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婚史
2020-03-03 14:33:14敖瑾
南都周刊 2020年12期
關鍵詞：信息
敖瑾
李瑩在快要步入婚姻殿堂的當口，聽到了來自男朋友同鄉(xiāng)的“忠告”：這個男的在鄉(xiāng)下結過婚，還有小孩。
沉浸在愛情中的李瑩如遭當頭棒喝，她從未聽男友提過他有婚史的事情。李瑩立即與男友當面對質，但男友矢口否認。
不放心的李瑩決定自己去調查。她跑到當地的民政局，希望查詢未婚夫的婚姻記錄，但民政局給出的答復讓她失望?！懊裾终f不能查個人婚史，也不負責審核這個，總之意思就是說，結婚雙方應該是互相了解的，兩個人是自愿結婚，民政局就給登記?！?/p>
無奈之下，李瑩只能自己驅車到男友的家鄉(xiāng)，做了一回“私家偵探”。“偵查結果”是，男友雖然沒有登記領證過，但和別的女性擺過喜酒，且雙方確實育有子女，男友至今仍會定期回鄉(xiāng)“看望妻兒”。
李瑩的婚事，就此終止。
事情發(fā)生在十多年前，但最近一樁關于嚴打以“結婚”為手段過戶京牌的新聞，重新勾起了李瑩對這件事的回憶。
新聞里稱，截至今年11月6日，北京警方抓獲124人，他們以結婚為手段騙取、買賣北京市小客車指標，有人因此兩年多結離婚28次，涉嫌買賣國家機關公文罪。
李瑩不明白，為什么結婚離婚28次的人還能成功結婚登記？“像我之前，結婚前到民政局查對方婚史也不讓，他們這種結婚記錄有異常的還能不停結婚，這不是說明民政局自己也不清楚公民的婚姻記錄嗎？”
沒結婚想查對方婚史？民政局不同意
帶著李瑩的疑問，記者聯(lián)系了廣深兩地的民政局，結論是，民政局確實不會向公民提供他人的婚姻登記信息。
“婚姻信息屬于個人隱私，所以個人無法查詢他人的婚姻信息，只有本人可以查詢本人的婚姻信息，或者您可以通過法院、人民檢察院或者公安部門，為確認當事人的婚姻關系，持這些單位的介紹信，就可以查閱當事人的婚姻登記檔案?！鄙钲诟Ｌ飬^(qū)的工作人員這樣回復關于查詢潛在結婚對象婚姻信息的請求。
另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若雙方目前存在婚姻關系，那么一方可以查詢另一方的婚姻信息。但要是想查沒有配偶關系的他人的婚姻信息，就不可以了?！?/p>
廣州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則建議，如果確實有需要查男/女朋友的婚姻記錄，“可以讓他/她拿著身份證去戶籍所在地的婚姻登記處查自己的婚姻情況，你陪著一起去，就可以看到他/她的婚姻記錄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了?！?/p>
盈科（廣州）律師事務所婚姻繼承與財富傳承部主任律師易美玲介紹，目前國內的個人婚姻登記狀況，包括婚姻登記的檔案，一般存在兩個地方，一個是婚姻登記機構，另外一個是當地存放婚姻登記信息的檔案館，而目前它們都沒有任何公開渠道，可供公民個人去查詢婚姻信息?！?006年頒布了《婚姻登記檔案管理辦法》，規(guī)定了婚姻檔案查詢的幾種具體情形，其中是不包括普通老百姓去查別人婚姻登記情況的。”
現(xiàn)有法律從隱私的角度保密婚姻信息，但易美玲認為，個人婚姻信息作為隱私，具有相對性。
北京家理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易軼也表示，具體的婚姻信息，如結婚年限、配偶情況等，屬于個人隱私，但婚姻狀態(tài)，應當可供查詢，“因為這樣可以避免很多騙婚行為的產生。”
