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必應
(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貴州貴陽 550025 )
在朱熹所身處的南宋時期,“作為北宋文人的延續(xù),南宋文人也是以參政主體為主要角色的,多數(shù)還具有了參政主體、文學主體、學術(shù)主體三而合一的復合型主體特征”[1]1。朱熹一生七十一年的生命歷程里,“登第五十年,仕于外者僅九考,立朝才四十”[2]12767,雖然實際從政時間并不長,“累計方逾七年”,“奉祠二十一載”[3]60,但在其總計逾七年的從政生涯期間辭官達四十余次,仕途可謂曲折,經(jīng)歷極為豐富。在朱熹從政生涯中,因朝政異見,并不是一味附和以求官爵,而是敢發(fā)諍言不畏權(quán)勢,故往往陷于黨爭朝議之間,晚年更因慶元黨禁而被錮于逆亂黨籍。仕途生涯中的黨爭經(jīng)歷不僅影響了朱熹的政途,亦深深影響其散文的創(chuàng)作。這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一是朱熹散文完整全面地記錄再現(xiàn)了南宋波瀾壯闊的黨爭面貌;二是朱熹散文不只是對黨爭的簡單純粹記錄,而是以散文為武器進行政治見解的表達;三是黨爭之中的不同境遇對朱熹散文的創(chuàng)作有著重要的影響;四是可從其有關(guān)黨爭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窺見其人格形象。
清代學者龔自珍在《乙丙之際箸議第九》中曾提出這樣的觀點:“吾聞深于《春秋》者,論史也,曰:書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觀其才。才之差,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為一等?!盵4]5他認為不同時期的社會狀況可分之為三等:治世、亂世、衰世。其言衰世之下相吏、將士、民工、商儈皆無才干,社會上下一片衰頹氣象,才士才民則多受迫害不得志:
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抑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鮮君子也,抑小人甚鮮。當彼其世也,而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于戮之[4]5。
南宋一朝,在建立之初:“天下州郡沒于胡虜,據(jù)于潛偽,四川自供給軍,淮南、江、湖荒殘盜賊。朝廷所仰,淮浙、閩、廣,江南,才平時五分之一?!盵5]74又加之德政不修、吏治不興:“上下恬嬉,不復勤恤民隱。朝廷百色誅求,上供不以實數(shù)而以虛額,和朵不以錢而以關(guān)子,絲蠶未生已督供賦、禾谷未秀已催發(fā)裝。州縣困于轉(zhuǎn)輸,文移急于星火,官吏愁嘆,閻里怨咨?!盵6]1386苛政之下甚至出現(xiàn)“民去本業(yè),十室而九,其不耕之田,千里相望”[7]1021的場景。若以龔自珍《乙丙之際箸議第九》中的“三世”之法觀之,南宋時期可謂衰世無疑。
歷朝歷代凡衰世其政局必然混亂,各仕宦官僚為維護政見主張及自身利益往往拉幫結(jié)派黨同伐異,此從漢末鉤黨之獄、唐代劉李黨爭之激烈可見一斑。但南宋之黨爭又與前代有所不同,特別是南宋時期的黨爭其表現(xiàn)形態(tài)往往不是單純的政治上的沖突,而更多與這一時期的文學生態(tài)相關(guān):“南宋黨爭就是文學生態(tài)中最直接、最活躍的因素?!盵1]1對于南宋黨爭表現(xiàn)形態(tài)上的模糊性,蔣松勤在《南宋文人與黨爭》中認為:
一般以為,在南宋政治史上,朋黨之爭的現(xiàn)象并不突出,歷時長久也最突出的宋金和戰(zhàn)之爭與道學反道學之爭,不屬于黨爭的范圍。其實,與由王安石變法引起的“新舊黨爭”是北宋中后期政治的主要表現(xiàn)形態(tài)一樣,南宋政治的主要表現(xiàn)形態(tài)也是朋黨之爭;宋金和戰(zhàn)之爭與道學反道學之爭,就是以黨爭的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的[1]3-4。
故而南宋時期的和戰(zhàn)之爭、道學反道學之爭、“國是”之爭皆為黨爭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朱熹生于建炎四年(1130年),卒于慶元六年(1200年),七十一年間歷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此一時期正是南宋道學朋黨盛行、黨爭錯雜激烈之時。《宋明理學史》言“朱熹從筮仕到逝世,凡五十年。經(jīng)歷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其間:‘士于外者僅九考’,立于朝者四十日。其余四十年,都奉祠”[8]1021,“累計方逾七年”,“奉祠二十一載”[3]60,辭官達四十余次,實際在仕時間雖然不長,但政途可謂曲折。又因為人剛正,對于異見必據(jù)理力爭,從不委曲求全,故往往深陷黨爭風波之中。
通觀朱熹散文創(chuàng)作,爭議異見者極多,但對黨爭情狀反映集中者,則多在四個時期。
1.隆興北伐與議和期間。此段爭議源于紹興三十二年(1142年)洪邁、張掄使金辱國,朝中參知政事史浩與川陜宣諭使虞允文就陜西之地的棄存問題展開爭論,孝宗趙昚對此態(tài)度搖擺不定,“直到十一月朝廷用史浩建議,下令吳璘棄德順城從川陜前線退兵,遭到金兵邀擊,三萬軍兵只剩七千人退回,已收復的秦鳳、熙河、永興等地全部喪失”[9]188。隨后朝廷決定出師北伐,但由于準備不足,又因 “趙昚的好佛佞老,主和派的盤踞要津和近習小人的怙寵預政”[9]190,致使隆興北伐前期雖有所收復報捷,但最終落得丟盔棄甲、一敗涂地。而在隆興北伐前后,朱熹先就鹽法問題與汪應辰、陳季若有所爭論,又就北伐之事在與魏掞之等人的書信往來中多有交流。隆興元年(1142年)九月朱熹入都奏事,就北伐之事與朝政得失亦多有奏及。
2.朱熹任浙東提舉期間。淳熙九年(1182年),朱熹除浙東提舉巡歷浙東,七月,入臺州城,六劾知州唐仲友于災荒之年催逼租稅、貪盜殘民、植黨淫惡。但唐仲友弟婦是宰相王淮之妹,且因涉及名妓嚴蕊,終于無可奈可而罷歸武夷。朱熹于浙東提舉任上,先后上書奏劾紹興府督監(jiān)賈祐之、紹興府指使密克勤、上戶朱熙績、衢州守臣李嶧、寧海知縣王辟綱、臺州知州唐仲友等人。在朱熹這一時期內(nèi)的散文創(chuàng)作之中,不僅有對巡歷所見的災荒苛政書寫,更多見其政治主張,故而這些奏劾不只是單純的行使職責,亦是受黨爭的影響。
3.戊申延和奏事期間。淳熙十四年以來,朝中周必大相黨與王淮相黨日漸對峙,因王淮主張反對道學,而周必大卻依靠道學派力量,故而周、王相黨對峙的實質(zhì)亦即道學派與反道學派的斗爭。此時朱熹因浙東提舉任內(nèi)六劾唐仲友之事而被罷閑,鑒于朱熹作為道學魁首名聲彰顯,周必大有拉攏之心,周必大黨下亦即朱熹好友的楊萬里上疏極力推薦朱熹:
臣竊見浙東監(jiān)司朱熹,以言臺州守臣唐仲友而畀祠祿,至今六年。朝廷藐然不省,亦廢然不用,天下屈之。…… 今也熹與仲友兩廢而不用,臣不知此為賞耶?為罰耶?使仲友而無罪,仲友何不請詣廷尉以辨之;使熹而舉按之不實,朝廷何不聲熹之罪以罰之,何直為此憒憒也?[10]506
朱熹好友陳亮在給周必大的信中亦言:“諸賢凋落殆盡,獨參政與元晦巋然以鎮(zhèn)之。”[11]176朱熹正是在此情形下入朝,戊申延和奏事期間,先有高廟配享之爭,在朱熹上奏五札之后又有與林栗的交奏,諸多交惡交奏之事,實則都是在王淮、周必大相黨黨爭之下的政治運作,亦是道學派與反道學派的正面交鋒。
