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童
(內(nèi)江師范學院文學院,四川內(nèi)江 641199)
“正是這偶然的一瞥,成為這場半個世紀后仍未結(jié)束的驚天動地的愛情的源頭?!盵1]這是《霍亂時期的愛情》中費爾明娜與阿里薩的初見,也是這場跨世紀戀情的開端。圍繞著這兩個人,馬爾克斯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部充滿哭泣、嘆息、渴望、挫折、不幸和歡樂的愛情教科書。他完全放棄了其標志性的“魔幻”寫實風格,雖然采用了拉丁美洲古老傳統(tǒng)的寫作方式,卻保留了自身一貫不落窠臼的銳氣。[2]作品講述了費爾明娜、阿里薩、烏爾諾比三人長達半個世紀的三角戀情,除費爾明娜外,小說還塑造了其他女性形象,盡管她們有著不同的膚色,不同的身份背景,但都與費爾明娜一樣獨立自強,都是自由與愛情的追隨者。作品名為“愛情”,其思想精髓卻遠遠超越了愛情。在作者生活的拉美地區(qū),大多數(shù)家庭都是以男性成員為中心構(gòu)建起來的,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都是家庭中的絕對力量。女性作為弱勢群體,必須無條件服從自己的父親或是丈夫,權(quán)利的不平等造成了她們地位的極端低下。馬爾克斯筆下的拉美女性卻打破了這種常規(guī)與常態(tài),她們違逆世俗,反叛傳統(tǒng),挑戰(zhàn)男權(quán),成為嶄新的群體存在。文章從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視角,對作品中的幾個拉美女性形象進行解讀,探析作者在其中傾注的女性主義思想及其現(xiàn)實意義。
馬爾克斯作為一名男性作家,卻絲毫不吝對女性的尊重與贊美,他將女性放在作品中極其重要的位置,充分展現(xiàn)她們的勇敢、堅強與智慧,批判男權(quán)社會對她們的深重壓迫,時刻關注女性的悲慘命運。這是站在男性研究視角對女性主義的正面響應,其思想價值值得進一步探究。從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視角來看作品,這方面思想的女性形象代表不乏其人。
高雅與狂野兼具的費爾明娜無疑是女性主義的主要代表,她自己掌控情感與命運,頗具膽識和魄力。在那個男性主宰的社會中,她不屈從男權(quán),活出了真我,即使身處暮年也不忘追尋自由。從她對愛情的態(tài)度和處理,可見其自主意識的表現(xiàn)。當其與阿里薩一見鐘情后,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懵懂愛情,費爾明娜并未像一般女子那樣盲目沖動,而是異常冷靜理智,且一直主導著這一情感。面對相思病纏身的阿里薩,她毅然決然地予以拒絕。她一反柔弱順從的女性常態(tài),驕傲自信又明智豁達,完全主宰著自己的愛情;在為人婦后,她也同樣是家里的主管,始終擁有自己的立場和主見,不管是作為妻子、女兒、母親、抑或公眾人物,她都超越凡俗、自成一格。費爾明娜在很大程度上實現(xiàn)了女性意識獨立存在的權(quán)力,并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現(xiàn)代女性的主體意識。她對于愛情的自主追求,對于男權(quán)社會的大膽反叛,不僅豐富了文學創(chuàng)作,而且顯示了女性不斷獨立解放的可喜進程。
費爾明娜出生于一個商戶人家,母親早逝,父親希望女兒成為一個高雅的貴婦,夫家最好是當?shù)氐拿T望族。但這樣的想法卻與費爾明娜的意愿背離,導致父女倆在初戀問題上的尖銳沖突。初戀男友阿里薩是個發(fā)電報的窮小子,他初見費爾明娜,便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位驕傲獨立、不可一世的少女。兩人在費爾明娜姑姑的幫助下開始了一段地下戀情。但很快被父親發(fā)現(xiàn),他強制帶女兒回老家,并威逼女兒就范?!八麤]有對女兒做出任何解釋,而是沖進她的房間,嘴唇上方的胡子沾著因暴怒而嚼碎的雪茄沫,命令女兒收拾行李?!盵1]在此,父權(quán)制對女性的壓迫被展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在如此重壓下,費爾明娜并沒有屈服于父親的威懾,她堅守自我意識的獨立性,執(zhí)念自己的情感,即使被迫回了老家,也繼續(xù)和阿里薩保持著聯(lián)系。故事雖然設定在父權(quán)制的背景下,但費爾明娜仍堅持獨立意志,掌控著自己的愛情與人生,她大膽追求性愛的愉悅體驗和自由生活,并非作為男性的附屬品而存在,完全顛覆了以往作家文本中所構(gòu)建的沉默、屈從的典型拉美女性形象。
