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瀛 李 娜
內(nèi)容提要:“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為我國刑法學界廣泛引用,但其出處及寫作背景卻不為學界所知。考察發(fā)現(xiàn),該名言并不是李斯特的原語表述,而是經(jīng)由日本傳入我國的 “簡化版”。李斯特的原語表述應是 “一項確實旨在平穩(wěn)地改善工人階級整體狀況的社會政策,也是最好和最有效的刑事政策”,出自李斯特于1898年12月10日在德累斯頓為格赫基金會所做名為 “作為社會病理現(xiàn)象的犯罪”的主題演講,同名文章收錄到李斯特 《刑法學文章與學術(shù)報告集 (第2集)》。在 《作為社會病理現(xiàn)象的犯罪》一文中,李斯特重點強調(diào)社會因素在誘發(fā)犯罪過程中的重要性,主張犯罪是 “個體因素”和“不可計量的社會因素”的共同產(chǎn)物,并利用犯罪統(tǒng)計與實證分析方法來論證犯罪原因的多樣性,進而明確社會政策在犯罪治理中的重要地位?!蹲鳛樯鐣±憩F(xiàn)象的犯罪》一文表明,李斯特在該階段已轉(zhuǎn)向廣義刑事政策觀。
我國學者在研討 “廣義的刑事政策概念”或 “社會政策與刑事政策的關(guān)系”等問題時,常常引用弗朗茨·馮·李斯特 (Franz von Liszt)的名言,即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對于該名言,為李斯特刑法學術(shù)思想在中國傳播做出巨大貢獻的徐久生教授曾專門進行過考證,其指出,“馮·李斯特的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被我國不計其數(shù)的學者引用,但均未標明出處。嚴格地講這樣做是不當?shù)模热挥昧艘枺蠢砭蛻斪⒚髦f人在何時何地說了這樣的話”。①徐久生:《刑罰目的及其實現(xiàn)》,中國方正出版社2012年版,第4頁。徐教授又強調(diào),“其原來 (也)想當然地認為,這句話一定是馮·李斯特的原話,但為了印證自己的記憶,其將能夠找到的關(guān)于馮·李斯特的著作、論文、報告仔細地過濾了一遍,仍然沒有查找到他的這句在我國刑事法學界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名言”。②參見前引①,徐久生書,第4頁。
由于未能查找到這句話的出處,徐久生教授便對該語作了一番解讀,其指出,“在李斯特 《刑法學文章與學術(shù)報告集》(共有1、2兩集,有論文、報告34篇,③李斯特所著 《刑法學文章與學術(shù)報告集》 (Strafrechtiche Aufs?tze und Vortr?ge), 也被譯作 《刑法學論文和講演》, 簡稱 《李斯特文集》。該文集于1905年由柏林J.Guttentag出版社出版,1970年由柏林Walter de Gruyter出版社再版 (影印版)。文集分為兩集 (Erster Band,Zweiter Band),第1集所收錄的是李斯特自1875年至1891年所發(fā)表的論文與演講,第2集所收錄的是李斯特自1892年至1904年所發(fā)表的論文與演講,共計34篇。參見 [德]馮·李斯特:《論犯罪、刑罰與刑事政策》,徐久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譯后小記”部分。或許是筆誤,徐久生教授在 《刑罰目的及其實現(xiàn)》一書中指出《刑法學文章與學術(shù)報告集》所收錄的論文與演講共計為 “24篇”。參見前引①,徐久生書,第4頁。通常被簡稱為 “李斯特文集”)中,尤其是在他的名為 《刑法的未來》(Die Zukunft des Strafrechts)、《刑事政策的任務(wù)》(Kminaipolitische Aufgabe)和 《刑法的目的思想》(Der Zweckgedanke im Strafrecht)這三篇文章均論及刑罰目的及刑事政策思想。在論述犯罪形成的原因時,馮·李斯特否定天生犯罪人論,認為犯罪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犯罪人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原因。主張刑事政策的出發(fā)點是與犯罪作斗爭。與犯罪作斗爭的方法和途徑便是刑事政策的任務(wù)。其中預防犯罪是刑事政策的重要內(nèi)容,而預防和減少犯罪,除了犯罪人個體方面的因素外,如何消除社會引發(fā)犯罪的諸多因素是極為重要的。李斯特所追求的是一種在當時的政治和社會條件下能夠?qū)崿F(xiàn)的現(xiàn)實主義的刑事政策。在李斯特看來,最為重要的是何種措施和方法最能有效地實現(xiàn)刑事政策目的,而何種刑事政策目的、何種刑罰措施和方法在規(guī)范上是被認為公正的,在他看來無關(guān)緊要。公正的刑法被李斯特等同于有利于刑事政策的刑法。只要符合公眾利益,能夠有效遏制犯罪,不管是社會政策還是刑事政策,這樣的政策就是好的政策”。④參見前引①,徐久生書,第4頁。
最終,徐久生教授總結(jié)道,“因此,用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來概括李斯特的刑事政策思想是正確的,但是,據(jù)筆者 (徐久生教授)考證,似乎李斯特并沒有說過這樣的原話”。⑤參見前引①,徐久生書,第4頁。
眾所周知,徐久生教授將李斯特的 《德國刑法教科書》(經(jīng)由施密特修訂,第26版)譯入我國。⑥參見 [德]李斯特 (著)、[德]施密特 (修訂):《德國刑法教科書》(修訂譯本),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中文版序”部分。此外,其所翻譯的 《論犯罪、刑罰與刑事政策》一書,實際上就是李斯特 《刑法學文章與學術(shù)報告集》(以下簡稱 《李斯特文集》)中的部分文章,共計11篇。⑦參見前引③,[德]馮·李斯特書,目錄及 “譯后小記”部分。由于 《刑事政策的任務(wù)》一文是李斯特于1889年至1992年之間陸續(xù)發(fā)表于 《整體刑法學雜志》,在 《李斯特文集》中所占篇幅最大 (近180頁),徐久生教授在翻譯過程中將之分為十個部分。在上述翻譯的過程中,徐教授自然會對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的出處細心考察;徐教授稱其 “仔細過濾李斯特的研究成果來尋找該語出處”,所言非虛。當然,由于徐教授的譯作并沒有覆蓋 《李斯特文集》的全部,所以也確實存在錯過該語原文及出處的可能性。
本文試圖延續(xù)徐教授對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的考證之路。如徐教授所言,國內(nèi)學者廣泛引用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卻未標明出處。這種狀況既說明了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的影響力,同時也激發(fā)了筆者的好奇心。一方面,我國學界對于這一名言廣泛引用,其中,是否會有學者注明出處呢?穩(wěn)妥起見,本文盡力考察了中文文獻對該名言的引用情況,包括教材、專著、譯著以及個別代表性論文。通過這一考察,本文希望進一步明確 “國內(nèi)學界是否真的對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的出處缺乏了解?”另一方面,李斯特是否說過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呢?如果是其所說,那么該語出自哪里?原句是如何表述的?亦或是確實如徐教授所說,“似乎李斯特并沒有說過這樣的原話,該語只是學界對李斯特刑事政策思想的概括”。對此,本文希望給出一個答案。當然,這一考證過程所帶來的收獲并非僅是查明了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的出處;對于李斯特學術(shù)思想的研究以及文獻利用,我國學界可能存在一些誤區(qū),有待進一步澄清。