4.入侍經(jīng)筵到慶元黨禁期間。紹熙五年(1194年),孝宗趙昚駕崩,在宮廷內(nèi)禪中,光宗趙惇禪位于寧宗趙擴。寧宗舊臣黃裳、彭龜年奏請招徠朱熹以厭人望“若欲進德修業(yè),追蹤古先哲王,則須尋天下第一人乃可”[12]135,“陛下若招徠一世之杰如朱熹輩,方厭人望,不可專以潛邸學官為之”[13]870。故趙擴下詔除朱熹煥章閣待制,朱熹入侍經(jīng)筵四十六日,先后進講七次,隨后被趙擴以 “朕憫卿耆艾,方此隆冬,恐難立講,已除卿宮觀,可知悉”[7]1990-1991之名內(nèi)批罷歸。慶元三年(1197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知錦州王沇上書奏請設(shè)立偽學之籍,效法元祐黨籍的慶元黨禁偽逆黨籍出爐,作為道學魁首的朱熹亦名列其中。
通觀朱熹一生,從隆興北伐到慶元黨禁,此間黨爭之中從不缺乏朱熹身影。對于黨爭,朱熹從不避諱:“近年道學,外面被俗人攻擊,里面被吾黨作懷。”[14]1990-1901直言“吾黨”,以“黨內(nèi)”“黨外”指稱道學與非道學。一時道學之士如呂祖謙、陳亮等人雖然與朱熹學術(shù)主張有所存異,“但政治文化上的共同使命,使他們超越了學術(shù)思想上的具體差異,結(jié)成具有鮮明政治色彩的朋黨集團”[1]95。
朱熹自言“余素不能作唐律,和韻尤非所長。年來追逐,殊覺牽強”[15]842,又時常有“多言害道絕不作詩”[14]185之感,可見雖然朱熹詩文成就斐然皆一時之盛,但就其主觀而言,則“文”在其學術(shù)思想體系的闡發(fā)構(gòu)建上有著更重要的地位。自唐代韓愈文道關(guān)系論述后,北宋周敦頤在《通書·文辭》中明確指出:“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盵16]56朱熹上承北宋五子主張,在錯綜復雜的黨爭中,同樣以文作為闡發(fā)道義主張的途徑和辯發(fā)政見的利器。
對于“道”的闡釋,錢穆先生在《朱子新學案》認為朱熹所論之“道”:“每一人身,亦各是各形而下。人群身世亦即是器,道即由此人群身世上見?!盵17]293故而朱熹之“道”實則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體認,正因道即由人群身世上見,所以朱熹既然深陷黨爭亂局,其散文創(chuàng)作亦是以之“器”對“道”的維護與闡釋。換言之,朱熹關(guān)涉黨爭的散文創(chuàng)作是出于黨爭中的現(xiàn)實需要,是出于維護自我政見主張與切身利益出發(fā),強調(diào)的是其功利作用與實用功能。以下且結(jié)合朱熹不同黨爭時期的散文創(chuàng)作,試闡明其在黨爭中“以文為器”的散文創(chuàng)作觀念。
隆興北伐失利后,朱熹在散文中對這一事件多有言及,其中《答魏元履》深度剖析北伐失利之所在,極為深刻真實,被束景南先生認為:“可以說是隆興北伐最有價值的一篇實錄,真實性超過了所有后世正史、野史和筆記小說的總和?!盵9]193其中對北伐失敗原因的論述和南宋潰敗之時狀況的描述可謂獨到、真實:
今魏公銳志恢復,而諸將莫敢前者。姑以是自薦,公必喜而見留,然計其財力,未能舉事,是我以空言而獲實利也……上疏出師,而廷議莫以為可,而上意向之,不可奪……會虜騎至城下,眾莫敢戰(zhàn),楊言虜威不可當,且欲圖之。顯宗惶遽遂走,失亡七八千人。七萬人出寨,還者六萬余。而軍資器械盡沒。幸是日大霧,虜人不知我?guī)熤?,故無他,不然幾殆[14]5339-5340。
