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書抵萬金：穿越病毒風暴的生死表白

高曉燕

國家級病毒檢測專家張鵬，與妻子唐閏蘭相濡以沫十七年，他們習慣了平淡，彼此從未互贈過禮物、表達過愛意。直到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張鵬帶隊從重慶出征湖北，竟意外收到了妻子的人生第一次表白……

專家出征：大愛無言下自成蹊

2020年1月21日，全副武裝的張鵬，剛從實驗室出來，看到妻子唐閏蘭的留言：“這次國際象棋三級考試，大寶沒過……你忙完了，方便的話，安撫下他?！贝丝?，重慶已經(jīng)進入衛(wèi)生事件最高戒備狀態(tài)。這是戰(zhàn)爭，他必須堅守一線……

張鵬1980年出生，重慶市人，1999年考入四川大學華西公共衛(wèi)生學院，學的是5年制的衛(wèi)生檢驗專業(yè)。從那時起，張鵬就注定要和各種病毒打交道。

2003年，SARS席卷中國，人心惶惶之時，朋友同學們都紛紛說：“等疫情結束了，我要耍個女朋友！”理工直男張鵬，也渴望遇見一個志趣相投的女孩。這年秋天，他遇見了唐閏蘭。

唐閏蘭跟張鵬同級，四川人，在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讀研究生，兩人經(jīng)同學介紹相識。張鵬不善言辭，但謹慎踏實，讓唐閏蘭很有安全感。唐閏蘭溫和大方，理性務實，張鵬很欣賞。兩人很快戀愛了。

2004年7月，張鵬大學畢業(yè)進入重慶市九龍坡區(qū)疾控中心從事檢驗工作。異地戀兩年，兩個不愛表達的人，一個專心在實驗室搞研究，一個專心讀書。2006年，張鵬憑借過硬的技術、勤勉的態(tài)度，迅速被提拔為疾控中心檢驗科副科長。唐閏蘭研究生畢業(yè)后，追隨張鵬來到重慶，考入重慶市大渡口區(qū)統(tǒng)計局。2009年，兩人領證結婚。

2011年，唐閏蘭生下大兒子。當了父親后，張鵬工作更加賣力。2012年，張鵬擔任檢驗科科長。24小時隨時待命，帶頭沖在防疫一線，成了他的家常便飯。

對于張鵬的工作，唐閏蘭并不太了解。她只知道丈夫跟各種病毒打交道，有危險性。而且，這個工作還是個精細活兒，不能出差錯。平日里，唐閏蘭盡自己所能照顧好老人，帶好孩子，讓張鵬在一線時能專注工作。

2016年，唐閏蘭二胎生下小兒子。坐月子期間，張鵬接到重慶部分地區(qū)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防疫任務，半夜沖出家門，到疫區(qū)一線工作了好多天，才記起來跟妻子報平安。這些年，唐閏蘭也都習慣了。

孩子漸漸長大，特別調皮搗蛋。唐閏蘭很少找張鵬訴苦，實在鬧心時，也就對張鵬吐吐槽：“你看你兒子這么皮，也不管管？”張鵬很想說聲老婆辛苦了，可臨了，他也只是沖唐閏蘭嘿嘿一笑。

夫妻倆就是這樣，從不說情話，更不會互贈禮物。唐閏蘭36歲生日前夕，張鵬不好意思地說：“你今年本命年，我要給你準備生日禮物。”唐閏蘭連忙擺手：“花那錢干啥，浪費！留著給兒子們多買幾斤排骨吧，正長身體呢！”一句話把兩人都逗笑了。

唐閏蘭所有的付出，都沒有白費。張鵬不僅順利獲評國家級檢驗專家，2018年，他參與H7N9高致病禽流感疫情防控戰(zhàn)，更創(chuàng)造了“當天安裝設備，當天采集標本，當天檢出陽性”的重慶速度，被全市通報表揚。

從業(yè)16年，每天與“病毒”作戰(zhàn)，張鵬一直保持著安全事故“零記錄”。唐閏蘭也一直以為，危險，離張鵬很遙遠。

2020年春節(jié)前夕，新冠肺炎疫情從武漢迅速向全國蔓延。重慶很快出現(xiàn)確診病例，全市進入緊急狀態(tài)。從1月中旬開始，張鵬就一直奮戰(zhàn)在任務最重的檢驗科，24小時待命采集樣本進行檢驗。

憑借多年在衛(wèi)生檢驗領域工作的經(jīng)驗，張鵬深知，湖北原有檢驗力量不足以應對這次疫情，急需集合全國檢驗力量進行支援。他想去！但前線已有醫(yī)護人員感染，他不知自己該如何跟妻子開口。

1月24日，除夕夜。湖北災情太慘烈，前線醫(yī)護人員的年夜飯顯得過于“寒酸”……張鵬看到唐閏蘭正對著一篇寫新冠疫情中逆行者的文章掉眼淚，他終于憋不住，小心翼翼地問唐閏蘭：“如果上面要調我去湖北支援，你說我去不去？”

