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的心智蛻變之旅
——為《諾桑覺寺》的女性成長主題辯護

馮 軍， 李健寧

(1.四川外國語大學(xué) 研究生院，重慶 400031；2.韶山毛澤東同志紀念館，湖南 韶山 411301)

一直以來，簡·奧斯丁被譽為“愛情導(dǎo)師”“婚姻教母”，她的小說也被奉為十八世紀英國年輕女性的“入世指南”。對于《諾桑覺寺》的主題，學(xué)界一直存有爭議。概括而言，主要有三大主題說：愛情婚戀主題、元批評主題、女性教育主題?；閼僦黝}說認為，《諾桑覺寺》反映了奧斯丁對當(dāng)時英國社會的金錢婚姻觀的揭露和批判，對以情感為紐帶的婚姻觀或浪漫主義的婚姻觀的頌揚[1]250；元批評主題說論者將目光聚焦于小說中的哥特小說情節(jié)，將《諾桑覺寺》看作是元批評小說[2]7-16，認為該小說體現(xiàn)了作者對哥特小說的揶揄和戲仿[2]13[3]54-60；成長教育主題說認為《諾桑覺寺》反映了女性的自我認知過程[4]17-21，通過愛情故事演繹了女性教育主題[5]62-67。劉霞敏教授長期專注于簡·奧斯丁研究，她是成長教育主題說的倡導(dǎo)者之一。在《<諾桑覺寺>中的女性教育主題》一文中，她指出，“愛情不是該小說的主線,女性教育才是小說的主題,凱瑟琳和亨利的愛情故事只是作者借以展示教育主題的工具”[5]62。而且她還進一步將教育內(nèi)容明確為“理智”[5]63，并概括出凱瑟琳的四個導(dǎo)師分別是巴思的社會生活、伊莎貝拉、亨利和哥特小說。

筆者基本贊同劉霞敏教授等人的女性教育主題說。但是通過對比簡·奧斯丁的其他五部小說，我們發(fā)現(xiàn)，“理智”并不是《諾桑覺寺》所獨有的甚至不是最突顯的。從小說命名來看，《理智與情感》似乎比《諾桑覺寺》更符合“理智”教育主題說。因此，如果要為《諾桑覺寺》的女性成長教育主題說辯護，我們需要找到更多的證據(jù)，或者將“理智”概念進一步細化。

一、《諾桑覺寺》中的社交智力

認知文學(xué)研究是當(dāng)前國外文學(xué)研究領(lǐng)域的一個新興流派，旨在運用認知科學(xué)、認知心理學(xué)等方面的理論和概念解釋和深化傳統(tǒng)文學(xué)研究。針對以上三種主題爭議，本文借鑒國外認知文學(xué)研究中應(yīng)用廣泛的心智理論(Theory of Mind，TOM)來剖析《諾桑覺寺》女主人公凱瑟琳的心智蛻變過程，試圖深化前人關(guān)于《諾桑覺寺》的成長教育主題的論述，并為其提供新的證據(jù)。雖然簡·奧斯丁的六部作品都反映了女主人公在社交活動尤其是婚戀活動中展現(xiàn)出的復(fù)雜的心理活動，但只有《諾桑覺寺》最完整地揭示了十八世紀英國鄉(xiāng)下年輕女性進入上流社會的整個心智歷程，反映了女性認知成長過程中遭遇的普遍問題。從這點來說，《諾桑覺寺》最符合十八世紀英國年輕女性“入世指南”的功能定位。

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諾桑覺寺》中有一個不起眼的細節(jié)，亨利在談?wù)撍赣H時說過這樣一句話：“美德不是經(jīng)常能引起這種興趣的，一個默默無聞的女人，在家里表現(xiàn)出一些樸實的美德，并非能常常激起這種熱烈的崇敬之情?！盵6]171這句話可以反映出當(dāng)時社會對女性的審美要求是不僅能“下得廚房”，還要能“上得廳堂”。也就是說，在人際交往中游刃有余的女性更能受到男性的青睞。這就需要具備一定的社交智力，而這也正是凱瑟琳一開始所缺少的。在《諾桑覺寺》中，簡·奧斯丁一開始就明確對凱瑟琳的社會認知能力進行了評述：“但她對愛情的花招和友誼的職責(zé)畢竟不夠老練，不知道什么時候需要插科打諢，什么時候應(yīng)該迫使對方吐露隱衷?！盵6]31

社交智力(Social Intelligence)也叫社會認知能力，是指個體在各種社交情境中觀察他人言行、推測他人心理和目的從而做出恰當(dāng)回應(yīng)以維持人際關(guān)系的能力[7]485。社會認知能力中最核心的能力就是心智閱讀(mindreading)能力,心理學(xué)術(shù)語為心智理論(Theory of Mind)，是指正常人能夠根據(jù)他人的面部表情和言行舉止感知對方的心理和意圖的能力[8]4。認知科學(xué)家和進化心理學(xué)家普遍認為，心智閱讀是人類天生的和必備的一種技能，這種技能在人類進化過程中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我們依靠心智閱讀才能知道他人的心理意圖，才能在競爭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11]。我們生活在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社群中，我們通過地域、血緣、婚姻等方式形成了各種各樣的社會關(guān)系，在簡·奧斯丁的作品中，這種社交關(guān)系更是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諾桑覺寺》作為十八世紀英國年輕女性的“入世指南”，集中反映了女主人公凱瑟琳的社會認知能力由低到高的發(fā)展過程,心智理論能夠為《諾桑覺寺》的成長教育主題說提供新的辯護。