在我國刑事政策學教材以及研究刑事政策的專著中,學者廣泛引用李斯特的名言,其表述方式包括:(1)“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⑧甘雨沛、何鵬:《外國刑法學》(上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19頁;張明楷:《刑法學的基本立場》,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年版,第15頁、第46頁;曲新久:《刑事政策的權(quán)力分析》,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頁;許福生:《刑事政策學》,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王牧主編:《新犯罪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75頁;李衛(wèi)紅:《刑事政策學的重構(gòu)及展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頁,該書標注李斯特名言轉(zhuǎn)引自王牧主編 《新犯罪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75頁;馬克昌主編:《外國刑法學總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頁;吳宗憲:《西方犯罪學史 (第二卷)》(第二版),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82頁;莫曉宇:《刑事政策體系中的民間社會》,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1頁;李蘊輝、辛科:《刑事政策與社會政策初論》,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頁;杜雪晶:《輕罪刑事政策的中國圖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頁,該書標注李斯特名言轉(zhuǎn)引自 [日]大塚仁:《刑法中的新舊兩派理論》,載北京政法學院刑法教研室編:《外國刑法研究資料》(第一輯),第99頁;魏東:《刑事政策原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5頁。(2)“最好的社會政策也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 (最好的社會政策,也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⑨林紀東:《刑事政策學》,國立編譯館1963年版,第24頁;馬克昌:《中國刑事政策學》,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2頁;楊春洗主編:《刑事政策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414頁;馬克昌:《近代刑法學說史略》,中國檢察出版社1995年版,第185頁;丁道源:《刑事政策學》,自版2002年版,第29頁,該書標注李斯特名言的出處是 “林紀東 《刑事政策學》第24頁”;謝望原、盧建平:《中國刑事政策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頁,該書標注李斯特名言轉(zhuǎn)引自馬克昌主編:《近代刑法學說史略》,中國檢察出版社1995年版,第185頁。(3)“最好的社會政策,(亦)即最好的刑事政策”。⑩張甘妹:《刑事政策》,三民書局1979年版,第2-3頁;謝瑞智:《中外刑事政策之比較研究》,中央文物供應社1987年版,第2頁;謝瑞智:《犯罪學與刑事政策》,文笙書局2002年版,第128頁;嚴勵等:《中國刑事政策原理》,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4頁;衛(wèi)磊:《刑事政策的當代發(fā)展》,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頁。應當看到,雖然學者在引用的表述方式上存在著極其細微的差異,但沒有實質(zhì)差別。這里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樊文副研究員所使用的表述為 “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其指出,“(李斯特)還有一句刑事政策方面的名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其核心思想是:在福利國家(社會主義國家),社會政策才是犯罪治理最根本的方針和政策”。?樊文:《多維度下的刑事一體化思想探略》,載 《中國檢察官》2018年第1期。而且,對于李斯特的這一名言,樊文曾經(jīng)在會議發(fā)言時特別強調(diào),?2016年6月18-19日,中國社科院法學所舉辦了 “網(wǎng)絡(luò)犯罪的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前沿問題”學術(shù)研討會。在評議過程中,樊文研究員特別強調(diào),李斯特名言實為 “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而非 “最好的社會政策”。這里的社會政策并不要求是 “最好的”,而只是 “好的”即可。
在譯著方面,一些譯入我國的日本與德國的研究成果也曾引用過李斯特的上述名言,其表述方式存在一定的差異,包括:(1)“最好的刑事政策是最好的社會政策”(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日]森本益之等:《刑事政策學》,戴波、江溯、丁婕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頁;[日]大谷實:《刑事政策學》(新版),黎宏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頁;[日]川出敏裕、金光旭:《刑事政策》,錢葉六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5頁。(2) “社會政策是最好的刑事政策”;?[德]拉德布魯赫:《法學導論》,米健、朱琳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88頁;[日]前田雅英:《刑法總論講義》(第6版),曾文科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8頁。(3)“社會政策是最好且最有力的刑事政策”;?[日]西田典之:《日本刑法總論》,劉明祥、王昭武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頁。(4)“應講求堪稱最好且最有效刑事政策的社會政策”。?轉(zhuǎn)引自 [日]大塚仁:《刑法中的新舊兩派理論》,北京政法學院刑法教研室編:《外國刑法研究資料》(第一輯),第99頁。該譯文原載于 《外國政法學術(shù)資料》1965年第一、二期,由吉庸翻譯,后收錄 《外國刑法研究資料》(第一輯)。《外國刑法研究資料》僅作為內(nèi)部研究資料使用,并未正式出版。遺憾的是,本文所考察的譯著文獻也存在同樣的問題,即均沒有注明李斯特名言的出處。需要說明的是,“應講求堪稱最好且最有效刑事政策的社會政策”一語出自日本大塚仁教授 《刑法中的新舊兩派理論》一文的中譯文,考慮到早期的翻譯作品容易忽視學術(shù)規(guī)范,存在遺漏相關(guān)注釋引用的可能性,因此,筆者對大塚仁 《刑法中的新舊兩派理論》一文的日本原文做了進一步考察?!皯v求堪稱最好且最有效刑事政策的社會政策”(日文原文為 「最善かつ最有効な刑事政策ともいうべき社會政策をもって臨むべく」)一語出自 《刑法における新·舊両派の理論》一書的第19頁。然而,該書在此處也沒有引用的痕跡。?[日]大塚仁:《刑法における新·舊両派の理論》,日本評論社1957年版,第19頁。事實上,注釋?中所提到的 《刑法中的新舊兩派理論》的中文譯文,僅是 《刑法における新·舊両派の理論》一書中的 “序說”部分。
通過對中文文獻的考察,兩個問題有待明確。其一,中文文獻并沒有留下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的引用痕跡,那么,李斯特的名言究竟出自哪里呢?其二,從前文所梳理的文獻來看,學界在使用李斯特名言的表述方式也是存在一些差異的,那么,究竟什么樣的社會政策才是最好的刑事政策呢?
