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蕭紅的代表作《生死場》小說文本入手,采用女性主義批評方法對作品進行解讀。主要從男權環(huán)境下的女性生存困境和死生相依的女性生育險境展開論述。
關鍵詞:蕭紅《生死場》 女性主義 小說 解讀
《生死場》從1934年4月20日在《國際協(xié)報》副刊刊載至1934年9月9日寫作完成以來,蕭紅的文學創(chuàng)作便再也無法與這部作品脫離影響。1935年,該書在魯迅的協(xié)助下在上海出版,一經(jīng)出版便轟動了上海文壇。關于《生死場》的解讀,大致呈現(xiàn)出兩個階段:一是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以魯迅為首的“抗戰(zhàn)救亡”主題的闡釋,這一闡釋在1949年以來的主流文學史上占有統(tǒng)治地位,主要是以左翼文學的角度去評價《生死場》,肯定其抗日救亡的主題;二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呈現(xiàn)的多樣化解讀,諸如以女性視角、鄉(xiāng)土主題、人道主義視角去闡釋等。
《生死場》主要寫了和動物一樣生存在東北鄉(xiāng)村里的村民們的生活,尤其突出了在多重災難壓迫之下中國農(nóng)婦的生存圖景——人們和動物一樣處于自然生長的狀態(tài),將嬰孩的誕生視作動物的本能,而非愛的結晶,對生的麻木也導致了人們對于死亡的麻木。這些人活著,也如同死了一般,從未體會過人生的價值與珍貴,生活不過是日復一日的重蹈覆轍。從主要人物趙三、王婆、金枝等人身上剝落下來的是對于人生苦難之災的承受之重,是對悲慘生活的無力抗爭。而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王婆對于生的所見與所感和金枝為人妻的被迫與為人母的絕望。
蕭紅短暫而顛沛流離的一生以及她那敏感而又堅韌的心所帶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勢必是復雜而又多彩的。作為女性,她經(jīng)受過父權和夫權的壓迫,遭受過喪子之痛、戰(zhàn)亂之苦。其作品《生死場》中展現(xiàn)的東北地區(qū)農(nóng)婦們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下死生相依的生存狀態(tài),可以說是她作為女性作家不同于男性作家的一種獨特體驗。而從未聲明加入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蕭紅,或許用左翼文學視野去研究她的作品已經(jīng)不再是潮流,以下筆者就擇取女性研究視角,再次深入《生死場》,一探究竟。
一、男權壓迫的生存困境
20世紀30年代,中國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而作為長期以來處于被壓迫地位的女性,在內(nèi)憂外患的環(huán)境下,處境更是堪憂。《生死場》這部中篇小說用了大量的篇幅去展現(xiàn)這種復雜狀況下女性的生存困境,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男權壓迫下的女性生存困境。
男權的壓迫來自于父權文化的誕生。在父權社會的時代背景下,女性生存的條條框框都被男性所設定《生死場》中,有來自夫權的壓迫:“大肚子的女人,仍脹著肚皮,帶著滿身冷水無言的坐在那里。她幾乎一動不敢動,她仿佛是在父權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①有來自父權對新生兒的隨意擺弄——成業(yè)因著生活的不如意將小金枝摔死,卻未受到殺人犯的控訴。女性在男人的眼里不過是附庸,而十月懷胎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更是從未享受到一分應得的體諒與愛護。父權文化系統(tǒng)的存在,使得在社會中扮演被動一方的女性受到多重社會身份的壓迫。在男性中心主義傳統(tǒng)文化影響下,女性被物化以及性別身份的喪失在《生死場》中得以凸顯。