易軼認為，個人的婚姻狀態(tài)可以與身份證進行聯(lián)動，通過使用個人身份證號或者利害關系人的申請，進行查詢?！熬拖裎覀兊姆课莸怯浶畔⑾到y(tǒng)一樣?！钡纵W坦言，利害關系人在法律上很難界定。
易美玲表達了相似的看法，“民政局要依法依規(guī)辦事，情侶尚未建立婚姻關系，民政局也無法判斷雙方是否會真正進入婚姻，也就沒有義務告知相關人士的婚姻信息。就情侶雙方而言，還是應當自己履行如實告知的義務?！?/p>
但現(xiàn)實是，當事人有意隱瞞過往婚史的事件不在少數。
查婚史，只能找“私家偵探”？
在知乎上搜索“如何查詢一個人的婚史”，類似的問題下有各種各樣數量不少的回答。這些回答大多不會指向一個明確靠譜的查詢途徑，更多的是在訴說過往被有意隱瞞婚史的對象欺騙的經歷。
劉玥就曾經是這樣一名受害者，“被已婚渣男騙了兩年，明明受傷的是自己，還要背上第三者罵名，最后還是托人調查才知道真相。對方一開始還抵賴，最后還是承認了?！?blockquote>
“婚姻信息屬于個人隱私，所以個人無法查詢他人的婚姻信息，只有本人可以查詢本人的婚姻信息，或者通過法院、人民檢察院或者公安部門，持這些單位的介紹信，就可以查閱當事人的婚姻登記檔案?！?/blockquote>
劉玥告訴記者，是花錢請“私家偵探”查到對方婚姻信息的。根據劉玥提供的微信號，記者聯(lián)系上了私家偵探“蔣班長”。
“蔣班長”稱，只需要提供被調查人的身份證號碼，就能查到其婚姻信息，查詢結果兩天內出。“因為人家查詢也要先申請，批準后才能查到，”單次查詢費用1500元，“這個錢三份分，我們公司只分到300塊錢，剩下的內部申請的和審批的各拿一份?！薄笆Y班長”稱，除了港澳臺，通過他，全國各地的婚姻登記信息都可以查到。“因為我們的權限高，可以看到全國的婚姻登記信息，有些權限低的就只能看到省內的，而且權限低的在系統(tǒng)上查詢會留有痕跡，正常情況下，內部人士都不會幫忙查的?！?/p>
當記者有點懷疑查詢到的信息的真實性時，“蔣班長”稱，到時可以調取需查詢人士的照片等身份信息，“可以不用交全款，先交一部分錢，我會把部分信息馬賽克處理給到你，你可以核實后再交齊費用，如果確實對方已婚，還可以再付費，我們幫你調取對方伴侶名下的電話。”
由于“蔣班長”拒絕透露他的內部渠道是哪個地方的婚姻登記部門，記者致電了“蔣班長”所在地廣西桂林某區(qū)的婚姻登記處，接線工作人員表示“蔣班長”所說的這種內部查詢“是不允許的”，且“我們目前可以看到的是本省的婚姻登記信息，外省辦理的婚姻登記，要在處理婚姻登記過程時打開系統(tǒng)，才能看到。如果是2004年之前辦理的結婚登記手續(xù)，則無論是本省的還是外省的都看不到，因為系統(tǒng)在2004年才開始使用。我們平時都無法進入全國的婚姻登記信息系統(tǒng)，只有辦理手續(xù)的過程中才能進入，一旦進入也會留下登錄瀏覽的痕跡，所以我們不會隨便進入那個系統(tǒng)。”
“蔣班長”表示，每個月能接到20多單查詢需求，“有時挺多的，太多已婚隱瞞的了，很多女性被迫當了第三者。找我查的最后90%都是查到對方已婚，其實很多人在生活中已經早有察覺，只是沒有證據。”
領證時需“自證”未婚
婚前不允許查婚史，一般人也不想費勁找私家偵探，那么雙方到民政局領結婚證時，是否就可以完全知曉對方的婚姻狀況了？
