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竹良
論《小歡喜》的現(xiàn)實主義品格
任竹良
(南京大學 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23;阜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37)
現(xiàn)實主義文學是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的主流。在電視劇創(chuàng)作方面,表現(xiàn)百姓生活的民生題材電視劇數(shù)量很大,但精品匱乏。一部好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必定是在現(xiàn)實主義精神指引下、以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創(chuàng)造的?,F(xiàn)實題材劇作《小歡喜》圍繞全民關注的高考話題,塑造鮮活生動的人物,直面親子矛盾、中年危機等諸多社會現(xiàn)實問題,彰顯出鮮明的現(xiàn)實主義品格。《小歡喜》的成功,啟示創(chuàng)作者要堅持現(xiàn)實主義精神,講好中國故事。
《小歡喜》;高考;現(xiàn)實主義
在中外文學發(fā)展史上,現(xiàn)實主義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和深遠的社會影響。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發(fā)展進程中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新寫實主義、底層文學等文學思潮和現(xiàn)象,都充分顯示了當代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績。但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興起,大眾文化迅猛發(fā)展,消費娛樂化盛行,網絡文學紛繁新異,玄幻文學、后宮文學、穿越文學、同人文學、架空文學等文學新形態(tài)在新媒體時代產生巨大影響,從整體上看,現(xiàn)實主義一度顯得“萎靡不振”,現(xiàn)實主義精神在新世紀初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一種弱化的勢頭。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指出:“文藝只有植根現(xiàn)實生活、緊跟時代潮流,才能發(fā)展繁榮;只有順應人民意愿、反映人民關切,才能充滿活力?!盵1]近年來,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重新受到推崇和激勵,一些現(xiàn)實主義佳作的涌現(xiàn),顯示出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存在一種強力復歸的趨向,從小說到影視領域都是如此。電視劇作為一種傳播力大、影響力廣的藝術形式,尤受人們關注。一些表現(xiàn)民生題材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熱播,在社會上往往也形成一種全民討論的熱議氛圍。但引起熱議并不意味著就是精品。2019年,根據魯引弓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小歡喜》則不僅引發(fā)廣泛關注,也受到普遍好評。探究這部高人氣、好口碑的作品,可以看到,其題材的真實性、人物的鮮活性、語言的生動性呈現(xiàn)出非?!敖拥貧狻钡奶攸c,作品以現(xiàn)實題材、寫實手法和現(xiàn)實主義精神充分彰顯了鮮明的現(xiàn)實主義品格。
