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和杜甫的友誼之歌

丘暉華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

——題記

李白和杜甫是千古并稱的兩大詩人，郭沫若先生將他們稱作“天上的雙子星”，聞一多先生將他們視作“詩中的兩矅”，而他們的友情，也不得不讓人慨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

與李白相比，杜甫年輕十余歲，天寶三年，杜甫在洛陽與被唐玄宗賜金放還的李白相遇，二人同游梁宋、齊魯之地，尋仙訪道，談?wù)撛娢模Y(jié)下了真摯的友誼。天寶四年，二人分別，李白遠(yuǎn)游江東，杜甫結(jié)束了“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漫游生活，回到長安。此間二人互有酬贈，李白的《沙丘城下寄杜甫》和《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均作于天寶四年，杜甫則先后作《贈李白》、《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等詩。

二人分別后，杜甫陸續(xù)作詩懷念李白和二人交游的過往，李白無一詩回贈。宋人洪邁《容齋隨筆》曰：“李太白、杜子美在布衣時同游梁、宋，以詩酒會心之友。以杜集考之，其稱太白及懷增之作，凡十四五篇，至于太白與子美詩，略不可見。”由于二人贈詩的多寡不同，不少人認(rèn)為杜甫和李白的關(guān)系不平等，以此說明二人友誼的虛假。其實(shí)，這種觀點(diǎn)是偏頗的，恰如葉嘉瑩先生所言，李白和杜甫其實(shí)是“同時并世的一雙知己”。

李白是自青年時代便譽(yù)滿天下的天才詩人，天子降詔供奉翰林，讓李白有“戲萬乘如僚友，視儔列如草芥”的底氣。和李白不同，此時的杜甫仍然藉藉無名。李白的才華和不羈吸引著閱歷尚淺的杜甫，杜甫的志趣和為人也得到李白的青眼，二人互引為知己。即便不羈如李白，在和杜甫分別時，也在詩中表達(dá)了惜別和想念之情。無論是離別時“飛蓬各自遠(yuǎn)，且盡手中杯”的借酒消愁，還是“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的客居寂寞和知音不在，都反映出李白對杜甫的一片赤誠和二人友誼的真摯。

而杜甫，確實(shí)是李白的千古第一知己，他不僅能夠理解李白的不羈俊逸，飛揚(yáng)恣肆，還能體會李白作為不世天才，其才華不得賞識而佯裝瘋癲的落拓悲哀。杜甫作于天寶四年的第二首《贈李白》這樣寫：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yáng)跋扈為誰雄。表面上看，這首詩表達(dá)了杜甫對李白求仙問道行為的規(guī)勸，是對其放浪形骸、痛飲狂歌的生活的否定，反映了二者思想上的矛盾，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理想和李白“好神仙，非慕其輕舉，欲耗壯心，遣余年也”的頹靡相差甚遠(yuǎn)。其實(shí)不然。清代楊倫《杜詩鏡銓》曰：“蔣（弱六）云：是白一生小象。公贈白詩最多，此旨最簡，而足以盡之?！辟R知章稱李白為“謫仙人”，一方面，這顯現(xiàn)出李白不羈和灑脫，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李白本為仙人卻無往不在枷鎖中，受盡塵網(wǎng)和人群的桎梏的無奈。從李白入為翰林，后又依附永王璘，可見李白心中有拯物濟(jì)時，經(jīng)世致用的愿望，而李白和杜甫相遇之時，恰被玄宗賜金放還，不得君王賞識，一腔才華無用武之地，此時他的理想經(jīng)歷了一度的幻滅。失望于塵世的污濁，感慨于人生的無常，李白嘗試著尋仙問道，壯游天下，以求解脫塵世的痛苦，但又終究不能棄世歸隱。杜甫的一句“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正是對李白失望于世又不能棄世，向往神仙境界又終不能達(dá)的曲折心事和經(jīng)歷的描繪;而“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yáng)跋扈為誰雄”一句的言外之意是，李白雖然整日痛飲狂歌，以求暫時麻痹和歡愉，但終究不為世用;雖然心雄萬丈，卻難以稱雄，只能在飄零落拓中了此余生。

可見在同游的過程中，李白和杜甫相知已深。他們的友誼超越了年歲、地位、貧富、貴賤的限制，李白感慨于知音難遇，將對杜甫的思念寄于流水，隨杜甫南行，對好友的思念正如流水連綿不絕;杜甫激賞李白的不羈和才華，也痛心于他的飄零和落寞，將自己的嘆息、憤懣、同情訴諸筆端。

在和李白分別之后，杜甫十年困居長安，在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李白因依附永王璘被陷“附逆”，蒙冤流放夜郎，杜甫也飽經(jīng)憂患，兩人再也沒有見面，但杜甫一直沒有停止對李白的懷念?！鞍滓苍姛o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和“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是杜甫對李白飄逸飛揚(yáng)的詩歌風(fēng)格的肯定，“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是杜甫對李白詩酒放浪，笑傲王侯的風(fēng)神的描摹;當(dāng)李白蒙冤時，杜甫為他感到不平“出門搔白首，若負(fù)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dú)憔悴”，在“世人皆欲殺”的社會環(huán)境里，杜甫能夠超越世俗的成見，為生不逢時的李白高呼“吾意憐其才”。

而李白沒有再贈詩給杜甫，也并不表明二人交情淺薄，這其實(shí)是是情有可原的。李白和杜甫是詩壇前后輩的關(guān)系，兩人雖然有相似的人生境遇，為了仕途四處干謁，結(jié)交權(quán)貴，才華也都不為人賞識，無法實(shí)現(xiàn)修齊治平的志向，但在時間上是錯位的。杜甫比李白小十余歲，在兩人的交往過程中，李白其實(shí)是居于主導(dǎo)地位的，驕傲的李白顯然不會向后輩傾訴仕途不順的情況和明珠暗投的痛苦;此外，同樣郁郁不得志的杜甫也沒有辦法為李白的事業(yè)提供幫助，而迫切想要實(shí)現(xiàn)理想的李白，最需要的是高位者的提攜。

所以，以互相酬贈詩歌的多寡來判斷李杜交情淺薄或是文人相輕的說法是偏頗的。在同游的過程中，李杜結(jié)下了“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的深厚友誼，李白欣賞杜甫的才華，理解杜甫修齊治平的人生理想，將對杜甫的思念寄于流水;杜甫激賞李白的傲岸，也為絕世天才受盡束縛，不為世用感到悲哀。而在分別后，李白沒有再向杜甫贈詩，這主要和兩人詩壇前后輩的身份有關(guān)。同時，這也是因?yàn)槎鸥]有辦法為李白提供實(shí)際的幫助，他既不能在官場上提攜李白，也不能在李白落難后施以援救。這是基于現(xiàn)實(shí)的無奈選擇。

雖然李白在別后沒有再向杜甫贈詩，但兩人的心靈是相通的，互相有共鳴的，兩人真摯深切的知交之情更是讓李杜二人不僅成了千古并稱的兩大詩人，更成了同時并世的一雙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