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 賀紹俊
《萬?!肥菂蔷聞?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叭f福”這個標題特別喜慶。在民間,最有人緣的漢字大概就是“福”字吧。春節(jié)是中國人最重視的傳統(tǒng)佳節(jié),春節(jié)到來之際,家家都要張貼“福”字,連給孩子賀歲錢的紅包上也會寫上一個“?!弊?,當然還有匯集了各種字體的“百福圖”“千福圖”。吳君似乎仍不解渴,她索性要畫一幅“萬?!钡漠嬀?。
萬福在小說中是一個深圳的村子,它位于深圳南端。這個村名大概是吳君杜撰的,但無論是現(xiàn)實中真有其村,還是作家的杜撰,吳君選中了它,我猜想一定是“?!边@個吉祥的漢字打動了吳君的心?!案!弊值拇_也非常妥帖地印證了這部小說的主題?!墩f文解字》對福的詮釋是:“福,佑也?!币馑际钦f,在神靈的保佑下,逢兇化吉為福。數(shù)千年來,中國人都祈盼福字能給自己帶來好運和福氣,可以說,福是一代又一代中國人所向往和追求的美好境界。福,是與最廣大的人民聯(lián)系在一起的;福,是與人們的日常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也正是吳君在這部小說中所采取的基本視角。小說講述的是萬福村兩個普通家庭在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的故事,故事從20 世紀70 年代末期講起,一場帶來中國巨變的改革大潮正在醞釀興起之中,小說的兩位主人公潘壽良和陳炳根當時才二十來歲,他們也緊追著社會變革的大趨勢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他們本來想搭伴一起去尋找的,卻陰差陽錯,一個留在了萬福村,一個去了對岸的香港。他們的分離不僅釀造出兩家人的恩恩怨怨,也見證了深圳、香港兩地相互依存、此消彼長的發(fā)展歷程。
吳君在時空上把握得非常到位,時間上是改革開放四十年,空間上則是深圳與香港相鄰的前沿地帶。這一特定的時空自然就把我們帶入一個偉大變遷的時代。但吳君并不是一個刻意去沾重大題材之光的作家,雖然她有過記者的經(jīng)歷,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敏感,也始終在跟蹤深圳的瞬息萬變,但她關心的是現(xiàn)實變革中普通人的生活軌跡,以及各種生活的變化所帶來的人心波動和靈魂糾結。同樣的,在《萬?!愤@部涉及中國改革開放最前沿的深圳四十年來與香港最近距離的交往的作品中,吳君的著眼點仍然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以及他們的家長里短。這是一部具有鮮明大時代印記的小說,但大時代的印記不是刻在那些重大工程或宏偉建筑上,也不是刻在英雄勞模的偉大創(chuàng)業(yè)上。這部小說充滿著煙火氣和日常情,它的大時代印記就是煙火氣和日常情烘托出來的。
萬福雖然只是一個小村子,卻能凸顯改革開放的迫切性和必要性。改革開放的目的用一句最通俗直白的話來說,就是要讓人民過上幸福的日子。吳君選擇“萬?!边@兩個字可以說正是抓住了改革開放的核心——萬福,萬福,不就是要讓億萬人民都幸福嗎?萬福村因為與香港隔海相望,萬福村的人自然就會以對岸的香港作為參照,萬福人是從日常生活出發(fā)而羨慕香港的,“對于吃的用的,萬福人只相信香港的”。因此我們也就能夠理解了,在改革開放之初,深圳會有那么多人逃到香港去。小說就是從萬福人也卷入到逃港事件中寫起的。