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民族翻譯與國家治理*

⊙ 任東升

(中國海洋大學教授)

“國家翻譯實踐”作為一個框架性概念和研究體系，自2015年提出以來，為解釋翻譯史王朝皇權、國家政權策動、贊助、監(jiān)管的大規(guī)模翻譯活動或曰翻譯運動及其本質和機制，提供了較強的解釋力。不可否認，國家翻譯實踐是自古就有的歷史事實，“最高統(tǒng)治者歷來注重把翻譯作為思想統(tǒng)治和文化交流的工具，以國家或國家名義進行規(guī)劃性或規(guī)模性的翻譯實踐?！盵1]羅馬因翻譯希臘而強盛，查理大帝因復興羅馬而擾動“歐洲的第一次覺醒”，阿拉伯因百年翻譯而繁榮。托萊多的“翻譯院”為“文藝復興”奠基，《圣經(jīng)》翻譯是歐洲話語權爭奪的主戰(zhàn)場。近代歷次文化運動活動因子是國家意志的翻譯活動。如果說自古以來國家層面的翻譯實踐是國家治理的必要手段，那么在現(xiàn)當代世界，國家翻譯實踐是一國之對外話語體系建構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對塑造和傳播國家形象具有戰(zhàn)略功能。

國家翻譯實踐的特征，尤其在大統(tǒng)一的集權統(tǒng)治和多民族、多民族語言共存的歷史時期表現(xiàn)得更加全面而具體。論起民族語言翻譯與國家行政管理的關系，《圣經(jīng)》舊約的一卷書《以斯帖記》第八章第8-10節(jié)中記載的一則事件頗有啟發(fā)：

“現(xiàn)在你們可以隨意奉王的名寫諭旨給猶大人，用王的戒指蓋?。灰驗榉钔趺鶎?、用王戒指蓋印的諭旨，人都不能廢除。三月，就是西彎月二十三日，將王的書記召來，按著末底改所吩咐的，用各省的文字、各族的方言，并猶大人的文字方言寫諭旨，傳給那從印度直到古實一百二十七省的猶大人和總督省長首領。末底改奉亞哈隨魯王的名寫諭旨，用王的戒指蓋印，交給騎御馬圈快馬的驛卒，傳到各處?！盵2]

《以斯帖記》的寫作年代介于公元前5世紀末或公元前4世紀初，而且是舊約39卷書中有最多史料佐證的一卷書。書里記載的這則波斯國王發(fā)布諭旨事件包含以下幾個關鍵信息：

(1)諭旨是“奉王的名”“用王的戒指蓋印”。這種類似國家級政治文件的文本“人都不能廢除”，具有絕對權威性。

(2)奉王的名由身居宰相之職的“末底改”起草，“王的書記”筆受。這說明國家政治文件的出臺經(jīng)由了一套制度化程序。

(3)“用各省的文字、各族的方言，并猶大人的文字方言寫諭旨”。這暗示，各民族語言與官方語言處于平等地位；一種文件多語呈現(xiàn)，是典型的國內語際型翻譯。

(4)諭旨由快馬驛卒傳遞，發(fā)往“一百二十七省”的“總督省長首領”。這意味著在多民族國家的行政管理中，翻譯是國家治理的官方需求和必要手段。

《圣經(jīng)》里的這段翻譯事件，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早涉及翻譯與國家治理關系的書面記載?？脊虐l(fā)現(xiàn)的羅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就是民族語言翻譯與國家治理關系的見證之一。一塊石碑用三種文字敘述埃及國王托勒密五世自父親托勒密四世承襲王位之正統(tǒng)性，托勒密五世施行減稅、尊神等善舉。這般詔書原本都是由法老頒授，等同于圣旨。但到了托勒密時代，唯一還知道埃及象形文撰寫方式的祭司們卻成為詔書的頒寫者，這是一個很不一樣的特點。此外，同一份詔書用三種文字書寫，而且有自上而下的順序，反映出某種語言與其他語言在政治地位上的不同。居于上方的古埃及象形文(Hieroglyphic)又稱為圣書體，代表獻給神明的文字；居于中間的埃及草書(Demotic)則稱為世俗體，是當時埃及平民使用的文字；居于下方的古希臘文代表統(tǒng)治者的語言，這是因為當時的埃及已臣服于亞歷山大帝國，來自希臘的統(tǒng)治者要求全境內所有此類文書都須配有希臘文的翻譯版本。羅塞塔石碑給我們透露出的歷史信息是，翻譯不僅是治國理政的必要行政手段，而且在不同級別的語言上翻譯是有“方向性”的。正如《圣經(jīng)》翻譯早期，只有從《圣經(jīng)》原文即“神圣的”希伯來語往希臘語、古敘利亞文、拉丁語翻譯，因此希臘文的《七十子譯本》(The Septuagint)成了舊約“第二原本”；到了哲羅姆的時代，《通俗拉丁譯本》(The Vulgate)成了最具權威的圣經(jīng)譯本。英德法等民族語言的《圣經(jīng)》譯本，都是隨著一統(tǒng)歐洲語言版圖的“拉丁鎖”才開始的。

