⑨表達了作者思慕國君召還的心情。嚴粲《詩緝》甚至將之系為秦穆公的舊臣所作,認為其乃是寫“穆公死而康公立,我舊臣廢棄不用,不得親近進見。拳拳之忠,日望君之召己”,⑩將之視為新君放舊臣于郊,表達舊臣期盼召還的殷殷之情。
而《衛(wèi)風·考槃》則表明賢者去君之后的自適心志??鬃釉裕骸坝凇犊紭劇?,見遁世之士而不悶也。”《毛傳》將之視為衛(wèi)莊公時期的去君之辭:“《考槃》,刺莊公也。不能繼先公之業(yè),使賢者退而窮處。”孔穎達言:“作《考槃》詩者,刺莊公也。刺其不能繼其先君武公之業(yè),修德任賢,乃使賢者退而終處于澗阿,故刺之?!贝嗽娔藢戀t者去君隱退之后言居于山林之間自在快樂,與孔子所謂的“優(yōu)哉游哉”類似,其中亦不發(fā)譏諷之意。尤其是獨寐之后的寤言、寤歌、寤宿,寫賢者無用于世、不用于君的孤獨感,透露出賢者看似快樂背后的無奈。而永矢弗諼、弗過、弗告,是為作者的心志抒寫:“長自誓以不忘君之惡,志在窮處,故云然”表明自己發(fā)誓“不復入君之朝”,“不復告君以善道”,從此與國君相決絕。詩中的這樣來觀察《考槃》的創(chuàng)作背景,其極有可能是作者“獨寐寤歌”的產物,寫賢者待放之后的生活情形。
從孔子之歌、《丘中有麻》《考槃》可以看出,去君者皆有憤悶之情,其選擇去君,半是無奈,半是心酸?!囤L·柏舟》就寫賢者去君前后的矛盾心態(tài),被《毛詩》視為賢者不遇而欲去君之辭:“言仁而不遇也。衛(wèi)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鄭玄視為“君不受己之志也,君近小人,則賢者見侵害”之作,言“臣不遇于君,猶不忍去,厚之至也”的心態(tài),抒寫了賢者憂心國事而不能去君的痛苦??追f達認為詩寫“在位不忍去也”,看出了賢者去君之前的矛盾心態(tài)。賢者已經感受到處境艱難而難以入眠:“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弊约哼M諫,被嚴厲拒絕:“薄言往訴,逢彼之怒。”朝廷中的大臣很多,卻不肯支持自己的主張:“威儀棣棣,不可選也?!弊约河植辉篙p易改變心志,只能困于群小的詆毀之中:“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三諫不從則可以去君,但作者卻處在去與不去的困境之中,勸諫不從已經讓賢者非常痛苦:“微我無酒,以敖以游?!奔幢泔嬀浦磷?,也不能消除自己的痛苦,讓自己能夠放下塊壘而遨游自在。這是因為自己執(zhí)著于道的心志非鑒、非石、非席,可以任意處置改變,而是要堅守本心憂慮國事,自己的意見上不能得到國君采納,下不能得到同事的支持,以致晚上常常在郁悶中驚醒,撫心以消憤懣。君失道而任小人,眼看衛(wèi)國日漸衰微,自己作為衛(wèi)國的重臣,不能輕易抽身而去君、去國:“顧以地處親賢,心憂宗國,雖時不可為,而終欲委屈以圖濟,不能恝然而奮飛也?!北M管《韓詩外傳》《列女傳》將此詩系為莊姜所作,但《毛傳》《鄭箋》《孔疏》還是斷定詩言賢者不遇而不忍去君??鬃訉熂核缘摹拔岣杩煞颉?,然后以歌明志,為樂師采集,是為去君之歌;《考槃》中所言的“獨寐寤言”“獨寐寤歌”,留存于世,亦為歌辭。
由此來看,《詩經》中保留的去君之辭,多為去君者所歌所言。上述所引之詩,僅為《毛傳》《鄭箋》《孔疏》明言為去君之辭者。若以去君之禮觀察,仍有諸多詩篇帶有去君之歌辭的特征。如《曹風·蜉蝣》言“昭公國小而迫,無法以自守,好奢而任小人,將無所依焉”,言國君若如此不重民本而好修飾,最終必將亡國易服。其中作者的“心之憂矣”“于我歸處”“于我歸息”“于我歸說”,既可理解為國君無所可歸,又可理解為賢者有心歸去。又如《魏風·園有桃》,朱熹《詩集傳》、姚舜牧《重訂詩經疑問》、方苞《朱子詩義補正》等人認為是憂慮國事而作,林岊將之視為“大夫憂其國之將亡矣”,實乃寫大夫去君的情形。其中的“心之憂矣,聊以行國”,與孔子的去君的“行”意同,言大夫去君;而“心之憂矣,我歌且謠”,則描述去君之歌的生成語境。