在此段中,朱熹認為隆興北伐失利原因,其一在于士氣低落,這產(chǎn)生于南宋戰(zhàn)爭中歷來勝少敗多的現(xiàn)實,以至于“楊言虜威不可勝”“諸將莫敢向前”。其二在于準備不夠充分,“計其財力未能舉事”卻枉顧現(xiàn)實,以至敗局。其三在于朝廷態(tài)度曖昧,上意不決,“廷議莫以為可”,“上意向之,不可奪”。而之所以朝廷態(tài)度猶豫,則在于朝廷上黨派紛爭,國策不定。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隆興北伐的失敗在所難免,以至于“失亡七八千人”,“不然幾殆”。
在戰(zhàn)和問題上,朱熹受其父朱松影響,一向主張以戰(zhàn)恢復故土:“嘗記年十歲時,先君慨然顧語熹曰:‘太祖受命,至今百八十年矣!’嘆息久之?!盵14]400隆興北伐之前,朝廷中史浩與虞允文兩派就陜西之地的棄存早有爭議,朱熹對此極為憂慮:“此事系消長,非人力所及?!盵14]5338對于隆興北伐的戰(zhàn)局,朱熹亦一直密切關(guān)注著,正所謂:“棄軀慚國士,嘗膽念君王……丹心危欲折,佇立但仿徨?!盵15]189故朱熹在戰(zhàn)和之爭上的態(tài)度偏向戰(zhàn)一方無疑,即便隆興北伐的失敗讓朱熹看到了戰(zhàn)敗之下的諸多問題,但在隨后的入都抗爭中,其主戰(zhàn)的立場并未改變:“當時秦人之攻,楚人之守,勢可知也。今日之事與此政相反,奈何以為比乎!”[14]1034
以上為朱熹對外和戰(zhàn)問題的看法,朱熹明確站在主戰(zhàn)一方,此為對外問題的立場。而對于國內(nèi)問題,當對君之忠與民生之重相矛盾時,朱熹往往自覺站在底層民眾的立場,此足見其仁者之心與儒者情懷。紹熙五年(1194年)朱熹除煥章閣待制,在其入都奏事之前,面對門人劉黻“其道合先?”的詢問,朱熹慷慨有言:
今日之事,非大更改,不足以悅天意,服人心。必有惡衣服、菲飲食、卑宮室之志,而不敢以天子之位為樂,然后庶幾積誠盡孝,默通潛格,天人和同,方可有為?!煜聼o不可為之時,人主無不可進之善。以天子之命召藩臣,當不俟駕而往,吾知竭吾誠,盡吾力耳,此外非吾所能預計也[12]135-136。
此是朱熹對于新君趙擴的企盼,對積弊已深的南宋時局提出了非“大更改”不足以悅天意、服人心的主張。主張君主修行德政、臣子盡心竭力,以大更改促全面改善,天下一心以革弊求新。但新君招徠朱熹等一列名流本為裝點朝廷門面,又怎肯納其“大更改”之策。時朝廷之上趙汝愚、韓侂胄黨同伐異,韓侂胄得勢弄權(quán),跋扈一時。對于新君的用人之失,朱熹在《辭免煥章閣待制侍講奏議二》中曾對趙擴旁敲側(cè)擊:
竊惟念陛下嗣位之初,方將一新庶政,所宜愛惜名器,不可輕以假人,若使僥幸之門一開,其弊豈可復塞?至于萬機之暇,博延儒臣,早夜孜孜,專意講學,蓋將求所以深得親歡者,為建極導民之本,思所以大振朝綱者,為防微慮遠之圖,顧臣之問,實資輔養(yǎng),用人或謬的,所系非輕[14] 975-976。
此言應放權(quán)有度,不可“輕以假人”,以防養(yǎng)成權(quán)臣,正所謂:“用人或謬,所系非輕?!贝颂幩浴坝萌嘶蛑嚒保瑢崉t暗指韓侂胄之流。朱熹雖然對趙汝愚、韓侂胄之政皆多有微詞,但在趙、韓黨爭之間偏于趙汝愚相黨為多,因此此文亦是黨爭之下的一篇斗爭檄文。
由上觀之,朱熹既身處黨爭激流之中,其散文創(chuàng)作亦往往服務于黨爭的現(xiàn)實斗爭需求。朱熹在黨爭中的散文是以“以文為器”的態(tài)度來創(chuàng)作的,而不僅僅是簡單的記錄與交流需要。這既是對“文以載道”“以文為器”等主張的繼承發(fā)展,亦是出于南宋激烈黨爭之下的現(xiàn)實需要。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在黨爭之中朱熹的散文創(chuàng)作往往服務于政治斗爭之需要,但隨著黨爭之順逆的境遇不同,其心境的變化亦往往影響其散文創(chuàng)作。