縱覽中國翻譯史，國家翻譯實踐可謂一條主線，尤其是在大一統(tǒng)的朝代，統(tǒng)治者為了國境安定、行政暢通，專門設置負責民族語言翻譯的機構、機制和官職。周代及至兩漢的譯官制度為歷代增損承襲，服務于掌管四方民族和中外交通；東晉前秦譯場制度，歷朝相沿，直至唐宋。元蒙入主，譯史通事，繁若星辰。明代四夷館、清代會同館、近代同文館，由國家供養(yǎng)資助，傳遞四方風情，譯介西學精華?？梢哉f，得益于包括民族語言翻譯在內的國家翻譯機制，中華文明形態(tài)得以發(fā)展和改觀。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外文出版發(fā)行事業(yè)局(1949)、中共中央編譯局(1953)和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1955)3個國家翻譯機構順次設立，國家翻譯實踐的機構體系逐步完善。中國民族語文翻局是隸屬國務院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的直屬文化事業(yè)單位，主要負責黨和國家重要文件文獻、法律法規(guī)和重大會議的民族語文翻譯和同聲傳譯任務。成立之初主要負責蒙古文、藏文、維吾爾文、哈薩克文、朝鮮文5個語種的翻譯出版工作，后來增加了彝、壯民族語言。

1958年，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與北京民族出版社合并。這一時期原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的翻譯工作由民族出版社承擔。以中蘇論戰(zhàn)期間對“九評”的翻譯為例，民族出版社蒙古文、藏文、維吾爾文、哈薩克文、朝鮮文5個語種專家為主組建了民族語文翻譯小組，獨立承擔翻譯工作；中國外文局、中央編譯局則不是直接參與翻譯工作，而是抽調本局翻譯人員間接參與翻譯。[3]當時出版的“九評”單冊有蒙古文、藏文、維吾爾文、哈薩克文、朝鮮文5個民族語版本，均由民族出版社出版，由新華書店在各地發(fā)行。可以說，從“九評”文本生成到出版發(fā)行，整個過程是一整套嚴密嚴謹?shù)闹贫然g：首先，最初國家領導人策動并主持“九評”的撰寫和公開發(fā)布；接著除了約二十種外語的翻譯面向國際外，國家從境內少數(shù)民族語言版本的需求出發(fā)，北京民族出版社承擔翻譯任務；再由各民族語言的專家型譯者具體操作翻譯；最后由民族出版社出版、新華書店發(fā)行。

新中國成立初期，《毛澤東選集》作為“少數(shù)民族語文翻譯經(jīng)典”，其民族語文翻譯過程，見證了民族翻譯助力國家治理。在中共中央《毛澤東選集》出版委員會和國家民委的直接領導下，翻譯出版委員會在新疆、內蒙古、延邊等地相繼成立，并負責《毛澤東選集》的維吾爾文、哈薩克文、蒙古文、朝鮮文翻譯出版工作，然后交由民族出版社出版；而藏文版的翻譯出版，則是以民族出版社藏文翻譯室為主，組織全國的藏文翻譯力量在北京進行的。1965—1968年間，民族出版社修訂再版了《毛澤東選集》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版，并將其稱之為“第二版”，被譽為“少數(shù)民族語文翻譯的經(jīng)典”。[4]可以說，《毛澤東選集》民族語言的翻譯，也是得益于領導機制、組織協(xié)調機制、翻譯管理機制和成果轉化機制這“四大核心機制”。[5]《毛澤東選集》的翻譯實現(xiàn)了中國國家翻譯實踐的制度化，標志著中國國家翻譯實踐機制的成熟。系統(tǒng)地、有組織地、專業(yè)地翻譯出版毛澤東著作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版，使得少數(shù)民族人民能夠及時學習和研究毛澤東思想，在意識形態(tài)上與全國達到高度一致。2015年以來，《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等文獻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翻譯和國際多語翻譯及國外傳播得以成功，說明國家翻譯實踐是中國歷史傳統(tǒng)、政治制度、經(jīng)濟發(fā)展、文化理念和合相濟、互促共生的內生演化傳統(tǒng)。