教育是國之大計,也是最重要的民生工程。從1977年恢復高考以來,無數(shù)的普通人通過高考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高考雖然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但它始終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高考作為民生大事,牽動著中國的千家萬戶。在當前中國的教育體制和社會現(xiàn)實面前,通過高考考取一所怎樣的大學不僅直接決定擁有怎樣的本科出身,還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未來的考研、就業(yè)甚至整個人生??忌洗髮W、考上一所好大學成為無數(shù)家庭共同的期待?!缎g喜》則以電視劇這種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藝術樣式圍繞高考這個全民關注的話題展開,在情節(jié)設置上沒有夸張離奇,沒有故弄玄虛,而是老老實實地講述幾個高三學生和他們的家長的故事。劇中呈現(xiàn)的緊張、焦慮而又充滿期待的高考狀態(tài)、父母與子女之間家庭生活的生動場景,讓觀眾感覺熟悉而親切,產生身臨其境的觀劇體驗,以至于在網絡評論中發(fā)出了“是不是在我家安了攝像頭”的調侃式感嘆,充分顯示出作品題材具有緊貼現(xiàn)實的真實性。
這種真實性不僅體現(xiàn)在電視劇生動展現(xiàn)了當代中國多數(shù)人已經經歷、正在經歷和將要經歷的高考生活,更體現(xiàn)在其真實反映生活現(xiàn)實、強力介入生活實踐、直面高考壓力下的親子矛盾。高考事關政府、學校、家庭和社會等各個層面,《小歡喜》盡管展現(xiàn)了不少的校園生活場景,但其著力點和落腳點是在觀眾更有直接體驗和感受的家庭層面,聚焦到這些高考的當事人身上。
劇中的三個家庭有著不同狀況的親子矛盾。在方家,爸爸方圓認為孩子快樂成長就好,媽媽童文潔則十分強調高考的重要性,對兒子方一凡寄予非常高的期待,愿意為了兒子高考暫時犧牲自己的事業(yè),可問題是方一凡在成績并不理想的現(xiàn)狀面前并沒有領會媽媽的苦口婆心和良苦用心,他沒有感受到高考的壓力,而是一副漫不經心無所謂的樣子。童文潔的暴躁和焦慮與方一凡的平靜和淡然,是“恨鐵不成鋼”的媽媽與崇尚自由的兒子之間在對待高考態(tài)度上的代際沖突,在“以分數(shù)說話”的高考現(xiàn)實面前,這個家庭常常因為考試成績問題而矛盾重重,并以爭吵的方式直接顯現(xiàn)出來。
喬家是離異家庭,單親媽媽宋倩和女兒喬英子共同生活,喬英子的學習成績優(yōu)異。高考的重要性和殘酷性在于,成績優(yōu)異的“學霸”也不能掉以輕心,喬家的矛盾首先也體現(xiàn)在母女對成績排名追求上的認知差異。童文潔憂慮的是方一凡能不能考上大學,對宋倩來說,她擔心的是喬英子能不能考上最好的大學。但是喬家的矛盾不止于此,作品在這里更指向高考壓力下這個離異家庭的成員之間在思想情感上的誤解與糾結,每個人都處在一種兩難境地。媽媽宋倩對女兒的高要求和全方位付出卻并不被女兒真正接受的無奈,女兒喬英子在高壓下的努力和稍有不慎就不被媽媽認可而帶來的精神痛苦,爸爸喬衛(wèi)東對女兒的寵愛和被前妻一再拒絕自己介入女兒生活的難堪,形成了這個三口之家經常處于一種誰都不容易、誰都不被理解的復雜局面,矛盾呈現(xiàn)一種暗流涌動之勢,但一旦爆發(fā)則勢不可擋。
季家的情況則反映了城市留守子女與高三這一年突然歸來的父母之間的矛盾沖突。季勝利是一名領導干部,和妻子劉靜一直在京外工作,兒子季楊楊從小養(yǎng)在姥姥家,跟舅舅劉錚關系融洽。父母在高三這年的突然歸來和表現(xiàn)的熱情關懷,讓性格本就倔強、不喜表達的季楊楊感到無所適從。身為區(qū)長的季勝利對兒子充滿虧欠感,但他的關心并不能輕易化解兒子內心深處的怨懟。季勝利會當領導不會當父親的尷尬,作為區(qū)長在校長老師面前的風光與作為父親在兒子面前的無奈,映襯出這對親子關系的難言之處。父子之間小心翼翼的相處并沒有讓彼此的關系處在和諧的狀態(tài),反而一觸即發(fā)。在這里,高考只是親子關系的催化劑或者潤滑劑,作品觸及到當代中國無數(shù)“留守兒童”與父母之間情感關系從疏離走向彌合的艱難。傳統(tǒng)家長(父親)的權威與“可憐天下父母心”并存,新生代(兒子)的青春叛逆與渴望陪伴呵護同在,親子關系的相處變得微妙而發(fā)人深思。
但家庭的親子矛盾相較于社會上人際關系矛盾的根本區(qū)別在于,雙方并沒有不可調和的利益沖突。血緣關系的親情,即便有劍拔弩張的爭吵,但內核仍然是用愛來維系和聯(lián)結。兩代人對愛的理解不相同,各自難以準確把握愛的邊界而引發(fā)誤解,但最終都在愛與理解中學會成長。電視劇在呈現(xiàn)這一過程中釋放出感染觀眾的溫情,讓觀眾收獲為人父母和為人子女的經驗和心得。在緊扣社會各群體、各階層、各年齡段都普遍關注的高考的背景下,《小歡喜》深入現(xiàn)實生活中家庭教育的各個方面,描摹出一幅當代教育背景下的親子關系畫卷?!缎g喜》正是以強烈的真實感,立足教育(高考)這一重大民生問題,創(chuàng)作出了一部讓觀眾感受真切而產生共鳴的現(xiàn)實題材作品。
