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粗話”常常被視為不雅和粗鄙。在沈從文的作品里,“粗話”卻被運用得自然而又貼切,其文學作品借助不扎眼也不泛濫的“粗話”賦予了湘西世界和人民鮮活的生命力,同時,沈從文雅俗和諧的行文方式也使作品呈現(xiàn)出更大的藝術張力。
關鍵詞:沈從文“粗話”描寫 文學語言
沈從文的文字如水流般自然流暢,柔和含蓄,因此寫沈從文語言美的文章有很多,而關注沈從文筆下“粗話”描寫的人卻很少。在諸多人類語言現(xiàn)象中,臟話粗話或許是最讓人難以啟齒的,至于將臟話書諸文字或許更加不妥當,但文學作品中有著形形色色的人物,說出的話也就各種各樣,“粗話”便自然要出現(xiàn)在文學語言中。沈從文通過謹慎恰當?shù)摹按衷挕泵鑼?,反而起到了為文章增光添彩的作用,讓我們看到了“粗話”在文學語言中的存在意義。本文將從三個方面來論述沈從文筆下的“粗話”描寫。
一、沈從文筆下的“粗話”世界
在羅列沈從文作品中的“粗話”之前,首先得明確“粗話”的概念。“粗話”與“臟話”的定義難以界定,內容復雜多變?!冬F(xiàn)代漢語詞典》中對“粗話”給出的定義是“粗俗的話”,即粗野庸俗的語言,給“臟話”下的定義則是“下流的話”,即卑鄙齷齪的話,南此可見,臟話一定是粗俗的,但“粗話”卻未必有“臟話”那么難聽,范圍也不僅僅局限于“猥褻字眼”,所以“臟話”應是“粗話”范圍里的一個組成部分。除此之外,“粗話”還應包含部分內容庸俗、粗野的口語俗話,在某些歌謠、詩歌中也有涉及,這部分“粗話”往往沒有強烈的攻擊性和辱罵意味,包含的感情色彩也更加豐富多樣。因此,在這樣的概念基礎上,本文對沈從文筆下的“粗話”大致分為了三類:一、含有性意味的臟話;二、不帶臟字,但內容較粗俗的口語;三、民謠中的浪話。
第一類,涉及“性”的臟話?!杜K話文化史》的作者露絲·韋津利認為觸犯禁忌才是臟話的實質,在中國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中,性是難以啟齒的東西,甚至是污穢的,但粗俗語一般會故意違反社會禁忌規(guī)則,所以與性器官和性行為有關的“粗話”便最為普遍,而且在數(shù)量上也是最多的。在沈從文的作品中,大致有《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中的“王麓臺那野狗干的”,《山鬼》里萬萬說的“禽他娘”,《清鄉(xiāng)所見》中兵士的大聲恐嚇“癲狗■的”,等等,這一類詞在水手口中出現(xiàn)得較多。
第二類,不帶臟字,但內容較粗俗的口語。其中許多是在稱呼他人時用到的,就像沈從文在《從文自傳》中說到的“不拘說到什么人,總得說:‘那雜種,真是……”(1)在沈從文看來,這樣粗野不拘的叫法反而是增進人與人之間感情的妙藥,《山鬼》里的毛弟和萬萬是一起放牛一起摘刺莓吃的伙伴,毛弟幫萬萬把他家的水牯從別人麥田里趕出來時扯著嗓子對遠處的萬萬呼道:“萬萬,你老子又竄到楊家田里吃麥了!”“有我牛的孫子幫到趕,我不怕的?!彼麄儌z之間的對話無論是“扯謊是你的野崽”,還是“跌死你這野狗子”都罵著好玩,罵得越有趣,反而感情就越深。而有的父母也直接以這樣的方式稱呼自己的孩子,“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親,只不過說:‘小雜種,站遠一點,不要太近!”除了“狗雜種”“野狗子”“老子”等常見的粗野的稱呼外,還有湘西的一些方言,像“小騷牯子”中的“牯子”在湘西方言中作未閹割的雄性牛羊意思外,還有《邊城》中翠翠經典的一句“你個悖時砍腦殼的!”在湘西,“悖時”是倒霉的意思,將“悖時”和“砍腦殼”連在一起運用在湘西也是非常常見的。