首先,作為家庭關系中最為重要的夫妻關系,并非如今天一般平等。作為妻子身份出現(xiàn)的女性形象,為我們展開了一幅農(nóng)婦受男性壓迫的慘景——趙三的妻子,村里的產(chǎn)婆——王婆,曾經(jīng)替丈夫尋得一支老洋炮,教會他使槍,一度使丈夫頗為佩服。她在兒子犧牲消息傳來時,服毒自殺,氣息尚存之際,被趙三“用他的大紅手貪婪著把扁擔壓過去。扎實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間”②。那一瞬間,王婆不再是那位被趙三暗自佩服的妻子,而是死不足惜的、如螻蟻般低賤的存在。如果說,王婆在死神來臨之際失去了作為人活著的尊嚴,那么,金枝在平常日子里便被男人奪取了作為人的自主權——成業(yè)在她那尚未成熟的身體上發(fā)泄著自己的獸欲,而未婚先孕的恐懼和罵名卻只得南金枝一個人獨自承受。父權社會中男尊女卑的秩序不僅在性的主導權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更在社會輿論中凸顯出來。作為女性,蕭紅在心理以及生理上比起同時期的男性作家而言,更能夠體會和表達女性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所處的困境。在蕭軍的大男子主義性格壓制下,蕭紅也更容易感受到女性被置于服從地位的可悲,也更能體會女性在動蕩、貧困情況下的堅韌與無助。
其次,作為生活在特殊歷史環(huán)境下的女性,《生死場》中的女人們不僅要受到日常秩序中男人們的壓迫,還因有外敵入侵而受到來自侵略者的恐嚇以及丟失自己性別身份去反抗外敵入侵的情況。在反抗日軍侵略而建立的盟會宣誓大會上,女人們被隱匿了自己獨特的性別身份:“寡婦們和亡家的獨身漢在李青山喊過口號之后完全膝頭曲倒在天光之下?!保?)當李青山喊過口號后,問話道:“今天……我們敢去死……決定了……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滿了整個村子所有的樹梢也情愿,是不是???……是不是……?弟兄們……?”回應聲卻不是男人們先傳出,而是從寡婦們中間最先傳出。雖然都是為了救亡圖存,但女人們的性別身份卻在“弟兄們”的稱呼里無聲地被隱匿。此時的抗敵先鋒便不再有女人,或者說,從一開始宣傳抗敵時,李青山們不過是借助了寡婦的悲慘經(jīng)歷達到結盟的目的,而后女人們在盟會中的存在便不值一提,也不足以與男性相提并論。反抗外敵的勇猛氣質必然是父權文化規(guī)訓的“男性氣質”,這種表面上已經(jīng)天生注定的性別特征,卻在很多時候成了剝奪女性權利和話語的理南。掙扎在多重旋渦里的東北淪陷區(qū)農(nóng)婦只能用忍耐去默認這些不公,卻無力反駁這一切,只因生活的重擔已經(jīng)將婦人們壓得再無喘息的機會了。
二、死生相依的生育險境
女人不可避免地成為女兒,大多也不可避免地成為母親。在母子關系中,同時也摻雜了夫妻之間的兩性關系,南此也引出了《生死場》中獨特的農(nóng)婦生育書寫。蕭紅寫到農(nóng)婦們的生育時,并不單從生育場景去描寫這一復雜的現(xiàn)象。她看到了生育背后,兩性關系中男人的強迫和女人的屈從,也看到了生育的不自主以及生產(chǎn)時的無尊嚴。成業(yè)與金枝在野外茍合之后,成業(yè)“帶著姑娘,就像獵犬帶著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梁地去”④。這種占有欲的獲得建立在將女性身體物化的認知基礎上和女性的懷孕也并非是為愛結晶,更多的是一種對生活、對男性的妥協(xié)和屈從。生育之于農(nóng)婦們,更似是生活的鬼門關——“大肚子的女人,仍脹著肚皮,帶著滿身冷水無言的坐在那里。她幾乎一動也不敢動,她仿佛是在父權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農(nóng)村,農(nóng)婦們處于身份鏈的最底端:地主——農(nóng)戶——兒子——妻子——女兒。似乎從呱呱墜地開始,女性便被束縛在父權的掌控之中。小金枝的慘死便是生育的悲?。荷钇D難的成業(yè),在女兒小金枝的哭鬧聲中,只因與妻子的一點口角便摔死了自己剛出生不久的女兒,但無人去譴責這個實質上的殺人犯,而作為母親的金枝也不過在傷心中又繼續(xù)了自己麻木痛苦的生活。這些令人神傷又無奈的景象使蕭紅在創(chuàng)作時將其表現(xiàn)為人的異化——人如動物一般不知目的地生著:“大狗四肢在顫顫,全身抖擻著。經(jīng)過一個長時間,小狗生出來?!保?)諸如此類的動物生產(chǎn)與女人們的生產(chǎn)交織并行,一時間競分不出是人是獸。
生育,所承載的東西太多,并非僅是產(chǎn)生一個新生命而已。對于王婆所接生過的那些女人們而言,懷孕并非幸事,而一朝分娩更是毫無尊嚴與喜悅的戰(zhàn)爭。生育為男性帶來的是對后代的所有權,他們甚至無須為此過程付出些什么。而對于女性,尤其是掙扎于貧困與動蕩生活沼澤中的農(nóng)婦們,生育本身就意味著不可預料的痛苦和危險。蕭紅所敘寫的是那個時代農(nóng)婦們的命運,也是女人們的命運。這種獨特的生育體驗是本著救亡圖存的主流男性作家們所無法體會的,也無法書寫的。也正因此,《生死場》中描寫的女性生育的文字更獨顯魅力。懷孕時的不安,分娩時的危機,育兒時的無力,共同組成了金枝們的悲歌。