1980年,作家諶容的小說《人到中年》寫出了改革開放之初一個知識分子人到中年的壓力。應該看到,這些年來,隨著現(xiàn)代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和競爭的加大,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中年人被家庭、事業(yè)、健康等問題折磨得焦頭爛額,中年危機感更普遍地增強了。電視劇《小歡喜》即表現(xiàn)了不同職業(yè)、不同經濟條件、不同社會地位、不同性格的中年人均面臨著一種現(xiàn)實困境。
方圓的中年危機主要來自事業(yè)。方圓原是一家公司的元老,作為公司的法律顧問,自認為處境不錯。但是一向抱著知足常樂態(tài)度的他,最終還是沒能被高速更迭的市場機制所容納,在公司合并過程中成為了茫茫失業(yè)大軍中的一員。失業(yè)后的方圓也并沒有因所謂的“主角光環(huán)”峰回路轉更上一層樓,而是被生活所迫成為了一名網約車司機。這種職位的差距和心理的落差真實地反映了當代中年人在時代洪流中再就業(yè)的困境,在當代一些企業(yè)員工35歲即遭辭退的輿論場中,這種困境不僅屬于《小歡喜》中的方圓,更是生活中諸多方圓們所面臨的殘酷現(xiàn)實問題。
婚姻問題也是人到中年需要面對的一個重大問題。喬家就是婚姻破裂的實例,但《小歡喜》展示的并不是簡單的夫妻情感破裂,而是集中向觀眾敘述了一個家庭破裂后的兩個中年人圍繞孩子展開的愛恨情仇斗智斗勇的故事。相比同類涉及婚姻問題的影視劇,《小歡喜》更為直接地提出了父母離異后孩子的撫養(yǎng)和教育問題,其以夫妻離異為話題深入探析了在不完整家庭中父母之愛怎么變成孩子的思想負擔這一復雜而微妙的狀況,通過喬、宋兩人向觀眾展現(xiàn)了離婚后中年夫妻普遍面臨的親子關系困境。
如果說婚姻親情是維系家庭和睦的紐帶,那家庭成員的健康便是維持家庭幸福的基礎。因健康引發(fā)的中年危機,對現(xiàn)實的考驗更為嚴峻。在《小歡喜》中,劉靜無疑是最具完美性格的人物,她知性、溫柔,是季勝利的賢內助、季楊楊的好媽媽、喬英子的忘年交。但現(xiàn)實的冷酷無情在于,她在一家人終于冰釋前嫌迎來美好生活之時被診斷出得了癌癥。這樣一個美好的人物形象得重病,不僅凸顯了一種悲劇感,也讓人反思這位人到中年的女性在溫柔、知性、優(yōu)雅的背后承受著怎樣的隱忍和壓力。電視劇《小歡喜》雖然并沒有明確交代劉靜的最終結局,但卻足以讓觀眾從這個家庭在面對疾病時的無可奈何中看到自己或身邊人的影子,這種人生無常亦無奈的蒼涼感很容易引發(fā)觀眾的情感共鳴。
可以說,《小歡喜》中對坎坷曲折的中年人生的呈現(xiàn),無一處不來源于生活,無一處不是對成年人已經面對、正在面對或即將面對的人生困境的真實取材。而《小歡喜》在同類型影視劇中脫穎而出大獲成功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以緊貼現(xiàn)實的手法,描繪了時代浩浩蕩蕩滾滾向前的大潮流中普通人所面臨的中年危機,抓住了某種普遍性的社會情緒,同時又傳導了一份積極的奮進力量,獲得了在“激起觀眾對自身的哀憐、唏噓之后,繼續(xù)打起精神應對明天”[2]的效果。
近年來,從現(xiàn)實生活入手剖析當前問題的影視作品不在少數(shù),如探討原生家庭重男輕女的《都挺好》,探討校園暴力的《悲傷逆流成河》和《少年的你》。這些作品無論是批判重男輕女思想還是控訴校園暴力惡行,都緊緊圍繞一個話題集中反映一種矛盾,深入卻不廣泛。相比較而言,《小歡喜》則以高考為話題,以家庭教育為主線,將當前社會中錯綜復雜的矛盾問題和日新月異的時代生活擺在觀眾面前,具有一種社會問題和熱門話題集大成式展現(xiàn)的特點。
1.青少年抑郁癥和自殺問題。在《小歡喜》中有一個不甚重要卻又起著激化矛盾作用的人物——丁一,他是許多家長眼中的好孩子,學業(yè)有成乖巧懂事,卻最終被身邊人強加到自己身上的想法擊潰,選擇以墜樓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在丁一事件的刺激下,喬英子的抑郁癥全面爆發(fā),于是她決定以離家出走跳海自殺來擺脫媽媽的控制。雖然喬英子的悲劇并未釀成,卻也會引發(fā)現(xiàn)實生活中的家長們對照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對這些問題真實化的呈現(xiàn),反映出這部電視劇創(chuàng)作者確實挖掘到了很多中國家庭的痛點。