近年來,日本刑法學及刑事政策學的研究成果 (多屬于教材)被大量譯入我國,前文整理了相關(guān)日本研究成果的譯著,但也沒有發(fā)現(xiàn)李斯特名言的出處。而從筆者所掌握的日文文獻來看,近幾十年來的刑事政策學教材或相關(guān)研究成果中雖然也廣泛引用了李斯特的名言——表述方式也存在著一些差異,但似乎均沒有注明出處。?[日]澤登俊雄、所一彥、星野周弘、野育原三:《新·刑事政策》,日本評論社1993年版,第14頁;[日]長岡龍一:《刑事政策の概念》,載 《東北學院大學論集 (法律學)》,第51·52合併號 (1998年3月),第12頁;[日]平川宗信:《刑事法の基礎(chǔ)》,有斐閣2008年版,第54頁;[日]藤本哲也:《刑事政策概論》(全訂第六版)青林書院2008年版,第7頁;[日]山中敬一:《刑法総論》(第3版),成文堂2013年版,第32頁。
與上述情況不同的是,在20世紀初期刑事政策學研究的文獻中,日本學者在引用李斯特名言時注明了出處,且表述方式也有所不同。有學者指出,李斯特有名的 “確實地實現(xiàn)預期目標的社會政策同時是最好且最有效的刑事政策”一語,表明了廣義上的刑事政策具有與社會政策不可分離的性質(zhì)。?[日]正木亮:《刑事政策汎論》,有斐閣1938年,第2頁。同時,該文中標注 “確實地實現(xiàn)預期目標的社會政策同時是最好且最有效的刑事政策”一語出自李斯特 《刑法學文章與學術(shù)報告集 (第2集)》 (Strafrechtiche Aufs?tze und Vortr?ge Bd.Ⅱ) 第246頁。?參見前引?,正木亮書,第4頁。也有學者指出,“(李斯特認為)應將社會政策作為最好且最有效的刑事政策”,?[日]木村亀二:《刑事政策の諸問題》,有斐閣1933年版,第3頁。而該語的出處也是 《刑法學文章與學術(shù)報告集 (第2集)》 (Strafrechtiche Aufs?tze und Vortr?ge Bd.Ⅱ) 第246 頁。?參見前引?,木村亀二書,第4頁。
其次,在專門研究德國刑事政策的文獻中,學者也是采用準確表述,并且注明了出處。如有學者在研究德國刑事政策問題時專門探討了 “李斯特的刑事政策構(gòu)想”,其指出,“成為李斯特刑事政策座右銘的 ‘社會政策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是依據(jù)下面的思想脈絡(luò)而表示出來的?!椒€(wěn)的但確實達到提高工人階級整體狀況的目標的社會政策,同時是最好且最有效的刑事政策’?!?[日]石塚伸一:《社會的法治國家と刑事立法政策——ドイツ統(tǒng)一と刑事政策學のゆくえ》,信山社1995年版,第46-47頁。其中,“平穩(wěn)的但確實達到提高工人階級整體狀況的目標的社會政策,同時是最好且最有效的刑事政策”一語出自題名為 “作為社會病理現(xiàn)象的犯罪”(Das Verbrechen als sozial-pathologische Erscheinung)的演講,1898年12月10日發(fā)表于德累斯頓的格赫基金會 (Vortrag,gehalten in der Gehe-stiftung zu Dresden am 10.Dezember 1898),后收錄在李斯特 《刑法學文章與學術(shù)報告集 (第2集)》 (Strafrechtiche Aufs?tze und Vortr?ge Bd.Ⅱ)。?參見前引?,石塚伸一書,第49頁。
此外,在專門介紹李斯特的文獻中,學者提到了李斯特的名言與出處。有學者指出,“李斯特明確了犯罪原因二元論。接下來,為了消除犯罪的社會原因,李斯特強調(diào) ‘有效且目的明確的社會政策的重要性’。1898年12月10日,李斯特在德累斯頓為格赫基金會所發(fā)表的主題為 ‘作為社會病理現(xiàn)象的犯罪’(Das Verbrechen als sozial-pathologische Erscheinung)的演講中將上述思想詳細展開”。?[日]木村亀二:《リスト》,載 [日]宮沢俊義編:《法律思想家評伝》,日本評論社1950年版,第208頁。該學者進一步指出,“(在此次演講中)李斯特指出,經(jīng)濟狀況,特別是勞動者的整體狀況,例如由于年老、疾病、事故所導致的勞動障礙,失業(yè)、低工資及不當?shù)膭趧訒r間,不良的住宅條件,不良的勞動關(guān)系,等等,這些都是重要的 (誘導)犯罪的發(fā)生條件,與犯罪的個人原因相比,犯罪的社會原因具有無可比擬的重要意義。因此,李斯特主張 ‘為了能夠提高勞動階級的整體狀況,冷靜的但具有目的性的社會政策’就是 ‘最好且最有效的刑事政策’?!?參見前引?,木村亀二文,第210頁。此外,另有關(guān)學者在介紹李斯特學術(shù)思想時指出,“(李斯特強調(diào))以勞動階級整體狀況的提高為目標的冷靜且明確的社會政策,同時是最好且最有效的刑事政策?!?[日]莊子邦雄:《リスト》,載 [日]木村亀二編:《刑法學入門》,有斐閣1957年版,第119頁。同時,文中注明,?參見前引?,莊子邦雄文,第120頁。該語的出處即李斯特 《刑法學文章與學術(shù)報告集 (第 2 集)》(Strafrechtiche Aufs?tze und Vortr?ge Bd.Ⅱ) 第 246 頁。
綜合上述日文資料,本文認為,為我們所熟知的李斯特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應是出自李斯特 《刑法學文章與學術(shù)報告集 (第2集)》(Strafrechtiche Aufs?tze und Vortr?ge Bd.Ⅱ),第246頁。文章 (演講)的題目為 《作為社會病理現(xiàn)象的犯罪》(Das Verbrechen als sozial-pathologische Erscheinung),載于 《刑法學文章與學術(shù)報告集 (第2集)》第230-250頁。該文實際上是李斯特于1898年12月10日在德累斯頓的格赫基金會所發(fā)表的演講。進一步考察后可以發(fā)現(xiàn),為我們所熟知的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應是源自德文原文“Damit ist zugleich gesagt,da? eine auf Hebung der gesamten Lage der arbeitenden Klassen ruhig, aber sicher abzielende sozialpolitik zugleich auch die beste und wirksamste kriminalpolitik darstellt”, 即 “同時,一項確實旨在平穩(wěn)地改善工人階級整體狀況的社會政策,也是最好和最有效的刑事政策”。?此處李斯特德文原文的中文翻譯,同時參考了木村龜二教授的日文譯本 (前引?,第210頁)和石塚伸一教授的日文譯本(前引?, 第 47 頁)。
