眭達明
同治六年(1867)七月初五日午后,曾國藩與心腹幕僚和弟子趙烈文聊天,不僅說郭嵩燾常常為一些雞毛蒜皮小事與同級大僚爭吵不休,而且為政不近人情,在廣東搞得聲名狼藉,物議沸騰,真是荒謬至極。
當天的《能靜居日記》詳細記載了兩人的談話過程和內(nèi)容:
午后,曾國藩老師來久談。我說:“郭嵩燾在廣東聲名狼藉,羅惇衍甚至給駱秉章寫信說:‘故鄉(xiāng)的高官大吏都像豺狼虎豹。民間又流傳這樣的聯(lián)語:‘人肉吃完,惟有虎豹犬羊之廓(郭嵩燾);地皮刮盡,但余澗溪沼沚之毛(毛鴻賓,時任兩廣總督)。他們的名聲怎么敗壞到這種地步!”
老師說:“這些壞名聲都是他們自取的。勸富人捐款捐物,贊助軍餉,原是不得已而為之,本來就應該靠自愿,不能強迫;只有對為富不仁和向來有劣跡的人,才能采取強制手段和措施。郭嵩燾在廣東卻不加區(qū)別,對官宦人家和詩書之家,也張開法網(wǎng),嚴懲不貸。他把自己看得很高,做事常常不近人情,他的所作所為,無不率意而為……像他這樣當官,民間怎么不議論紛紛!郭嵩燾不僅悍然不顧,而且與同級大僚為一些小事爭吵不休,真沒有想到他會荒謬到這種程度!”
曾國藩說這些話時,很是義憤填膺,好像完全是個局外人,郭嵩燾在廣東的所作所為與自己毫無干系。其實了解內(nèi)情的人都心知肚明,郭嵩燾在廣東逼人捐款,出發(fā)點是為湘軍多籌軍餉。換句話說,他是帶著為湘軍解決軍餉的使命來廣東上任的。他在廣東搞壞了名聲,完全是被曾國藩當了槍使,或說為曾國藩背了黑鍋,曾國藩能這樣撇清自己而沒有半點自責么?
郭嵩燾能夠署理廣東巡撫,既是錯綜復雜政治背景和社會條件下的產(chǎn)物,也是曾國藩暗中推動和安排的結(jié)果。
進入同治元年(1862)后,清朝與太平天國的生死搏斗到了最后關(guān)鍵階段,湘軍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軍餉危機。當時需要曾國藩供餉的部隊有7萬余人之多,按1萬官兵每月開支6萬兩銀子計算,每月至少要有40余萬軍餉,但當時能指望的進款只有江西每月的10余萬兩銀子。部隊工資發(fā)不出,只好長期欠著。到同治元年二月中旬,鮑超的霆軍工資僅發(fā)至去年六月二十一日,曾國荃的吉字營工資僅發(fā)至去年六月初,長者欠餉8個多月,短者欠餉5個月?!梆A項窘絀異常,若不另開生面,決裂即在意中?!?/p>
是年二月初,御史朱潮奏請“統(tǒng)籌東南大局,請飭全境肅清之督撫合力會剿,殄滅賊氛”,并提出兵事責之曾國藩,餉事則派督撫大員一人,督催各路征輸,專司饋運,由四川、廣東等省協(xié)餉。
這一提議無異于給瞌睡中的曾國藩送來了絲綿枕頭。早有此意卻一直難以啟齒的曾國藩,立即于三月初八日遞上《遵旨議復請派員督辦廣東厘金折》,奏請派遣欽差大臣赴廣東征厘籌餉。三月二十七日清政府做出決定:“廣東厘金,現(xiàn)派晏端書督辦,并諭令由海道前往,以期迅速?!标潭藭鴷r任都察院副都御史,道光十八年(1838)與曾國藩同年考取進士,清政府派他專辦粵厘,于公于私都十分相宜,曾國藩當然心領(lǐng)神會并心存感激。同治元年四月十一日給曾國荃寫信時,曾國藩便十分欣慰地寫道:“廣東督辦厘金,放晏端書,以其為戊戌同年而派。朝廷之用心,良可感矣。”為迅速打開局面、收到實效,當年五月,曾國藩又奏準指派“廉正明干、熟悉厘務”且“才識宏遠、條理精詳”的李瀚章、丁日昌等人趕赴廣東,協(xié)助晏端書辦理此事。
發(fā)出《遵旨議復請派員督辦廣東厘金折》當天,在《致沅弟》信中,曾國藩雖然信心百倍地寫道:“廣東全省抽厘專供江、浙軍餉一折,本日拜發(fā)。大約秋冬以后每月可添銀二十萬兩,春夏則苦不堪言耳?!钡钏笫氖?,由于廣東受戰(zhàn)事影響較輕,當?shù)厝藶閼?zhàn)爭籌款的積極性不高,其中紳商尤為激烈反對,加之兩廣總督勞崇光遇事退避甚至有意刁難,為人“和平圓適”的晏端書辦事縮手縮腳不敢得罪人,致使廣東厘金一波三折,開征數(shù)月,所得無幾。