2.藝考問題。劇中所塑造的一群高中生并不都如林磊兒、喬英子那樣品學兼優(yōu),方一凡就是一個“學渣”。但學習成績落后的方一凡卻有一身藝術細胞,并且靠著唱跳天賦在網絡上收獲了一批“粉絲”。當他在覺察到自己依靠文化課成績升學無望之時,毅然決定參加藝術考試,這呼應了近年來社會上出現(xiàn)的“藝考熱”?!缎g喜》通過方一凡的藝考之路向觀眾展現(xiàn)這一高考模式的面貌,電視劇既無意去求證參加藝考是否是因為熱愛,也不去追問娛樂文化盛行的影響,而是以方一凡為例坦率地承認其藝考與文化課成績欠佳相關,通過家長為了孩子考上大學而想方設法的表現(xiàn)詮釋了一種真切感。
3.高考志愿填報問題。在高考競爭激烈的背景下,高考志愿填報大有講究,這實際上又涉及到社會關注的大學排名問題。喬英子的成績足可以報考清華,但她最后選擇了南京大學。在她的母親宋倩看來,這是不可接受的,她也不能理解自己的女兒為何要選擇從城市到大學都不如清華的南大。而喬英子執(zhí)著于南大是因為南大有自己喜歡的實力強勁的天文學專業(yè)。在這里,問題不僅指向普通大眾對大學、專業(yè)存在片面的世俗認知,也指向母女兩代人的代際沖突,更展現(xiàn)出具有獨立思想意識的新時代青年學子勇于選擇、堅持夢想的精神風貌。
4.“二胎”問題。自2015年十八屆五中全會決定全面實施二孩政策開始,“生不生二胎”成了中國社會一個普遍關注的現(xiàn)實問題和熱門話題。對于很多家庭來說,政策允許生二胎是個喜訊,但是現(xiàn)實的壓力又讓人犯了難,社會上關于“生得起養(yǎng)不起”的討論絡繹不絕?!缎g喜》通過方圓、童文潔這對中年夫婦的猶豫掙扎對這一困擾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夫妻的問題做出了自己的探討與回答。
5.網絡“惡搞”與輿情問題。信息時代網絡的影響力超乎想象,《小歡喜》中,季楊楊開著舅舅的豪車法拉利到學校炫耀,被方一凡做成“惡搞”表情包,并配文字“你賠得起嗎”,之后這個表情包在網上被大肆傳播,引起季楊楊的父親、區(qū)長季勝利的高度緊張,并將此作為影響惡劣的輿情予以緊急處理。電視劇通過“法拉利事件”對網絡“惡搞”及輿情應對問題進行了生動演繹。
6.熱門事件——金庸去世。2018年10月30日金庸去世,這一事件觸動了不少人的心弦,引發(fā)大眾集體式感慨。《小歡喜》及時將這個熱點融入劇情,方圓因失業(yè)心情不好找喬衛(wèi)東喝酒,從飯館里的電視上看到金庸去世的新聞,感觸良多,酒醉后的他回家后在妻子面前哭出了聲,他說自己從小就想成為金庸筆下的一個武俠人物,覺得自己能“當個令狐沖、楊過、張無忌”,“就算我稍微差點,起碼是個郭靖吧,我怎么現(xiàn)在成了個岳不群呢”。顯然,他的哭不只是“金庸死了”,而是金庸的去世引起他對自身處境的感懷,作品通過這個情節(jié)設置將一個平時看上去云淡風輕的中年男人的心聲很巧妙地表達出來。
《小歡喜》關注現(xiàn)實中的生活百態(tài),不僅較為廣泛地探討社會熱點問題,還表現(xiàn)在對現(xiàn)實生活中新生事物的展示。如網約車的普及以及網約車司機這一職業(yè)的興起;知名高校面向高考生的冬令營、夏令營等活動的廣泛展開;廣受年輕人歡迎的熱門游戲的流行;短視頻、表情包在日常生活中的應用與傳播等。這些與觀眾生活密切相關的新生事物不僅起到了增強劇情真實感的作用,同時也拉近了與觀眾的距離。
文學是人學。人物是一部作品的核心和靈魂,古今中外的經典文學作品,讓讀者熟知和銘記的,往往是作品中的經典人物形象?!叭耸巧畹闹魅?,是社會現(xiàn)實的主人,抓住了人,也就抓住了生活,抓住了社會現(xiàn)實?!盵3]7對社會現(xiàn)實題材的表現(xiàn),需要通過人物形象的塑造來完成?!缎g喜》成功的因素不僅在于緊貼現(xiàn)實的題材,更在于其塑造的人物形象是鮮活生動的,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小歡喜》沒有刻畫英雄人物、傳奇人物,而是著力塑造了一群普通人。就如表現(xiàn)中年危機來說,近年來熱播的反映中年危機的影視劇,不論是《老男孩》中出類拔萃的民航機長吳爭,還是《好先生》中鶴立雞群的米其林大廚陸遠,似乎都與普通人所面臨的中年危機不甚相同,這些“人中翹楚”的人生危機并不能引起現(xiàn)實生活中大多數(shù)人的共鳴。但反觀《小歡喜》,不論是公司法務方圓失業(yè)做了網約車司機,還是領導干部季勝利面對妻子患癌、兒子叛逆而做的人生抉擇,又或是喬衛(wèi)東、宋倩夫妻的離婚復婚,無一不是對現(xiàn)實社會中普通中年人所面臨危機的高度還原。劇中三個家庭,方家是上班族、喬家是經商、季家是從政,不是社會底層,但也不是豪門貴族,盡管這些人物中不乏官員和商人,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但創(chuàng)作者要表現(xiàn)的是這些人物的平凡性,表現(xiàn)這些人物面對世俗生活時人性豐富復雜的一面。最關鍵的,創(chuàng)作者在劇中不用力表現(xiàn)他們的職業(yè)身份,而凸顯了不同職業(yè)的他們相同的家庭身份——父母,在孩子高考面前同樣充滿希冀和焦慮的中國式家長。作為家長,他們與觀眾是對等的。劇中的三個家庭六個父母,因為被塑造成作為家長的“普通人”角色而獲得觀眾的認同。
