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宏 政
(吉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長春130012)
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在當代中國學界逐漸得到高度的重視,這有助于我們更進一步理解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世界歷史意義。尤其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解,應該在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那里獲得豐富的理論資源,以便呈現其思想全景,然而,深入理解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離不開德國古典哲學這一最為重要的思想基礎??档伦鳛槲鞣绞澜鐨v史理論自然法學派的重要代表,對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中諸多問題都可以溯源到康德。因此,挖掘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中的“康德問題”,既能夠從思想史上理解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的思想來源,又有助于理解馬克思對以往世界歷史理論的繼承和發(fā)展,同時更容易使我們洞見到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的獨特內涵。
我們一般把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看作“合目的性”與“合規(guī)律性”的統(tǒng)一,但是學界更多強調的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合規(guī)律性”,旨在強調歷史唯物主義揭示了人類社會歷史的“客觀規(guī)律”。對于歷史唯物主義“合目的性”問題的理解,相對來說關注較少。而實際上,“合目的性”問題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體系當中更具有基礎性地位,因為“合規(guī)律性”是建立在“合目的性”基礎之上的,“規(guī)律”是為了實現“目的”才有價值的。而對于“合目的性”的理解,以往學界更多借助的是恩格斯的論斷即平行四邊形理論來理解。“歷史是這樣創(chuàng)造的:最終的結果總是從單個的意志的相互沖突中產生出來的,而其中每一個意志,又是由于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能成為它所成為的那樣。這樣就有無數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由此就產生出一個合力,即歷史結果”[1]。恩格斯的意思是:社會歷史是由主體人的活動構成的,而人的活動總是有“目的”的。每個人都帶著不同的目的進入到歷史活動當中,但是歷史最終的發(fā)展趨勢,卻不同于每個個體的目的,而是形成了一個社會歷史發(fā)展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歷史趨勢。恩格斯把這個“趨勢”看作社會歷史的“目的”。這樣,歷史唯物主義的“合目的性”問題,基本是在恩格斯的意義上被理解的。誠然,這一理解是準確的,但實際上,歷史唯物主義的合目的性問題,不僅體現在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上,還體現在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當中。
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與歷史唯物主義是什么關系?歷史唯物主義是關于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的科學。這表明相對于自然規(guī)律,人類社會歷史有其特殊的規(guī)律。馬克思為什么要研究這一規(guī)律呢?很明確,就是為了實現人類的自由和解放。人類的自由和解放既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個別國家和民族或少數國家和民族的自由和解放,而是全人類的自由和解放。人類的自由和解放要在現實中得以實現就要在“時間”和“空間”中展開,而在時間和空間中實現全人類自由和解放的過程,就構成了“世界歷史”。因此,馬克思說:“每一個單個人的解放程度是與歷史完全轉變?yōu)槭澜鐨v史的程度一致的。”[2]541因此,我們可以梳理一下歷史唯物主義和世界歷史理論的關系。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社會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或“實踐原理”首先是以“邏輯”的形式存在的,但是這些客觀規(guī)律和實踐原理是用來“改變世界”的,因此必須在“時間”和“空間”中完成對世界的改變,這就進入到“世界歷史”領域。對于馬克思來說,世界歷史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邏輯原理在世界空間范圍內和時間進程中實現人類自由和解放的歷史過程。世界歷史是“邏輯”“時間”“空間”的統(tǒng)一。