萬福人從“只相信香港”到逐漸以平常心往來于深圳、香港之間,從因為沒有嫁到香港而心生恨意到開心地說“我不去想香港的事了,萬福比哪里都好”,無不凝聚著改革開放四十年所帶來的物質之變、精神之變和觀念習俗之變。吳君是從萬福的日常生活里去表現(xiàn)這種種變化的,她十分細心地觀察到萬福人在日常生活中呈現(xiàn)出的神態(tài)和心理,比如:“萬福人通常會叼著一支從香港吃午飯時用過的牙簽,大搖大擺地從香港回到深圳??匆娚钲跒成峡漳瞧瑴\藍色的時候,心中掠過陣陣歡喜,只是在臉上都不會顯露出來,他們太愿意這樣生活了?!边@一細節(jié)把萬福人骨子里仍然喜歡香港但他們更為自己家鄉(xiāng)自豪的心理表現(xiàn)得入木三分。
這部小說的人物來往于萬福和香港之間,他們的命運和他們的福氣都與這兩個空間相交集。萬福人最初把幸福寄托在香港,后來社會在變革,他們寄托幸福的空間也在發(fā)生偏移,后來,萬福人從家鄉(xiāng)獲得了更加實實在在的幸福感。萬福人的幸福感是與具體的日子連在一起的,因此吳君始終從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著墨,這樣就能夠更真切地表現(xiàn)出這種幸福感來。但萬福人的幸福感在這四十年間游移于萬福和香港之間,這種狀況給萬福人的日常生活造成了矛盾。吳君絲毫沒有遮掩這種矛盾,她所編寫的故事基本上都是對這種矛盾的演繹。矛盾給家庭帶來種種悲歡,也造成親情關系的惡化。吳君寫矛盾寫出了十足的煙火氣,同時她更關注煙火氣下日常情是怎樣綿延不斷的。潘家大哥潘壽良帶著弟弟妹妹們一起爬到逃港的船上,但因為發(fā)生意外,潘壽娥沒有逃成,她獨自一人留在萬福,未去成香港成為她的心病,她就想盡辦法也要將女兒阿惠嫁到香港。她更是把自己的哥哥和妹妹恨死了,發(fā)誓要和潘家人決裂,因此她在母親回萬福做壽時導演了一場吵架的鬧劇。潘壽良雖然去了香港,卻一直心懷內疚,長期不敢理直氣壯地回萬福,不敢見妹妹潘壽娥和同學陳炳根。但即使他們之間的關系如此惡劣,他們曾經(jīng)的親情、友情乃至愛情還存在心底,這種親情、友情和愛情只不過因為生活矛盾會以不同方式來表現(xiàn)。比如潘壽良幫助阿惠在香港渡過難關,并一直以阿惠的名義給妹妹潘壽娥寄錢。在潘寶順的壽宴上,陳炳根見阿珠醉倒在沙發(fā)上,便拿了個披肩給阿珠蓋上,這一細節(jié)則可看出陳炳根心中還保存著對阿珠的愛。吳君寫到了矛盾的尖銳和激化,有時會覺得幾乎是水火不相容,但即使這樣,我發(fā)現(xiàn)吳君仍然強調了他們的日常情仍是帶著濃濃的煙火氣,仿佛每一個人的怨氣和恨意都值得同情,又仿佛每一個人都生活得不容易,不必去責怪。這些人物即使矛盾非常尖銳仍能保持日常情感,為什么這些在吳君的筆下顯得十分真實可信呢?這是因為吳君把握了一點:他們之間的矛盾與人性的惡意無關,這些矛盾都是萬福人在尋找幸福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盡管在尋找幸福的過程中會遇到挫折、意外,也會造成誤解,但他們尋找幸福的愿望是一致的,最終他們就會在尋找幸福這一點上達成諒解。說來說去還是這個“?!弊职?,福就是每一個萬福人心中的一盞燈,只要這盞燈不滅,他們之間的情感之河就會一如既往地流下去。但是,必須看到,為什么萬福人心中的這盞燈不會滅掉,這是因為改革開放大時代在源源不斷地給他們心中的燈續(xù)上了能源。吳君非常敏銳地把握了普通人與大時代的關系。大時代的巨變是千千萬萬普通人共同努力取得的,但普通人如果沒有大時代做后盾,他們個人的努力也是很難輕易改變命運的。吳君大概看重這層關系,所以她沒有去寫英雄的故事,而是想寫普通人與大時代的辯證關系。萬福人都很勤奮、善良,但他們并非三頭六臂,如果完全靠自己,一時半會兒難以過上幸福的日子,那么他們就只能長年把幸福的愿望寄托在對岸的香港上。但他們的勤奮和努力順應了時代的發(fā)展,緊跟著改革開放的步伐,因此他們就在萬福這片土地上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從這個角度看,萬福雖小,卻折射出了深圳改革開放四十年的變化軌跡。