首先是以宋倩、童文潔為代表的嚴母型家長形象。她們將孩子的教育放在生活的首位,將提高孩子學習成績視為重中之重,她們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是現(xiàn)實社會中相當多父母的典型代表。但是,也正是因為她們這種一廂情愿的單向度追求,使她們與正處于叛逆期的孩子之間產生了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正如現(xiàn)實社會中處于嚴厲型父母“掌控”下的孩子一樣,不管是方一凡的抗爭還是喬英子的順從,都使這條親子之間的鴻溝越來越大,直至走到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地步。
第二種是以方圓、喬衛(wèi)東為代表的慈父型家長形象。他們代表的是一批以孩子快樂與否為標準來評價孩子生活質量的家長,將孩子的學習成績置于次要地位。但是,一個家庭中的嚴厲型家長往往會與慈愛型家長因孩子的教育問題產生諸多矛盾,顯然,這種夫妻矛盾最終也會波及孩子,轉化為一種新的親子矛盾。在現(xiàn)實生活中,父母兩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的狀況較為普遍?!缎g喜》通過這種具有普遍性、代表性的家長形象,完成了高考這一典型環(huán)境下典型人物的塑造。
還有一類是以季勝利、劉靜為代表的事業(yè)型家長形象。隨著社會的高速發(fā)展,生活壓力加大,越來越多的父母為了能夠給孩子提供更好的生活條件而選擇外出務工,有的父母即便是地位較高的政府官員也因為職務調動而不得不離開孩子赴任他鄉(xiāng)。這類父母錯過了孩子的成長,與孩子的關系疏遠,產生了很多矛盾。這類家長心態(tài)較為復雜,他們對孩子滿懷愧疚,同時又對孩子的“無理取鬧”頗感無奈。這種進退失據的狀態(tài)在現(xiàn)實生活中更突出地體現(xiàn)在“農民工”父母與“留守兒童”子女之間。當代中國外出務工人員眾多,自然面臨這種問題的家長也就有很多。電視劇對這類家長形象的塑造,同樣會讓很多現(xiàn)實里的家長觀照自身,產生共鳴。
《小歡喜》講的是參加2019年高考的故事,從考生年齡常規(guī)情況推斷,劇中的考生們屬于“00后”。這些新生代學子有著顯著的新時代青年特征,《小歡喜》在表現(xiàn)這些高考的當事人時,立足時代現(xiàn)實和人物的家庭背景,塑造了一群富有時代氣息、充滿青春朝氣的年輕人形象。該劇主要以家庭為單位的情境設置,在表現(xiàn)這些年輕人特征時更凸顯了對他們作為“孩子”身份的形象建構。這些各具個性的新生代孩子形象以及在他們身上發(fā)生的種種狀況,同樣可以引發(fā)現(xiàn)實生活中千家萬戶的對照反思。
方一凡可謂“熊孩子”,成績欠佳,不夠努力,愛玩游戲,在學校里還不時惹是生非。喬英子算得上“乖孩子”,成績優(yōu)異,刻苦努力,性格乖巧,即便心有不滿也是默默承受。林磊兒則是“別人家的孩子”,他父母離異,母親病故,是小姨童文潔把他帶到北京來讀書,身份本身就是“別人家的孩子”,但更主要的,他是家長心目中羨慕的理想型孩子,單純懂事,尤其是成績突出并保持穩(wěn)定。季楊楊的情況要復雜一些,他是“官二代”,又是“留守”家庭的孩子,我行我素又內心敏感。
《小歡喜》在展現(xiàn)這些家長視角下的孩子形象時,又讓觀眾以旁觀者的眼光看到更加豐富多元的“00后”新生代青年形象特征。首先,視野開闊。他們出生在一個物質高度發(fā)展的開放時代,生活在經濟發(fā)達的大都市,見多識廣,思維活躍。即便從福建來到北京的林磊兒,初到首都機場就走丟,但作品表現(xiàn)的并不是他沒見過世面,而是通過他沉迷于快速記住各種航班信息來表現(xiàn)他的超凡記憶力,彰顯其腦路清奇的“學霸”形象。其次,網絡化生存。網絡“惡搞”法拉利事件、愛打游戲、賽車論壇、網上直播、網絡聊天等諸多現(xiàn)象,都表明這一代人的生活、學習方式已經從“觸網”向網絡生存轉變了。智能手機在他們手里既是信息交流工具,更是生活和學習的平臺,獲取信息、人際交往、日常生活等無網不在,網絡化生存成為一種生活方式,也成為家長與孩子交流的重要媒介。他們還有一個顯著特征,即勇于追求自我。這些年輕人有很強烈的自主意識,對父母的意見不盲從,獨立自信,堅持夢想,如方一凡選擇藝考,季楊楊執(zhí)著于自己的賽車夢,乖順、隱忍的喬英子在大學志愿上的堅持等。