唐閏蘭一直無條件支持丈夫的工作和決定，但湖北疫情無法預料，前線不斷傳來醫(yī)護人員被感染的消息。此時此刻，她很想問問丈夫，兩個孩子還年幼，能不能別去？可她太了解張鵬了，知道他一定會笑著回應：“你放心，我的兒子個個都是好樣的，他們一定能理解我。等他們長大了，萬一遇上同樣的情況，他們也會跟我一樣……”

唐閏蘭嚴肅地說：“我覺得這個時候你應該去。你是黨員，又是這個專業(yè)，你是最適合去的，這是你的職責。”張鵬也了解唐閏蘭，她太懂事了，即便心里不愿意，還是愿意支持他。面對妻子的回答，張鵬心里五味雜陳。

戰(zhàn)地家書：遲到十七年的告白

1月28日上午9點43分，九龍坡區(qū)疾控中心正式接到任務：全市將征集疾控志愿者赴湖北支援。張鵬立即報名，隨后跟領導同事們一起開始研究支援方案。直到上午快11點，他才想起跟妻子打電話。接到張鵬的電話，唐閏蘭隱隱覺得有事。這幾天，全國各地紛紛組隊派醫(yī)護人員馳援武漢，重慶應該也不會置身事外。果真，張鵬第一句話就說：“老婆，我要去支援湖北了?！碧崎c蘭問了一句：“啥時候能回來？”張鵬平靜地說：“不知道，需要我去多久，我就去多久?！?/p>

1月31日清早6點，張鵬接到通知：重慶疾控檢驗專家首批援鄂人員2小時后準時出發(fā)，目的地：湖北省荊門市。那天一大早，唐閏蘭將張鵬送到門口，說：“一定要平安！”張鵬默默點了下頭，轉身離開。上午8點20分，張鵬坐上了去荊門的車。在車上，他給妻子發(fā)了條信息：“我走了。”

車上，張鵬和3名隊友開始研判荊門的疫情。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30日晚8時，荊門市“新冠”確診病例227例，死亡5例，疫情形勢在湖北地區(qū)排在前六位。而荊門市疾控中心的檢驗工作人員目前只有4名，全是女性，她們每天工作16個小時，已經(jīng)連續(xù)多日，每日需要送檢的標本量巨大，情況十分嚴峻。晚上8點多，張鵬一行終于到達荊門市疾控中心。他們?nèi)酉滦欣睿椭北紝嶒炇摇?/p>

張鵬向九龍坡區(qū)衛(wèi)健委領導微信匯報完荊門情況后，趕緊給妻子報了平安，還附帶了一句話：“我還要去實驗室?！?/p>

這句話，唐閏蘭不知道聽過多少回?！斑M實驗室”對她來說，就是丈夫“拒絕”的信號：不要打電話，有事就留言，等他在等待樣本送來的間隙，才能夠“施舍”一點時間回復。就是這點時間，他還要分給單位領導、同行同事、媒體記者……

唐閏蘭看著這幾個字，心里有些失落?？梢幌氲綇堸i到達疫區(qū)的第一個夜晚就可能通宵達旦地工作，她又不免心疼起來。

從相戀到走入婚姻，這十七年，他們一直都理性克制，相敬如賓，朋友圈幾乎不發(fā)生活日常，合影都難得找出一張，日子很平淡?？删驮谶@個深夜，唐閏蘭在山城重慶，想象著遠在疫情中心實驗室里忙碌的丈夫，壓抑的情感再也掩飾不住，她在朋友圈里敲下了給張鵬的第一封家書：

“除夕夜被‘最美逆行者刷滿朋友圈時流淚了，沒想到你也會成為眾多逆行者之一，不過這次我卻沒有流淚……心里也不是沒有擔心，但我知道這是你的專業(yè)，也是你的職責，更是你的擔當……我對你的專業(yè)完全不懂，可是不用關心新聞，只從你每天疲憊的神情里就知道這次疫情的嚴重性。所以當你說你要去湖北且歸期未知時，我回答你‘我知道了。今天你離開家門時，我囑托你‘一定平安，僅此而已……2003年非典硝煙剛散去的那年秋天和你在校園相識，2020年新年伊始你就奔赴抗擊新冠病毒疫情第一線，都是注定難忘的一年……”

敲完這些字，唐閏蘭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她猜想著，張鵬會給自己回復怎樣的話語。然而直到第二天，張鵬那邊居然毫無動靜。

那天中午，趁著吃飯間隙，張鵬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妻子的朋友圈“炸”了。那封飽含情感和回憶的家書被無數(shù)人點贊留言，可唯獨少了他的身影。

張鵬心潮澎湃，卻不知該如何表達。他一激動，把唐閏蘭的朋友圈截圖發(fā)到了同事群，注明是“妻子的朋友圈”。

同事們逗他：“張科長，您這是當眾撒狗糧??！”張鵬哈哈大笑，他想了想，這大概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撒狗糧吧。

他想認真給妻子回復，卻又接到了工作任務。

這天，荊門市基層送來的標本多達數(shù)百份，張鵬和隊友們一直干到晚上12點，體力和腦力已經(jīng)告急。他不知選擇怎樣美好的語言才能回應妻子的深情，只好隨手發(fā)了幾張他和隊友在實驗室的照片。