全面考察日文譯著以及日文原文文獻,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日本學者在引用李斯特的名言時存在兩種表述方式。一是概括表述式。晚近以來,日本刑法學及刑事政策學的教科書類文獻中,多是采取了簡化的概括表述的方法,即 “社會政策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且往往未注明出處。二是精確表述及引用式。早期的刑事政策學文獻、關(guān)于李斯特個人介紹的資料以及專門研究德國刑事政策問題的文獻中所采取的是這種模式。易言之,日本學界其實是知道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的原文與出處的,只不過近年來,非專門研究李斯特學術(shù)思想或德國刑事政策的普通文獻一直選擇了簡化而已。
收錄到李斯特文集中的 《作為社會病理現(xiàn)象的犯罪》一文,共分為四個部分。在第一部分,李斯特首先強調(diào),“我們可以從兩種立場來思考犯罪問題。一種我稱之為 ‘司法技術(shù)’(technischjuristischen)的層面,另一種是 ‘自然科學’(naturwissenschaftlichen)的層面。我們可以透過這兩個層面走進犯罪這個問題?!?v.Liszt.Strafrechtiche Aufs?tze und Vortr?ge Bd.,Ⅱ,Berlin,1905,S.230.犯罪在 “司法技術(shù)”層面為我們設(shè)置的任務(wù)是將某一特定的法律規(guī)則適用于某一特定的事實構(gòu)成。這一任務(wù)自然地分為三個部分:一是事實的調(diào)查與認定,二是法律規(guī)范的查明與解釋,三是將事實構(gòu)成涵攝 (der Subsumtion)于法律規(guī)范之下。經(jīng)過這一過程,會作出“被告人有罪”或者是 “被告人無罪”的判決。?Vgl.v.Liszt,Fn.?,S.231.隨后,李斯特指出,“與此相對,從自然科學的層面給我們帶來的問題就是去解釋犯罪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我們只能將犯罪作為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現(xiàn)象來看待、去解釋。我將這種在自然科學層面的思考分為 ‘生物學的’(biologische)角度和與之相對的‘社會學的’(soziologische)視角?!?Vgl.v.Liszt,Fn.?,SS.231-232.“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犯罪展現(xiàn)出來的是單個個體在生活中的一個結(jié)果,這個結(jié)果必須通過單個個體的特性來解釋。這種思維早已為人們所熟知,多年來的文學作品一直在向我們揭示著這一特征?!?Vgl.v.Liszt,Fn.?,S.232.“而與這種生物學的 (思維路徑),也是我們常稱之為產(chǎn)生犯罪的生理解剖學的 (physiologisch-anatomischen)或人類學的 (anthropologischen)思維路徑,相對應的另一科學的范疇,就是社會學的 (思維路徑)。以社會學的路徑為視角,犯罪被視為社會生活中的一種事件,并希望立足于社會的狀況 (den gesellschaftlichen Verh?ltnissen)來解釋犯罪問題。這種思維路徑要比生物學的年輕得多?!?Vgl.v.Liszt,Fn.?,S.232.
或許為了更好地闡述主題,在接下來的演講中,李斯特又介紹了犯罪社會學研究中的基礎(chǔ)性知識,即實證統(tǒng)計分析方法。其指出,“(實證統(tǒng)計方法的)創(chuàng)始者應歸屬于比利時天文學家Quetelet,他已于1874年去世,但他最重要的作品卻出現(xiàn)在本世紀三十年代。其中,在道德統(tǒng)計(Moralstatistik)中被最為廣泛應用的、最重要的一部分便是犯罪統(tǒng)計 (Kriminalstatistik)。在德意志帝國,官方的犯罪調(diào)查工作開始于1882年。”?Vgl.v.Liszt,Fn.?,S.233.至此,李斯特的前期鋪墊 (演講第一部分)結(jié)束,開始進入正題,也即從社會學的角度來探討作為社會病理現(xiàn)象的犯罪問題。
在第二部分,李斯特首先強調(diào)了他著名的 “犯罪原因二元論”?!翱茖W視角下對犯罪的兩種思考方式,即生物學的和社會學的,二者不僅并不相互矛盾,而且相互補充;只有他們二者能夠相互配合,才能保障我們分析犯罪原因的可靠性?!?Vgl.v.Liszt,Fn.?,S.234.隨后,李斯特指出,“每一個犯罪,一方面是犯罪人(個體)性格 (der Eigenart des Verbrechers)的產(chǎn)物,另一方面是行為時圍繞在犯罪人身邊的社會條件 (gesellscheaftlichen Verh?ltnissen)的產(chǎn)物;也就是說,犯罪是個體因素 (einen individuellen Faktors) 和不可計量的社會因素 (der ungez?hlten gesellschaftlichen Faktoren) 的共同產(chǎn)物?!?Vgl.v.Liszt,Fn.?,S.234.而且,“社會因素 (對于犯罪的影響)可能遠比個人因素更有意義?!?Vgl.v.Liszt,Fn.?,S.235.
