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浮的鏡像

摘 要： 不似廬隱的純真明麗，蕭紅作為一位女性作家在自我身份認同與情感追求乃至家園歸屬方面都是一個永恒的流浪者。作為描寫淪陷地東北的散文集《商市街》又展現(xiàn)了戰(zhàn)爭中知識分子的受挫以及整個民族的飄浮境況。

關(guān)鍵詞 ： 蕭紅 《商市街》 流浪 飄浮

比起《生死場》等小說中直面殘酷、沉重的生生死死，蕭紅的一些回憶性散文諸如《呼蘭河傳》 《回憶魯迅先生》有汩汩暖意滲入，然而對蕭紅、蕭軍生活紀實的自敘傳散文集《商市街》 才是在剝離他者體驗與回憶偽飾后的真誠袒露。蕭紅寫作中愛的缺失與家的追尋等主題在《商市街》 中得到了延續(xù)，然而將自我的缺失與精神家園的失落空前地糅合在一起卻是獨有的風(fēng)貌。

一、缺失體驗

蕭紅一生短暫而凄涼，多的是反叛與流浪。她以女性特有的率真與敏感將痛苦的生命體驗融入散文，使得作品具有了真實、凄美的自敘傳審美品格。蕭紅由女兒向妻子身份的過渡是女性與男權(quán)社會對話的過程，也是女性意識覺醒的過程。但正如魯迅對挪拉出走的深刻質(zhì)問，女性反叛帶來的可能是困境向困境的轉(zhuǎn)化，循環(huán)著的是女性自我認同的失落。

等級森嚴的封建宗法制下的父權(quán)社會里男性擁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力?！爸啬休p女”“夫為妻綱”式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倫理致使女性處于附屬地位。蕭紅出身于地主家庭，物質(zhì)寬裕的童年生活卻充滿著家庭的冷漠。祖母的針刺、生母的去世、繼母的忽視都使年幼的蕭紅體會不到來自家庭的關(guān)懷。特別是作為家庭中男性話語權(quán)代表的父親性格暴躁，對蕭紅暴戾、專制，不僅對其拳打腳踢，還阻止蕭紅上學(xué)，甚至在蕭紅小學(xué)時便為她指婚。繼而蕭紅形成了強烈的“憎父”情結(jié)，這種情結(jié)在散文里的演化便是父親角色的缺失?！渡淌薪帧?中鮮有父親角色的刻畫，《家庭教師》一文中在小飯館門口抱著孩子乞討的是上了年齡的婦人，卻不見孩子的父親。經(jīng)歷了“五四”自由、民主、平等思想的啟蒙，加之童年的缺失體驗，蕭紅壓抑之下的女性意識開始覺醒，為抗拒包辦婚姻毅然選擇離家出走，實現(xiàn)了對父權(quán)強有力的反叛。然而父權(quán)社會是由男性體力貢獻的農(nóng)耕經(jīng)濟維系的社會秩序，蕭紅逃離父親壓制的同時也意味著失去了父親對她的經(jīng)濟供養(yǎng)，陷入經(jīng)濟困境是必然的結(jié)果。《商市街》 中美麗、青春的女子都有著父親的經(jīng)濟支持，是蕭紅困頓生活的反照。圖畫先生十五歲的女兒穿著花旗袍加黑絨上衣，她只知道美麗，沉浸在青春中完全不懂得人生的艱辛；卷皺的頭發(fā)、胭脂嘴的同學(xué)汪林卻顯得比自己年輕很多；汪林二姐能夠看最新的電影，享受娛樂，“我”卻只能待在冰冷的屋里。《借》 一文中女子中學(xué)的描寫更是一種優(yōu)渥與窮困的強烈對比。女子中學(xué)里的每棵樹、每個衣架子都是溫馨的記憶，而“我”三年后上樓借錢卻是一種受困的屈辱。事實上，蕭紅在女子中學(xué)上學(xué)時還未離家出走，而《借》一文描寫的內(nèi)容是離家之后，因此女子中學(xué)負載了離家前后經(jīng)濟對比的功能。除此之外，女子中學(xué)也是幼稚與成熟的分水嶺，比起中學(xué)時期校園生活的天真與無憂，三年后的社會生活有著更多的復(fù)雜與困窘。成熟是一種青春的追悼，也是現(xiàn)實的認知，而同時伴隨著成長的代價。這也隱喻著女性意識覺醒時的進步性以及反思性。

