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立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昆明 650500)
不可否認,在歷史事件和書寫——想象歷史的意義上,明初軍事活動及衛(wèi)所制度的形成是屯堡文化的起點。然而,正如學界逐漸認識到的,研究屯堡文化不能越過漫長、曲折的歷史尤其是清代某些重要階段,而僅僅固化在關于明初軍事活動的刻板印象與浪漫想象中。就屯堡文化標志性文化事象——地戲的研究而言,在重新檢視其形成問題時,張定貴指出“要長時段地注意明清以來的社會時代背景和屯堡人身份發(fā)生根本變化的歷史拐點,不能只從其歷史起點(調(diào)北征南)討論地戲形成時間,要審慎地對待‘六百多年的地戲’的說法”[1]。屯堡文化起于衛(wèi)所制度,不過衛(wèi)所制度卻不足以解釋屯堡文化,尤其是衛(wèi)所制度解體后屯堡文化的存續(xù)、流變。存在于基層社會的屯堡文化為研究消逝已久的衛(wèi)所制度開拓出新的空間[2]。
從衛(wèi)所到屯堡,再到家戶,有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層次。家戶是屯堡文化最為基礎的單元,屯堡家譜是軍戶移民史或其他類型移民史的重要參考文獻,折射出文化持有者的心態(tài),將國家歷史、地方記憶融入家族故事,同時又呈現(xiàn)出官方史志所忽視的記憶指向與書寫內(nèi)容。
中國古代私家修譜起于魏晉南北朝,進入平民之家在宋代,真正興盛則在明清尤其是清代之后??滴?、雍正兩朝皇帝鼓勵民間修譜,認為“篤宗族以昭雍睦”“修族譜以聯(lián)疏遠”[3]。清初之所以鼓勵修譜,不外乎灌輸家國一體、忠孝仁義的儒家意識形態(tài),讓家族自行教化子弟,服從國家的制度安排。至乾隆、嘉慶年間,中國人口劇增,原有人地關系失衡,除了政府組織的移民,自發(fā)移民現(xiàn)象也很普遍。人口流動導致土地所有權混亂、賦稅徭役失控等問題,成為民間社會與官方治理體系共同的困擾。為家族正本清源的民間修譜,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官方清理流動人口,梳理人地關系,化解社會矛盾。
家族須具備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方能調(diào)動人力聯(lián)絡、查訪,收集文獻、核實人口,最終還要有讀書人執(zhí)筆修譜。如果家族不發(fā)達,人丁不興旺,考科舉、得功名者寥寥,就沒有修譜的必要和可能。除了光宗耀祖、整合家族之外,修譜還有一種動力是劃分、確認家族與土地的邊界。家族有邊界和譜系,家族握有的土地也是這樣。當家族人口和土地擴張到一定程度,出現(xiàn)相當數(shù)量的讀書、入仕之人,就有必要和可能去重新梳理人口與土地的關系。家譜既反映現(xiàn)實,同時也對現(xiàn)實的反映。