改革開放以來，國家有關部門規(guī)劃實施了大量國家級翻譯項目，如“熊貓叢書”(1981)、“中國文化與文明叢書”項目(1990)、“大中華文庫”(1995)、“中國圖書對外推廣計劃”(2004)、“經(jīng)典中國國際出版工程”(2009)、“中國文化著作翻譯出版工程”(2009)、“中國文學海外傳播工程”(2010)、“中國當代文化經(jīng)典文庫”(2012)、“中華學術外譯”項目(2014)、“絲路書香出版工程”(2014)等。2017年，黨的十九大提出“一帶一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倡議，再一次將民族翻譯與國家治理、國家戰(zhàn)略緊密聯(lián)系到一起。我國有30多個民族與國外歷史上的同一民族相鄰而居，語言文字相同是我們做好周邊國家工作的重要優(yōu)勢[6]，中央文獻的跨境民族語文翻譯與傳播研究對構建我國對外話語體系、維護國家文化安全、參與全球治理具有重要意義。上述國家級翻譯項目的實施表明國家已經(jīng)把對內對外翻譯事業(yè)提升到戰(zhàn)略高度，從財力支持、智力配備、出版發(fā)行等環(huán)節(jié)將其納入國家行為計劃當中。這些國家資助的對外翻譯出版工程中，以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創(chuàng)作的民族經(jīng)典及原創(chuàng)作品外譯占有一定的數(shù)量。

在生活中，我們可以從人民幣紙幣上呈現(xiàn)的“中國人民銀行”4種民族文字字樣體會到民族翻譯與國家治理的關系：“中國人民銀行”6個漢字占據(jù)顯著的紙幣正面上方位置，紙幣背面右上方漢語拼音居于最上，下面兩行是“中國人民銀行”及幣值的蒙古、藏、維吾爾、壯族文字。而在學術研究中，我們欣喜地看到了以國家治理為目標范圍的相關議題，如“司法程序中少數(shù)民族語言權保障研究”“近代康區(qū)治理與西南邊疆安全研究”及“內蒙古地區(qū)蒙漢雙語司法的規(guī)范化研究”等。

然而，一如我國是翻譯大國而不是翻譯強國，國家翻譯實踐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懊褡宸g與國家治理”乃國家翻譯實踐系統(tǒng)研究的應有之義，國內學者對民族語言翻譯的理論探索和實踐研究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本期《民族翻譯》組織了這個嘗試性的專欄，收錄了三篇論文。

呂暉、任東升以民族翻譯研究的漢文文獻為研究對象，將其納入國家翻譯實踐視閾下加以回顧，界定了“民族翻譯”的內涵，并依據(jù)其子研究對象分為文化維度、語言維度和國家敘事維度研究。2000—2019二十年間見證了民族翻譯研究的發(fā)展與繁榮，民族典籍外譯研究成為新的學術增長點，研究視角從語言學到跨文化再到新近的民族志視角，實現(xiàn)了多領域、跨學科的融合。然而，民族翻譯之于國家規(guī)劃、國家治理的研究還相對較少，民族翻譯研究的本體論、方法論還在萌芽階段。我國作為一個多民族國家，民族翻譯史書寫理應納入中國翻譯史，而其中對由國家發(fā)起、贊助的翻譯活動如譯場、翻譯機構、翻譯家思想史的歷史鉤沉是國家翻譯實踐史書寫的寶貴資源。

清代是我國歷史上最后一個大一統(tǒng)王朝，其從國家層面設置的翻譯機構、制定的語言政策及翻譯人才培養(yǎng)制度反映了當時民族翻譯與國家治理間的互動。孫海琳梳理了清朝翻譯科的考試程序，將譯員選拔特點歸納為：僅限旗人的報考、不考外語的翻譯題型、偏重治國的考試內容和并非專務翻譯的考中之人。清朝翻譯科選拔的譯員對清政府低位的基礎翻譯工作起到了積極作用，保證了中位翻譯機構的運作，從而使處于高位的國家政令得以順暢通達，處于低位主體的政府譯員的選拔是國家翻譯實踐得以順利開展的基礎和保障。

李寧以國家翻譯實踐自上而下的視角重新審視翻譯史，從民族語言政策和翻譯制度化、常規(guī)性國家翻譯實踐、譯者身份制度化等三個方面考查了清代新疆的翻譯活動，分析清政府在新疆地區(qū)通過趨向制度化的各類國家翻譯實踐活動，強化國內意識形態(tài)統(tǒng)一，加強國家政治統(tǒng)治的情況。新疆自古以來就是國內外文化交流重鎮(zhèn)，其獨特的地理位置、豐富的文化交流史，形成了獨一無二的翻譯寶藏。

三篇文章既有全景式的回顧，又有管窺中的聚焦，再一次證明國家翻譯實踐體系之于民族翻譯的強大解釋力。正如呂暉、任東升《國家翻譯實踐視閾下民族翻譯研究——基于中國知網(wǎng)漢文期刊文獻(2000—2019)》指出：民族翻譯研究是我國譯學研究的寶藏，“國家翻譯實踐”論也是翻譯研究中國學派的代表之一，兩者的結合將為我國構建少數(shù)民族翻譯話語體系、翻譯研究話語體系及國家對外話語權提供寶貴的學術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