逃離父權(quán)的蕭紅不能夠在經(jīng)濟上實現(xiàn)獨立，轉(zhuǎn)而陷入了夫權(quán)的陷阱。在經(jīng)歷了陸振舜與汪恩甲在愛情上的遺棄后，蕭紅在求救中與蕭軍結(jié)識并相愛。蕭紅實現(xiàn)了由女兒身份向妻子身份的過渡，從熱情桀驁的叛逆少女成為滯于現(xiàn)實的呆婦。這意味著剛沖破牢籠的女性意識再次向男權(quán)妥協(xié)。蕭紅在與蕭軍同居時因經(jīng)常生病很少出門，整日待在屋中過著百無聊賴、毫無意義的生活?！堆┨臁分小拔也灰彩呛脱┗ㄒ话銢]有意義嗎，坐在椅子里，兩手空著，什么也不做；口張著，可是什么也不吃”a便是最好的形容。無聊之中戀人蕭軍便成為蕭紅唯一的寄托，顯然蕭紅忘記了自我的女性身份，完全淪為了男性的附屬品。正如《商市街》中“我”對郎華歸來的急切渴盼，郎華回不回來成了“我”唯一可做的事情“：一直到郎華回來”b，“ 下午，郎華還不回來”c，“ 郎華怎么還不回來”d。 適應(yīng)了妻子身份后的蕭紅也做起了家務(wù)。《商市街》中有“我”被日?，嵥槔壋杉彝ブ鲖D的描寫，諸如洗碗、刷鍋、吃飯、睡覺、愁柴、愁米……“我”居住的小屋便是女性心靈世界的隱喻?！拔摇闭摘氉源谖葜邪凳玖伺跃竦那衾В凰谋诘母邏г阪i閉的空間，大量無法排解的時間只能用來站在窗口觀望，成為倦怠地打著呵欠的看客。

但是依靠著蕭軍的蕭紅在物質(zhì)、情感層面是否得到了滿足？從蕭軍的現(xiàn)實處境可窺見端倪。當時的蕭軍是一個每日奔波還處處受挫的知識分子?，F(xiàn)實中的蕭軍在《商市街》 中的形象便是郎華。知識分子郎華，并不能求得一份安穩(wěn)的職業(yè)為生活提供充足的物質(zhì)保障，職業(yè)理想更是化為泡影。郎華經(jīng)歷了艱難求職、求職夢碎的過程。起先，郎華一次次冒著雨雪出門只為尋找生存的可能。雨、雪暗示了郎華求職環(huán)境的惡劣和求職的艱難。“郎華的夾衣上那樣濕了，已濕的褲管拖著泥。鞋底通了孔，使得襪也濕了”e， “半截褲管又涼又硬”f。 隨后，郎華向金錢屈服，找工作等同于找錢?！敖虄蓚€人讀國文課本……不能說是職業(yè)，只能說新找到十五元錢”g。被生計脅迫的職業(yè)是缺乏意義、尊嚴與追求的，它甚至不能支撐生存的需要?！稄V告員的夢想》中高達四十元的工資無疑有著強烈的誘惑，但高薪的背后涉及職業(yè)操守的問題。郎華試圖拒絕廣告員工作，稱為了四十元錢畫情火、艷史是可恥的，不能做敗壞歷史的人。然而他最后卻為二十元錢成為老秦副手的副手，但連這違背操守的工作也只做了一次便失去了機會?！皬V告員的夢到底是做成了，但到底是碎了”h，知識分子個體價值的實現(xiàn)壯志便宣告破產(chǎn)。