作為移民史研究的重要資料,家譜有其特殊性和局限性。葛劍雄認為,家譜可以彌補正史缺乏的移民史信息,但是家譜往往將祖先的遷移史附會于歷史上的大事件,“一些家譜稱始遷祖是在明初‘奉旨分丁’‘奉旨安插’,或者是來某地當官、駐防的,實際上可能朱元璋根本就沒有下過這樣具體的圣旨,這些始遷者也不是什么官員或?qū)④姡^‘奉旨’無非是流亡到此開荒定居后得到了官府承認被納入編戶,或者就是被綁著雙手押送來的。這種情況在遷入四川、湖廣(今湖北、湖南)、安徽和華北各地的移民家族所修家譜中都很普遍。”面對家譜的上述問題,他指出“如果能集中若干種有關同一次遷移的家譜,就有可能作出比較具體的分析”[4]。
接下來要分析的屯堡家譜沒有脫離作為移民史料的家譜敘述框架,同時又有更為具體的地方歷史文化情境。此前有學者的研究涉及平壩白云莊陳氏和天龍鄭氏、安順汪氏及顧氏等著名姓氏家譜,各有創(chuàng)獲[5]。家譜最常見的始祖形象是騎著高頭大馬入黔征南的英雄,有學者就此深入探討屯堡家譜如何征用“國家符號”以建構(gòu)族群身份,實現(xiàn)家國同構(gòu)的編修目的[6]。不同家譜含有不同的敘述策略與關鍵情節(jié),祖先的故事在某種既定的敘述格局中變奏,這些逸出的細節(jié)反映歷史的真實。結(jié)合現(xiàn)有資料,尤其吳羽等學者搜集、整理的屯堡家譜[7](P125-192),我們可以進一步探討家譜編修者如何追憶、塑造祖先形象,如何解釋人地關系。這些纏繞于土地的故事,顯示移民始祖不同于英雄祖先的另一面。
1984 年編印的平壩《黃氏家譜》收錄康熙六年(1667年) 原序及嘉慶十二年(1807年)、宣統(tǒng)三年(1911年) 兩種續(xù)修序,是目前所知屯堡家譜中較早的一種。黃氏入黔始遷祖占魁及三世祖黃裳在道光《安平縣志》 與民國《續(xù)修安順府志》有載,可資對照。民國《續(xù)修安順府志》認為黃氏是安順“老姓”,原籍江夏,后至江西撫州府臨江縣,又遷往湖南長沙府瀏陽縣,明正德七年(1512年) 始遷祖黃占魁以千戶隨征入黔。后居平壩,清咸豐年間部分族人因避禍而遷居安順[8]。該記述大概源于安順黃氏族人。平壩《黃氏家譜》 與之相符,但敘述更完整。占魁字梅溪,正德七年(1512年) 冬天隨宣府副總兵官張俊入黔征伐流賊,兩個兒子再德、再盛隨征。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占魁選擇“辭職寄籍平壩”,死后葬平壩城北門外。作為千戶的他為何辭職,令人費解。明代戶籍制度嚴格,世襲千戶待遇優(yōu)渥,除非特殊原因,他不可能輕易放棄原有身份轉(zhuǎn)而寄籍平壩。家譜解釋說“先是,公在瀏陽,原配高太君生再德、再盛兩公,太君卒于瀏陽,葬猛虎跳澗穴,緣有砂順水,堪輿謂離鄉(xiāng)發(fā)達,公遂攜兩公隨征,迨平定后,繼娶于威清余家橋,遂于小王下居焉”[7](P13)。僅僅因為原配亡故,由風水觀念指引而舉家遷居險惡之地,理由并不充分。占魁可能遭遇某種變故,才出此下策。黃氏家族真正取得平壩衛(wèi)籍是在入黔后第四代,黃家運字輩四名男子征仲立功,“乃奉旨改入本衛(wèi)官籍”,此前黃家一直沒有取得正式戶籍。
黃氏另一個記載較多的祖先,是入黔后第三代黃裳。道光《安平縣志》卷九“選舉”“鄉(xiāng)賢”均記黃裳在隆慶丁卯年選貢,中萬歷丙子、己卯、乙酉三科副榜,任云南定遠縣(今牟定縣) 知縣,為官清廉,頗有政聲,辭官回鄉(xiāng)后,“以講學為務”“捐田建學”[9]。關于辦學,家譜記述了更多細節(jié),其中再次提到堪輿:“復延請堪輿張大川卜地城東,義捐七星塊田一份督修先師圣殿?!盵7]