擔心了一整天的唐閏蘭，看到張鵬發(fā)來的照片，哭笑不得：幾個人全副武裝，像一群太空人，這個傻子，還以為我認不出你？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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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門市防疫的工作強度和壓力，遠遠超過了張鵬的想象，每天送到疾控中心需要檢測的樣本量，幾乎都是九龍坡區(qū)樣本量的幾十倍，而所有人手加起來只有8個。

張鵬主動承擔起了風險最高的工作環(huán)節(jié)——核酸提取。核酸提取過程，需要運用儀器對樣本進行高速旋轉，操作稍有不慎，極易導致樣本飛濺，造成人體感染和環(huán)境污染。5個小時下來，張鵬在防護服里，貼身衣物是濕了干，干了又濕。有一天，張鵬正在實驗室緊張作業(yè)，突然就聽旁邊“咚”的一聲，他轉頭一看，發(fā)現(xiàn)一名隊員因體力不支暈倒了。這天，他獨自完成了兩個人的工作量，干到大半夜。

2月8日，元宵節(jié)。荊門市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回家了。張鵬等4人主動承擔元宵節(jié)當晚的全部檢測任務，讓荊門的伙伴回一趟家。

那天夜里11點59分，張鵬走出實驗室，打開手機，他看到了妻子寫給他的第二封家書。那天，雪夜下的荊門特別美。他踏著積雪，讀著家書：

“……你去湖北已經(jīng)第9天了，我還覺得你好像昨天才走一樣。這幾天有太多的關心蜂擁而至，有你單位定期送來的關心和大量生活用品，也有我單位在工作上的照顧以及同事悄悄放在門口的新鮮蔬菜……有時候我真的只想你是我一個人的英雄……可是我知道不可能，在這次疫情面前，我們沒有人可以是旁觀者，你與荊門同行一起戰(zhàn)斗是你的職責，而我就做好一個普通人的本分，保護好自己，讓你放心！今天是元宵節(jié)……可能你結束工作看到時已是第二天，不管怎樣，元宵節(jié)快樂……”

張鵬覺得自己的腿有些發(fā)軟，眼睛也有些濕。隊友問：“怎么了？在哭啊？”他趕忙否認?；氐剿奚?，他迅速洗漱鉆進了被窩，拿出手機，一遍一遍看妻子的家書。回想和妻子6年的愛情長跑，11年的婚姻生活，除了戀愛時寫過幾封書信，這樣的公開“表白”，還真是破天荒第一次。

這個元宵節(jié)夜晚，他好想她，好想兩個兒子。他想給妻子打電話，又不忍心吵醒妻子和孩子。張鵬輾轉反側，一晚沒睡好。第二天7點剛過，他一醒來，便迫不及待給唐閏蘭發(fā)了三個字：“起床了！”

看到發(fā)出去的這三個字，張鵬有些后悔。明明想告訴她，明年元宵節(jié)，他要和她一起吃湯圓，末尾，再送上遲到的元宵節(jié)祝福。這可是想了一晚的思念之詞，怎么到了關鍵時刻，一句都講不出？

唐閏蘭一大早收到張鵬的信息，不禁莞爾：這個回復，果然是他的風格。但唐閏蘭知道，這樣三個字，勝過了世間所有情話。

由于防控得力，加上一線工作人員的奮戰(zhàn)，荊門的疫情得到有效遏制。張鵬終于能喘口氣兒了。

晚上回宿舍，他立刻給妻子發(fā)視頻。視頻一接通，大兒子歪著腦袋說：“爸爸，你沒有陪我去考級，我很生氣。不過，今天看到爸爸了，我就不生氣了?！币姼绺绨灾謾C跟爸爸講話，弟弟硬要湊過來搶鏡頭，大喊：“爸爸，你多久回來？記得給我買玩具?！?/p>

看著孩子們，張鵬不禁紅了眼眶。自己工作忙，進了實驗室就“六親不認”，平時很少陪孩子，兩個孩子全是妻子一人照顧。張鵬想好了，等戰(zhàn)勝疫情后，一定要當面給妻子說幾句暖心話。

2月14日，情人節(jié)。十七年，張鵬和唐閏蘭就沒好好過上一個情人節(jié)。這次，張鵬想給妻子準備點兒什么?？珊币呀?jīng)打響了疫情反攻戰(zhàn)，荊門也進入了疫情防控的關鍵時刻，他實在分身乏術。

晚上，張鵬離開實驗室，回宿舍給妻子視頻，可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兩個孩子就爭先恐后湊過來說個不停，張鵬應接不暇。唐閏蘭沒忍住，笑了。

怕丈夫太累，唐閏蘭將兩個調皮的家伙趕去睡覺。正要掛斷時，張鵬突然說了句：“老婆，節(jié)日快樂！”這破天荒的表白，讓唐閏蘭怔住了。她按捺住欣喜，平靜地回了一句：“給我平安回來就行……”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