第三類,湘西民謠中的浪話。唱山歌是苗族人山寨生活的重要內容。由于長期處在封閉地理環(huán)境中,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較少,湘西人民的生活方式更具原始的自然美氣息,人們表達情感的方式也更為坦率和直接,粗野淺薄,因此在這些山歌民謠中,不乏有別具鄉(xiāng)野氣息的挑逗歌謠。《蕭蕭》中的工人花狗,為了表達盡對蕭蕭的愛意,總是想方設法地來到蕭蕭身邊給她唱歌謠,其中就包括“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上埋墳墳重墳,嬌妹洗碗碗重碗,嬌妹床上人重人”,“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種豆莢,豆莢纏壞包谷樹,嬌妹纏壞后生家”。而這些看似淺薄粗野的山歌,并沒有玷污蕭蕭的單純,讓她變得輕飄,而只是讓她在懵懂的時光間隙中仿佛感受到了一絲來自愛情的純粹與真摯。再比如《阿黑小史》中,唱浪哥同樣成了五明和阿黑打情罵俏的方式,“嬌妹生得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黑墨寫在白紙上,你看合色不合色”。五明唱浪歌的本領讓巫師老師傅也禁不住逗逗他:“我聽說你會唱一百首歌,全是野的,跟誰學來?”沒有假的禮教的拘束,這樣的挑逗即便是阿黑的父親看來也不會讓它和污穢沾上關系,只是慈祥地看著這段純真的愛情自然生長,他們敞亮樸實的心讓一切都變得自然和簡單。除此之外,還有《雨后》中的“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對奶子翹翹底,心想用手摸一摸,心里只是跳跳底”,《長河》中“豆子豆子,和尚是我舅子;棗子棗子,我是和尚老子”以及沈從文《還愿》詩中的“鑼鼓喧闐苗子老庚酹儺神,代帕阿妹花衣花裙正年輕,舞若凌鋒一對奶子微微翹,唱罷苗歌背人獨自微微笑”等等,這些民間歌謠盡管含有粗野的成分,但讀來并不會讓人感到齷齪和下流,與都市里虛偽的兩性關系相比,鄉(xiāng)村性愛形式的大膽和自然更能體現(xiàn)人性的諧和。
二、“粗話”的文學表現(xiàn)力
生活中總有要說“粗話”的人,要想刻畫這一類人群,就難免需要把“粗話”帶進文章當中。沈從文在尊重不同人物說話習慣的基礎上,把重點轉向“粗話”生動有趣、充滿力量感的一面,借以更巧妙地來刻畫人物性格,而虛化了“粗話”語義本身的庸俗下流,讓讀者能更貼近地去感受湘西人民健康奔放的生命與人性。
首先,沈從文尊重且還原了生活中人們說“粗話”的習慣,并使“粗話”起到了對人物社會身份進行標記的作用。不同的人盡管都是說著相似的粗話,其背后卻有不同意識觀念、身份背景的展現(xiàn)。在沈從文捕繪的湘西人中,帶有明顯粗話印記的便是湘西的水手妓女,以及沈從文相處過的一些有趣的朋友。
“說到水手,真有話說了。三個水手有兩個每說一句話中必有個粗話字眼兒在前面或后面,我一天來已跟他們學會三十句野話。他們說野話同使用符號一樣,前后皆很講究。倘若不用,那么所說正文也就算模糊不清了”(2)。他們一面把長篙向急流亂石間擲去,一面用粗野的字眼毫不客氣地唱罵他人,如同一顆顆石子,在櫓槳的激水聲中跳進辰河,成為湘西的一部分。水手們從小就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沒有太多知識分子中所謂的羈絆約束,為了惡劣的天氣,為了船擱淺,為了嚴苛挑剔的船客,不舒服了就罵幾句,高興了也罵幾句,罵來罵去成了他們交流和情感宣泄的主要方式,在笑罵中,他們變得更加灑脫與從容。而河邊那些日夜牽動水手們粗獷身心的妓女,沒有放蕩的風塵氣,只是重情重義地在吊腳樓上守候著自己心儀的人,她們的感情直率且熱誠,和水手相處時,他們互相說著野話,傾吐著自己對彼此的想念?!栋刈印分幸晃坏跄_樓上守候著的婦女終于看見柏子來了,張口便罵:“悖時的!我以為你到常德被婊子尿沖到洞庭湖底了!”柏子問她:“昨天有人來?”“來你媽!別人早就等你,我掐手指算到日子,我還算到你這尸……”焦急的等待關切浸入每一個粗野的字眼里,愛得越深罵得越切,情感便往往更真更可貴。在嬉笑怒罵里,他們呈現(xiàn)出來的是多么健全圓滿的生命形態(tài)。