黃氏家族的經(jīng)歷有類似于安順汪氏、白云莊陳氏的一面:以武入黔,轉(zhuǎn)而因文昌盛,族人通過讀書科考而入仕,不斷壯大家族。對此,另一份屯堡家譜《梅氏族譜》 有很好的總結(jié),“(梅氏) 始祖以武職入黔,至雙清公乃以文學辟科第,庭訓七子,或成進士;或領鄉(xiāng)薦;或列明經(jīng)。俱文學有聲,由是闔族遵其遺教,以文學為世業(yè),其所由來遠矣”[7](P136)。循著此種脈絡發(fā)展,是較為典型的屯堡英雄祖先世系。
不過,《黃氏家譜》還呈現(xiàn)出另一面:入黔始遷祖遇到某種意想不到的生活波折。這種波折不一定與宏大、激烈的征戰(zhàn)或按部就班的科考入仕有關,個中苦難也沒有許多家譜提及的明末奢安之亂或清末咸同之亂那樣深重,但這種波折卻是許多遷入家族可能不得不面對的。
來自江西撫州的全日華、光華兄弟分別在云貴為官,解組后本欲回鄉(xiāng),卻因為親情的緣故留下來。據(jù)《全氏家譜》 所言,日華“原欲回籍,有姻親蔣氏任普定縣,其子媳是吾始祖長女,實欲在此,不愿回吳。吾始祖見女不歸,骨肉之情難割,遂居安順許衙街。所得匪頌之賜,買火燒寨田數(shù)畝,又買坡上園田數(shù)畝,吳西之人便作黔南之客矣”。弟弟光華“見兄長不愿回吳,手足之情難舍,遂居鎮(zhèn)寧。后居安順東街,所獲平亂之賜,買火燒寨田數(shù)畝,然江西之人,遂作黔南之客矣。”[7](P192)這份家譜沒有告訴我們?nèi)鲜歼w祖入黔的具體緣由,兄弟二人均為正德庚辰進士、誥封大夫等信息也不一定可靠,其敘述充滿跳躍,可以推想二人遭遇到某種波折。
民國《續(xù)修安順府志》提及齊姓家族原籍山東青州府臨淄縣,始遷祖齊浚智“因宦游來黔。先住城內(nèi)西街,后大部移居南山、小屯及梅家莊等地”[8]。民國十二年(1923年) 所修《齊氏宗譜》有二序一贊。其序一這樣敘述:“始祖濬智公于有明洪武朝奉命撫戍黔山,來自東魯臨淄,由貴陽而遷移習安,承五姓以軍糈請讬之重,遂就此卜居于南山小屯、小寨等處,于茲五百余歲矣?!逼湫蚨t曰:“迄至于明洪武十四年,濬智祖公出仕浙江定??h,奉旨調(diào)浙填南,始創(chuàng)業(yè)于小屯。東有上下小沖、蟥鱔沖以及大小燕子窩、老蔣窩等處,南有五姓坡、花拈山,西抵蟥鱔寶,北抵右九十地界,沿河一帶悉屬我有?!栒谛⊥?,地名龍爪,卜陰地于團苑,穴起蟹形?!奔易V所附濬智妻周氏“贊”,提供更多細節(jié):“公原任浙江寧波府定??h知縣,明洪武十四年調(diào)北征南,公奉旨解糧來黔,征剿貴州蠻夷。道除黃河,糧沉水中,公恐軍糧難償,不便回任,是以入黔寄籍安順西街。住有數(shù)年,不克如愿,欲上云南,路經(jīng)大屯關小屯龍爪樹時,有賈張王李趙五姓軍頭,為世道變亂紛紛,夫馬浩繁難以抵擋,軍頭等將屯軍糧田一十四石屯糧,共上租五十石,投于公前,祈公代辦軍需夫馬調(diào)丁糧務等事,公收后落業(yè)于龍爪樹,遂家焉?!盵7](P133)