世界歷史的“合目的性”構成了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合目的性”的更加深刻的內涵。而這一世界歷史的“合目的性問題”卻來自康德。馬克思對康德世界歷史的“合目的性問題”的回答,構成了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的邏輯前提。應該說,離開世界歷史的“合目的性問題”,就沒有真正的世界歷史。
康德世界歷史理論的首要貢獻就是:他提出世界歷史應該有“終極目的”。他曾經把世界歷史的終極目的看作“大自然的一項隱蔽計劃”[3]16,而人類是實現大自然這一計劃的“手段”。人類通過自身的理性和實踐活動努力來實現大自然的這一隱蔽計劃,因此成為“世界公民”,這就是康德提出的“世界公民”概念。世界歷史是有終極目的的,這意味著我們不會認為人類的世界歷史是毫無目的的偶然的存在。如果世界歷史發(fā)展沒有什么終極目的,那么人類的任何行為和努力也就終將是“徒勞”的,“世界歷史”這一概念也就失去了意義。這就如同個人一樣,一個人如果沒有任何生命的終極關懷,沒有理想信念的支撐,就會成為無意義的空虛之物。人類整體和個體都同樣要有對終極意義的預設,才能獲得生存意義。
康德認為,世界歷史必然有其目的,世界歷史是大自然實現其自身目的的過程。如果沒有目的,就意味著人類的歷史是“偶然”發(fā)生的,沒有方向。因此康德提出了他的世界歷史理論的第一個命題:“一個被創(chuàng)造物的全部自然稟賦都注定了終究是要充分地并且合目的地發(fā)展出來的。”[3]3“因為我們如果放棄這條原則的話,那末我們就不再有一個合法則的大自然,而只能有一個茫無目的的、活動著的大自然罷了;于是令人絕望的偶然性就會取代了理性的線索。”[3]3在康德看來,大自然分配給人以理性,這一理性必定是有其用途的,其用途就是通過理性來實現“大自然隱蔽的計劃”這一最高的目的,康德稱其為“歷史理性”。人類的歷史不是在“本能”的引導下發(fā)生的,而是在“理性”的引導下發(fā)生的,這一“歷史理性”不同于單個人的理性,而是“大自然隱蔽計劃”的全體理性??梢姡@是一個絕對唯心論的世界歷史觀念。表面看人類是自己在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歷史,但實際上不過是“大自然”在創(chuàng)造著人類的歷史,因此康德首先認為,人是“被造物”,人類的一切行為都是大自然實現其目的——從低級的野蠻狀態(tài)上升到成熟狀態(tài)(幸福狀態(tài))的手段而已。在康德的世界歷史理論體系中,包含五個邏輯環(huán)節(jié):一是人是被造物;二是世界歷史的本質是大自然的隱蔽計劃,即世界歷史的合目的性預設;三是人類超越本能的理性存在方式是世界歷史的運行平臺;四是世界歷史的實現過程表現為人類從低級的野蠻狀態(tài)向高級的成熟狀態(tài)的發(fā)展;五是世界各個國家之間形成以世界公民憲法為基礎的“民族聯(lián)盟”。
那么,馬克思是怎樣回應康德的這一世界歷史的終極目的呢?在馬克思看來,不能把世界歷史的終極目的推給“大自然”,人類社會歷史的終極目的應該歸屬人類自身。所以,一方面,馬克思繼承康德的觀點,承認世界歷史有“終極目的”,世界歷史如果沒有“終極目的”,人類就會不知道何去何從,而失去了方向;另一方面,在“終極目的”是什么的問題上,馬克思與康德分道揚鑣了??档抡J為,世界歷史的終極目的是大自然為了實現自身的“隱蔽計劃”,這一計劃對人類來說是不可知的,人類只是大自然實現“隱蔽計劃”的手段。而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則把“人類的自由和解放”作為終極目的。馬克思認為,世界歷史要在人類“普遍交往”的基礎上才是可能的。而資本主義的出現,其積極意義就在于促進了人類世界性的“普遍交往”,使人類聯(lián)合起來,通過對資本主義的革命,推翻私有制建立公有制的“自由人聯(lián)合體”,最終實現人類的自由和解放。所以,康德是世界歷史理論的“自然法學派”,而馬克思則是世界歷史理論的“唯物史觀派”。馬克思把世界歷史的“終極目的”還原為“人類的自由和解放”。