在第三部分,李斯特進入主題,針對 “為何要將犯罪視為社會病理現(xiàn)象”進行深入分析。首先,李斯特指出,“我不打算對即使在醫(yī)學界也存在爭議的 ‘病理’(Pathologischen)概念進行科學調(diào)查。(因為)結(jié)果將與所需努力不成比例。如果我們大體上能夠理解我將犯罪這種社會現(xiàn)象描述為 ‘病理的’(pathologisch)的意義,那么我的目的就實現(xiàn)了?!?Vgl.v.Liszt,Fn.?,SS.236-237.此后,李斯特提出了在當時看來可能是超前的觀點,即 “在每個人類的社會共存體中,必然存在著一定數(shù)量的不愉快的現(xiàn)象;因此,每個社會中都必然會存在一定數(shù)量的犯罪,而那種通過社會生活中的變革便可以使犯罪從世界中徹底消失的思想,僅會存在于 ‘烏托邦’(das Reich der Utopien)中?!?Vgl.v.Liszt,Fn.?,S.237.接下來,李斯特總結(jié)出 “德意志帝國1882年以來犯罪現(xiàn)象的病理特征”,包括三個方面:“(1)犯罪數(shù)量激增已不堪重負,特別是在針對國家、宗教和公共秩序的犯罪以及針對個人的犯罪方面;(2)累犯 (der Rückfallsziffer)的不斷增加;(3)在這些犯罪中,青少年 (der Jugendlichen)所起的作用和參與度不斷增加。”?Vgl.v.Liszt,Fn.?,S.237.
為了充分證明上述觀點的合理性,李斯特以表格的形式整理出來1882年至1897年間德意志帝國官方的犯罪統(tǒng)計數(shù)據(jù) (Reichskriminalstatistik),其中包括被判刑者數(shù) (Verurteilteüberhaupt)、每10萬人中的犯罪人數(shù) (Auf 100000 Strafmündige der Zivilbevülkerung)、針對國家安全、宗教及公共秩序的犯罪數(shù) (Delikte gegen Staat,Religion,?ffentliche Ordnung)、針對個人人身的犯罪數(shù) (Delikte gegen die Person)、 財產(chǎn)犯罪數(shù)量 (Delikte gegen das Verm?gen)、 每100人中的再犯數(shù)量 (Auf 100 Verurteilte sind vorbestraft)以及青少年犯罪人數(shù) (Jugendliche Verurteilte)。?Vgl.v.Liszt,Fn.?,S.239.接下來,李斯特圍繞這一表格所列數(shù)據(jù)而展開實證分析。通過分析,李斯特得出的結(jié)論是,“我們的刑罰并沒有發(fā)揮效用或產(chǎn)生威懾效果,它根本起不到預防犯罪的作用;相反,它們往往會增加犯罪的沖動。年復一年,刑罰所導致的結(jié)果就是選擇從事犯罪職業(yè)的人的隊伍不斷增加?!?Vgl.v.Liszt,Fn.?,S.241.
在第四部分,李斯特作出反思與總結(jié)。首先,李斯特指出,“我將德意志帝國如今的犯罪描述為 ‘社會病理’現(xiàn)象 (“sozial-pathologische”Erscheinung)。由此產(chǎn)生的任務(wù)就是,查明這些社會關(guān)系以便更好地弄清這里的每個現(xiàn)象。只有通過這次調(diào)查,我們才能確立可靠的刑事政策?!?Vgl.v.Liszt,Fn.?,S.242.此后,李斯特進一步強調(diào),“在導致犯罪率增長的這些因素中,有些是已經(jīng)逝去的歷史事實,是即使我們想要改變些什么也不可能變化的歷史事實。此外,還有另外一些因素,這些作為文化發(fā)展中必要的伴生品,對于這些,我們并不愿意改變,即使我們能夠改變它們;我們很少這樣思考問題,通過減少鐵路運輸來避免鐵路事故的發(fā)生?!?Vgl.v.Liszt,Fn.?,S.244.“但其中還有其他因素是可以改變的,也應當被改變?!?Vgl.v.Liszt,Fn.?,S.244.對于這一點,李斯特從以下兩個方面作以說明。第一,“一個很長時間為人所知并無可爭議的事實就是,犯罪狀況取決于人們的經(jīng)濟狀況。眾所周知,如果不良的經(jīng)濟形勢持續(xù)一段時間,犯罪就會增加,特別是財產(chǎn)犯罪,在這里首當其沖的就是盜竊 (des Diebstahls)?!?Vgl.v.Liszt,Fn.?,S.244.“每年12月、1月和2月的財產(chǎn)犯罪急劇增加,原因在于寒冷冬季的工作機會減少,同時又需要食物,衣物和取暖?!?Vgl.v.Liszt,Fn.?,SS.244-245.第二,“在犯罪問題發(fā)展中,現(xiàn)今 ‘經(jīng)濟狀況’的優(yōu)與劣應被放在第一位著重考慮。這一狀況所指的是勞動階級的整體狀況。他們不僅與經(jīng)濟相關(guān)聯(lián),而且還與身體、精神狀況、道德層面或政治上的狀況相關(guān)聯(lián)?!?Vgl.v.Liszt,Fn.?,S.246.接下來,李斯特提出了那句為我們所熟知的名言,“同時,一項確實旨在平穩(wěn)地改善工人階段整體狀況的社會政策,是最好且最有效的刑事政策。這也意味著,德意志帝國除了朝著這方面已經(jīng)進行的立法外,仍然還有許多工作要做?!?Vgl.v.Liszt,Fn.?,S.246.