根據民政部網站上公布的結婚登記受理條件和應當出具的證件，結婚登記雙方需要滿足年齡要求、符合自愿原則、沒有血親關系、沒有醫(yī)學認定的不應結婚疾病、親自前往結婚登記機關結婚。內地居民領證時除了需要出具本人的戶口簿、身份證外，還需要有本人無配偶以及與對方當事人沒有直系血親和三代以內旁系血親關系的簽字聲明。
“客觀原因造成了行政登記機關可能無法獲知一個人完整的婚姻登記信息。在以往沒有進行網上聯(lián)網登記的情況下，婚姻登記機構根本沒有辦法去查詢一個人的婚姻狀態(tài)?！?/blockquote>
上述廣西桂林婚姻登記處的工作人員表示，辦理結婚領證手續(xù)時，他們會進入全國的婚姻登記信息系統(tǒng)，看到當事人的婚姻狀態(tài)，有異常會提醒。
張藍11月剛剛在深圳福田婚姻登記處辦理了結婚登記，她覺得整個過程非?？旖?。“只需要準備家庭戶口本原件、集體戶首頁復印件、身份證和照片，然后填兩份表格，就能領到結婚證了。”
記者現(xiàn)場向深圳福田結婚登記處進一步咨詢，怎么證明自己無配偶和無血親關系，對方表示“在結婚登記現(xiàn)場就有表格?！敝劣谌绾未_定對方確實處于未婚狀態(tài)，現(xiàn)場工作人員表示，“這些表格上要填婚姻狀態(tài)，需要本人簽字，這都是要負法律責任的?！?/p>
記者隨后又咨詢了福田區(qū)民政局婚姻登記處，工作人員表示，要審核所有材料都通過才可以辦理結婚證，都要查婚姻信息，也會通過婚姻信息管理系統(tǒng)進行查看。
易軼對婚姻登記過程進一步解釋說，在婚姻登記的實際操作中，行政登記機關只是做一個形式審查，比如說結婚登記所需證件的完備性，而非進行一個實質內容的審查。目前全國信息聯(lián)網不完善、存在歷史遺留的現(xiàn)實情況，也限制了登記機關進行這方面審查的條件。
“客觀原因造成了行政登記機關可能無法獲知一個人完整的婚姻登記信息。在以往沒有進行網上聯(lián)網登記的情況下，婚姻登記機構根本沒有辦法去查詢一個人的婚姻狀態(tài)。甚至我們接手的案子中，有些已婚當事人的戶口本上，依然寫的是未婚，他不需要更改他的婚姻狀態(tài)，就可以進行再次登記。所以其實還是信息聯(lián)通不夠便捷，造成現(xiàn)在的客觀條件讓一些人可以鉆空子，出現(xiàn)重婚罪的登記狀態(tài)?！币纵W說。
婚姻登記系統(tǒng)全國聯(lián)網尚不完善
也即是說，即便“私家偵探”手眼通天，即便領證現(xiàn)場會查詢婚姻狀況，最后獲悉的結果也可能不是事實的全部。
這是因為婚姻登記信息系統(tǒng)全國聯(lián)網目前尚不完善。
早在2012年6月底，全國已實現(xiàn)婚姻登記信息聯(lián)網目標，彼時民政部已初步建立中央級婚姻登記數據中心，全國31個?。ㄗ灾螀^(qū)、直轄市）已建立省級婚姻登記工作網絡平臺和數據中心，各地婚姻登記機關實現(xiàn)了在線婚姻登記和婚姻登記信息全國聯(lián)網審查。
但從民政局工作人員的回應中可以看到，這個系統(tǒng)在實務操作過程中，可能存在紕漏。
廣州民政局的工作人員表示，“我們現(xiàn)在用的是廣東省的系統(tǒng)，但是各地自己辦的結婚離婚記錄有沒有上傳到系統(tǒng)，我們這邊不掌握具體的情況。我們只能說，我們自己廣州市的系統(tǒng)啟用以來辦理的結婚登記都會傳到系統(tǒng)上去，但其他地方怎樣，我們不了解?！?/p>
深圳南山區(qū)民政局婚姻登記處工作人員甚至在記者電話咨詢時表示，“因為全國也沒有聯(lián)網，（婚姻登記）系統(tǒng)上面有什么信息就看什么，也不大準確的?！倍诨橐龅怯浻涗浀膯栴}上，還涉及到一個紙質檔案的問題?！懊裾譀]法掌握完整的婚姻登記記錄，這屬于歷史遺留問題，因為之前有些是紙質的婚姻登記，如果一個人在一個地方進行了紙質婚姻登記，然后又跑到另外一個地方登記結婚，那么這個新地方的婚姻登記機構，就缺乏一個途徑去核實這個人過去在別的地方，是否存在過婚姻登記記錄?！币酌懒岜硎?。
