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楚婧
銀杏文學社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云南大學文學院自1980年代以來的一個小傳統(tǒng)。創(chuàng)辦文學社的當事人之一張稼文這樣寫道:“上午課休時間,四合院內(nèi),在那幾棵枝干灰白、光滑的紫薇樹下,一個黑且矮的家伙朝劉夢軒走來?!F(xiàn)在的那些詩歌太舊了。大魏說,‘詩人要像上帝一樣思考,像普通人一樣的說話、生活?!笪赫f他早打算約人辦一個文學社。這家伙略微有些大舌頭。劉夢軒聽得肅然起敬,心頭隨之火熱?!睘槭裁疵C然起敬?“熱愛詩歌,在當年是跟反省、革新這樣一個社會背景緊密相連的,詩歌代表了夢想與革命,這正是它的偉大之處?!彤敃r的環(huán)境,詩歌,也是認識世界的工具,也是對付那些陳腐墻垣的武器,也是最接近夢想天空的翅膀。”(張稼文《陽光燦爛:60年代生人的青春祭》,第37、67頁,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小說中的這個“大魏”,正是文學社的第一位詩人于堅。在其詩集《對一只烏鴉的命名》(1993年)中,除了書寫《尚義街六號》《云南省西部荒原上的兩棵樹》《怒江》之外,念念不忘的,是《伊曼努爾·康德》《弗蘭茨·卡夫卡》《讀弗洛斯特》,表現(xiàn)出一種大學生活的精神風貌。日日行走于校園中的詩人李森,以一種觀察者的銳利語言,寫下一首拷問靈魂的《老師》;又以守望者的姿勢,登臨一座昔日的《鐘樓》。在《中國風車》《撕開》等磅礴的玄思之作外,細心的讀者也許還會發(fā)現(xiàn)一片素樸的《銀杏》——“它是樹我的鄰居/我年年接受邀請/出入它的季節(jié)/我并不知道/它的靈感來自何處/有時一點也不珍惜色彩/一搖身就嘩嘩抖掉/那種才氣 讓人敬畏/有時我從窗子/看見滿枝的果子/不禁想象它的花朵/好像彼此多年/它把美好的事物隱瞞”(李森《李森詩選》,第361頁,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
在2020年的大學校園,參加文學社的活動、寫一首詩已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銀杏文學社一屆又一屆的青年作者,一年又一年從銀杏道的四季走過,在民國風的鐘樓下駐足,也以越來越銳利的、年輕的眼神審視講臺上的老師,探尋幽暗的內(nèi)心,更以“一點也不珍惜”“一搖身就嘩嘩抖掉才氣”的青春姿態(tài),讀著、寫著——仿佛里爾克《秋日》里的那“一封長信”。
——魏云
相親對象是媽媽同事的兒子。
我是在回家路上知道這件事的。媽媽開著車剛剛穿出隧道,突然笑著說:“辦公室的賈叔叔,想把他兒子介紹給你認識?!?/p>
一開始,媽媽拒絕了這個提議。但那是一位非常有毅力的父親,幾次三番提出來,從三四個不同的角度進行論證,媽媽屈服了。
車子在環(huán)城南路上等紅燈的時候,她眨了一下眼睛,飛快地看我一眼:“已經(jīng)說了好幾次了,就一起吃個飯吧?!?/p>
這件事就定了下來。
為了顯得自然些,還邀請了其他幾位同事,順便叫上了我的表兄。
那天在滇池邊吃飯,飯店一樓的包廂有著巨大的落地窗,光線透進來,金柳河的景致盡入眼中,倒是十分雅致清靜。
我和表兄堵車遲到了一會兒,到的時候圓桌旁已坐滿了人。賈叔叔坐在主座,媽媽坐在靠門邊的位置,周圍是單位同事,我多多少少見過,面孔有些熟悉。賈叔叔旁邊坐著一個年輕人,穿一件白色的襯衫,嘴唇緊緊抿住,嘴角卻大大揚起,顯得顴骨高高聳起。
桌邊留著兩個空位,一個挨著小伙子,一個在母親和賈叔叔之間。我和表兄同大家問過好之后就走過去坐下。我朝媽媽身邊的位置走過去的時候,賈叔叔及時阻止了這個行為。
他沖著表兄招了招手:“你來同我坐。”
我只能在他兒子邊上的空位坐下。
賈叔叔瞇著眼睛,似乎十分滿意。他左手撐住額頭,右手叉在腰間,下巴沖著兒子示意:“你介紹一下你自己?!?/p>
年輕人朝我抬起自己的右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尖,介紹了自己。
我也只好與他握了握手,介紹了我自己。
桌上的飯菜已經(jīng)上得滿滿當當,在我面前的是一碗豆花牛柳,豆花是白生生的嫩豆花,牛柳是嫩生生的小牛里脊,淋上了炒得香爽的醬料和辣油,十分爽口。
賈叔叔抬起了他的杯子,朝兒子晃了晃,兒子立馬往杯子里滿上了一杯酒。
介紹過了。場面話也說完了。年輕人拿起小酒杯,給自己倒?jié)M了酒,挨個和桌上的人敬過去。他敬酒的時候,上半身彎下去,杯子舉到眉毛的位置,敬酒一定會托住酒杯,讓杯子比別人的矮半個頭。一套動作起伏很大,他卻沒有灑出來一滴,看上去嫻熟自然。
媽媽在一旁皺起眉頭:“一個小孩子,你讓他喝什么酒?”