這一切早在左宗棠的預料之中。同治元年初他給湘軍將領(lǐng)劉長佑寫信,就曾寫道:“滌相(曾國藩時任協(xié)辦大學士兼兩江總督,俗稱‘使相)奏請取其(廣東)厘稅,公之江、浙(供湘、楚軍使用),未免咄咄逼人。以辛帥(勞崇光字辛陔)平時偏執(zhí)之性言之,此舉恐亦未必有濟。弟得此耗,則其議已定,無從沮(阻)止。然經(jīng)此番硬干之后,更難于斡旋,亦惟有聽之而已?!?/p>
一心想從廣東搞到錢的曾國藩卻大為惱火,發(fā)了瘋一樣連上彈章,將兩廣總督勞崇光、廣東巡撫黃贊湯、布政使文格以及辦事不得力的晏端書先后驅(qū)逐,代之以曾國藩集團骨干成員毛鴻賓、郭嵩燾和李瀚章出任廣東督撫和布政使(先任按察使),這才使得廣東厘金日有起色并大收實效。
所以,郭嵩燾出任廣東巡撫,表面上是毛鴻賓推薦的,實際上是曾國藩一手推動的,正因如此,他到廣東后才會不顧一切多抽厘、多籌餉以討好曾國藩。
曾國藩曾說過:“筠公(郭嵩燾號筠仙)芬芳悱惻,然著述之才,非繁劇之才也?!币鉃楣誀c是做作家的料,不是當官的料。曾國藩既然這樣說,為什么又要安排郭嵩燾去廣東籌餉呢?這不是用非所長嗎?
讀者諸君有所不知。郭嵩燾本質(zhì)上雖是個文人,把文章學問看得特別重要,但此人是個死心眼兒,不僅辦事特別認真,而且不甘屈居人后,曾自稱“未嘗敢以第二流人自處”,做什么都要爭第一,都要當優(yōu)秀。曾國藩在寫給李鴻章的信中也說過:“渠(郭嵩燾)性情篤摯,不患其不任事,患其過于任事,急于求效?!彼运热魏稳硕记宄?,把郭嵩燾放到廣東巡撫高位后,為了速見成效,他肯定會“士為知己者死”,風風火火干一把。更為重要的是,郭嵩燾不僅“好言理財”,而且是湘軍籌餉的關(guān)鍵人物,不僅多次肩負使命為曾國藩籌集軍餉,而且許多弄錢的主意都出自于他。
如湘軍初創(chuàng)時,軍餉無著,在衡州練兵的曾國藩設立糧臺與勸捐局,獨自籌辦糧餉,郭嵩燾就以籌餉為己任,四處奔走為其勸捐籌餉,解了燃眉之急。咸豐五年(1855)冬天,郭嵩燾又與理財專家周騰虎一起,奔赴浙江籌辦淮鹽浙運事項。咸豐三年(1853)太平天國建都金陵后,水路中斷,淮鹽無法運抵江西和湖南,當?shù)匕傩罩缓酶氖硰乃拇?、廣東等地偷運過來的私鹽,以及被太平軍截獲并銷售的淮鹽。這不僅給百姓生活帶來不便,而且國家鹽稅收入也隨之流失。為挽回兩省鹽利和籌集軍餉,咸豐五年四月初一日,曾國藩呈上《請撥浙引鹽抵餉以充軍用民食折》,奏請戶部撥給浙鹽三萬引,用抵餉銀,由他招來有實力的商人“自備場價,自備運腳,自行運至江、楚兩省而銷售之”。朝廷批準了這一請求。
郭嵩燾與周騰虎受曾國藩委派,專程趕赴杭州,會同當時的浙江巡撫何桂清等當?shù)毓賳T,協(xié)商辦理淮鹽浙運具體事項。此后數(shù)年,淮鹽浙運所得餉銀獲利甚豐,成為湘軍和江西、湖南兩省地方當局的重要財源。
正因為郭嵩燾“性情篤摯”又善于理財,所以同治元年李鴻章?lián)谓K巡撫后,才不聽曾國藩勸阻,執(zhí)意將郭嵩燾弄到身邊,先后推薦他擔任蘇松糧儲道和兩淮鹽運使。李鴻章如此重用郭嵩燾,固然因為他倆都是同科進士,私人情誼十分深厚,但更重要的是看中了郭嵩燾“過于任事,急于求效”的特點,希望發(fā)揮他的這一獨特作用,大力整頓厘務,竭盡全力為湘、淮軍多籌糧餉。
李鴻章的深層用心自然逃不過曾國藩的敏銳眼光。同治二年(1863)郭嵩燾剛升為兩淮鹽運使,曾國藩就在《復李鴻章》信中開玩笑寫道:“云(筠)公甫得都轉(zhuǎn)(鹽運使),人皆遠跖,云獨平進,天或以其好言理財而試之耶?”