萬福處在與香港相鄰的特殊位置,當年香港成為萬福人艷羨的福地。《萬?!返墓适乱彩窃谌f福和香港兩地展開,我們在閱讀中自然會將兩地加以比較,在比較中我們也許能對改革開放大時代的特點看得更清晰。潘壽良和陳炳根是這部小說的兩個主人公,他們是中學同學,曾相邀一起逃往香港,但最終變成了一個在香港,一個留在了萬福,他們各自走了一條不同的尋找幸福的路。陳炳根留在萬福,不僅摔傷了腿,還丟掉了村主任的職務,按說很倒霉了,但他仍老老實實做人,一步一個腳印跟上時代的步伐,因此在村里仍有威信。陳炳根是一個善良、誠實的農(nóng)民,也是一個能夠忍辱負重的好人。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萬福也舊貌換新顏,一步一個臺階往上走。陳炳根與萬福人一道共同享受著改革開放的紅利。小說中有一段描寫萬福人日常生活的文字,寫他們如何洗漱完畢,慢慢走到福高酒樓去悠閑地吃早茶,又如何踱步到了潘氏祠堂斟上茶開始一天的生活。吳君在文字里透出了一種欣賞的愜意,她情不自禁地寫道:“萬福人在這個時間里真的很舒服。如果站到山上還可以看到更美的景?!迸藟哿甲叩氖橇硗庖粭l路。他在香港站住了腳,并成了一個承接建筑工程的小老板,但他所付出的辛勞顯然比陳炳根要大得多。香港雖然是一個富裕的大都市,但并非每一個來到香港的人都能輕易享受到香港的福利。潘壽良就很傷感地說:“原來香港并不是他們描述的那么好,所謂的遍地黃金,每個人都可以吃上白米飯都是假象。”潘壽良完全靠著吃苦耐勞,終于安頓好親人,也有了自己的事業(yè),用陳炳根的話說,他也像一個“國際大都市的香港人”了。但是,潘壽良絲毫不敢懈怠,因為他只要不拼命工作,就無法維持生活。當他查出自己有病時,就變得憂心忡忡。他感覺到未來毫無保障。這時候,他下決心要帶著母親、弟弟和妹妹回到萬福去。陳炳根與潘壽良二人的命運之所以有這么大的差異,是因為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不一樣。潘壽良的四十年是個人奮斗的四十年,香港給他提供了奮斗的客觀條件,但香港整體的富裕和繁榮是與潘壽良沒有密切關聯(lián)的。潘壽良的“?!笔怯米约旱男难獟陙淼?,但這個“福”又是那么的脆弱,經(jīng)不起風吹雨打。陳炳根的四十年則是像乘坐在一艘大航船上,被改革開放的大潮推動著向前行進。陳炳根的“福”既是自己努力的結果,同時也是他依靠國家和集體的力量才能完全實現(xiàn)的。陳炳根深深懂得這一點,他熱愛集體,也感恩集體。他興奮地向潘壽良描述集體是怎么種樹的:“種樹時,全村人都出來了,像過節(jié)一樣,集體過節(jié)。”他也知道潘壽良的問題所在,他對潘壽良說:“你應該很久沒有體會過集體生活了吧?”這就是小說的核心。小說通過萬福人在萬福村和香港兩地之間求生活的故事,揭示了這樣一個客觀現(xiàn)實:萬福村四十年來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這種變化不是孤立的個案,它是中國改革開放偉大事業(yè)的一個縮影。
萬福,萬福,這個標題取得好,只有億萬人民都幸福了才是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