《禮記·曲禮下》所言的大夫去國而哭,在《禮記·檀弓下》中有具體描述,為子路去魯之前與顏回的討論:子路去魯,謂顏淵曰:“何以贈我?”曰:“吾聞之也,去國則哭于墓而后行,反其國不哭,展墓而入。”謂子路曰:“何以處我?”子路曰:“吾聞之也,過墓則式,過祀則下。”“子路去魯,非因公事而出差,是從此離開魯國。顏回與其言及去國之制,大夫去國之前要哭于祖墓之前,《鄭箋》:‘無君事,主于孝??蓿ヒ??!x開父母之邦不能盡孝,哭而去之;歸國之后則至于祖墓省視,以示不忘宗親。其中的哭,正是言大夫去國之前哭于墓?!肚Y下》又言:‘大夫士去國逾竟,為壇位,鄉(xiāng)國而哭?!菫榇蠓螂x開國境時,回望故國而哭,《詩經》收錄的若干詩篇,正是去國歌哭之辭?!?/p>
《毛傳》認為,《鄭風·遵大路》寫君子去國的情形,《毛詩序》言之為“莊公失道,君子去之,國人思望焉”,認為是鄭莊公不能用賢,導致君子去國。其之所以“遵大路”,俞德臨解釋為:“古之去國者,或間道奔亡,而君猶留行焉。今也遵大路而去,則顯然與莊公絕矣?!毖匀哐刂舐酚饩?,國君居然不加挽留,去國者遂公開與鄭莊公決絕。其中的“摻”,《鄭箋》為“攬”,意謂挽留著拉住去國者的衣袖。楊賡元認為當釋為“操”,即“舉起”。袪,《鄭箋》為“袂也”,依禮制,君子去國,在于國君“絕人以玦”。“袂”同“玦”,“摻執(zhí)子之袪”,乃舉起國君所賜之玦而去國。執(zhí)子之手,非拉手而挽留?!多嵐{》中《擊鼓》云:“執(zhí)其手,與之約誓示信也?!惫省皳綀?zhí)子之手”,謂舉起曾與國君有約之手,卻用于向故國告別:一則哀嘆君臣之義決絕,二則表明決絕恩義者、解約誓言者,并非去國者,故言之為“無我惡兮”“無我魗兮”,表明既非己過,又非自己棄國,而是國君決絕不用而不得不去國。
1.2 排除標準 ①其他心血管疾病。②嚴重肝、腎功能不全。③腫瘤。④1個月內使用過抗凝藥物、降血脂藥物及性激素類藥物。⑤血液病。⑥急、慢性感染。
《魏風·碩鼠》,《毛詩序》言之為“刺重斂也。國人刺其君重斂蠶食于民,不修其政,貪而畏人,若大鼠也?!笨追f達曾由此考證鼠之形態(tài)如何,后世遂因此視為百姓諷刺國君之辭。但詩中所為“逝將去汝,適彼樂土”,漢儒有認為此乃為去君、去國之辭,而并非詛咒賦斂之重者?!俄n詩外傳》、劉向《新序》以事證詩,言介之推去君、田饒去國之決絕,引“逝將去汝,適彼樂土”為誓言?!栋谆⑼āぶG諍》言君子去君待放,在于家室未安,不能輕易離國,仍寄希望于國君能改。若國君決絕,則大夫士必須去國,以明廉恥。其中所言的天子之臣不能去國,是言去國之制僅限于諸侯;又言親屬不能去國,是言諸侯王室不能輕易離開。去國者僅限于非諸侯同姓同宗的大夫士。其中引《碩鼠》之句而證之,將之視為君子去國的誓詞,正表明東漢儒者亦不以《碩鼠》為聚斂之作,而是去國之辭。
《邶風·北風》亦為去國之辭?!睹珎鳌费灾疄椋骸靶l(wèi)國并為威虐,百姓不親,莫不相攜持而去焉?!币暈榘傩杖o。其中的“惠而好我,攜手同行”,《鄭箋》言為:“性仁愛而又好我者,與我相攜持同道而去。疾時政也?!毙校菫槿?。程頤便認為:“考詩之辭,乃君子見機而作,相招無及于禍患者也?!睂⒅暈槭看蠓蛉o。姚際恒明確說:“此篇自是賢者見機之作,不必說及百姓。”從其中的“攜手同車”來看,去國之人與同行者乘車而去,顯然并非百姓相攜而去。這樣來看,“攜手而行”乃賢者與同志者相約去君,“攜手同歸”乃賢者與同行者去而不返,朱熹解釋為“歸者,去而不返之辭也”,陳奐解釋為《毛傳》的“歸有德”之說,認為其乃寫《碩鼠》的“適彼樂土”之意。故此詩亦為君子去國之歌辭。