康德認為,大自然要實現其“隱蔽計劃”就必須通過人類的活動來實現。那么,人類應該怎樣活動呢?康德認為,人類是通過“戰(zhàn)爭—和平”的方式來實現大自然隱蔽計劃的。因而全部世界歷史對人類來說就表現為“戰(zhàn)爭—和平”的過程,其目的是“和平”但過程是“斗爭”。所以,世界歷史對于大自然來說是實現其“隱蔽計劃”的過程;而對于人類來說是實現“永久和平”的過程。如果人類因為戰(zhàn)爭而自我毀滅,世界歷史就會不復存在,這不符合大自然實現其隱蔽計劃的終極目的,所以,為了大自然實現其隱蔽計劃,人類就必須把“永久和平”作為其世界歷史活動的目的(1)大自然的隱蔽計劃是人類不可知的,但“永久和平”對人類自身來說卻是可知的,這表現出康德世界歷史理論中的“人學傾向”。這一“人學傾向”對馬克思產生了重要影響,即世界歷史是“人類”自己的歷史,而不是康德意義上的“大自然的隱蔽計劃”。。當然,幾乎每位政治哲學家都把建立一個和平的共同體作為其政治哲學最高目的,馬克思也不例外。馬克思沒有使用康德的“永久和平”概念,而是在《共產黨宣言》中有這樣的表述:“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盵4]31因此,馬克思把康德的“人類永久和平”轉變?yōu)椤跋麥珉A級斗爭”。
世界歷史目的的實現不是一帆風順的,而是充滿了各種威脅和挑戰(zhàn),其中最大的挑戰(zhàn)就是戰(zhàn)爭??档聫霓q證法的視角,把人類內部的“對抗性”看作實現歷史目的的否定性環(huán)節(jié),因而也肯定了“對抗性”的積極價值。他在第四個命題里指出:“大自然使人類的全部稟賦得以發(fā)展所采用的手段就是人類在社會中的對抗性,但僅以這種對抗性終將成為人類合法性秩序的原因為限。”[3]6對抗性是不可避免的,但如果對抗導致人類的毀滅,那么這種對抗就沒有任何積極的意義了。因此,康德認為,“對抗”應該以建構合理的世界秩序為界限,對抗只有當它作為通向“合法的世界秩序”的一個否定性環(huán)節(jié)而存在才是合理的。概言之,世界歷史一定有“對抗”,但“對抗”不是目的,實現“永久和平”才是目的。
關于“對抗”,康德有明確的界定:“這里的對抗一詞,我指的是人類的非社會的社會性;也就是人類進入社會的傾向,而這一傾向又是和一種經常威脅著要分裂社會的貫穿始終的阻力結合在一起的?!盵3]6人類的先天稟賦里包含“對抗”和“非對抗”的矛盾:對抗就是人類的“非社會性”;而“非對抗”就是人類的社會性。因此,世界歷史的進程就是在人類內部的這種對抗性和非對抗性、社會性和非社會性之間的矛盾中展開的。這樣,世界歷史的發(fā)展趨勢就是超越對抗而走向非對抗,但是需要強調的是,對抗作為否定性環(huán)節(jié)恰好構成了通向非對抗的條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康德給予對抗性以肯定的意義:“正是這種阻力才喚起了人類的全部能力,推動著他去克服自己的懶惰傾向,并且由于虛榮心、權力欲或貪婪心的驅使而要在他的同胞們——他既不能很好地容忍他們,可又不能脫離他們——中間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盵3]7
進一步講,人類社會內部的對抗性如何揚棄為“永久和平”呢?康德認為,人類內部最高的對抗形態(tài)是以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對抗表現出來的,因此,“永久和平”就需要國家與國家之間達成和解,以實現世界歷史的目的。而這同樣是要經過否定性環(huán)節(jié)——戰(zhàn)爭來實現的?!耙蚨械膽?zhàn)爭就都是要——盡管這并不是人類的目標,而卻是大自然的目標——建立起國家與國家的新關系的反復嘗試,并且是要通過摧毀或者至少是瓦解一切國家來形成新的共同體;然而這些新的共同體,或者是在其自身之內或者是在他們彼此之間,卻又變得無法維持,于是就必須再度經受新的類似的革命。直到最后,部分地是由于內部有公民憲法的可能最好的安排,部分地是由于外部有共同的約定和立法,人們才會猶如一架自動機那樣地建立起來能夠維持其自身的、就像是公民共同體的這樣一種狀態(tài)來”[3]12。
上述康德的世界戰(zhàn)爭理論分別在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無產階級革命中得到了確證,但問題是“兩次世界大戰(zhàn)并沒有終結人類戰(zhàn)爭的可能性”,因為,只要資本主義仍然存在,就無法達到康德所說的“永久和平”??档陆o出的方案是“世界公民憲法”,這在馬克思看來是不現實的。馬克思把消滅世界戰(zhàn)爭的解決辦法轉變?yōu)橄麥缳Y本主義私有制,這是馬克思對康德“永久和平”問題的歷史唯物主義應答。
馬克思認為,無產階級的革命戰(zhàn)爭是為了永久地消滅戰(zhàn)爭而進行的革命,與前者的資產階級內部戰(zhàn)爭具有本質性的差別。因此,馬克思主義所指導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戰(zhàn)爭構成了世界歷史通向永久和平的人類共同體的戰(zhàn)爭,其最終目的是以建立無產階級政權,取消階級斗爭以及國家、民族為目的的。顯然,在這方面,馬克思所提出的“國家的消亡”已經走在了康德的前面。康德是在18世紀資產階級法權框架下來探討世界歷史目的的,他訴諸“各民族的聯(lián)盟”[3]12來實現世界歷史的目的,而馬克思則訴諸“全世界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的革命行動來實現世界歷史的目的,這與康德的世界歷史理論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歷史進入21世紀,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的當代敘事試圖探索的是超越人類戰(zhàn)爭而實現世界歷史和平目的的可能之路。人類命運共同體不是通過戰(zhàn)爭建構的,而是通過合作共贏來建構的。