賈叔叔面帶笑容,并不答話。
敬完酒,他放下杯子開始問我:“聽說你學的是中文?我聽過于丹講的《論語》,講得真好,很有道理?!?/p>
我不知道該如何答話,只能岔開話題。
賈叔叔一直在旁邊斜看著他,他放下筷子,又抬起杯子去給表兄敬酒,和表兄說:“我聽爸爸講過你很多事情,十分敬佩,以后還要向你多多請教?!?/p>
飯桌上人多,話題就像一道道屏障隔開了鄰近的人。
飯店的紅酒釀蘿卜,做法十分別致,將白蘿卜團成一個又一個的小圓球,用紅酒泡著,再熬制湯汁燒干,白蘿卜吸收了紅酒的顏色,變成一顆顆晶瑩剔透,紅寶石一樣的小珠子。咬下去口感飽滿,酸甜可口。正要享受這美食,一只碩大的鴨腿被送進我的碗里。
還沒有琢磨好怎么下嘴,酒杯又伸到了我的眼前。
身邊的年輕人好像問我讀什么書。
我終于設(shè)法吞掉一口鴨肉,推薦了一本正在看的書:“正在讀《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感興趣的話,可以看一看?!?/p>
“這書誰寫的?”
我告訴他:“村上春樹。”
“日本人?日本人的書,我從來不看。”他一口喝掉了杯子里的酒,朝表兄那邊瞟了一眼。表兄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邊。
“我不看日本人的書,可以給我推薦一本別的。比如,像劉同的《誰的青春不迷?!?,我就很喜歡讀?!?/p>
說實話,我挺喜歡那家飯店的菜,尤其是那道用松仁和玉米炒出來的魚肉丁,鮮美爽口,魚肉很嫩,味道已經(jīng)沁了進去,又沒有刺,一口咬下去,先嘗到玉米的甜脆,然后是魚肉的細嫩鮮美,最后是松仁的清香,叫人十分享受。
那天卻沒吃上幾口。
我的大學快結(jié)束了。我是不是也要這樣不斷地敬酒、喝酒呢?
一想到這個,我就有點不想那么快畢業(yè)了。
最近的煩心事,就是快要寫論文了。不過,我寫的是什么呀?好像一點也想不起來。一杯杯伸到眼前的酒,今天到底還是喝了不少。
這頓飯吃得好辛苦。每當賈叔叔笑盈盈地看向我,我就只好坐正了等著下一個問題。
飯局將近結(jié)束,賈叔叔彎腰站在旁邊,確定我真真實實地加上了他兒子的微信,備注好了姓名,才高高興興地告別。
在車里,媽媽一開始帶著歉意,后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過了大概兩年,這位叔叔竟想約兩家人一起吃個飯,“把事情定下來”。
我掰著手指頭算了算,總共見過兩面,微信上聯(lián)系過幾次,要把什么事情定下來?
理所當然回絕了邀請。
轉(zhuǎn)眼到了年關(guān)。
年三十那天,我在和一群隊友玩游戲。昆明竟下了一場雪。
興奮地走上下過雪的街道,才意識到,這是我的第一個工作假期。按部就班地工作,也沒有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