如上所論,南宋之際黨爭之實質(zhì)矛盾或可視為兩方面,其一為對于外敵的戰(zhàn)和之爭,其二為對內(nèi)黨爭的“忠君”與“為民”之矛盾。此兩方面朱熹一生立場鮮明堅定:對外主戰(zhàn),對內(nèi)為民,而學術(shù)思想方面的爭論處于次要方面,且在一定程度上服務于政治黨爭。且不論立場之對錯,政治斗爭本就錯綜復雜,又加之圣心如淵帝王心術(shù)影響,朝局瞬息萬變、順逆朝夕轉(zhuǎn)換。朱熹作為黨爭中的一份子,心境亦受黨爭形勢、朝局變化而多有起伏,亦必然影響其散文之創(chuàng)作。
當黨爭處于優(yōu)勢之時,朱熹散文的內(nèi)容便呈現(xiàn)出針砭時弊、直抒胸臆、敢于直言的特點,此境遇下心境亦較為開闊明朗。因順境之時往往對君王、朝廷飽含信心,出于政治熱情高漲和理學家的擔當精神,便常有以此身報社稷君王之感:“以天子之命召藩臣,當不俟駕而往,吾知竭吾誠,盡吾力耳,此外非吾所能預計也?!盵15]189這與其“棄軀慚國士,嘗膽念君王”[15]189的家國情懷是一致的。
在朱熹因彈劾唐仲友而罷歸武夷之后,淳熙十二年(1185年) 楊萬里曾向王淮推薦朱熹,言其:“學傳二程,才雄一世。雖賦性近于狷介,臨事過于果銳,若處以儒學之官,涵養(yǎng)成就,必為異才?!盵10]953又在《旱暵應詔上疏》中直陳:“使仲友而無罪,仲友何不請詣廷尉以辨之;使熹而舉按之不實,朝廷何不聲熹之罪以罰之,何直為此憒憒也?”[10]506隨后朝廷表態(tài):“(朱熹)先德后行,民從其化,而救荒之政,所全活者尤眾。久從家食,念之不忘。”[12]98淳熙十四年(1187年)太上皇趙構(gòu)駕崩,朝中主戰(zhàn)派和道學力量抬頭,周必大派在與王淮黨爭中逐漸處于優(yōu)勢,束景南先生在《朱子大傳》中描述這一時期形勢云:
如果說周必大的進相成為道學之士的福音,二月以后被排擯的道學人物相繼薦引入朝;那么趙構(gòu)的死又成為愛國之士的福音,久遭壓抑的主戰(zhàn)派以為“中興圣主”趙昚從此可以一無太上皇的掣肘,實現(xiàn)北向之志,一時恢復用兵的呼聲又起。詩人楊萬里以區(qū)區(qū)朝官抗議高廟配享,陳亮以愛國布衣伏闕上書,道學魁首朱熹以江西提刑入都奏事,都折射出朝野士大夫的這一共同動向[9]612。
故此次奏事朱熹是在黨爭中道學派處于順境的情形下入都的,此次奏事朱熹上五札,所言皆關(guān)于民生,多獄賦稅之事:第一札主要講獄訟之事,言“圣人之治,為之教以明之,為之刑以弼之”[14]532“凡有獄訟,必先論其尊卑上下,長幼親疏之分,而后聽其曲直之辭”[14]533。第二札言牢獄官吏選任,因“獄者,民命之所系,而君子之所盡心也”[14]534,故須遴選人員以“粗革舊弊”[14]535。第三札言經(jīng)總制錢問題,因官吏多“巧為名色,取之于民”[14]536,建議“討論經(jīng)總制錢合與不合立額比較之利病而罷行之”[14]537。第四札言科罰之弊,苛政酷吏“不問曲直,姿意誅求”[14]538,底層百姓“受弊不可勝言”[14]538。第五札言君心之失,期盼“惟陛下深留圣志,痛自刻勵而力行之,使萬世之后猶可以為后圣法程”[14]542。
由此可見,朱熹對南宋衰世之積弊見識極深,故每當有機會上疏奏事時,必敢于諫言不避威嚴。黨爭處于順境故能暢言已見,其政治參與的熱情也有所高漲。因為雖然對于南宋衰頹之現(xiàn)狀、頹唐之政局多有不滿,但其為國為民之心未嘗熄滅、憂君憂民之情不曾消減,故雖仕途坎坷,仍一片丹心一腔熱血。
相對于短暫少有的順境,在朱熹的仕途生涯中,所遭遇的逆境實際更多。究其原因,在于朱熹作為道學魁首的身份。南宋的黨爭與學術(shù)相勾連,而反道學又是南宋一時潮流,對道學的反對致使對道學陣營的討伐。對于宋代這樣的黨爭特色,王桐齡先生在《中國歷代黨爭史》中指出:
政爭之劇烈,黨禍之頻繁,為有宋一代特色。政治上有黨禍,學術(shù)上亦有黨禍。學術(shù)上之黨禍,時常隨政治上之黨禍為轉(zhuǎn)移。政治上占優(yōu)勝地位者,其學術(shù)常為社會所尊崇;政治上居劣敗地位者,其學術(shù)常為社會所鄙棄。以政治上之實力左右學術(shù),崇拜其人者,并其學術(shù)而提倡之;鄙夷其人者,并其學術(shù)而禁錮之。此種局面,實創(chuàng)始于宋,前此所未聞也[18]149。
故朱熹于黨爭之中,從隆興北伐到任浙東提舉、從延和奏事到入侍經(jīng)筵,實則多處于逆境之下。與上述順境之中的散文創(chuàng)作反映心境亦較為開闊明朗、對政治的信心和熱情不同,逆境之下其散文創(chuàng)作則多體現(xiàn)對于綱紀敗壞的憂慮、對于積弊的批評、對于民生多艱的無可奈何、對于圣心難測的失落哀嘆。因黨爭既然處于下風,則必然異派盛于朝堂,而對于積弊的批判既是出于愛民之心,亦是對于敵黨的攻伐。如其在任浙東提舉期間,巡歷的所見所聞使朱熹對于朝中王淮一黨執(zhí)政下的民生疾苦深感不平,其在《上宰相書》中言:
今祖宗之仇恥未報,文武之境土未復,主上憂勞惕厲,未嘗一日忘北向之志。而民貧兵怨,中外空虛,綱紀陵夷,風俗敗壞,政使風調(diào)雨節(jié),時和歲豐,尚不可謂之無事,況其饑饉狼狽,至于如此?[14]1134
此既言南宋之衰弊頹敗氣象,亦是對于廟堂之上執(zhí)政者及其官僚的指陳批判。其所言“主上憂勞惕厲,未嘗一日忘北向之志”者固美上而避諱之語,但“民貧兵怨,中外空虛,綱紀陵夷,風俗敗壞”之類,則立于朝野的王淮相黨亦有不可推卸之責。對于這一切,朱熹直言:
然熹亦嘗竊思其故而得其說矣,大抵朝廷愛民之心不如惜費之甚,是以不肯為極力救民之事;明公憂國之念不如愛身之切,是以但務為阿諛順指之計。此其自謀,可謂盡矣。然自旁觀者論之,則亦可謂不思之甚者也。蓋民之與財,孰輕孰重?身之與國,孰大孰???財散猶可復聚,民心一失,則不可以復收。身危猶可復安,國勢一傾,則不可以復正[14]1133。
此段言辭極激烈,直言“朝廷愛民之心不如惜費之甚”“明公憂國之念不如愛身之切”,直接指出朝廷“愛民”與宰執(zhí)“憂民”皆為幌子,實則皆為“惜費”“愛身”。而這一切是君王、朝廷、官僚的不作為共同造成的,此處既有對綱紀敗壞的憂慮、對積弊的批評,又有對民生多艱的無可奈何、對圣心難測的失落哀嘆??梢娭祆潼h爭逆境之下的散文彌漫著失望、激憤的情感,與順境之中的散文創(chuàng)作大為不同。
蘇軾在《答張文潛書》中有“其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為人”[19]320之語,所謂“文如其人”,亦即可通過其文來展現(xiàn)其人。同樣,朱熹在黨爭活動之間的散文創(chuàng)作,亦可通過其文觀探朱熹于黨爭之中的活動、心理及其人格形象。朱熹黨爭散文之中的人格形象主要體現(xiàn)為兩類:一是作為對君之忠層面上的臣子形象;二是作為站在黨爭立場之上的個體形象,此兩類形象共同構(gòu)成了朱熹在黨爭活動中的人格形象整體。
在黨爭活動之中,朱熹首先是以“臣”的身份出現(xiàn),這個身份決定了無論其政見爭論如何迥異激烈,其首先必須是盡“臣”之責以答“君”之恩。而黨爭情形的復雜與激烈,也使得身處黨爭旋渦的人有著多樣的表現(xiàn)方式,所以此“臣”之形象亦有多個方面。概而論之,則“臣”之現(xiàn)象主要表現(xiàn)為三類:一是敢于直諫的諍臣,二是仗義執(zhí)言的直臣,三是不附權(quán)勢的孤臣。
《舊唐書》言:“天子有諍臣,雖無道不失其天下;父有諍子,雖無道不陷于不義;故云子不可不諍于父,臣不可不諍于君?!盵20]1307諍即諍諫之意,諍臣即為諫諍之臣。縱觀朱熹所上奏疏,往往見解獨到深刻,直剖南宋社會積弊羸弱之根源,所言皆擲地有聲,不作泛泛之論。如南宋之際的經(jīng)制錢與總制錢本為臨時增收賦稅,但卻逐漸演變?yōu)閯兿髅癖姷闹匾侄危瑩?jù)束景南先生言:“紹興十年各州委通判專管經(jīng)總制錢,年入已高達一千七百二十五萬貫,超過北宋初年全國一年的收入,相對于唐代全年天下稅收的兩倍。百姓無力負擔,各地州縣都有巨額虧欠?!盵9]124科賦之重、剝削之甚可見一斑。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朱熹在與戶部侍郎鐘世明論及經(jīng)總制錢時認為:
此錢既非經(jīng)賦常入,為民所逋負,官吏所侵盜,而以一歲偶多之數(shù)制為定額,責使償之。自戶部四折而至于縣,如轉(zhuǎn)圜于千仞之坂,至其址而其勢窮矣,縣將何取之?不過巧為科目以取之民耳[14]1007-1008。
經(jīng)總制錢本“非經(jīng)賦常入”而使民眾深受其害,朱熹直言經(jīng)總制錢的收取不過是“巧為科目以取之民”,可謂言及此癥結(jié)之要害。錚錚之言可謂振聾發(fā)聵,見識之深可謂犀利獨到。此類言辭在朱熹散文中并非獨例,通觀其文多此類言,其諍臣之狀大類于此。
上為朱熹黨爭之中諍臣之一面。朱熹在黨爭時期的散文創(chuàng)作之中,除勇于諍諫之外,更有敢于直言的直臣一面。唐代陸贄在《冬至大禮大赦制》有言:“暴亂之后,仍彰烈士之功;憂危之中,方見直臣之節(jié)。”[21]9朱熹所上疏奏敢于觸及逆鱗,不避人主威嚴,亦可為南宋直臣之代表,如其在《延和奏劄》中對人主德業(yè)日隳、綱紀敗壞的批評:
日往月來,浸淫耗蝕,使陛下之德業(yè)日隳,綱紀日壞,邪佞充塞,貨賂公行,兵怨民愁,盜賊間作,災異數(shù)見,饑饉薦臻[3]516。
此為面奏之辭,言辭犀利激烈,直臣之狀可見于此。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朱熹以諍臣、直臣多言及南宋頹弊之癥結(jié),但大多時候其主張并未被采納。故而在黨爭時期的散文創(chuàng)作之中,朱熹除了諍臣、直臣的面貌外,其實更多時候是以孤臣的尷尬身份存在著。南朝江淹《恨賦》言:“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墜心,遷客海上,留戍隴陰?!盵22]1朱熹身處黨爭激流之間,其散文之中亦多見孤臣心境之語:
熹今歲益衰,足弱不能自隨,兩脅氣痛,攻注下體,結(jié)聚成塊,皆前所未有,精神筋力大非前日之比?!裎狳h亦未之講,而憸佞之徒又飾邪說以蔽害之,甚可嘆也[14]1738。
此出于《答李季章》書四,是在慶元黨禁之后朱熹的心境寫照。慶元黨禁前后,其同道好友如蔡季通、呂子約之流相繼故去,朱熹深感“親舊凋零”[14]1738,又加之病疾纏身,有“益無生意,決不能復支久矣”[14]1738之感。然縱處晚歲遲暮之年,且身在偽逆黨籍之列,朱熹尚深憂于“憸佞之徒”盛據(jù)朝堂的局面,一片孤臣之心,可謂令人愴然。
沈松勤《南宋文人與黨爭》認為:“作為參政主體,南宋文人無不具有鮮明的政治人格,而且在政治舞臺上,還具有強烈的‘士本位意識’?!盵1]3同樣,深陷南宋黨爭亂局的朱熹,除了作為“臣”的一面外,亦是黨爭活動之中的一個參政個體。通觀朱熹黨爭時期內(nèi)的散文創(chuàng)作,其作為“參政個體”體現(xiàn)在三個層面:濟世的儒者、憂民恤民的仁人、政爭的道學魁首。
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年)十一月,朱熹應召上《戊申封事》,其中對南宋之積弊頹勢酣暢直言,且舉諸多可行之策,朱熹身上作為儒者的濟世之懷可得而見之。朱熹認為南宋時勢已如重病之人,“無一毛一發(fā)不受病者”[14]461,正因如此,當務之急在于:
蓋天下之大本者,陛下之心也。今日之急務,則輔翼太子、選任大臣、振舉綱維、變化風俗、愛養(yǎng)民力、修明軍政六者是也[14]461-462。
凡此六者,皆不可緩,而其本在于陛下之一心……惟陛下深留圣意而亟圖之,使大本誠正,急務誠修而治效不進,國勢不強,中原不復,仇虜不滅,則臣請伏斧鉞之誅以謝陛下。陛下雖欲赦之,臣亦不敢承也[14]481。