顯然，受挫的知識分子蕭軍不能成為蕭紅的救星。求助夫權(quán)失敗的蕭紅面臨的是經(jīng)濟、情感的雙重困厄。一方面，在哈爾濱時是二人處于饑寒交迫的困苦時期。雖然《商市街》寫于離開哈爾濱兩年后的上海，但蕭紅并未利用記憶與現(xiàn)實的疏離感淡漠那段饑腸轆轆的艱難，反而選擇再次直面當時最真的體驗。首先沒有物質(zhì)填充的生理肌體是空乏的，“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氣的皮球”i。 叔本華曾指出欲望就是匱乏。對食物的強烈渴求使得食物具有了無比奇特的吸引力，人在食物面前的受虐與殘暴恰恰襯托出了肚子的空空如也。熱白的牛奶、飄香的列巴圈、帶肉的丸子湯都引導(dǎo)著人性拋卻道德規(guī)束，赤裸地表達欲望。郎華吃面包時貪婪無比，“他仿佛是一個大蝎虎樣，貪婪地，為著他的食欲，從籃子里往外捉取著面包、圓形的點心和‘列巴圈，他強健的兩臂，好像要把整個籃子抱到房間里才能滿足”j。文中“我”也三次想對“列巴圈”圖謀不軌，如小偷般的內(nèi)心掙扎。其次，空腹感從個人的肌體擴充到了外界，變?yōu)榱酥車h(huán)境的空曠?！拔葑与m然小，在我覺得和一個荒涼的廣場樣，屋子墻壁離我比天還遠，那是說一切不和我發(fā)生關(guān)系；那是說我的肚子太空了！”k 缺少食物補充能量的身體時常是虛弱、無力的，近在眼前的物體便會顯得遙不可及。短短的三層樓梯變得那樣長，仿佛是無法看到盡頭的天梯，處在墻壁中的窗突然成為天窗變得高不可攀。“一切離得我遠遠的，一切都厭煩我”l。 一切外在事物的遠離又使得饑餓的那種荒無感切切實實。另一方面，作為妻子的蕭紅情感是缺失的。拼命賺錢的蕭軍整日奔波在外，對妻子的陪伴是遠遠不夠的。《商市街》中白天郎華不在家的時候，“我”是對著家具自言自語，晚上的郎華卻是睡了不醒來。夫妻的交流時間少得可憐，情感需求得不到滿足，“我”陷入無盡的寂寞之中。郎華極度饑餓的時候變成一個自私的貪吃鬼，將本來留給“我”的那份食物也吃掉。郎華為了男人的尊嚴將當東西的事情推在了“我”的身上，夫妻的共享共擔沒有實現(xiàn)。會武術(shù)的郎華卻不是一個體貼的人，“我”給他擦腳上的泥，他也不彎一下身子；“我”難過的時候得不到安慰，郎華卻訴說著前情人敏子的賢惠與那美麗的紅唇?？梢姡瑹o論是時間的陪伴還是情感的體貼，蕭軍都未能給蕭紅一個完整的愛情。

蕭紅在由少女向妻子轉(zhuǎn)換的時候失去了原有的勇敢與激情，被所謂的新身份捆綁卻未得到妻子應(yīng)有的情感回報，可謂是一次自我認同的失落。在父權(quán)、夫權(quán)的男權(quán)社會中，蕭紅未能實現(xiàn)自我身份的確立，依舊是一個生活、心靈都在漂泊、流浪的無家可歸的可憐女子。

二、家園失守

正因為物質(zhì)、情感、精神方面的無依，蕭紅才會更加渴望“家”的歸屬?！逗籼m河傳》哀婉中的那一抹亮色便來自溫情、靜謐的“后花園”。那是祖父贈予的關(guān)愛，也是蕭紅罕有的精神家園，是她唯一的依托?！渡淌薪帧分小缎⊥怠④嚪蚝屠项^》 寫的也是后花園的一角，其中吃蘋果還感恩的鋸木柈老頭正是慈祥的祖父形象的投射。此篇對底層人的人性做了濃縮式的全景展示。三個不同職業(yè)的小人物同樣在生存的困境中掙扎，但卻有三個梯度的人性表現(xiàn)。小偷眼睛發(fā)著光，時常偷七八塊木柈。他為了生存變得貪得無厭，連續(xù)不斷地偷竊。車夫表面上痛斥小偷的偷竊行為，實際上自己也厚著臉皮算計著便宜。鋸木板的老頭即使餓著肚子也不將年齡作為博取同情的籌碼，更因為一個不要錢的面包而心懷感激。有人以惡報的方式擺脫困窘，有人以虛偽掩蓋貪欲，而最讓人動容的是那些在冰冷中深存的溫暖，卑微的苦楚卻用品格高歌。“后花園”是商市街帶給蕭紅僅有的感動，她漂泊的靈魂有了一瞬的駐留。

