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娟
《長恨歌》意即歌“長恨”,有人說“長恨”是詩歌的主題?!昂蕖弊鬟z憾解。那么“遺憾”什么,為什么會留下永久的遺憾。詩人不是直接鋪敘、抒寫出來,而是通過他筆下詩化的故事,一層一層地展示給讀者,讓人們自己去揣摸,去回味,去感受。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一千多年來,關(guān)于《長恨歌》主題的爭論,從來沒有停止過。
主張“長恨”是詩歌的主題。這個論斷顯然是將主題泛化了,將主體模糊化了。“長恨”一詞是極富概括力的。單就誰“長恨”,“恨”什么,就有多種注釋。有人說是“愛情詩”,也有人說是“諷喻詩”,還有人說是“詠史詩”。正因為《長恨歌》主題的多種解讀,她才能夠擁有各種階層的讀者;正因為《長恨歌》主題的爭論不休,才造就了她歷久不衰的文學(xué)魅力。我以為《長恨歌》既非愛情詩,也不是諷喻詩,而是一首承載著詩人滿腔中興熱望的懷古詠史詩。
第一,《長恨歌》不是愛情詩。
《長恨歌傳》云:“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樂天(祖籍太原)自校書郎尉于周至,鴻與瑯琊王王質(zhì)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攜游仙游寺,話及此事(指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相與感嘆。質(zhì)夫舉酒于樂天前曰:‘夫稀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于世。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樂天因為《長恨歌》?!?/p>
首先,如果《長恨歌》是抒發(fā)詩人愛情失意,又何須陳王二人囑咐,那豈不失之真誠。
其次,當時正值永貞內(nèi)禪、憲宗即位、順宗猝死,宮廷嬗變當是熱門話題。三位青年才俊聚在一起不談?wù)螀s說風月,不合情理;提到唐玄宗不感嘆順宗謙和懦弱卻說李楊愛情,亦不合情理。況且,白居易的一生是以元和十年(815)的江州之貶為人生的分水嶺。此前他“志在兼濟”,此后則“獨善其身”。也就是說他當時正是“志在兼濟”。初入仕途,詩人政治理想追求的是大唐帝國的“貞觀之治”、“開元盛世”。但在險惡的政治斗爭中貴為九五至尊的順宗尚不得免禍,誰又敢用詩文對朝政評頭論足?更何況白居易始罷校書郎,謫周至尉。所以,我們可以大膽的說,《長恨歌傳》的篇末議論是辯白避禍之辭,長恨歌與傳都是托風月之事說政治之實。
再次,白居易自評《長恨歌》曰:“一篇《長恨》有風情”。顯然將之比于《詩經(jīng)》“國風”,說這篇作品有風人之情,反映百姓風情,而非帝妃愛情。
第二,我認為《長恨歌》不是諷喻詩,僅止于懷古詠史而已。
主張諷喻詩的最重要理由便是詩歌的首句“漢皇重色思傾國”, 譴責李楊荒淫導(dǎo)致安史之亂,以此垂戒后世君王。但白居易創(chuàng)作《長恨歌》時,正處順宗、憲宗權(quán)力更迭時期。順宗“永貞革新”失敗后,讓位憲宗。憲宗即位以后,經(jīng)常閱讀歷朝實錄,每讀到貞觀、開元故事,他就仰慕不已。憲宗以祖上圣明之君為榜樣,認真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注重發(fā)揮群臣的作用,敢于任用和倚重宰相,他在延英殿與宰相議事,都是很晚才退朝??芍獌晌欢际撬紙D中興之主,并無重色誤國之虞。諷喻無從說起。
再者,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將他此前的詩歌分為四類:諷諭詩、感傷詩、閑適詩、雜律詩。詩人并沒有把《長恨歌》劃歸“諷諭詩”一類,而是收歸“感傷詩”之中。所謂“感傷”意即傷時感世,感傷盛世不再,中興無期。
第三,文者氣之所形,前后一氣,情結(jié)中貫。
《長恨歌》是一首長篇敘事詩,從結(jié)構(gòu)上看,全詩可以“驚破霓裳羽衣曲”為界,分為前后兩部分。于是,有人認為前后兩部分表達的感情不一致,前者重在諷喻,后者重在歌頌愛情,是為多主題。蘇轍說“文者氣之所形”。古人在創(chuàng)作和欣賞時,常常講文氣,以文氣反映作者的精神狀態(tài)與情感流程。王勃《滕王閣序》寫了南昌歷史人文、滕王閣景觀與宴會,以及自己行蹤際遇,涉及多項內(nèi)容,這樣大容量的內(nèi)容很難歸結(jié)到某一點上,但全篇洋溢著作者自負才華渴望有所作為的少年意氣。《長恨歌》篇幅長、容量大,前后雖明顯分為兩部分,但仍給人一氣呵成之感。那么貫穿前后的是一股怎樣的氣脈?
《長恨歌》中的楊貴妃形象是開元盛世的象征?!盎仨恍Π倜纳?,六宮粉黛無顏色”、“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我們從絕世獨立的佳人身上看到的是開元盛世不可逾越的歷史高標?!熬跹诿婢炔坏茫乜囱獪I相和流”,是盛世毀滅,回天無力的悲愴?!靶袑m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寫的是對盛世的懷念和天朝式微的悔恨?!芭趴振S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寫的是有識之士渴盼中興所作的種種努力?!霸谔煸缸鞅纫眸B,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表達的是解不開的中興情結(jié),這就是貫串全篇的感傷氣脈。
第四,美飾多于揭露,欽慕之意不言而喻,《長恨歌》是詩人對圣主明君的呼喚。
全詩對李楊愛情極盡浪漫的演繹。在巧妙取舍李楊故事材料方面,也充分流露了詩人感情的傾向。趙輿時《賓退錄》卷九:“白樂天《長恨歌》書太真本末祥矣,特不為君諱。然太真本壽王妃,白云‘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何耶?蓋宴昵之私猶可以書,而大惡不容不隱。”作為一代皇帝的唐玄宗李隆基,盡管唐代是風氣開放,禮教約束較寬松,但公公奪愛于兒子并不是光彩的事情。白居易對這件事采取了含糊其詞的辦法,用“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zhì)難棄置,一朝選在君王側(cè)”兩句詩帶過,讓人不知不覺。顯然,詩人是將這位曾經(jīng)勵精圖治、任用賢能、發(fā)展經(jīng)濟、提倡文教從而一手開創(chuàng)了開元盛世的唐玄宗作為中興偶像加以崇拜和追念。
綜上所述,我以為白居易創(chuàng)造《長恨歌》是假風月之名,抒發(fā)郁結(jié)胸中的中興熱望,渴盼能有一位唐玄宗式的鐵腕雄主扭轉(zhuǎn)乾坤,再鑄盛世。
四川省巴中市高級中學(xué) 龔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