對春秋時期的士大夫而言,去國是一個艱難的選擇,甚至在很多時候,明明看著國政衰微而無能為力,只能在去與不去之間猶豫?!恫茱L·蜉蝣》,《毛傳》言為“言昭公國小而迫,無法以自守,好奢而任小人,將無所依焉”,鄭玄認為作者刺曹昭公之奢,是乃言國君無所歸依:“心之憂矣,于我歸處”,為“君當于何依歸乎?”詩中的“我”指代的是“我們”,顯然言作者與曹君共安危于共。然從全詩來看,顯然“心之憂”的是作者而非曹君,故“于我歸處”“于我歸息”“于我歸說”,當指憂心忡忡的作者不知自己歸于何處,表達的詩有去國之心而無所歸依的無奈。
這樣我們來觀察《檜風·匪風》,便有去國者期望回歸的意味。《毛詩序》言之為思周道之作。王吉解釋《匪風》首章:“是非古之風也,發(fā)發(fā)者;是非古之車也,揭揭者。蓋傷之也?!闭J為其站在周道之前想象離開鄶國的情形,實寫作者急于離開而未能成行時的痛苦,以致“中心怛兮”“中心吊兮”。其中兩次出現(xiàn)的“顧瞻周道”,正是作者欲循道西行的心理寫照,既表明作者多次站在道路之前欲西行,又象征作者希望鄶國能行優(yōu)柔寬簡的周政。劉向引蘧伯玉勸說楚王迎回公子皙濮水之上而重用之,證末章之言:“誰能亨魚?溉之釜鬵。誰將西歸?懷之好音?!闭J為其言“物之相得固微甚矣”,言事物間相得益彰極其微妙,喻知音之間的微言相感?!墩f文》:“鬵,大釜也。一曰:鼎大上小下若甑,曰鬵?!睋P雄《方言》:“釜,自關而西或謂之釜……自關而東謂之甗,或謂之鬵,或謂之酢餾?!痹娭幸浴案?、鬵”并舉,在于東土、西土之人稱呼不同,以此暗示西土之人羈留鄶國,不忘鄉(xiāng)音,期望能夠西歸,去檜而就故土。
大夫士去國時向國的歌辭,有的是表達去國的憂慮,如《匪風》,帶有明顯的不舍;有的是去國而哭的歌詞,如《北風》《遵大路》《碩鼠》等,帶有決絕的意味;有的是寫抵達他國的喜悅之情,如《唐風·揚之水》等。去國者離鄉(xiāng)遠祖,漂泊無依,此類詩歌將報國無門的憤懣與懷才不遇的酸辛一并道出,為《詩經》中最能看出詩人的家國情懷。由于《毛詩》重在闡釋詩之意,并不注重考證這些詩歌產生的禮制背景,有的只是點到即止,有些便忽略不聞,以致這些歌哭之辭不僅在制度上被隱沒,而且在學理闡釋上也被曲解為刺詩。
① 本文所引《禮記》《詩經》《儀禮》《左傳》《公羊傳》《谷梁傳》《論語》《孟子》等,引自《十三經注疏》,阮元???,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不再逐一標注。
②[北宋]李蚄等撰:《太平御覽》卷523引《禮記外傳》,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375頁。
④[清]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87頁。
⑤[西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324、2342~2343頁。
⑥[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11頁。
⑦[清]陳立:《白虎通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33~434頁。
⑧[南宋]王質:《詩總聞》,上海:商務印書館,1939年,第116頁。
⑨[明]季本:《詩說解頤》,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3頁。
⑩[南宋]嚴粲:《詩緝》,明味經堂刻本,第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