康德的世界歷史理論概括起來說就是按照知性因果思維(2)康德把認識能力劃分為兩種思維方式:一是知性的因果思維方式;二是理性的目的論思維方式。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康德主要考察的是知性因果思維方式,即經驗知識所以可能的先天綜合判斷問題。在《判斷力批判》中,康德則提出了目的論思維方式,認為鑒賞判斷屬于目的論判斷。前文康德在確立世界歷史的終極目的的時候采用了目的論的思維方式。參見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一編第一卷第一章第一節(jié)“知性在邏輯上的一般運用”部分;《判斷力批判》(上),宗白華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導論”八:“自然的合目的性的邏輯表象”部分。推出“世界公民狀態(tài)”和“各民族的聯(lián)盟”??档逻@一思路是受近代契約論思想的影響得出的。在世界歷史關于建立國家聯(lián)合體問題上,契約論采用了知性因果思維方式。契約論者都假定人類起初處在“自然狀態(tài)”。在自然狀態(tài)中,可能發(fā)生個體之間為了自身利益的沖突,如霍布斯提出“每一個人對每個人的戰(zhàn)爭”[5]問題。所以,契約論者認為,為了避免個體之間的沖突,就需要個體之間達成“契約”,形成盧梭意義上的“公意”,“每個人都以自自身及其全部的力量共同置于公意的最高指導之下”[6],也就是建立國家共同體??档聫倪@一契約論思路也得出了相同的結論。在一個國家內部,如果個體之間不能建立起道德關系,就會導致個體之間的沖突。市民社會作為利益主體之間沖突的和解,就需要有國家共同體。因此,國家共同體是保證個體之間避免沖突的客觀力量。進一步講,按照知性邏輯繼續(xù)推理,就會發(fā)現新的問題:不同國家之間如果形成沖突該怎樣解決?這就進入了世界歷史理論??档掠谑怯职凑掌跫s論的知性思維設想了國家之間的和解之路——各民族的聯(lián)盟,從而實現人類的“永久和平”。
不同的國家之間也會發(fā)生利益沖突,每個國家作為利益主體形成了不同國家之間的利益關系。因此,國家和國家之間的關系像個體和個體之間的關系一樣,都需要處理相互之間的沖突。于是,在各個國家之上,還需要有一個“聯(lián)合體”的存在,以便避免各個國家之間沖突。而對于這一凌駕于各個國家之上的“聯(lián)合體”,康德認為,只有通過建立“世界公民”,即“各個國家的聯(lián)合體”的方式得到保證。在一個國家內部,如果國家是真正的共同體,就能夠保證作為個體的公民能夠在國家的保護下實現自由,國家作為共同體的目的,就是保證每個個體在實現其自身自由的時候,不破壞他人自由;如果這個國家遭受其他國家的侵略,這個國家原本作為“真正的共同體”也將無法存在下去。因此,這就迫使我們沿著知性的邏輯繼續(xù)尋求保證每個個體的國家不遭受其他國家侵略的策略,這就是政治哲學家或倫理學家們所要達到的最高歸宿,即探討人類性的共同體問題。如果這一人類性的共同體不能建立起來,各個國家之間始終處于沖突之中,那么就無法保證每個國家能夠作為它所養(yǎng)育的民族和個體的護衛(wèi)者而存在,就更談不上共同體了。正如康德所說的:“制定一部個人與個人之間的合法的公民憲法——也就是說安排一個共同體——又有什么用處呢?那同一個迫使人們達到這種狀態(tài)的非社會性就又成為使得每一個共同體在對外關系上——也就是說在作為一個國家對其他國家的關系上——處于不受約束的自由狀態(tài)之中的原因;因此每個國家從別的國家那里就恰好必定要期待著那種壓迫個人并強迫他們進入合法的公民狀態(tài)的同樣災難?!盵3]11因此,按照康德知性邏輯所推出的人類性的共同體邏輯是:個體之間的和諧需要有國家,而國家之間的和諧需要有人類性的共同體——“國家的聯(lián)合體”來加以保證。思想史上統(tǒng)稱為“大同社會”的政治哲學的最高價值訴求,就是對人類性的共同體的探索。作為個體的人的自由,直接地由他的國家來保證,而終極地由人類性的共同體來保證。在這個意義上,盡管世界歷史理論的形態(tài)和原理不同,所蘊含的價值指向也可能不同,但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每個個體的自由能夠得到終極的保障。而在這方面,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又提出了不同于康德的辦法。