然而戰(zhàn)爭卻將蕭紅的流浪卷入了民族的流亡。20世紀30年代中華民族面臨的是多方外敵的虎視眈眈與入侵。作為北部國門的哈爾濱首先成為爭相吞食的地方。俄國、日本的入侵使得純?nèi)坏闹袊鞘兄斜椴剂送鈬??！渡淌薪帧穼ν鈹秤咳牒髧说氖軌焊信c戰(zhàn)敗后的創(chuàng)傷感、屈辱感有著精細的描摹。《門前的黑影》中在公園滑冰的有日本孩子、俄國孩子、中國孩子。本是中國孩子獨享的樂園卻被日俄分占，玩樂序列末端的中國孩子傳達的正是家園被侵占的卑微感?！洞阂鈷焐狭藰渖摇分杏小巴鈬耍〖澥繕拥?，流氓樣的，老婆子，少女們，跑了滿街……中國人來混在這些卷發(fā)人中間，少得只有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m。 春天狂歡人群中中國人的稀少同樣揭示了家園被入侵后國人的不適與悲傷。《又是春天》中1929年和蘇俄作戰(zhàn)被打沉在江底的“利捷”戰(zhàn)艦就如同是戰(zhàn)爭留在中國人心中的傷疤，時刻提醒著疼痛與屈辱。“這樣的軍艦使人感到殘忍，正如同在街上遇見的在戰(zhàn)場上丟了腿的人一樣，他殘廢了，別人稱他是個廢人”n。 一個廢人，一個經(jīng)受了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有著歷史羞恥的殘缺之人。

在這樣危難的時刻，“我”與郎華始終沒有一個溫暖安定的容身之所，屋子總是冰冷的，甚至是變換的，最后竟變成了空的。開篇《歐羅巴旅館》中便出現(xiàn)了“我”與郎華被驅(qū)逐的情景，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僅用來容納身體的屋子也被無情地剝奪。之后搬到了商市街的汪家，依舊是鐵床似的冰冷，連“我”生病還要寄居在朋友家中。《最后一個星期》中已是一個拍賣完所有家具的空屋子了。這意味著容納人身的屋子徹底地失去了。在蕭紅的東北故鄉(xiāng)，眾人紛紛都在謀劃著走?！傲骼巳グ?！哈爾濱也并不是家，要么流浪去吧！”o作為故鄉(xiāng)主人的種種自主權(quán)受到了限制，大家不得不去尋找生存的空間。中華民族植根的土地一角哈爾濱，早已被流亡感所籠罩?！稓W羅巴旅館》中出現(xiàn)了掛著刀槍的黑衣人的威脅與審問，即牽出了俄國與日本憲兵對中國人的恐嚇。俄國在中國的地盤收著租金，日本在中國的地盤上管著刀劍，還有叛國的中國人做了警察狐假虎威，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同胞。被人抓捕的恐懼便來源于內(nèi)外聯(lián)合壓榨?！盃颗７俊被蛟S是大家聚集在一起共同抵抗黑色恐怖的溫室。一開始人們跳著舞狂歡著，吃著蘋果、糖、茶等，有過那么幾天快樂的日子。但很明顯，在遍布外國人的哈爾濱藏身在“牽牛房”只能是自欺欺人的麻痹。徐志的消失終于使得恐怖慘白白地壓在了每個人的頭上，很多人都計劃著逃跑。黑色恐懼讓人完全喪失了家的歸屬感、溫暖感、安定感。

我沒有回轉(zhuǎn)一次頭走出大門，別了家屋！街車，行人，小店鋪，行人道旁的楊樹。轉(zhuǎn)角了！

別了，“商市街！”p

當屋子、故鄉(xiāng)都不能棲身，流浪感便再無從遮掩。家園淪喪，心何所依？唯有逃離，唯有流浪……這種流浪存在于蕭紅自身對“家”的追求的不得中，也是外敵入侵后國人無家可歸的精神映照。

三、結(jié)語

蕭紅將小說、散文、詩巧妙地糅為一體，打破了傳統(tǒng)的敘事模式，使得傳統(tǒng)的抒情與現(xiàn)代小說的講故事的方法巧妙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商市街》 是一部將個人的情感體驗與民族命運同構(gòu)、個體與集體同構(gòu)、微觀與宏大同構(gòu)的哲學(xué)題本。

abcdefghijklmnop蕭紅：《蕭紅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2003年版，第184頁，第185頁，第187頁，第194頁，第185頁，第188頁，第214頁，第226頁，第199頁，第189頁，第184頁，第187頁，第242頁，第276頁，第270頁，第28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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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常瑞輝，西藏民族大學(xué)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編 輯：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