此后,李斯特反思了 (德國)當時的刑罰體系與監(jiān)禁刑。其指出,“我們今天的整個刑罰體系(Strafensystem)都是以自由刑 (der Freiheitsstrafe)為基礎(chǔ)的?!盫gl.v.Liszt,Fn.?,S.248.“但是,通過這種自由刑,我們把被判刑者 (den Verurteilten)與他的家庭和工作割裂。當他在數(shù)周、數(shù)月或數(shù)年后出獄并重獲自由時,如果不能重新修復的話,他的家庭關(guān)系即使沒有解體也會變得松散;他申請新工作的地方也向被釋放的罪犯關(guān)閉大門?!盫gl.v.Liszt,Fn.?,S.248.因此,李斯特強調(diào),“改革我們的刑罰體系,專家們務(wù)必推進帝國的立法?!睂τ谝绾胃母镄塘P體系,李斯特并沒有在演講中詳細展開。接下來,李斯特又強調(diào)青少年犯罪問題的重要性。其指出,“一旦我們將成長中的青少年從道德墮落的危險中解救出來,那么所有人都可以預見到,整體的犯罪數(shù)量,特別是再犯的數(shù)量將顯著減少,從而德意志帝國存在的引發(fā)犯罪的社會病理因素至少被部分地排除了?!盫gl.v.Liszt,Fn.?,S.250.
作為演講的結(jié)束語,李斯特呼吁 “保衛(wèi)我們工人階級中將可能墮落的年輕人吧!(Schutz für die verwahrlosende Jugend unserer arbeitenden Klassen! )”Vgl.v.Liszt,Fn.?,S.250.
本文考察了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的出處及原語表述,明確了德文原文與中文常用表述之間的差異。這一考察過程引發(fā)筆者的新思考,歸納如下。
上世紀初,日本學界在研究李斯特刑法思想的過程中,多是原封不動地引用李斯特的名言并加以分析。這種引用方式符合學術(shù)規(guī)范的要求,也為我們了解李斯特的學術(shù)思想提供了可靠依據(jù)。但經(jīng)典論斷經(jīng)過百年流傳,似乎如 “傳話筒游戲”一般出現(xiàn)了 “簡化”;只有專門研究李斯特學術(shù)思想或者是研究德國刑事政策的學者,才追求對這一名言的精確使用。
我國與日本的情況有所不同。長期以來,我們學界并不了解廣泛流傳的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一語的出處及原文表述。同時,對于我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重新起步的法學研究而言,學術(shù)規(guī)范的確立也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注釋從無到有,逐步規(guī)范化。如學者所言,“學術(shù)是一項薪火相傳的事業(yè),任何人的思想都不可能憑空產(chǎn)生,別人的觀點或資料,無論是用來支持自己的觀點,還是作為評析的對象,都應有處可查,這也是尊重別人的表現(xiàn)”。劉仁文:《30年來我國刑法發(fā)展的基本特征》,載 《法學》2008年第5期。早期的研究缺乏對學術(shù)規(guī)范的重視,致使我們既沒有 “必須”標明出處的學術(shù)規(guī)范約束,也未能產(chǎn)生查找出處的興趣。久而久之,學界逐漸開始對某一說法 “習以為?!?,即使沒有明確的出處,也往往不再追問。事實上,在馬克昌先生主編的 《近代刑法學說史略》一書中,“改善勞動階級境況是最好的和最有效的刑事政策”一句更加接近李斯特的原話,參見前引⑨,馬克昌書,第185頁。然而,在我國廣泛流傳的卻是其后面一句,即 “最好的社會政策,也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
再如,李斯特曾指出,每一個犯罪,一方面是犯罪人 (個體)性格的產(chǎn)物,另一方面是行為時圍繞在犯罪人身邊的社會條件的產(chǎn)物;犯罪是 “個體因素”和 “不可計量的社會因素”的共同產(chǎn)物。在筆者看來,這是李斯特對 “犯罪原因二元論”的精確表述,其中強調(diào)了個體因素與社會因素之間的 “數(shù)量對比”——“一個”與 “不可計量”,說明社會因素在犯罪原因中的重要性。目前,我國學界多是以李斯特 《德國刑法教科書》中的表述來理解其 “犯罪原因二元論”,即 “任何一個具體犯罪的產(chǎn)生均由兩個方面的因素共同使然,一個是犯罪人的個人因素,一個是犯罪人的外界的、社會的,尤其是經(jīng)濟的因素”;參見前引⑥,李斯特書 (施密特修訂),第12頁。或者是進一步簡化為 “犯罪原因是二元的,即社會因素與個人因素”。參見前引⑨,馬克昌書,第185頁。誠然,《德國刑法教科書》對 “犯罪原因二元論”的表述并沒有不妥之處,但其簡化是顯而易見的,沒有突出 “不可計量的社會因素”這一點睛之筆。
不可否認,隨著時代變遷,學術(shù)思想中的經(jīng)典論斷在流傳過程中必然會出現(xiàn)語義偏差與表述簡化。然而,這種簡化是以我們確實了解 “原有表述、出處、寫作背景及上下文”為前提。如果援引的經(jīng)典論斷脫離了其原有表述,并無視其出處、寫作背景及上下文,那么這些經(jīng)典很有可能被斷章取義,引發(fā)錯誤結(jié)論。
有學者曾經(jīng)指出,“在1882年,李斯特提出 《馬堡綱領(lǐng)》(刑法的目的思想),在1898年,其發(fā)表了 《作為社會病理現(xiàn)象的犯罪》;我們無法斷定,李斯特在兩個階段對社會政策與刑事政策關(guān)系的認識是相同的”。參見前引?,石塚伸一書,第46-47頁。事實上,在考察李斯特刑法思想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李斯特對于刑事政策的理解與詮釋處于變化之中,在不同時期賦予刑事政策以不同內(nèi)涵,體現(xiàn)出不同的刑事政策觀。