如果說水手和妓女身上的“粗話”印記是至真至美的生命本身,是單純的情感傾吐,那么沈從文筆下還有一類人,在他們身上,“粗話”是有趣人格的展現(xiàn),背后是豐富的人生經歷,其中以“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和軍人曾姓朋友為例。在沈從文心目中,“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是一個懂人情有趣味的老朋友。他說出的粗話野話,莫不各有出處,言之成章,簡直可以是一本活生生的大辭典。在他身上,對諢話野話的運用已經成為一門學問。這朋友年輕時是個巡防軍,后來改做了軍營庶務,又做過兩次軍需一次參謀,后來做了武陵縣一家最清潔安靜的旅館主人,“同時成為愛好古玩字面的‘風雅人了。”曾經多重的生活體驗經歷給這一位看似安靜下來的“風雅人”提供了豐富的語言素材。關于軍人曾姓朋友,沈從文說道:“這朋友最愛說的就是粗野話,在我作品中,關于豐富的俗語與雙關比譬言語的應用,從他口中學來的也不少”,與“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相比,他更帶有軍人的勇敢與爽直,說起粗話來也更加的豪放不羈,帶有野性。他用最粗俗的方式描述不同的女人,別人覺得難以入耳,沈從文卻覺得簡單而風趣,不覺得不得體,反而覺得這是恰當?shù)纳鷦颖硎觥?/p>
其次,沈從文筆下的臟話,對人物性格的塑造也有重要的意義。這些灑脫的粗話字眼除了可以凸顯人物的爽直,還可以襯出漢子們真摯細膩的一面,乖巧孩童嬌蠻的一面,從而賦予故事中更多人物以色彩和生命。把兩種性格兩個人格拼合攏來,粗中帶細,這人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邊城》中翠翠一句“你個悖時砍腦殼的!”就像一個小火炮一樣突然炸開在讀者眼前,誰想得到如此粗野的字眼兒竟是從一個眸子清明如水晶的乖女孩嘴里跳出來的,被嚇著的本能反應將翠翠特有的嬌蠻羞嗔表現(xiàn)了出來,逗笑了書中的青年,也逗笑了書外的讀者。而那些看起來不好惹盡說粗話的水手們,可愛真摯起來也讓人印象深刻。那老水手一面笑罵著掉進水流荷荷大哭的小水手,一面卻趕快脫了棉衣單褲給小水手替換,擔心他著了涼,換過了之后也罵:“十五六歲的人,命好早X出了孩子,動不動就哭,不害羞!”仿佛既是一個慈母又是一位嚴父。那在船上吼著“老子要死了,老子要做土匪去了”的水手七老,當沈從文給他兩吊錢,讓他難得去岸上享樂時,他卻出人意料地不和女人過夜,知道沈從文喜歡吃橘子,就把錢全買了橘子藏在棉襖里給帶了回來,烈日烘烤著的依舊是一顆細膩善良的心。《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中的主人公牛保得了沈從文贈予的蘋果,顧不得船上其他水手的詈罵,也要再到吊腳樓上把蘋果獻給婦人,講述這蘋果的來源,最后把下河的時間也忘掉了。他們大大咧咧地罵著野話,真誠起來也可以比任何人都深情,讓人心軟。雄強和柔順的融合,也正是人性的自然可愛之處。