這里齊濬智的名字與《續(xù)修安順府志》所記的“齊浚智”中的“?!弊质钱愺w字,今《現(xiàn)代漢語詞典》 “濬”同“?!?,兩書所記實為同一人。其原籍和家族遷居的記述相符。從“明洪武朝奉命撫戍黔山”“明洪武十四年,……奉旨調(diào)浙填南”“洪武十四年調(diào)北征南,公奉旨解糧來黔”三種不同表述看,《齊氏宗譜》在民國十二年(1923年) 匯集了不同時代的信息。與黃氏家譜一樣,齊氏家譜特別關注始遷祖如何安頓生前死后的自己,“建陽宅于小屯,地名龍爪,卜陰地于團苑,穴起蟹形”,詳細列舉所創(chuàng)基業(yè)東南西北“四至”,且強調(diào)“沿河一帶悉屬我有”。這份家譜還講述浚智如何因丟失軍糧而不得不流亡,輾轉(zhuǎn)到小屯遇上五姓軍頭而安頓下來。身處亂世的五姓軍頭委托濬智代辦賦稅徭役,看中的是浚智與官府周旋的才能。這讓人聯(lián)想到飯隴鋪天龍陳氏七世祖萬鎰,面對地方官惡意征糧,以死抗爭,被后人稱道,“樹豐碑,置祀田,清明祭掃”[7](P127)。這種情境具有歷史的真實性。另一種真實性可能是,浚智購買五姓軍戶的屯田,同時承擔相應的稅賦。這解釋了包括五姓坡在內(nèi)的土地及“沿河一帶悉屬我有”之由來。因為當時官府明禁屯田買賣,所以家譜產(chǎn)生出這樣一種委婉的記憶與表述。
七眼橋鎮(zhèn)雷屯《雷氏族譜》有落款為“十四代孫前清鎮(zhèn)寧州附生二輔教員雷澤中”寫的續(xù)修序,序中稱:“我祖身故,安厝于普□,上抵陡關,以山凹為界。恐防奸人侵占,暗埋有石碑為據(jù)。下抵坡腳,以濫壩田為界。左抵左邊坡腳,右抵右邊坡腳,四至分明。又有雷家沖陰陽陸地一沖,東抵吳姓,以嶺崗為界,南抵全姓界,西抵土沖,嶺崗為界,北齊沖口,亦四至分明。誠恐世有變遷,年湮代遠,父老輩莫知其故,是以后世無從考證,故筆之于譜,則悠久而無忘亦?!盵7](P145)既有埋葬先人的陰地“四至”,亦有后人生活的陽地“四至”,二者邊界分明。
這位民國初年的前清士子提醒后人要記住的,主要是始遷祖與土地建立的關系。當然,這種關系可能只是一種關于土地物是人非的記憶。對此,《梅氏族譜》編修者有更為清醒的認識:“田產(chǎn)之數(shù)原不可據(jù)以為常有,今所記,皆先人古莊。有已失于他人者;有失之而未盡者;有已失而漸復者。”[7](P130)有的家譜受條件所限,在歷史知識方面可能存在明顯錯誤,但關于土地的記憶一般是清晰、細致的。比如估計是當代所修的《平陽郡柴氏宗譜》,其中充滿戲劇性地將柴姓入黔歸功于劉伯溫給始遷祖的一封密信,顯然出自看戲聽書而來的想象,但關于土地買賣、家族遷移和不同祖先埋葬之地的記述卻相當具體[7](P191)。
平壩《黃氏家譜》兩次提及風水堪輿,顯示這種觀念在擇居安頓和死后埋葬中具有的意義。黃占魁選擇留在平壩,肯定不全然取決于堪輿的指引,但家譜之所以用堪輿做解釋,定有讓人信服的理由。試想身處動蕩不安時代的人們,去往陌生、險惡之境,在一定程度上信賴某種神秘的傳統(tǒng),不失為獲得安全感的一種方式。祖先挑選的是風水寶地這一信念對后人生活具有無形而持久的力量,以致子孫發(fā)達、光耀門楣時往往要感謝風水。道光十年(1830年) 編修的《鮑氏家譜》謂始祖福寶洪武二年(1369年) 至普定衛(wèi):“卜居永安屯,獅象守門,螺星塞水。帳下貴人倚天拔地,門前天馬吐霧噴云。人誠杰也,地亦靈焉。用是德由人作,福自天申,田園豐厚,子孫繁昌?!薄案殎硎卮送?,素??拜洠^風問俗于黔中,得一邑焉。詢其名,則曰:楊柳灣筲箕凹。其所由來者舊(久) 矣,覽其形則地極壯麗,脈甚豐饒,獅象把門,螺星塞水,文峰玉案,森然排列。人之杰者地亦靈,于是乎得其所哉!”[7](P147)