“在文學領域內,一切都決定于怎樣描寫人,怎樣對待人,真正的藝術家決不把他的人物當做工具,當做傀儡,而是把他當成一個人,當成一個和他自己一樣的有著一定的思想感情、有著獨立的個性的人來看待的?!盵3]17-18《小歡喜》的創(chuàng)作者在刻畫青年學生形象時既沒有刻意捧高“新時代青年”,也沒有以強化“官二代”等群體的刻板印象為噱頭來增加話題度,而是從表現(xiàn)“人”的角度真實全面地呈現(xiàn)高考背景下這些青年人的喜怒哀樂,展現(xiàn)這些人物豐富的人性。在漫不經心的方一凡身上,觀眾也能看到他對音樂的熱忱、為朋友的仗義和擔當;從喬英子乖順的表面,觀眾也會理解她的壓抑、痛苦和對溫情的期待;在季楊楊冷峻??岬谋澈螅^眾也能讀懂他內心的柔情、從叛逆到懂事的成長轉變;而在成績優(yōu)異的林磊兒這里,作品特意安排了一次酒醉打鬧的劇情,讓觀眾發(fā)現(xiàn)其看似木訥的表面藏著生動的性情,也從中體會到劇中人物的鮮活性、立體感。
電視劇中的人物對白對于豐富人物形象具有重要的作用。電視劇作為敘事藝術,對白多是電視劇在藝術形態(tài)上的顯著特征,人物對白最突出的作用體現(xiàn)在能夠引起觀眾共情?!段男牡颀垺分袕娬{行文要做到“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這也可謂是人物對白的真義。人物對白充滿真實感,自然能生發(fā)出直抵人心的力量。《小歡喜》就十分善于運用源自生活的日?;瘜Π?,使人物形象更加豐富真實,極大提升了作品的藝術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
1.生動展示高考背景下的中國式家長話語。劇中童文潔望子成龍,偏偏兒子方一凡不求上進,氣急敗壞的童文潔一句“他不是我兒子,他是我祖宗”,就是一句具有中國特色的臺詞,說出的是很多中國父母生氣時都會說的一句話。面對兒子高三了仍不努力,她說:“你不要叫我媽,我不是你媽。你沒錯,我錯了。我為什么要生你,我吃飽了撐的,我就不該生你。方一凡,我真的不明白,你腦子里天天在想什么,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現(xiàn)在高幾了。你不知道我告訴你,你現(xiàn)在高三了,不再是高一高二了。你說你,天天天天,學習學習不行,打架打架門清,一個暑假我給你報個補習班,原指望你好好學習能上去,結果呢,斷崖式地下滑,你對得起我嗎?”這段話十分生活化,但從內容到語氣都讓觀眾感覺產生一種心領神會的親切感。日?;膶Π祝屓宋镄蜗蟾语@得鮮活而飽滿。
2.精彩演繹時代語境中的青少年語言風格?!缎g喜》的人物對白顯示出較為強烈的身份意識,在表現(xiàn)孩子一代時,首先表現(xiàn)出孩子們作為考生的話語特點,他們的對白內容圍繞高考、分數(shù)、排名、補課等,緊扣學生身份、教育話題;同時,作品又以人物對白演繹出鮮明的青少年話語風格。喬英子在家長、老師面前說話時表現(xiàn)沉靜,但與同學相處時她的對白則展現(xiàn)出青年學生的活力,她稱方一凡為“方猴兒”,也會打趣林磊兒,語言俏皮生動。青年學生們相互之間常用網絡方式交流,網絡流行語、表情包熟練運用,劇中作為考生的年輕一代,人物對白充滿青春氣息,同時富有鮮明的新媒體時代特征。和新時代共鳴,與青年觀眾共情,該劇也贏得了年輕人的喜愛。
3.幽默呈現(xiàn)現(xiàn)實壓力下中年人的自我解嘲。人在生活中扮演著多重的角色,劇中的成年人相對于孩子來說,其身份是家長;但作為其本身來說,就是塵世中的幾個中年男女。作品在表現(xiàn)中年壓力時主要依靠幾位男性角色用幽默的人物語言來化解沉重感,人物臺詞既具有地域色彩的“京味”幽默感,更緊貼人物身份,官員季勝利、商人喬衛(wèi)東、普通白領方圓,人物語言都與其身份相適應,他們對中年的感悟和自我調侃,彰顯不同的語言習慣和人物個性。方圓的扮演者黃磊是該劇的總編劇,方圓在劇中常擔負著講道理、明主旨的任務,在表現(xiàn)中年感悟方面就貢獻了很多“金句”,如:“我發(fā)現(xiàn),到咱這歲數(shù)找工作是不容易,人到中年,應了那句話,上不去下不來:體力上不去,面子下不來;飯量上不去,脂肪下不來;理想上不去,血壓下不來;最后就是樓梯上不去,上了床你就下不來?!比宋飳Π踪N合方圓人物性格,內容滿是對中年處境頗具意味的自我解嘲,充滿幽默感,又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性,讓觀眾在會心一笑中領會人生況味。