再來看這位妙語連珠的“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這野雜種的景致,簡直是面!”“沈石田這狗養(yǎng)的,強盜一樣好大膽的手筆!”“這點山頭,這點樹,那一片林梢,那一抹輕霧,真只有王麓臺那野狗干的面得出?!鄙驈奈暮瓦@位朋友坐汽車到桃源去時,看著薄霧里錯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樹木,朋友便說了這些話,“野雜種”“狗養(yǎng)的”“野狗干的”是“粗”,而“簡直是畫”,“這點山頭、這點樹、那一抹輕霧”就顯然是“細”了,一個大大咧咧說著粗話的人,心思也會細到留心一絲絲景致,并且把他們比成面作,想到畫家,可見此人是留心生活善于觀察的。正如沈從文所寫:“一切粗俗的話語,在一個直爽的人口中說來,卻常常是嫵媚的?!薄叭缃褚娢覙I(yè)已注意,充滿興趣的看車窗外離奇景色,他便很快樂地笑了。”“很快樂地笑了”像一個小孩子一樣,這是多么可愛的形象啊,誰能想到一個滿嘴粗話的中年人還這么體貼細心地想要照顧旁人的感受,但如果只是描寫他細致的一面,刪去了那些戲謔的俏皮“粗話”,他給人的印象便不會那么深刻了,糅合了雅興與俗趣,才使他變得更加鮮活。
最后,沈從文筆下的“粗話”還展現(xiàn)出了湘西人民那淳樸自在的人性與酣暢的生命。沈從文在《從文自傳》中曾寫道:“不拘說到什么人,總得說:‘那雜種,真是……這種辱罵并且常常是一種親切的表示,言語之間有了這類語助詞,大家談論就仿佛親愛了許多……如果見面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寒暄,大家倒以為是從京里學來的派頭,有點‘不堪承教了。”(3)在湘西,這樣粗野不拘的叫法反而是增進人與人之間感情的妙藥,即使在父子兄弟之間,也少不了這樣粗鄙字眼的使用。湘西地域偏僻封閉,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較小,生產方式也較為落后,使得湘西保留著古樸的原始美與自然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更加純粹與直接,沒有城市里“風雅人”的派頭,說話表達也更加干脆爽快。在這樣的文化心理下形成的愛情觀也格外地坦率、開放,帶有鄉(xiāng)野氣息的挑逗歌謠也應運而生?!断嫖髅缱逭{查報告》中有記載:“苗中青年男女婚前的兩性生活頗為白由。有時女引其情郎至家,父母常為殺雞款待。甚有設置公共房屋,專為青年男女聚會之用者……青年男女,結隊對歌,通宵達旦。歌畢雜坐,歡飲謔浪。甚至乘夜相悅,而為桑間濮上之行,名叫‘放野。”(4)南此可知,這些戲謔挑逗的歌謠大都與“放野”的風俗有關,這種自由的擇偶社交活動形式,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婚嫻倫理觀念,青年們的性觀念也更加開放,讓苗族的青年男女們有了更多的機會來奔放直接地表達自己對異性的愛慕之情。再來看都市中那些自以為懂得了現(xiàn)代文明的知識者,在重重自我壓抑與捆綁下,形成的只能是近乎寺宦觀念,如此對比下,無機心的湘西鄉(xiāng)民更能給我們展現(xiàn)出返璞歸真的可貴之處。而對于那些頂著嚴寒酷暑工作的水手和不被命運女神光顧卻依然敢愛敢恨的妓女來說,他們在生活的愛憎得失里笑、罵、吃、喝,不問所過得是如何貧賤艱難的日子,卻從不逃避為了求生而應有的一切努力,“他們的行為比起那些讀了些‘子曰,帶了《五百家香艷詩》去桃源尋幽訪勝,過后江討經驗的‘風雅人來,也實在還道德的多”(5)。
三、 “粗話”的藝術張力