皇帝的詔令賦予人們來此生活的合法性,堪輿、占卜則在冥冥之中將人們與土地的關系變得合理。 《九溪顧氏族譜》 收有《顧國公祠祀》,謂顧成死后,“奉旨描龍點穴,御葬祭九溪壩”[7](P186)。1950年編印的安順《王氏宗譜》有道光丁酉年原序,謂:“太夫人疾篤,奉旨點穴,故卜葬于古馬市側(cè)?!盵7](P185)與之對應的是奉調(diào)征南,顧成自洪武八年(1375年) 即調(diào)貴州衛(wèi)。洪武十四年(1381年) 隨傅友德征云南,任前鋒。據(jù)王氏家譜所言,始遷祖二天于洪武十九年(1386年) “奉旨出師黔陽,盡室南征”。當代編修的《肖氏丹書》突出的正是此種敘述格局。始祖肖安民于洪武十二年(1379年) 奉旨調(diào)北征南,在陣身亡后,奉旨點穴,葬于安順城東門外戰(zhàn)馬沖龍家灣寨腳。二世祖肖杰又于洪武三十二年(1399年) 在陣身亡,奉旨點穴,葬于哨子巖與二世祖妣肖太君同葬[7](P125)。
出于想象的“奉旨點穴”,實際表達的是入黔始祖死后殊榮、善始善終的圓滿結(jié)局。始祖的死與生均獲得國家賦予的神圣性,而這種神圣性與后人對土地的權利有關。先人入土,安頓的不僅是先人的身體,也是后人的心理。祖墳的所在是家族入黔的地理標志,它與家譜所記入黔時間相互印證,所以《黔腹汪氏宗譜》在“‘雙修’紀事序”中強調(diào)“譜牒不修,族脈不純;祖塋不理,居家不順”,“修譜啟后,理墓安先”[10]。修族譜、葺祖墓,家族的兩大工程謂之“雙修”。當家譜毀于戰(zhàn)亂兵燹,祖先墳塋就成為維系家族記憶的依靠。在此意義上,始祖的入土為安使得一個家族在屯堡生活的歷史具有更為完整的記憶起點。
大部分家譜記述了祖墳所在地,有的氏族還為祖墳問題所困擾。1981年的《周家寨周氏家譜》實際是一份口述資料,記述周氏三世祖登祿從平壩白瓦寨遷往關嶺龍井灣(即周家寨),“為給祖人燒錢卦紙方便,又返回白瓦寨搬遷彬環(huán)夫婦倆祖人骨骸來周家寨,但白瓦寨的不同意。后經(jīng)兩方商議,白瓦寨的同意將彬環(huán)老祖太骨骸遷來周家寨,彬環(huán)老祖公的墳還在平壩縣白瓦寨馬場。二代彬環(huán)老祖太黃氏骨骸遷來葬于老祖墳處的柿花樹腳”[7](P136)。記述時,周氏已繁衍至14代,從1981年倒推,則周氏入黔約在1778年(乾隆四十三年),遭遇遷墳問題在1823年(道光三年) 左右。
現(xiàn)今,每逢清明,黃占魁的后人從四面八方來到平壩縣夏云鎮(zhèn)黃家龍?zhí)叮赖焓甲嬲伎退膬蓚€兒子再德、再盛。關于黃家祖墳,家族內(nèi)部有一段傳說:“黃家龍?zhí)?,明代初期叫王家龍?zhí)?,黃家因為看上了那是一處風水寶地,想買來作為以后老人升仙后的一穴陰地,但王家說,就算黃家用一斤金子兌一手泥巴,也不會賣那塊地。由于黃家勢在必得,于是使錢設計,非要將此地搞到手不可。黃家借此地趕鄉(xiāng)場之機,在四周路口,設置飯館酒店,無償供應過往行人吃喝,條件只有一個,要求路上有人問趕場趕哪點或到哪點去回來,就說是黃家龍?zhí)?。