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訪懸壁長城

懸壁長城在嘉峪關(guān)西北的黑山里，是一匹綢緞，掛在黑山上，從1540年到現(xiàn)在，幾百年了始終迎風(fēng)飄揚；是一把軟梯子，把人送到黑山頂上，讓人有了偉大和寬廣的胸懷；是一名守邊的戌卒，靠在黑山上曬太陽，幾百年了有些滄桑的面容仍舊散發(fā)出剛毅和意氣風(fēng)發(fā)來。

我來訪懸壁長城是雪后的一個早晨，雪不大，但也白茫茫的，雪不大，沒有淹沒懸壁長城，當(dāng)然，披著一身白雪的懸壁十分妖嬈，遠遠地就把你的心掏走了，遠遠地就撲向你，像被戀人擁抱了一樣，溫暖又激動。走進黃草營村，就走進了懸壁長城，黃草營這個被長城圍攏的村子，住著戍邊的將士，拿著一年只有十二兩餉銀，六石糧食俸祿的戌卒，除了操練外，還要修筑長城，長長的長城都掩映在樹木里，遮天蔽日、古木蒼蒼的樹讓黃草營肅穆、威嚴(yán)，尤其雪后，樹木有些凌厲，像鳥雀收緊翅膀沖向天空似的，天藍茵茵像嬰孩的眼睛，也藍得深邃，藍得把你那點世俗的名利洗得干干凈凈。此時沒有風(fēng)，雪粒還是剛落地時的樣子，寒冷襲擊了我，瞬時像一粒雪凝固，瞬時讓我戰(zhàn)栗，是喜鵲的喳喳聲喊醒了我，幾只站在高高楊樹上的喜鵲，嘹亮、喜慶的叫聲喊醒了黃草營村、懸壁長城、黑山和石關(guān)峽，這些曾經(jīng)的邊防重地和隘口，曾經(jīng)的烽火連天都走進了詩歌，成了永恒的精神，成了一代代人的夢想，成了一代代人追尋遠方和詩的地方。太陽時隱時現(xiàn)、忽冷忽熱，覆了一層薄雪的黑山就像一個巨大的制冷器，讓周邊的溫度很快下降，覆了一層薄雪的黑山自己繪了一幅巨大的山水圖，像折扇緩緩展開，從最北邊的斷山口開始，越過茫茫戈壁到黑山腳下，再到最南面的嘉峪關(guān)，雖然只有黑、白、黃三色，依然不失其雄偉和錚錚傲骨，不失其蒼茫、渺遠、神秘和柔軟。黑黑的山體被白雪勾勒地清清楚楚，一條條蜿蜒的白色線條細膩、潤滑，水樣從山頂淌下來，一道道黑黑的皺紋一樣垂掛的溝壑遍布山體，讓黑山有了挺拔的身姿，白雪就落在那些凹地里，讓黑的黑，白的白，枯黃的草見縫插針一叢一叢，把低矮的身子安放在巖頁里、罅隙里，從不連成一片，它們忘了自己有生死、是脆弱的，有花朵開放、會表達，有雪水流過身體、會感到疼痛，此時卻把自己當(dāng)成了巖石，一起抵御寒冷，脹滿寒氣的巖石，我多想把它焐熱，當(dāng)然石頭是捂不熱的，那就等待來年炎夏的太陽吧。從遠出看，是矮草們讓黑山有了浮雕的感覺。