關于粗話算不算是一種文學語言,具不具有文學性,歷來爭議是比較大的,有些人認為文學的規(guī)范性與教育性不允許粗話在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粗話給文學造成的只能是“污染”,比如吳崇厚在《臟話與文學語言》中認為臟話都是民間口語里的糟粕,是語言的垃圾,既談不上規(guī)范化,又不可能有藝術感染力,因此也就不應成為文學語言。但是越來越多的學者也開始用辯證的眼光看待粗話與文學的融合,在明確表示粗話不能泛濫的同時,肯定了粗話的適當使用對文學的貢獻。語言學家徐家禎指出:“‘臟話是客觀社會上存在的,不管是反對與否,就是有一部分人在講。文學作品要描寫反映這類人,就不得不將這些話寫進作品中去,否則人物性格就難以刻畫?!保?)沈從文在《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中也又說道:“這些人說話照例永遠得使用幾個粗野字眼兒,也正同我們使用標點符號一樣,倘若忘了加上去,意思也就容易迷糊不清楚了。這樣粗野字眼兒的使用,即在父子兄弟間也少不了?!币虼舜衷捲跔I造作品的真實感方面起到了較為關鍵的作用。
從古至今的一些文學著作中,舍雅趨俗用“粗話”的例子也并不少,事實證明,適當?shù)拇衷挿炊€可以增加文學語言的張力和彈性。“張力”是艾倫·退特在《論詩的張力》一文中提出的,羅吉·福勒進一步把“張力”界定為“互補物、相反物和對立物之間的沖突和摩擦”,認為“凡是存在著對立而又互相聯(lián)系的力量、沖動或意義的地方,都存在著張力”(7)。當粗話進入文學語言后,便和書面語形成了對峙,恰當?shù)拇┎灞銜蛊洚a生相得益彰的效果。余光中在評價現(xiàn)代散文的時候論到“彈性”,認為“所謂‘彈性,是指這種散文對于各種文體各種語氣能夠兼容并包融和無問的高度適應能力。文體和語氣愈變化多姿,散文的彈性當然愈大;彈性愈大,則發(fā)展的可能性愈大,不至于迅趨僵化……有時候,在美學的范圍內,選用一些音調悅耳表情十足的方言或俚語,反襯在常用的文字背景上,只有更顯得生動而突出”⑧。而“粗話”帶來的“張力”在沈從文作品中具體便體現(xiàn)在伴隨作品聲音節(jié)奏的情感起伏以及內容的立體感呈現(xiàn)上。語言是聲音和意義的結合,巧妙的語言組合往往會產生意義以外的語音美,如行云流水般讓人身心舒暢?!肮?jié)奏是語音在一定時間里呈現(xiàn)的長短、高低和輕重等有規(guī)律的起伏狀況,它是語言美的基本形態(tài)之一”⑨。無論是音樂還是文學,伴隨節(jié)奏變化的還有呼吸的調整以及情感的起伏,促進作者與讀者間的情感互動。以《柏子》為例,在描寫柏子和妓女見面前沈從文用了大段平緩的文字在捕述這些人的生活:“女人幫助這些無家水上人,把一切勞苦一切期望從這些人心上取去,放進的是類乎煙酒的興奮與醉癡……”這些文字如棉質般舒適平穩(wěn),音節(jié)勻稱,且以長句為主,節(jié)奏緩慢,娓娓道來。這是作者筆下經過文字修飾過的湘西世界和人民,包含著沈從文對湘西的眷戀與追憶?!般r的!我以為到常德被婊子尿沖你到洞庭湖底了!”“老子把你舌子咬斷!”“我才要咬斷你……”待到柏子開始和婦人對話后,節(jié)奏陡然變得歡快起來,相思惹來的急切,一改之前行文的平穩(wěn)舒緩,一句一感嘆號的節(jié)奏以及直白的句義讓讀者由剛才慢悠悠的心境中蘇醒過來,回到現(xiàn)實的湘西世界,親臨對話的語境。仿佛吊腳樓上的婦人不只是文字述說的那樣風情脈脈身姿纖弱,水手語句間的陽剛狂放又仿佛和“要人憐憫”沒有任何關系,讀者的情感在文學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中起伏暢游,思維也南此變得更加的自由,語言上的刺激督促讀者去將矛盾、對立的事物全部消化下去從而刺激情感的大量產生,更能去體會那些被作者融注在湘西人民身上的同情與關心,以及湘西人民本身倔強的生活姿態(tài)。最終便形成了大雅大俗,亦莊亦諧的張力效果,既防止了行文的呆板又不至于太過松弛,錯落有致。《柏子》中描寫船上的伙計們看飛毛腿爬高桅的場景時寫道:“只是不得老舵手吩咐,則照例不敢放肆??吹娜巳切闹邪l(fā)癢,又不能隨便爬上桅子頂去唱歌,逗其他船上媳婦發(fā)笑?!笨吹娜酥弧靶闹邪l(fā)癢”,只能讓我們大致了解到他們的心情狀態(tài),之后當他們開始罵道:“我的兒,摔死你!”“我的兒,摔死了你看你還唱?!辈唤x者發(fā)笑了,急切而又嫉妒的心情化成粗野的話從這些大大咧咧的男兒口中吐出時,就立馬把當時的場面給還原開來了,呈現(xiàn)出立體感,使作品獲得了更大的表現(xiàn)力和生命力。