就這樣不知多少年后,王家龍?zhí)督谐闪它S家龍?zhí)?。于是,王、黃兩家為此打起了官司,并在龍?zhí)独飺瞥鲆粔K‘古碑’,證實這地方是黃家的。最終贏得了此塊寶地,葬了入黔始祖。當然,因為黃家錢多,私下與王家論價,給了王家相應的補償。王家在心里才不大計較此事。但還是略有不快。因為那是一穴困牛甩子的山形,而王家在龍?zhí)哆叿N有兩棵大柳樹,破了風水。早年,黃家要買,王家不賣。黃家請人用糞給柳樹施肥,并且堅持很多年。王家請人問黃家為何要這樣?黃家傳話說,此地形為困牛甩子,風吹楊柳如鞭打困牛,讓牛不得不奔走,黃家才會越來越發(fā)旺。王家得知此信,砍之。正中黃家下懷。”[11]
這則傳說于2013年在網(wǎng)上發(fā)布,距黃占魁入黔差不多500年。據(jù)前述《黃氏家譜》,占魁之留黔緣于原配死后所葬之地的風水指引。500年后,占魁的后人流傳著關于占魁墳塋風水的故事,物是人非,其間卻有一脈相承的邏輯。這種邏輯貫通古今,連接陰陽,實際表述的是人與土地的關系,正是這種關系使得關于屯堡的記憶不斷強化,并延續(xù)下來。
修譜者需要回答祖先何時從何處來,以及為何而來,以此說明后裔在此生活的權利。從現(xiàn)存家譜看,家族史多從明初入黔始祖開始記述。許多家譜提及原有家譜毀于明清戰(zhàn)亂,后人重修家譜困難重重。實際上,入清之后屯堡地區(qū)才興起修家譜之風。這與其時貴州屯田制度瓦解、人地關系緊張有關。
清初貴州政治局面在順治十六年(1659年)基本穩(wěn)定,因襲明代舊制而保存29衛(wèi)、30千戶所。順治十八年(1661年) 至雍正五年(1727年),貴州全境卷入裁撤衛(wèi)所、歸并州縣的工程,其中以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 力度最大,裁撤數(shù)目接近衛(wèi)所總數(shù)一半。衛(wèi)所裁撤帶來的,是軍屯制度與人地關系的變化。實際上,明朝中后期屯田拋荒現(xiàn)象即愈演愈烈。屯田賦稅徭役過重,加之地方官豪盤剝軍丁,偷換良田,屯戶入不敷出,不堪重負而逃亡。加之戰(zhàn)亂不斷,兵連禍結(jié),導致屯田軍丁傷亡絕戶而出現(xiàn)無主田地。清政府為維持財政,沿襲明代屯戶賦稅徭役重于民戶的舊例,以致屯田典當訴訟亂象叢生。在衛(wèi)所歸并州縣之初,此種現(xiàn)象尤為突出。雍正七年(1729年),云貴總督鄂爾泰奏稱:“查貴州省軍田一項,原系前明屯衛(wèi)軍丁管業(yè),糧賦差役較民田獨重。自本朝裁汰衛(wèi)所改設州縣后,軍丁之名已經(jīng)革除,其向編屯糧,仍照舊輸納。因此田受之于官,例不買賣,或有軍丁故絕遺產(chǎn)無歸,或有子孫困窮私相典當,此紛爭占奪、訐訟不休所由來也。”[12]乾隆十八年(1753年),貴州巡撫開泰上折表達自己對屯田管理未來的擔憂:“惟是安設之初,每軍一戶分授上田六畝,或中田八畝、下田十畝,在當日籌計約略每年出谷可足一家之食,迄今為日漸久,生齒漸繁,其中人口稍多者已不無食指維艱之慮,將來歷時彌遠,戶口愈增,恐難免私買苗田及藉端侵占之弊。”[13]