費爾明娜在家不從父,蔑視父權(quán),出嫁也不從夫,漠視夫權(quán)。為人妻后,她并不一味屈從夫家的安排,始終有自己的立場和主見,自信沉穩(wěn)而內(nèi)心強大,還敢于挑戰(zhàn)貴族家庭的傳統(tǒng),一反傳統(tǒng)文學中那種柔弱順從的女性模式。英美派女權(quán)主義者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格巴在著作《閣樓上的瘋女人——女作家與19 世紀的文學想象》中指出:從但丁筆下的貝雅特里齊、彌爾頓筆下的人類之妻、歌德筆下的瑪甘淚到莫帕爾筆下的“家中的天使”等,都被塑造成純潔、美麗的理想女性或天使,但“她們都回避著她們自己——或她們自己的舒適,或自我愿望”,即她們的主要行為都是向男性奉獻或犧牲,而“這種獻祭注定她走向死亡”,這“是真正的死亡的生活,是生活在死亡中”。[3]相形之下,費爾明娜徹底打破了這些男性作家為女性佩戴的枷鎖,她在婚后依然堅守自己的獨立意識,大膽表達自己的思想意愿,常因為浴室里的肥皂、做飯、小便池的清潔等生活瑣事公然與丈夫理論爭執(zhí)。她還一人主管著整個大家庭,事必躬親,獨當一面,頗有現(xiàn)代女強人的風范。然而,她與醫(yī)生的婚后生活并非平靜如水,也偶有浪花。一直被眾人看作好好先生的醫(yī)生居然偷食了禁果,與一位女病人發(fā)生婚外戀。一向敏感的費爾明娜當然也有所察覺,只是怎么也揪不出這個第三者。原來此人一開始就被費爾明娜排除了,只因她是一位“黑女人”。這里的“黑女人”即代表了第三世界婦女,她們身處社會最底層,承受著來自各方的壓力。在歷史和文學中,“第三世界婦女”早已被打上了父權(quán)化、殖民化過程的標記,變成經(jīng)西方女權(quán)主義者重組后的自戀型、虛構(gòu)型的“他者”。她們喪失了主體地位而淪為工具性客體,喪失了自己的聲音和言說的權(quán)利,遭受著第三世界的男權(quán)文化和第一世界的女權(quán)主義的雙重壓迫。[4]就如同烏爾諾比的情人林奇,被費爾明娜視為惡心至極的存在。在費爾明娜看來,丈夫出軌都不算什么,但與黑女人出軌簡直是奇恥大辱。在此,女權(quán)主義者費爾明娜又成為歧視第三世界女性的加害者。西方女權(quán)主義者應該拋棄那種作為第一世界婦女的優(yōu)越感,清除主流文化所帶來的種族偏見;不要追問“我是誰”這一個體存在本體論問題,更要問“其他女性是誰”這一社會存在本體論問題。如此,才能消解東西方女性之間的理解“距離”,步入給第三世界婦女重新“命名”的新歷史階段。[3]
男女主人公跨越半個世紀的戀情一直是學者們研究此作的重點,倆人在青年時期相遇,愛情的種子開始萌芽之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但在洛倫索帶著女兒從老家回來后,費爾明娜卻與阿里薩漸行漸遠了。不再有姑姑獻計獻策的她有了自己的獨立思考,她明白阿里薩只是一個虛幻的存在,此刻她沒有感到愛情的震撼,而是墜入了失望的深淵。于是她斷然拒絕了阿里薩,轉(zhuǎn)身投向各方面都很完美的烏爾諾比,這都是費爾明娜出于個人意愿、獨立意志的選擇。這兩人從相戀,離別,再到分手,占據(jù)主動權(quán)的始終是費爾明娜,阿里薩在這段戀情中不過是一個附屬。但在其他作家作品中,男女兩性關系卻并非如此。女性主義先驅(qū)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深入探討了婦女的生存現(xiàn)狀,她認為:勞倫斯的作品雖在性上肯定了男女的完美結(jié)合,但其中男性是引導者,女性只能充當被引導者,體現(xiàn)了變相的男性驕傲;司湯達的作品用更加人性的眼光來看待婦女,但最終女性仍須依附于男性。但在此作中,上述的兩性關系都被馬爾克斯顛倒,女性對于男性而言,已然是生活的中心,男性反而得依附著女性過活。