太陽放出溫暖的光時，懸壁長城更顯壯麗，它是嘉峪關(guān)西長城的重要組成部分，西長城分南北兩面，南面叫斷壁長城，北面叫懸壁長城，把石關(guān)峽夾在中間，由明朝嘉靖十九年肅州兵備道李涵監(jiān)筑。斷壁長城在石關(guān)峽口南面，為東西走向，懸壁長城在石關(guān)峽北面，為南北走向，懸壁長城從關(guān)城東閘門邊的角墩起向北延伸至黑山山腰，全長7.5公里。城墻陡峭直長，氣勢雄偉，垂如懸壁，這兩條長城形成拱衛(wèi)之勢，共同扼守黑山峽口。懸壁長城由墻體、障城、烽堠組成。墻體長620米，高4.5米—5米（石片夾砂黃土分層夯筑），底寬3.5米，上寬2.5米；障城一座，15米見方，墻高4.5米，總面積225平方米，黃土夯筑；烽堠二座，均在山巔，7米見方，臺高7米，垛高1.7米，長城磚包墻體。當(dāng)4.5米高的障城橫在眼前時，第一次感到“永固”這個詞是被那一塊塊方磚寫就的，當(dāng)我用手撫摸時感到了堅硬，心里有了堅強的后盾，登上障城，人一下子被它抬到高處，志向一下子高遠了。當(dāng)然在你走完620米懸壁長城，爬完500多個臺階，到達山巔時在障城的想法和志向會完全改變。站在黑山巔上看懸壁長城，就是一條蜿蜒的河流，像大地上無數(shù)河流一樣，裝滿風(fēng)暴、雨水、冰霜、五彩的落葉、飛鳥的倩影，懸壁長城是人工造的河流，自然也裝滿了人的悲歡離合、人的酸甜苦辣?，F(xiàn)在我就站在懸壁長城這條河流里，想啊無數(shù)從遠方趕來的人們與我擦肩而過，似河水流過我的身體，我感到人們的呼吸、散發(fā)出的熱量，似河流上蒸騰的水汽，像風(fēng)吹過我的臉頰，人們嘻嘻嘻哈哈、說說笑笑那么開心，似河水泛起的浪花、翻騰起的波浪，有滿腔憤懣和抑郁的人、有被生活磋磨和屢遭波折的人，似陰沉天氣里的河水鼓脹著狂暴滾滾而來，不過在天氣晴朗、風(fēng)平浪靜時這些就消失殆盡了，他們就像一枚枚魚，游動在河水里，在波浪里飛翔，像飛鳥落在水里的幻影，漂浮的身體宛如搖晃在枝頭的果實。不必問為什么，因為每個人都是一滴水，每一滴水都有思想?，F(xiàn)在是冬日的早晨，懸壁長城落滿白雪，落滿晨陽，也落滿冰霜，我站在懸壁長城這條河流里，感受著冬日的寒冷，也感受著人們留在磚墻上一句句美好的話語，像波浪折疊著、推送著由遠而近，流過懸壁長城，也流過我的眼睛和心間，激情的漩渦一次又一次讓我沸騰，此時，沒有人登上懸壁長城，但是人們把愛情、孤獨、感傷、悲泣和歡笑留在了懸壁長城，我也把感傷和愛情留在了懸壁長城。懸壁長城一條流淌在人心里的河流，裝滿陽光也灑滿雪粒和陰冷。我攀爬懸壁長城時，就是1540年夏季里一個修筑長城的戌卒，單薄的身子、黝黑的臉膛、粗糙的雙手，青磚和泥土在手里翻轉(zhuǎn)，汗水流過眼睛和嘴唇，滴在青磚上瞬間就蒸發(fā)了，汗水滲出的鹽染白了戰(zhàn)袍，太陽曬白了戰(zhàn)袍，城墻總算打好了，寬寬的，高高的，是我們一杵一杵夯筑的，青磚就在不遠處燒制，這些方形的土坯經(jīng)過高溫淬煉變得堅硬無比，當(dāng)你走在上面會發(fā)出咚咚的聲音，這樣的聲音你能否聽懂。熾烈的太陽曬燙了黑山，那一頁頁巖石像小火爐撲撲冒著熱氣，無窮無盡，無休無止，整整一個夏季，人像一片樹葉浮在黑山上，整整一個夏季蒸干了身上的水分、皮膚里的油脂，多想有一片陰涼，遮一下曬傷的脊背，起了皮的額頭，可是黑山光禿禿的，沒有一棵灌木，高大的喬木啊都長在南方；多想有幾片烏云，灑下雨水浸潤干焦的眼睛，可是雨水總是來得很晚，也來得很少。冗長、悶熱的太陽終于落進黑山里，涼爽的月亮早就升起，邊關(guān)夜色，無邊寂靜里，有胡笳響起，“胡笳一曲斷人腸，座上相看淚如雨?！痹谶@樣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悲切的胡笳聲卻讓人生出豪邁的情緒來，當(dāng)然在我登上懸壁長城最高處的烽堠時，也生出了這樣豪邁的情緒。

站在高高的烽堠上，看由遠而近的垛口，一列整齊的垛口，有1.7米高的垛口不就是一個個戌卒嗎，自從懸壁長城誕生起，就一直站在那里，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迎接日出，接受風(fēng)雨雷電的洗禮、春夏秋冬的剝蝕、光陰的壓榨，也送走夕陽，迎來月亮和星星，燦爛的星空，深濃的孤寂?，F(xiàn)在我站在懸壁長城上，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此時我是一個垛口，一名戌卒，和他們一樣披著白雪，迎接陽光，遠眺茫茫的祁連山、把守黑山峽口還有不遠處的黑山湖，藍寶石一樣的水域，洗掉我心里的傷痕、渾濁，變得清澈、潔凈。

【作者簡介】許實，作品見于《人民日報》《文學(xué)報》《天涯》《散文》《福建文學(xué)》《青年作家》《散文選刊》等。作品榮獲第五屆、六屆甘肅黃河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