“生齒漸繁”“戶口愈增”不僅是貴州屯堡地區(qū)的人口狀況,而且成為乾隆時期整個中國人口持續(xù)增長的社會現(xiàn)實。當一個家族的人口積累到一定的數(shù)量,超過土地維持人口生計的極限,就有人不得不遷出去。家譜要回答分出去的人到哪里去,在新的土地上他們同樣要回答從哪里來及為何來此地以取得土地合法性的問題。
在家譜中,土地權利的確立有兩個重要標記,一是先來后到的時間,二是取得官方認可。先來者有“披斬荊棘,開辟草萊”的拓荒之功,自然擁有土地權。古人受民族觀念和歷史地理知識所限,對于明初之前貴州原住民族曾經(jīng)生息繁衍于此的事實不可能有清楚明了的意識,所以家譜設定“始祖入黔”之前的所到之地一片蠻荒。在修譜者看來,從明初的征南開始,貴州才真正納入中國版圖,才開始真正的歷史。隨著征服而來的衛(wèi)所屯軍,由國家賦予其土地權。就時間先后與身份權利而言,選擇明初征南或稍晚的填南作為“始祖入黔”緣由最具說服力。況且,清政府并不否認明初這段歷史對于衛(wèi)所屯田地區(qū)人地關系的意義。
除了土地權標記的選擇原則,就家譜社會記憶特性而言,在無法確知家族歷史而又必須追溯源頭時,選擇有據(jù)可查的重大歷史事件作為參照是極為自然的。盡管清代貴州不同時期都存在人口流動,但是沒有像明初軍事移民那樣清晰的文獻記載,修譜家族即便在清代某個時期來黔定居,由于沒有連續(xù)傳承的家譜記憶,到修譜的各種條件成熟時也只能選擇明初這個公共的記憶起點作為“入黔始祖”的開始。清初確立的家譜記憶起點同樣會影響清代中后期及民國或當代的家譜編修。如果有前人留下的家譜,就“接著講”;如果沒有,就“照著講”。
然而,修家譜的屯堡人不一定都是明初衛(wèi)所屯軍后裔。就入黔時間而言,明清兩代均有外省移民入黔及省內(nèi)移民流動。就移民性質(zhì)而言,明初南征和之后補充的屯軍有多種來源,不一定像家譜中所說的是洪武十四年(1381年)、二十一年(1388年) “調(diào)北征南”而來。除了明代早期的軍事移民,明清兩代,尤其是乾隆后期流入貴州的外地人口及貴州省內(nèi)流動的人口數(shù)量巨大??紤]到明代中后期衛(wèi)所屯田制度幾近癱瘓,屯軍大量逃亡,世襲屯軍數(shù)量可能遠低于清代流入貴州的人口。有的家譜提到“調(diào)北填南” (或具體為“調(diào)浙填南”),指的是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后官方性質(zhì)的大規(guī)模建設性移民(填實土地),但沒有史料能夠證明明朝在貴州進行過此類民屯工程[14]。因為軍糧補給困難,明代實行“開中法”作為補充,但商業(yè)帶動大量移民定居建屯、耕種屯田的可能性不大[15]。在軍屯之外出現(xiàn)民屯、商屯的說法,是因為僅僅用軍屯解釋移民來源出現(xiàn)困難,這說明移民的來源和移民面臨的人地關系事實上是非常復雜的。
歷史是某種記憶之學,也有某種記憶之術。所以,歷史記憶成為史學研究的一大專題。無論作為消逝的歷史還是不斷生成的文化,無論作為曾經(jīng)的史實還是正在被表述的故事,屯堡及其文化需要特定人群以特定方式加以記憶,并以特定的方式代代相傳。屯堡文化之所以存在,之所以有某種長足的生命力,除了特殊的歷史地理因素,還取決于這種歷史地理因素如何結(jié)合到并轉(zhuǎn)化為屯堡文化的記憶。