除了中心人物費爾明娜,在作品中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角色,即阿里薩的母親,聰明的混血女人特蘭西多·阿里薩,她睿智而有心計,一直扮演著阿里薩的指路人形象。在阿里薩最初迷上費爾明娜時,她教導兒子首先需要攻克的不是費爾明娜,而是其姑媽;在阿里薩患相思病而上吐下瀉時,她鼓勵兒子:“趁年輕,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盡力去嘗遍所有的痛苦?!盵1]在阿里薩得知費爾明娜將要嫁給一位門第顯赫的醫(yī)生后,面對沉默無語、茶飯不思的兒子,她傾盡全力,極盡巧言來安慰勸導兒子,最后還找來亡夫的弟弟幫忙,最終使阿里薩擺脫困境。特蘭西多命運多舛、生活多艱,但她卻從不抱怨,反而積極面對生活。她不是被排除在男權(quán)中心社會之外的“他者”,更沒有充當男性存在及其價值的工具、符號。她與傳統(tǒng)的“怨婦”形象截然不同,消除了兩性關系中固有的二元對立,是女性為自己發(fā)聲的典范。她一直主宰掌控著自己的生活,除了貧窮以外沒有受到任何人為的壓迫,包括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她讓兒子隨自己的姓氏,獨當一面地支撐起整個家,不卑不亢、自由自主,可謂拉美女性的標榜。
另外,在等待費爾明娜的漫長過程中,阿里薩有眾多“腰部以下”的情人,陌生人、妓女、黑人、學生等622 個女人都曾在他的激情日記中登場。這些女性雖然沒有體面的職業(yè)、顯赫的家世,甚至連外表也不盡美好,但她們完全不需要改變本性以取悅他人,不存在任何的自卑或從屬感。尤其是萊昂娜·卡西尼亞,其裝扮復古且性感,這樣的女人在阿里薩看來,無疑是小旅館中招人花錢買愛情的女人之一。她精力充沛,沉默寡言,溫柔聰慧,還幫助阿里薩擺脫了隱藏敵人設下的種種圈套。但當阿里薩忍不住向她求愛時,她卻拒絕了,成為眾多女人中唯一拒絕了阿里薩的人,她使阿里薩真正明白:不跟女人睡覺,也能成為她的朋友,這是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一種表現(xiàn)。其實,萊昂娜的身份與林奇小姐非常相似,都是一無所有的第三世界婦女。但兩人行事作風卻截然不同,林奇小姐卑微自賤,甘愿成為別人感情的第三者,而被眾人唾棄;萊昂娜聰慧果決,自尊自愛,終遇上貴人彰顯自身價值,使得阿里薩叔叔都對她刮目相看,這即是作者重新定義的“第三世界婦女”。
“婦女解放實質(zhì)上是一場文化變革,它不是僅僅靠經(jīng)濟、政治或社會結(jié)構(gòu)的變動所能完成的。”[4]馬爾克斯生活的拉美地區(qū)一直是以男權(quán)主義為主導的,女性只能處于從屬地位,遭受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的雙重壓迫。尤其是第三世界婦女,受到的不平等待遇更多。帝國主義、本國的階級壓迫以及性別歧視這三座大山總是在無形中壓榨著她們,使其被排除在正常的兩性交往關系圈之外,只能永遠聽從男性的意旨來立身行事。但身處其中的馬爾克斯卻大膽跳出了這個思維定式,在作品中表達了自己不同于世俗的觀點。他筆下的眾多女性形象大多都是為了自己的愛情、夢想和自由而活,不再是受男性壓迫的對象。她們擁有自己的話語權(quán),并努力嘗試著去沖破男權(quán)社會為她們設置的種種藩籬。他認為女性的反叛與抗爭是崇高的,應該被世人尊敬與贊美,而不應是受人奴役的工具和被歧視的對象。作者為何與那個時期的其他男性持不同觀念,這與其成長環(huán)境有關。