在 《論刑事政策的任務(wù)》(Kriminalpolitische Aufgaben,1889-1892)一文中,該文在1889年至1892年之間連載于李斯特所創(chuàng)辦的 《整體刑法學雜志》(Zeitschrift für die Gesamte Strafrechtswissenschaft),后收錄 “李斯特文集”(第2集),第290~467頁。李斯特曾指出,“在我的教科書的第三版中,我提出刑事政策是刑法科學的一個獨立分支,反對將其描述為犯罪生物學和犯罪社會學的一個分支。因此,刑事政策也許可以表述為:所謂刑事政策,是指國家借助于刑罰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機構(gòu) (教育和矯正機構(gòu)、勞動教養(yǎng)所以及類似機構(gòu)),同犯罪作斗爭的基本原則的整體 (總稱)?!眳⒁娗耙郏钏固貢?,第212頁。隨后,李斯特在 《論刑事政策的任務(wù)》一文中強調(diào),“當然,我們還可以從廣義的范疇來理解這個表述。與犯罪作斗爭是以了解犯罪的原因和刑罰的效果為前提條件的。同時,離開了對犯罪生物學 (人類學)和犯罪社會學 (統(tǒng)計學)研究成果,也不能制定出一個經(jīng)過科學論證的刑事政策。在這種廣義的范疇,我想將刑事政策界定為:所謂刑事政策,是指國家借助于刑罰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機構(gòu)來與犯罪作斗爭的、建立在以對犯罪的原因以及刑罰效果進行科學研究基礎(chǔ)上的原則的整體 (總稱)。如此,它就不同于刑法,后者將對犯罪和刑罰的科學觀察作為概念的抽象。這一矛盾不得且不應當變得模糊?!眳⒁娗耙郏钏固貢?,第212-213頁。
需要進一步說明的是,1893年在巴黎召開的 “國際刑事學協(xié)會”(Internationale Kriminalistische Vereinigung)1889年,李斯特與比利時法學家阿道夫·普林斯 (Adolphe Prins)、荷蘭法學家范·哈邁爾 (Anton von Hamel)共同創(chuàng)建了“國際刑事學協(xié)會”(也稱 “國際刑事聯(lián)盟”),德文Internationale Kriminalistische Vereinigung,簡稱IKV。第四次全體會議上,李斯特發(fā)表了名為 《論社會學與人類學研究對刑法基本概念的影響》 (Ueber den Einflu? der soziologischen und anthropologischen Forschungen auf die Grundbegriffe des Strafrechts)的演講,后收錄于 《刑法學文章與學術(shù)報告集 (第2集)》中,第75-93頁,該文表明了李斯特在學派之爭中的基本信念。參見 [德]フランツ·フォン·リスト (Franz von Liszt):《刑法の基本概念に対する社會學的研究と人類學的研究の影響について》,[日]丸山雅夫譯:《ノートルダム清心女子大學紀要·文化學編》第8卷第1號 (1984年),“譯者說明”部分。為我國學界所熟知的李斯特的另一名言,“刑法是刑事政策不可逾越的屏障”(Das Strafrecht ist die unubersteigbare Schranke der Kriminalpolitik)正是出自該文。在該演講中,李斯特強調(diào),“刑事政策是以人類學研究與社會學研究為基礎(chǔ)的;因為如果我們不能對法律非難的現(xiàn)象所表現(xiàn)出的多種類型有充分了解的話,與犯罪作斗爭的工作將難以實現(xiàn)?!眳⒁娗耙?フランツ·フォン·リスト (Franz von Liszt) 文。可以看到,這里具有廣義色彩的刑事政策充分融入了社會學與人類學因素,成為與犯罪作斗爭過程中與犯罪人人格因應之個別化方法。參見前引?,木村亀二書,第4頁。刑事政策表現(xiàn)出脫離刑法的獨立性,甚至與古典學派的刑法思想具有對立色彩。
此后,至1898年發(fā)表 “作為社會病理現(xiàn)象的犯罪”演講之時,李斯特再一次深化了其對刑事政策的理解,刑事政策的范疇進一步擴張,社會政策以及由此所表現(xiàn)出的犯罪預防思想成為李斯特刑事政策范疇的一部分,也即 “將社會政策作為最好且最有效的刑事政策”。
可以看到,在最初 (教科書第三版),李斯特也是將刑事政策置于刑法之下——作為一個獨立分支,由此確立了他對刑事政策的狹義理解。在1889年發(fā)表 《論刑事政策的任務(wù)》一文并在最初部分提出 “刑事政策的概念”之時,李斯特已經(jīng)開始從廣義上理解刑事政策,應當看到,李斯特對于刑事政策所作出的廣義與狹義的劃分,不同于我國學界對于廣義刑事政策與狹義刑事政策的理解。其強調(diào)刑事政策中所蘊含的犯罪生物學與犯罪社會學的因素,由此賦予刑事政策不同于刑法的獨立地位。在1898年李斯特發(fā)表 “作為社會病理現(xiàn)象的犯罪”演講之時,李斯特的刑事政策觀又發(fā)生了變化,刑事政策的理論范疇中又融入了社會政策,也即產(chǎn)生了如今學界所稱的最廣義的刑事政策。總體而言,李斯特對刑事政策的理解呈現(xiàn)出 “理論范疇逐步擴張”的特征,經(jīng)歷了由狹義到廣義再到最廣義的發(fā)展過程。同時,刑事政策逐步擺脫刑法,獲得其獨立地位。簡言之,李斯特在學術(shù)思想上經(jīng)歷了從 “在刑法之下看待刑事政策到從社會整體層面去思考犯罪對策尤其是犯罪預防問題”的發(fā)展歷程。
對于 《德國刑法教科書》這一研究李斯特學術(shù)思想的重要資料,我們也有必要重新審視。眾所周知,李斯特 《德國刑法教科書》由徐久生教授譯入中國,于2000年出版,2006年出版了修訂譯本。事實上,該譯本所翻譯的 《德國刑法教科書》,既不是1881年的最初版本 (第1版),也不是1919年李斯特逝世前的最后版本 (第22版),而是經(jīng)由施密特修訂后于1932年出版的第26版,且只有總則部分。參見前引⑥,李斯特書 (施密特修訂),“中文版序”部分。
應當看到,《德國刑法教科書》先后修訂二十幾版,時間跨度大,李斯特的核心觀點可能會發(fā)生變化。更為重要的是,自該書第23版開始,其弟子施密特在后續(xù)修訂過程中又對教科書進行了實質(zhì)性修改。因此,對于后續(xù)施密特修訂版中——如徐久生教授所翻譯的第26版,其中哪些屬于李斯特本人的觀點,哪些為施密特所增補的觀點,我們并不清楚。
