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
看蒼山綿延,聽波濤洶涌,感民生多艱。
——這就是馬伯庸的新書《兩京十五日》,給我的最大觀感。
這個小說的主角是明朝第五位皇帝,朱瞻基;故事的靈感,源于《明史》里朱瞻基繼承皇位的過程,只有區(qū)區(qū)40個字:“夏四月,以南京地屢震,命往居守。五月庚辰,仁宗不豫,璽書召還。六月辛丑,還至良鄉(xiāng),受遺詔,入宮發(fā)喪?!?/p>
就是說:朱瞻基剛到南京探視地震災情,北京就傳來消息說皇帝病重,而他就在15天的時間里,跑完從南京到北京的2200多里地,去繼承大統(tǒng)。
根據(jù)中國數(shù)千年來都是“大事小聲說、小事大聲說”的敘事定律,馬伯庸覺著這短短40個字背后,應該藏著驚天巨幕,諸如有誰護駕、遭遇何難,或是宗親謀反、行刺皇帝等等。只不過事關皇家體面,而且朱瞻基的母后,也是個喜歡干涉史官筆觸的人,并且史書歷來都有為圣人諱的套路,所以這背后的歷史真相,早已不為人所知。于是他就用“起死尸、肉白骨”的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遵照“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原則,虛構出《兩京十五日》這出險象環(huán)生、精彩紛呈的冒險故事來:
剛到南京就遭暗算的太子朱瞻基,死里逃生時遇到小捕快吳定緣、芝麻官于謙和女醫(yī)師蘇荊溪;他們一行四人沿著大運河溯北而上極速奔跑,不僅跑出了皇權與民意的博弈,還跑出了宮闈與官場的心機搏殺,也跑出了糾葛數(shù)十年的復雜恩怨,更跑出了從崇高到卑賤的幽微人心。
短短15天的極速奔跑,為什么會跑出蒼山綿延的觀感?
這不僅是因為《兩京十五日》從南京折騰到北京的空間輾轉,也不只是因為它對大運河從南到北令人心悅誠服的細膩還原,更是因為馬伯庸的敘事筆法,讓這部小說的恢弘和壯闊,抵達了傳奇文本所能訴求的極限——就冒險傳奇類的小說而言,它越來越趨向于嚴肅文學,無論小說內容、小說主旨還是循環(huán)結構,《兩京十五日》都讓“傳奇”這種文本,在歷史小說的脈絡里尋獲了新生。
說《兩京十五日》有蒼山綿延觀感的緣由:作為冒險傳奇,它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和“局中有局、戲中有戲”的敘事技巧,讓讀者從南京到北京隨主角溯河而上,在追查真兇、打怪升級的主線脈絡里,厘清那些錯綜復雜、糾扯不清的支線謎團,使讀者在接連不斷的跌宕起伏里,體悟傳奇故事的驚心動魄和黏性及爽度。
如果說蒼山綿延是宏觀戰(zhàn)略,那波濤洶涌就是《兩京十五日》的微觀戰(zhàn)術。
因為只有驚心動魄的氣韻,才能契合蒼山綿延的觀感。放在小說里就是:一個接一個的謎團不重要,謎團背后步步為營、招招兇險的殺機才重要;倘若這個謎團沒達到目的,那就用氣勢上更排山倒海的陰謀去努力——這就是說《兩京十五日》波濤洶涌的緣由:它要在壓迫性的絕境里,讓主角失去存活的可能;卻又要在眼見得救的僥幸里,反身投入到更大的陰謀和迫害里。
但無論蒼山綿延還是波濤洶涌,都不只是讓讀者在主角的歷險傳奇里,找到打怪升級的爽感那么膚淺。這也是馬伯庸對自我的一次重大突破:他不再滿足于展示自己天馬行空般的想象力,也不再滿足于炫耀自己排山倒海似的壓迫感——《兩京十五日》里的馬伯庸,變得更悲憫。他把傳奇視角做得更下沉,更貼近人間疾苦、更透視民生多艱。
在這些底層人里,最精彩的除了不停吃東西的白蓮教右護法昨葉何,就是白蓮教佛母唐賽兒——這個永樂十八年攪動兩京五省大亂、大運河也為之中斷的傳奇人物,居然是個“倭瓜臉、吊眼梢,臉頰皴皺如雞皮,鼻下還有顆大黑痣”,隨處可見的農村老太太。
但正是這個老太,成了《兩京十五日》的書膽。
在她眼里,白蓮教不是滲透著血腥氣和迂腐味的邪教,充其量不過是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窮苦大眾,在遇到洪澇災害、瘟疫或社會動蕩時,互幫互助的組織而已。至于從地方到中央都認定白蓮教是邪教,無非是不作為的官員們,推卸自己本應為官造福的責任。
這段處理,馬伯庸不僅展示了作者的技巧,更帶出文人的悲憫:他沒讓唐賽兒把這番話說給身在權力中樞的太子,而是傾訴給了從權力梯隊跌落到底層社會的吳定緣——既得利益階層決計不會與勞苦大眾達成共識。他們更可能的姿態(tài),只能是居高臨下表示同情,然后出讓略微可舍的利益,以求得更大層面的穩(wěn)定,否則就剿殺殆盡,僅此而已。
除去華彩,《兩京十五日》還是有著或多或少的問題,比如結局大反轉來得相當跳脫和突兀、主要角色并沒有完成性格上的成長、關于民生的漕運支線全部斷掉,以及帶有馬伯庸惡趣味的梁興甫拿著靳榮的尸體當槍矛耍、吳定緣在洪水滾滾的紫禁城里撐著皇帝的棺槨劃船,等等。
但再精彩的傳奇故事,在悲憫的民生視角面前,這些算是瑕不掩瑜了。
《兩京十五日》
作者: 馬伯庸
出版社: 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品方: 博集天卷
出版年: 2020-7
頁數(shù): 5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