記憶有自身的結(jié)構(gòu)框架和運作原則,需要作為記憶標志的時間點、空間點和事件,這些記憶標志可能來自另一個更為權威的記憶系統(tǒng)。遺忘或結(jié)構(gòu)性失憶可能是記憶的另一種形式,通過遮蔽某些記憶而拾回另一些記憶,或使另一些記憶的意義凸顯出來。記憶和遺忘都需要動力,這種動力往往與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未來的期待有關。記憶不僅關乎過去,也關乎現(xiàn)在和未來。就記憶與敘事和歷史的關系而言,敘事要靠記憶來維系,而敘事連接起來就成為歷史。
關注上述屯堡家譜的幾個不同側(cè)面,可以發(fā)現(xiàn)屯堡文化建基于“調(diào)北征南”或“填南”主流形象與敘事之外的別樣風景。這些風景加深我們對屯堡文化的理解與描繪。
家譜編修者重視祖先的姓氏與郡望,前者解釋血緣,后者解釋地緣,二者合起來就是對于人地關系的解釋。所以,家譜的記憶與敘事既是關于祖源的,也是關于土地的。盡管屯堡家譜尋找諸如明初南京或江淮的祖源記憶作為敘事起點,但原籍世系難征,“以首到者為始祖”是更為切實的選擇。入黔始祖這一祖源敘事起點的現(xiàn)實意義既是血緣的,也是地緣的。入黔始祖安身立命之地與死后安葬之地,將具有遠近血緣關系的后人聯(lián)系在一起。前述平壩黃家后人關于祖墳的故事,說的正是這種意義。
透過家譜,我們看到明清時期土地與人口因戰(zhàn)亂和自然原因而出現(xiàn)的緊張關系如何以祖源敘事的不同主題得以表達和思考,其中不僅有對英雄祖先的攀附,也有祖先苦難與尷尬的描述。家譜編修者善于發(fā)現(xiàn)符合社會記憶規(guī)則的時間標記、關鍵事件與重要人物。此外,弟兄祖先入黔后分流發(fā)展、分配土地資源也是家譜的一個記憶與敘事主題。
當面對歷史地理中的資源與人口關系時,一個家族如同一個族群,需要處理同樣的問題,以同樣的邏輯來記憶和敘事?!案鶜v史的特點,在于其敘事結(jié)構(gòu)中的‘血緣’與‘資源’(通常為空間領域) 符號。其敘事內(nèi)涵主要為描述一人群之共同血緣、空間資源的起源,以及它們由過去到現(xiàn)在的延續(xù)與變遷;敘事的現(xiàn)實目的自然是凝聚此群體,或也同時區(qū)分其內(nèi)各次群體之核心與邊緣地位”[16]。誕生在中國西南的屯堡文化,屬于華夏文化邊緣被中心擠壓出來的人群締造的文化,與其他類似區(qū)域一樣,構(gòu)成其人群的一個個家族需要言說自己的歷史由來,從而顯示出類似的社會記憶形態(tài)與文化心性。
深入到屯堡家譜的記憶與敘事,實際是探求其中表現(xiàn)出的文化心性。這種文化心性支配的社會記憶敘事與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有關,但又不同于正史方志記載的歷史,不能以嚴格意義的史學標準去評判其真?zhèn)?,衡量其價值。對于理解屯堡文化,這種文化心性并非沒有意義,因為正是這種心性在現(xiàn)實與記憶兩個層面維系著我們今天命名的“屯堡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