除此之外,郭嵩燾還自稱,曾國藩集團開辟地丁、漕政、鹽政、關(guān)稅等正項之外的餉源,以勸捐、鹽捐、厘捐籌餉,不僅皆創(chuàng)意于自己,而且正是開辟了這三項正餉之外的餉源,才使得湘軍生存下來并得到發(fā)展。在《玉池老人自敘》中,郭嵩燾不無自得地說:“曾文正公辦理軍務,終賴此三項以濟軍食,而湖南亦恃此以為富強之基,支柱東南數(shù)省?!?/p>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曾國藩到廣東弄錢的主意,最初也出自郭嵩燾。同治元年三月十一日《加郭嵩燾片》中,曾國藩寫道:“舍弟(曾國荃)述及親家昆仲(郭嵩燾和郭崑燾,當時均在湖南巡撫幕府)與寄翁(毛鴻賓,時任湖南巡撫)、南翁(黃冕,湖南東征籌餉局主持人之一)以敝軍缺餉,寤寐憂慮,感何可言!承擬廣東籌餉一疏,嫌其造端宏大,終乏下手之方。適有議復朱御史陳奏事件,遂將閣下精意納入個中,未審果有濟否?”
郭嵩燾既是籌餉能手,理論和實踐經(jīng)驗都不缺,腦瓜子又靈活,能不斷冒出新點子,尤其是貢獻了去廣東搞錢的好主意,加之其人勇于任事,“急于求效”又“性情篤摯”,在曾國藩眼中,豈不是廣東巡撫的不二人選?所以,曾國藩暗中推動和安排郭嵩燾去廣東籌餉,完全符合邏輯,一點也不奇怪,說他別有用心都不為過。
郭嵩燾到廣東后,新官上任三把火,在工作中表現(xiàn)得十分急功近利:“同治初年,郭嵩燾巡撫廣東,與制府(明、清兩代總督的尊稱)毛鴻賓籌餉派捐,風行雷厲,有不應者,往往因事押之,繳捐乃已。時人謂勸捐為‘押捐,目殷富戶曰‘富匪?!狈路鸩话迅蝗说挠退ジ刹涣T休。
郭嵩燾在廣東是如何“押捐”呢?著作《歷史文獻》披露了一直高度關(guān)注家鄉(xiāng)時政建設和發(fā)展的駱秉章(時任四川總督)的一批私人信件,其中有些內(nèi)容就涉及此事:“聞勒蔡通事捐銀十萬兩,伊不肯捐,即坐以黃金隴余黨之罪,至于刑斃,則酷甚矣。”正因如此,所以駱秉章才會對朋友發(fā)出這種感嘆:“(郭嵩燾)在粵三年,怨聲載道?!?/p>
由于操之過急,搜刮過甚,加之“所用各大將均是廣東濫崽”,結(jié)果既得罪了廣東人民,又弄壞了自己的官聲,有人于是在廣東巡撫衙門的照墻外面貼出這么一副對聯(lián):“人肉食完,空剩虎豹犬羊之郭;地皮鏟盡,并無澗溪沼沚之毛。”以諷刺郭嵩燾和毛鴻賓在廣東竭澤而漁、燒山而獵的行為。此聯(lián)在當時流播極廣,還衍生出不同版本。
被弄得焦頭爛額的郭嵩燾后來也認識到了問題所在,于是在《玉池老人自敘》中,照抄了丁日昌所作的一段問答,來緩解心靈壓力并進行自我安慰:
在上海任內(nèi)(從廣東回來后,丁日昌到上海工作,不久升任上海道道員——筆者注),遇粵人至者,問曰:“新中丞政跡何如?”曰:“不相宜?!痹唬骸柏澓酰俊痹唬骸胺??!痹唬骸翱岷酰俊痹唬骸胺?。”“然則何以不宜?”曰:“操切?!北饶暌詠?,問之,曰:“是一好撫臺。”問:“何故?”曰;“認真。”吾以為操切、認真本同一心,大率坐求治太急耳。
丁日昌將“求治太急”四字放在郭嵩燾身上,確實切合實際,評價中肯,所以郭嵩燾“每思禹生(丁日昌字雨生,也寫作禹生)之言,深懷感激,繾綣不能有忘?!?/p>
郭嵩燾在廣東“求治太急”,固然是他“認真”和“操切”的個性使然,但也與他一心想給湘軍多籌軍餉、希望在工作中快出成績有關(guān)。他雖被曾國藩當了槍使,為之背了黑鍋,弄得里外不是人,但至死未出一句怨言。實際上他也怪不到曾國藩頭上。