首先,康德是按照知性邏輯,從個體開始,經過國家共同體,最終推論出應該有一個人類性的“國家的聯(lián)合體”,永久和平是落實在“國家的聯(lián)合體”上的,但這一做法在馬克思看來是資產階級抽象的“法權問題”,還不是一個“歷史問題”??档略诮鉀Q世界歷史終極目的上,最終落在了“法權”的意義上,在馬克思看來根本沒有進入到“歷史”?;蛟S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明確批評說:“始終必須把‘人類的歷史’同工業(yè)和交換的歷史聯(lián)系起來研究和探討。但是,這樣的歷史在德國是寫不出來的?!盵2]533康德雖然關注了世界歷史,但是并沒有真正回到社會歷史領域解決世界歷史的“國家的聯(lián)合體”問題。與此不同,馬克思認為,人類的真正聯(lián)合體一定是在生產資料公有制基礎上才是可能的。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指出:“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將是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一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條件?!盵4]53馬克思認為,真正的人類的聯(lián)合體必然是以消滅階級對立為前提的。而階級是不同的利益集團,是由生產方式決定的。這樣,人類建立真正的聯(lián)合體的客觀條件就是消滅私有制、消滅階級。這是馬克思與康德聯(lián)合體的第一個區(qū)別。
其次,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討論國家共同體的時候,使用的是“共同體”這一概念。他認為,資本主義制度下國家是“虛假的共同體”或“冒充的共同體”,而只有在公有制基礎上,才能建立“真正的共同體”[2]571。在討論世界歷史理論中人類的永久和平問題上,馬克思和康德都沒有使用“共同體”這一概念,而是使用了“聯(lián)合體”這一概念。盡管二者都使用了“聯(lián)合體”這一概念,但含義卻有所不同。馬克思超越了康德所說的“國家的聯(lián)合體”。康德使用的是“國家的聯(lián)合體”,他還承諾有國家的存在;而馬克思使用的是“自由人的聯(lián)合體”,是以“國家的消亡”為前提的聯(lián)合體。在馬克思看來,當階級消亡之后,作為階級統(tǒng)治的國家也消亡了。因此,人類的聯(lián)合體不再是以“國家”的形式存在了。馬克思構想的是在共產主義中實現“自由人的聯(lián)合體”,將“自由個性”作為聯(lián)合體的單位。這意味著二者的“聯(lián)合體”概念是有區(qū)別的。
最后,馬克思所說的聯(lián)合體,是個體性與普遍性在社會生產方式中實現統(tǒng)一的聯(lián)合體。馬克思的公有制并不否認個體的自由,這是馬克思歷史辯證法思維對康德知性因果思維的超越。在馬克思看來,個體的自由是與共同體的自由相一致的,并不是個體為了共同體而失去自由;相反,共同體的自由必須落實在每一個個體當中,因此,馬克思才把聯(lián)合體理解為“每一個人的自由”。這與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說的共產主義是“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2]185相一致。在馬克思所說的聯(lián)合體中,個體的自由和聯(lián)合體本身的自由是一致的。人類的自由和解放,只能在生產方式的公有制中得到實現,而不能在康德抽象自然法的意義上得到實現。
綜上所述,馬克思的世界歷史理論和康德的世界歷史理論具有多重思想關聯(lián)。對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的理解,是理解當代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至關重要的思想基礎。對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的理解,不能僅僅停留在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更要從國際視野出發(fā)。一方面要從當代世界資本邏輯的新變化出發(fā),澄清人類命運共同體和世界資本邏輯體系的內在關聯(lián);另一方面,需要回到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的思想根基處理解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在當代的新發(fā)展。從康德世界歷史理論到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的發(fā)展,以及馬克思對康德世界歷史理論的創(chuàng)造性變革,為我們理解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提供了大思想家指明的原初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