觀朱熹所舉之六策,實為治理南宋癥結(jié)之要,束景南先生認為:“戊申封事可以稱得上南渡以來第一篇奏疏文字,是朱熹生平對南宋社會的一次登峰造極的全面剖析,也是理學家用正心誠意之學解決社會迫切現(xiàn)實問題的著名范例?!盵9]711又有言若不效則請伏誅之語,足見其對所舉策略之自信,欲濟世而不惜身,儒者濟世情懷足以見證。
憂民恤民的仁人,是朱熹黨爭散文中作為參政個體的又一層面。如在《乞蠲減星子縣稅錢第二狀》中對災荒稅賦之下民眾流離失所的情形描述:
日前兵亂流移,民方復業(yè),而官吏節(jié)次増起稅額,及和買折帛數(shù)目浩瀚,人戶盡力供輸,有所不給,則復轉(zhuǎn)徙流亡,無復顧戀鄉(xiāng)井之意……觀其氣象,如腐草浮苴,無有根蒂,愁嘆亡聊,深可憐憫[14]622。
朱熹曾于同安縣署大堂之上懸“視民如傷”之匾,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甚至于當“忠君”與“為民”有所沖突時,往往站于“為民”一邊。星子縣民方復業(yè)就得“盡力供輸”,無奈之下民眾往往“轉(zhuǎn)徙流亡,無復顧戀鄉(xiāng)井之意”。其情形如無根之草、腐草浮苴,朱熹上疏乞求蠲減稅錢,亦是其憂民恤民之情的體現(xiàn)。
以上言黨爭中作為參政個體的朱熹儒者、仁人方面,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切是在其作為道學魁首的身份中進行的。朱熹作為南宋道學派的代表,與呂祖謙、陳亮、陸九淵等人“既以‘黨類’自勉,又以‘吾黨’致力于‘吾道’?!盵1]95今統(tǒng)計,僅《晦庵集》與《晦庵續(xù)集》中“吾黨”就出現(xiàn)達四十一處,可見朱熹儼然以道學黨魁游于南宋黨爭活動之間。故其作為參政個體的“儒者”“仁人”層面,亦是在其道學魁首的從政身份前提之下體現(xiàn)的。
南宋時期理學蓬勃發(fā)展,時理學亦稱之為“道學”。正如王桐齡先生在《中國歷代黨爭史》中所論述的那樣:“學術(shù)上之黨禍,時常隨政治上之黨禍為轉(zhuǎn)移……此種局面,實創(chuàng)始于宋,前此所未聞也?!盵18]149道學與反道學的學術(shù)斗爭往往與政治上的黨爭聯(lián)系在一起,故可言南宋黨爭之激烈、頻繁亦于理學的發(fā)展有所關(guān)系。南宋楊萬里《誠齋集》中《上殿第一札子》對當時的黨爭亂局有這樣的記載:
竊觀今日以來,朋黨之論何其紛如也!有所謂甲宰相之黨,有所謂乙宰相之黨;有所謂甲州之黨,有所謂乙州之黨;有所謂道學之黨,有所謂非道學之黨。是何朋黨之多歟?……若夫甲州之士、乙州之士、道學之士、非道學之士好,惡殊而向背皆異,則相攻相擯,莫不皆然。黨論一興,臣恐其端發(fā)于士大夫,而其禍及于天下國家,前事已然矣,可不懼哉![10]580
楊萬里的憂慮不無道理,南宋時期本已是衰世,黨爭之下朝廷官員致力于拉幫結(jié)派、黨同伐異,而執(zhí)政之效日弱,雖然“發(fā)端于士大夫”,最終卻導致 “禍及于天下國家”。甚至可以說南宋的滅亡亦有黨爭的成分在其間,因為正是黨爭不斷導致多次對外軍事、外交策略的錯失。北宋歐陽修《朋黨論》認為:
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23]1786。
而在南宋時期的黨爭活動之中,固然有忠奸之別,但許多時候卻往往只是對于道學的不同態(tài)度所引起,并無所謂“君子”“小人”之分,朝廷對于道學崇抑無常的態(tài)度就是一個說明。就朱熹而言,其生前以道學魁首名重一時,死時卻名列于逆亂黨籍之間,身后又聲名鵲起,亦可見南宋黨爭的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