我國電視劇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巨大,但“思想精深、藝術精湛、制作精良”的精品依然匱乏。很多質量低劣的作品之所以出現(xiàn),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偏離了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精神,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存在著機械化生產、快餐式消費的問題。有的脫離現(xiàn)實、胡編亂寫、粗制濫造、牽強附會,制造文化“垃圾”;有的低俗媚俗、躲避崇高、不尊重生活真實、不揭示社會真相,作品缺乏生命力。《小歡喜》則避免了這些狀況,而是緊貼現(xiàn)實,人物鮮活,語言生動,同時又在合理的度上引發(fā)對國計民生問題的思考,并進行積極的價值引領?!缎g喜》之所以贏得很好的口碑,不僅在于其塑造的人物以一種平凡性、真實感給觀眾以親近感和代入感,讓觀眾產生共鳴,更在于其通過講述這些百姓喜聞樂見的身邊故事引發(fā)人們對高考、家庭教育甚至人的命運等諸多問題的思索。作品內在的精神向度是燭照社會生活,鮮明的現(xiàn)實主義品格保證了這部電視劇作品的高品質。在精品不足的電視劇市場,《小歡喜》以緊貼生活的題材、鮮活生動的人物和現(xiàn)實主義精神向度得到認可是必然的。
當然,如果要以更嚴苛的評判標準來指出《小歡喜》的不足,那就是其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下沉程度還不夠深,讓觀眾產生的情感共鳴有余,理性反思力度不夠。歸根到底,這是一部在意收視率的電視劇,創(chuàng)作者并不帶有指向明確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意圖。劇中三個家庭,喬衛(wèi)東、宋倩收入不菲,季勝利、劉靜是國家公務員并且是領導干部,方圓盡管一度成為網約車司機,但作為北京土著,其經濟條件也不算差。而在現(xiàn)實中國中,地區(qū)發(fā)展不均衡、教育發(fā)展不均衡,對低收入群體、對鄉(xiāng)村地區(qū)的關注雖不是一部電視劇的必然使命,但那些被遮蔽的人群和問題不可視而不見。如果劇中的林磊兒沒有一個在北京的姨媽把他從福建帶到北京,那他的高考結果是否一定也能考上清華尚未可知??梢哉f,電視劇展現(xiàn)的是中產以上家庭的教育問題,對應試教育、補習班、潛規(guī)則等社會現(xiàn)象表現(xiàn)的也是一種默認的態(tài)度,“在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上,我們的文學似乎還是缺少了一個重要的元素,這恐怕就是‘批判’(哲學意義上的)的內涵和價值立場”[4]。
縱觀2019全年,電視劇《小歡喜》一舉拿下各大視頻網站播放量榜首的位置。究其大受歡迎的原因,是因為現(xiàn)實性文藝作品“經常提出一些社會前進和現(xiàn)實發(fā)展中大家共同思考、共同關心的社會現(xiàn)象與社會問題”[5]。以高考這個全民熱議的話題牽引出的家庭教育、藝考升學、中年危機以及諸多源自生活并備受人們關注的熱點問題,正是這種緊貼實際的現(xiàn)實性拉近了電視劇與觀眾的距離,讓觀眾產生共鳴,觀眾從中體悟到的是自己的悲歡與喜樂,得到的是與百味生活積極斗爭、進取向上的力量?!缎g喜》的成功帶給影視創(chuàng)作者最大的啟示就是要堅持現(xiàn)實主義精神,以真實的人物、生動的細節(jié)、深刻的思考來關注現(xiàn)實,關注民生,打動觀眾?!俺珜е罔T現(xiàn)實主義文學精神,呼喚這種現(xiàn)實主義精神重返文學現(xiàn)場,從而更加有力地介入現(xiàn)實生活實踐,應當說既是適應人民要求促進現(xiàn)實變革發(fā)展的需要,也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本身充分實現(xiàn)其功能價值,更是真正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題中之義。”[6]