如動物一般為生而生,有時甚至失去了做人的尊嚴,甚至于在男人,在長輩眼中,瀕臨死亡的產(chǎn)婦競不如一頭豬、一頭羊更有價值。在無望的窮困潦倒中,大多數(shù)女人不但沒有婚姻自主的權利,更喪失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譬如金枝——在婚前被父母、成業(yè)所控制,婚后又成了成業(yè)的附屬品,在成了寡婦進城務工時又被嫖客所霸占。終其一生,金枝也沒有為自己做過一次主,只得成為一個糊糊涂涂活過的“人”。這些令人發(fā)指的經(jīng)歷卻又并非僅是男性所造成的,那些輿論的幫兇(村里的婦人們)、女人自己的懦弱不爭也是促成悲劇上演的力量,但彼時,蕭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尚未形成成熟的女性主義寫作視野,她只是將自己的體悟書寫下來,并未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鑒于20世紀30年代的時代背景,過分強求和解讀其作品中的女性主義思想未免不妥,蕭紅在《生死場》中有意識地書寫的東北淪陷區(qū)農(nóng)婦們的命運已經(jīng)實屬不易。
誠然,魯迅在《生死場》出版之初所作的序言,像一塊巨石壓在作品之上,人們在解讀《生死場》時必然無法繞開救亡圖存的抗戰(zhàn)主題,“愚夫愚婦”也成為闡釋作品中表現(xiàn)的國民性的解讀窗口。在20世紀80年代女權主義(Feminism)傳入中國后,女性主義批評策略中所提到的側重研究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的歷史、主題、類型的方面,成為重新認識蕭紅《生死場》中女性命運寫作的新途徑。但不可否認的是,女性主義中男女平等的信念以及反對一切形式的男女性別不平等還沒有條件在那個時代被創(chuàng)建和接受。受到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以及左翼作家朋友的鼓動,蕭紅的女性寫作視野主要還停留在新文化運動中提倡的“男女平等”和以尋求婚姻自主權為主的反封建意識上,這也是《生死場》中女人們除卻王婆有婚姻自主意識外,更多的呈現(xiàn)的還是無聲忍耐與承受的緣由。
袁權洪強調:生死場中的“女性意識”“女性視角”并不等于“女權意識”,蕭紅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基本沒有反抗男權的意識,對于夫權的壓迫,她們展現(xiàn)的更多的是逆來順受和依賴的一面,這一點也能從蕭紅自身的經(jīng)歷得到印證——在反抗父親安排的婚姻離家流亡的過程中,蕭紅成為現(xiàn)實版的“娜拉”。之后的生活中她借助了蕭軍的力量將自己從原先的泥沼中救出,雖與蕭軍在性格等多方面有不和,但依然處于依賴男性的狀態(tài)。蕭紅面對封建包辦婚姻時的果斷與獨立并未能在兩性關系中得以延續(xù),這也是我們在解讀其作品時更多地從女性視角而非女性主義視角出發(fā)的原因。對于《生死場》中出現(xiàn)的女性形象,不能僅僅從文本中解讀,更重要的是作為同性的作者,在其中灌注的女性獨特的生理、心理體驗。在《生死場》大半部分里都書寫了東北淪陷區(qū)農(nóng)婦們的生存圖景,無論是書寫痛苦于未婚先孕的輿論攻擊的金枝,還是被丈夫因病拋棄的月英,抑或是已經(jīng)在接生過程中對生死無感的王婆,都是男性作家們無法企及的表達。也正是因為這份獨特的女性經(jīng)歷,美國蕭紅研究專家摩羅的評價顯得尤為貼切:“《生死場》的前三分之一所達到的某種東西,是連魯迅作品也沒有達到的,魯迅沒有以這種角度來審視我們的生死與人生?!?/p>
《生死場》因其內(nèi)容主旨的不確定性以及蕭紅本人經(jīng)歷的傳奇性必定是無法憑一家之言定論的,但小說中描寫的那一幕幕關于女性的生與死,關于生命野蠻、原始一面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時,仍讓人無法直視這些由時代、局勢、權利、國民性共同帶來的農(nóng)婦們的人生悲歌。
①②③④⑤蕭紅:《生死場·蕭紅小說精選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6頁,第54頁,第75頁,第14頁,第4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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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李貝貝,蘭州大學文學院2018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