與趙烈文談話時,對于郭嵩燾在廣東搞勒捐的過火行為,曾國藩雖痛斥為荒謬至極,但湘軍勒捐的始作俑者其實是他自己,只是事后不敢面對和承認而已。湘軍成立后,以勸捐的方式籌集軍餉,雖費盡口舌,卻成效不大。這是因為小戶人家本來就沒有什么錢財,從他們身上榨不出多少油水,大戶人家雖然錢多,但這些人家不是愛財如命,就是與地方官府勾結(jié),有恃無恐,所以常??咕懿痪?。曾國藩有一次給湘鄉(xiāng)知縣朱孫詒寫信,就曾發(fā)出過這種哀嘆:“勸捐之難,難于登天,費心盡力,迄無一獲。”
無奈之下,曾國藩只得勒捐,用強制手段逼迫富人出錢。
咸豐三年十月初三日,曾國藩寫給湖南巡撫駱秉章信中,不僅說自己“總以無餉為慮”“看來只好用勒捐之法”,而且說:“向日以為必不可行之事,今將自我作俑,可浩嘆也!”當年十月初八日,曾國藩寫給駱秉章另一封信中,又稱:“捐輸一事,竟爾非勒不行,侍(我)已決計行勒捐之法?!笔露娜?,曾國藩再給駱秉章寫信說:“長沙常家,安化陶家,務得閣下札兩縣,再一飭催,其詞不必如侍之嚴厲,然非勒捐幾家,實無從下手。”因為向安化陶家勒捐,曾國藩后來還得罪了陶桄的岳父左宗棠,進而影響到同駱秉章的關(guān)系。
當然,只要能搞到錢,曾國藩是不擇手段也不怕得罪人的。咸豐四年(1854)正月初六日寫給駱秉章的信中,他就這樣決絕地說過:“陶家僅捐一萬,侍已嚴批不允。且正月交五千,三月交五千,尤為支展。常家之項,非勒不行,竟須拿其家屬。侍自問平日尚不妄施,至此迫急之至,無復嫌怨之避,亦無復遜順之常,難求亮于人耳。”
看來曾國藩也難脫政客作風。他既然深知郭嵩燾的毛病,又在同治元年閏八月初九日寫給李鴻章的信中告誡過李:“若愛其(郭嵩燾)人而善處之,宜令其專任糧道(蘇松糧儲道),不署他缺,并不管軍務餉務。使其權(quán)輕而不遭疑忌,事簡而可精謀慮,至妥(要)至妥(要)!切不可使權(quán)位兼隆,耳目眾屬,急于功效,反多損失?!毙袆由蠀s偏要拿郭嵩燾當槍使,事后還把責任完全撇清,將郭嵩燾說得如此差勁,這實在是說一套做一套。
至于曾國藩談話中提到的,郭嵩燾常常為一些雞毛蒜皮小事與同級大僚爭吵不休,主要是指他和毛鴻賓鬧矛盾的事情。同治六年六月十九日,曾國藩對趙烈文說起此事。毛鴻賓早年在京城,看到郭嵩燾的文章很有文采,極想與他結(jié)交,后來出任湖南巡撫,又屢次請他做幕友,等到擔任兩廣總督,馬上打報告推薦他出任廣東巡撫(實際上受曾國藩指使)。毛鴻賓能力平平,郭嵩燾到任后,他卻以恩人自居,兩人又彼此爭權(quán),不和就這樣產(chǎn)生了。發(fā)展到后來,兩人更是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敵。
左樞、王闿運、管樂三大名士到廣東后,互相標榜有王佐之才。郭嵩燾本質(zhì)上是一個文人,三大名士因此多偏袒郭嵩燾,左樞甚至寫信詆毀毛鴻賓,說他不齒于人類。曾國藩認為,郭、毛最后鬧成這個樣子,平心而論是郭嵩燾對不住毛鴻賓,毛沒有大過錯?!霸橙吮Ee的人很多,只是錯保了一個毛鴻賓?!币驗樵Ee過毛鴻賓,曾國藩覺得郭嵩燾后來因此連他也怨怪上了。
話已至此,郭嵩燾為政既不近人情,又與同級大僚和恩人毛鴻賓鬧得不共戴天,他在廣東還能有好名聲么?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