近年來，各地民政部門已經在著手對紙質婚姻登記的系統(tǒng)補錄，確?；橐龅怯洈祿臏蚀_性和完整性。北京市民政局就跟檔案局簽訂了信息共享協(xié)議，取得了婚姻登記歷史檔案電子目錄377.8萬條，以期完成解放以來所有婚姻登記歷史檔案的補錄任務。
而對于擬結婚人士婚姻記錄出現(xiàn)反復結婚、離婚的情況，廣州民政局工作人員表示，只要過往婚姻記錄合法，那么結婚離婚的頻次，都屬于其個人行為，婚姻登記機構對其再辦理結婚，不會做出干預?！拔覀冎粚徍嗽诘怯浗Y婚時，當事人是否處在一個未婚的狀態(tài)，符合婚姻登記的條件，就可以結婚?！?h3>婚前如何保障個人權益？
隨著目前各地之間網絡聯(lián)通和婚姻登記信息全國上網的不斷完善，易軼也注意到，重復登記結婚的情況已經越來越少?！拔覀儸F(xiàn)在接手的案子中，這種兩次登記結婚的重婚狀態(tài)越來越少?，F(xiàn)實生活中比較常見的是一次登記婚和一次事實婚，這種類型的重婚狀態(tài)會比較常見?！?p>
“蔣班長”稱，只需要提供被調查人的身份證號碼，就能查到其婚姻信息，查詢結果兩天內出。
如果一個人有心隱瞞過往的婚戀記錄，那么對于即將與之步入婚姻的另一半，又該如何保障自己的權益呢？
易軼提供了一種間接查詢對方婚姻狀態(tài)的方法：“可以委托律師去查對方的戶籍信息，在戶籍信息上看他/她是已婚還是未婚的狀態(tài)?！?/p>
易美玲則建議，目前雖然無法從公開渠道獲知對方的婚史，但人們仍然可以通過其他渠道，側面了解結婚對象的大致信息，比如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查詢結婚對象有沒有涉及官司，是否存在欠債情況，還可以在失信執(zhí)行人的黑名單上查詢對方是否有對外債務。
“這屬于從保護財產角度，查詢對方有沒有不誠實不守信用、或者有欠債還不起的狀況，這是保護自己利益的一種方式。另外還可以通過與對方簽署婚前財產協(xié)議，最大程度保障自己的財產安全。”
易軼則期待，未來能有更加完善的信息公開制度，保障即將步入婚姻人士的權利?！巴ㄟ^律師去調取個人的戶籍狀態(tài)，雖然提供了一種間接查詢的辦法，但如果這個人的婚姻狀態(tài)一直沒有進行調整更改，那我們調取的信息也不是最準確的。所以在實務中，還是期待民政部門能夠出臺相應的法律和法規(guī)，完善信息公開制度，將公民的個人婚姻狀態(tài)作為一個可公開查詢的范圍，我覺得這才是一個最根本的有效平抑騙婚現(xiàn)象的手段。”
2019年初，民政部社會事務司曾就冒用他人身份信息騙取婚姻登記的問題回應媒體稱，民政部將加快推動全國婚姻登記信息系統(tǒng)升級改造，加快與法院、外交部、公安等部門的信息共享，推動現(xiàn)存婚姻登記歷史檔案數據補錄，完善婚姻登記信息數據庫，積極采取措施，減少重婚、騙婚現(xiàn)象的發(fā)生。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李瑩、劉玥、張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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