要形成藝術張力,數(shù)量的把控也是很重要的,不能雅俗不和諧。沈從文文章中的粗話往往都用得恰到好處,很好地體現(xiàn)了沈從文文學語言觀中的“謹慎”原則。沈從文在《論技巧》一文中寫道:“就‘技巧一詞加以詮釋,是‘謹慎處置,是‘求妥帖,是‘求恰當。一個作者下筆時。關于運用文字鋪排故事方面,能夠細心選擇,能夠謹慎處置,能夠妥帖,能夠恰當,不是壞事情。”⑩在沈從文的作品中,當“粗話”中的字詞過于粗鄙露骨,涉及人體器官等等時,沈從文是直接是XXX來代以表示的,比如“誰來割我的XX”,“你一條XX換一只母雞”,“你個狗就見不得河街女人的X”,“命好早X出了孩子”,等等,在作者營造的這如烏托邦般美好的地方,當然是不容許太多粗鄙字眼出現(xiàn)的。同時沈從文在許多處地方直接不寫出具體的粗話內容,而是籠統(tǒng)地一帶而過,比如“罵來罵去”,“連罵帶唱”,“使用了一大串野蠻字眼兒”,等等,減少了具體“粗話”的出現(xiàn)。這都使得粗話與書面語相結合時能夠張弛有度。
沈從文筆下的“粗話”不扎眼也并不泛濫,它們較少出于濫施淫威的強暴者之口,也很少用來傳達厭惡輕蔑的態(tài)度,大多數(shù)筆下的粗話都是人們在生活中自然的情緒抒發(fā),它們不僅有助于表現(xiàn)湘西社會的原生態(tài),還為人物形象的刻畫增色不少,沈從文將粗話融進了文學語言中,使俗趣與雅興相糅合,巧妙地調節(jié)了文章中的語言節(jié)奏,給人帶來的是耳目一新的另一番感受。當我們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粗話”的字眼是如何臟,文學語言是多么高雅規(guī)范時,我們便有可能忽視了粗話在具體情境中對作品的豐富意義。
①③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14頁。
②⑤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28頁,第239 240頁。
④凌純聲、芮逸夫:《湘西占族調查報告》,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57頁。
⑥徐家禎:《藝術語言及語言污染——提倡語言美的我見之四》,《漢語文學》 1986年第4期,第34頁。
⑦[英]羅古·福勒:《現(xiàn)代西方文學批評術語辭典》,袁德成譯,四川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80頁。
⑧余光中:《余光中集(第4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61頁。
⑨王一川:《美學與美育》(第2版),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70頁。
⑩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471頁。
參考文獻:
[1]露絲·韋津利.臟話文化史[M].顏韻譯.上海:文匯出版社,2008.
[2]吳崇厚.臟話與文學語言[J]社會科學,1987(1).
作者:王苾妍,西南大學文學院2017級博雅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