事實上,我們可能忽視了施密特對 《德國刑法教科書》進行實質(zhì)修改的問題,而施密特對此是有過說明的。在 《德國刑法教科書》中譯本的第25版前言中,施密特曾經(jīng)指出,“鑒于立法和科學領(lǐng)域的進步,我在思考,有無必要以及在多大程度上修訂該教科書。如果一成不變地保留出自弗蘭茨·馮·李斯特之手的書稿,而且只顧及戰(zhàn)后立法,要使本教科書跟上刑法和刑法科學發(fā)展的步伐是不可能的,我還是決定對教科書各章節(jié)進行全面而認真的修訂,部分章節(jié)要作傷筋動骨式的修訂。在刑事政策方面幾乎無需修訂,因為刑事立法一直遵循了弗蘭茨·馮·李斯特長期以來在其刑法教科書中所主張的加強社會預防的思想。相反,在法律釋義學,尤其是在罪責論方面,本教科書應當適應立法,特別是應當適應刑法科學的進一步發(fā)展。在經(jīng)過長時間的猶豫之后,我最終認為,修訂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鑒于此認識,我對他在本教科書中所站不住腳的觀點,以我本人的科學信念進行了修訂,因此,本人對該教科書所有章節(jié)中的科學理論亦共同負有責任。”參見前引⑥,李斯特書 (施密特修訂),“第25版前言”部分??梢钥吹剑┟芴匾呀?jīng)表明了其 “與時俱進”地修改李斯特 《德國刑法教科書》的意愿,并付諸行動。但是,施密特究竟針對哪些內(nèi)容做出修改,國內(nèi)學界并未深入探討。
有日本學者在專門研究李斯特學術(shù)思想時指出,“李斯特犯罪論體系中的責任,所指的是 ‘行為與行為人危險性之間的主觀上的關(guān)聯(lián)’,具有機能性,體現(xiàn)人格責任論立場。而在施密特修訂刑法教科書第25版之后,責任論部分全面采納了規(guī)范責任論立場。這甚至與李斯特的理論體系存在沖突”。參見[日]小坂亮:《フランツ·フォン·リストの刑法理論の一斷面——責任論·責任能力論を中心として》,載 《刑法雑誌》第52卷第2號。易言之,在譯入我國的 《德國刑法教科書》第26版中,責任論部分很可能并不是李斯特生前的立場。若當真如此,施密特對教科書的修改可謂是重大的理論改造;自第23版經(jīng)由施密特實質(zhì)修訂之后,刑法學教科書便不再是李斯特個人的學術(shù)作品,而是融合了其與施密特二人學術(shù)思想的合著作品。
或許,恪守嚴謹?shù)膶W術(shù)規(guī)范,我們應如韓忠謨先生一般,在所著 《刑法原理》一書引用李斯特《德國刑法教科書》(Lehrbuch des Deutschen Strafrechts)1932年版本德文原文文獻時,其標注的作者是 “l(fā)iszt-schumit”,韓忠謨:《刑法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8頁。也即由李斯特與施密特聯(lián)合署名。
在本文看來,僅憑借當前的 《德國刑法教科書》中譯本——經(jīng)由施密特修訂后的26版,我們已無法準確提取出李斯特本人的學術(shù)觀點。因此,我們在以李斯特刑法教科書中譯本作為論據(jù)支撐來論證李斯特的相關(guān)學術(shù)觀點時,存在一定的風險,應當慎重對待。
通過對日文與德文資料的考察,本文發(fā)現(xiàn)了為我國學界所熟知的李斯特名言 “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的出處及原語,讓 《作為社會病理現(xiàn)象的犯罪》(Das Verbrechen als sozialpathologische Erscheinung)一文 “浮出水面”,也使我國學界對看似熟知、實不精確的李斯特名言產(chǎn)生新的認知。應當承認,我國學界對李斯特的學術(shù)思想雖已有所了解,但并不深入,即使屬于梗概性人物介紹的作品也不多見。對于反映李斯特學術(shù)思想的 “李斯特文集”以及經(jīng)過數(shù)次修訂的 《德國刑法教科書》,學界還缺乏專門性研究。日本學界對李斯特學術(shù)思想的專門研究成果主要有,[日]木村亀二:《リストの刑事政策的基礎(chǔ)観念——刑法における目的観念五十年》,載 《法學志林》第34卷 (1932年)第10號,后收錄于木村亀二 《刑事政策の諸問題》文集,有斐閣1933年版;[日]安平正吉:《リストの 「マールブルヒ刑法綱領(lǐng)」研究》,文雅堂1953年版;[日]前田俊郎:《法的人格者概念の観點より見たリストの刑法理論》,載 《阪大法學》1954年第12號;[日]海老原明夫:《リストの刑法學方法論》,載[日]西川洋一、新田一郎、水林彪編:《罪と罰の文化史》,東京大學出版會1995年版,第220-224頁;[日]小坂亮:《フランツ·フォン·リストの刑法理論》,早稲田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 [韓]樸普錫:《フランツ·フォン·リストにおける學問観》,載 《立命館法學》2015年4號。事實上,作為近代刑法史上重要的刑法學家,一方面,李斯特被認為是 “古典犯罪論體系”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而這一理論體系至今仍對刑法學研究產(chǎn)生著深遠的影響。另一方面,李斯特又被視為新派思想在德國的代表性人物,是現(xiàn)代刑事政策的開拓者,刑事政策理論學說在李斯特這里發(fā)生了重大的轉(zhuǎn)變??梢哉f,李斯特身上包裹著諸多“學術(shù)光環(huán)”。學界通常認為,李斯特刑法學術(shù)思想表現(xiàn)出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相妥協(xié)的 “折中主義”色彩(或曰二元化),但我國學界或許只是接受了這一結(jié)論,并沒有深入挖掘結(jié)論背后的文獻資料與思想脈絡(luò),對李斯特學術(shù)思想缺乏全面、準確的認知??梢哉f,就我國學界而言,還有很多有關(guān)李斯特學術(shù)思想的未解之謎有待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