“文藝要服務人民,就必須積極反映人民生活。今天,在我國960多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13億多人民正上演著波瀾壯闊的活劇,國家蓬勃發(fā)展,家庭酸甜苦辣,百姓歡樂憂傷,構成了氣象萬千的生活景象,充滿著感人肺腑的故事,洋溢著激昂跳動的樂章,展現(xiàn)出色彩斑斕的畫面。廣大文藝工作者大有可為,也必將大有作為?!盵7]新時代,作家藝術家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導向,自覺把目光投向人民群眾,立足現(xiàn)實、反映現(xiàn)實、思考現(xiàn)實,不僅運用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更要堅持現(xiàn)實主義精神,直面現(xiàn)實人生,彰顯現(xiàn)實關懷,創(chuàng)造精品力作,講好中國故事。
[1]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N].人民日報,2015-10-15(2).
[2]韓浩月.《小歡喜》是對中年人的一次精神按摩[J].廉政瞭望,2019(09):47.
[3]錢谷融.論“文學是人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4]丁帆.現(xiàn)實主義在中國百年歷史中的命運[J].當代文壇,2019(01):4-12.
[5]胡德培.紀實性文學的誘人力量[J].書城,1994(03):23-25.
[6]賴大仁.現(xiàn)實主義是一種精神品格[N].人民日報,2017-06-02(24).
[7]習近平.在中國文聯(lián)十大、中國作協(xié)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J].黨建,2016(12):7-12.
On the Realistic Character of
REN Zhu-liang
(Center for Research of Chinese New Literature,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Jiangsu;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yang Normal University, Fuyang 236037, Anhui;)
Realistic literature is the mainstream of Chinese literature since the new period. In terms of creation of TV dramas, there are a large number of TV dramas about the livelihood of the people, but there is a lack of fine works. A good realistic work must have been created by the creative method of realism. The realistic dramarevolves around the topic of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that everyone cares about, creating vivid characters, confronting many social realities such as parent-child conflicts and middle-aged crises, and showing a distinctive realist character. The success ofinspired the creators to stick to the spirit of realism and tell Chinese stories well.
;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realism
2020-09-02
2019年安徽省教育廳教研一般項目(2019jyxm0279);2019年阜陽師范大學人文社科重點項目(2019FSSK06ZD)。
任竹良(1982- ),男,安徽望江人,講師,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影視傳播學。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5.13
I235.2
A
1004-4310(2020)05-008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