馬爾克斯筆下的女性頗具膽識和魄力,其中匯聚了他的妻子、母親和外婆的形象。他曾說:這部小說最初就是以我父母的戀愛故事為基礎的。他的童年時代在外祖父家度過,外祖父是個受人尊敬的退役軍官,曾當過上校,性格倔強,為人善良,思想激進;外祖母博古通今,有一肚子的神話傳說和鬼怪故事。他生活在這樣一個自由平等、其樂融融的家庭,母親、外婆等女性都是有思想有主見的范例,這些形象都影射到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上,如:姑姑、表姐、拿撒勒的寡婦等等。她們與以往男性作家定義的女性形象截然不同,這些女性中不乏率性、聰慧、潑辣者,她們與天馬行空的幻想以及各種貌似高大上的理想主義無緣,甚至常常毫無理性可言,但卻反映了真實的女性存在。馬爾克斯周圍的女性為他提供了絕好的文本素材,比如他的外婆。當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父親興奮地說:“我終于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報務員了”,而外婆卻平靜地說:“但愿他們能盡快修好我家的電話?!盵5]正是外婆及圍繞在其身邊的女性在日常生活中不經(jīng)意間的無厘頭作風,尤其是她們獨立自由的做派和激進叛逆的思想,給作者帶來了創(chuàng)作靈感,才使其創(chuàng)作出富有自我意識的女性形象的作品。
除了對生活細節(jié)的留意與表述外,馬爾克斯還將社會上約定俗成的兩性關系進行了一個大膽的顛覆。美國早期女性主義者夏洛蒂·帕金斯·吉爾曼在《婦女與經(jīng)濟》中指出:婦女經(jīng)濟地位上的依附性,是她們在社會和家庭中處于從屬地位的根本原因,已婚婦女不是通過做家務或做母親的價值來維持生活,而是通過與丈夫的性關系來養(yǎng)活自己,這是養(yǎng)成女性被動性格與女性個人和社會貧困的原因。[6]馬爾克斯否定了這一理論。在作品中,對于婦女的經(jīng)濟地位一說,有阿里薩母親予以否定,而靠丈夫的性生活過活一說,則有萊昂娜來否定。在作者看來,女性是自信、勇敢、堅強的化身,并不需要過分依靠男性才能生存。這在作品中還體現(xiàn)在兩例“強奸”案件上。第一次“強奸”案發(fā)生在阿里薩離家散心的船上。阿里薩正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艙室時,突然被一個陌生女人拖進房間,奪走了他的童貞。在這里,作者顛覆了常人所理解的兩性關系,男性變成“受害者”,女性變成“加害者”;第二次是發(fā)生在萊昂娜身上,雖然她沒有看清施暴者的面容,但卻能記住他做愛的體位和方式,她非但沒有埋怨這位施暴者,反而想再次遇見他,因為他曾帶給自己莫大的歡愉。這兩次“強奸”都脫離了世俗眼光,將原本的仇恨、憤怒變成了“加害者”與“受害者”之間秘密的狂歡。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述:所有的壓迫都會制造一場戰(zhàn)爭,而這場戰(zhàn)爭的本質(zhì)是二者的成長、自愛以及自尊。[2]由此可見,馬爾克斯對于女性形象及兩性關系的思考可謂入木三分,他尊重女性,將女性視為崇高的象征,從而使得作品中的眾多女性形象在其筆下變得千差萬別、各具風采。
在女性主義視角下,此作堪稱一部為女性代言的作品,尤其是拉美地區(qū)的第三世界女性,受到了更加嚴酷、多重的貶抑與壓迫。在馬爾克斯筆下,女性變成了崇高、唯美和希望的象征。作品中女性的自我意識不斷增強,她們自己掌握命運,不再屈從于男權(quán)社會的壓迫;她們?yōu)樽约赫?,變成自己的主人,真正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從最開始集中于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層面的婦女解放運動,到后來集中在文化層面的女權(quán)主義和女性主義,國內(nèi)外對女性主義的研究一直處于不斷地發(fā)展變化中。如今,越來越多的作家將關注的焦點對準女性,今年新冠病毒肆虐,給不少家庭和個人都帶來了巨大的影響。和霍亂等瘟疫一樣,在非常時期更能突顯人們的思想與作為,尤其對弱勢群體的女性更是一個嚴峻的考驗。作品中的女性給現(xiàn)代女性的生活提供了范本,女性不再是被壓迫的對象,而是與男性比肩同行、并保有自己獨特魅力的存在。馬爾克斯以創(chuàng)作為武器,與眾多女性主義者并肩作戰(zhàn),為女性的獨立解放提供了理論基礎。女性主義的發(fā)展是多元的,也將隨著社會的變化不斷發(fā)展演進。文章將這一不斷更新的理論與此作品結(jié)合,以期進一步挖掘作品的文化內(nèi)涵,探析其現(xiàn)實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