二、凱瑟琳的“心盲”

小說一開始便交代了女主人公凱瑟琳和一般的十七歲姑娘一樣“蒙昧無知”，甚至比一般人還笨。由于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與外界沒有什么接觸，因而在社會認知能力方面存在一些缺陷。這種缺陷在到達巴斯后展露無遺，凱瑟琳無法識別謊言、偽善，也沒有意識到別人對她的操控和利用。凱瑟琳的種種表現(xiàn)與認知科學(xué)家對自閉癥患者的研究結(jié)果具有類似的地方，即無法正確感知別人的情感和意圖。巴倫·柯恩(Baron Cohen)認為這是“心智理論”(Theory of Mind)機制沒有發(fā)揮作用，并將這種情況稱為“心盲”(mindblindness)[9]xvii。麗薩·詹塞恩(Lisa Zunshine)指出，心智理論是我們作為社交物種最關(guān)鍵的認知天賦，如果在這一關(guān)鍵技能方面存在缺陷，那么其在社會活動中將處于劣勢[8]8。后來凱瑟琳的種種遭遇也印證了這一觀點。

凱瑟琳的心盲主要體現(xiàn)在她在巴斯的人際交往中。在與約翰·索普的交往過程中，凱瑟琳總是從字面上理解約翰·索普的話語，不深究約翰·索普的真實意圖，也沒有識破索普的謊言。當(dāng)凱瑟琳搭乘索普的馬車時，索普故意提醒說自己的馬性子烈，可能會失控，但是事實上，他的馬很溫順，馬車走得非常平穩(wěn)，索普解釋說是因為自己的駕駛技術(shù)好。令凱瑟琳感到不解的是，明明索普能熟練地駕馭馬車，為何他要用馬的性子烈來嚇唬她。她沒有意識到索普在她面前的種種奇怪的言行，其實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才能，博得她的好感。另外，索普還告訴凱瑟琳說，詹姆斯和伊莎貝拉乘坐的馬車太破了，走不了多遠就要散架，但是當(dāng)凱瑟琳要求轉(zhuǎn)回去告訴詹姆斯駕駛的馬車有危險時，索普便立刻否定了自己剛才說過的話，說詹姆斯的馬車很結(jié)實，還能用上20年，就算是駕著它到約克跑個來回也不會掉一顆釘子。對于同樣一個問題，卻得到前后矛盾的答案，凱瑟琳對此感到很困惑。但此處我們知道，首先索普是想通過詹姆斯和伊莎貝拉乘坐的馬車的破舊來凸顯自己的馬車很豪華。但是凱瑟琳單純而善良，她想到的卻是詹姆斯和伊莎貝拉的人身安全，所以她要求轉(zhuǎn)回去告訴他們。然后，索普想跟凱瑟琳單獨在一起，不想跟詹姆斯同行，所以又再次夸張地說詹姆斯的馬車多么的結(jié)實。

在與伊莎貝拉的交往過程中，凱瑟琳沒有識破伊莎貝拉的偽善和表里不一，也不理解伊莎貝拉的反語和暗示，甚至無法配合伊莎貝拉的“表演”。在談?wù)撔≌f時，伊莎貝拉提到她的好朋友安德魯斯小姐時，夸贊“她真是一個甜姐兒，一個天下頂討人愛的姑娘”。但是隨后為了討好凱瑟琳，伊莎貝拉竟然不惜詆毀安德魯斯小姐，說“她這個人沒意思極了”。第二天晚上在劇院，伊莎貝拉讓詹姆斯今天晚上不要奢望跟她說話，因為她跟凱瑟琳有很多話要說，但是事實上她整晚只顧跟詹姆斯說話，跟凱瑟琳沒說幾句話后就把凱瑟琳冷落在一邊。從這兩處便可以看出伊莎貝拉其實是富有心機和表里不一的人，但是凱瑟琳對伊莎貝拉的偽善似乎并沒有覺察。

隨后她們在談到什么膚色的男人最好看時，伊莎貝拉說道：“我喜歡淡色的眼睛。至于膚色，你知道我最喜歡灰黃色的。你要是在你的熟人里見到這種特征的，可千萬別泄露我的天機。”凱瑟琳答道：“泄露你的天機！你這是什么意思？”伊莎貝拉說道：“得了，你別為難我啦。我看我說得太多了。我們別再談這件事吧?！比缓?，“凱瑟琳有些詫異地依從了?！睆囊陨蠋拙鋵υ捨覀兛梢酝茢喑?，伊莎貝拉此處其實說的是反話，她讓凱瑟琳千萬不要泄露她的天機，其實是在暗示凱瑟琳：如果你在熟人中發(fā)現(xiàn)有這種特征的男人，一定要想辦法讓他知道我的喜好，以便讓他來追求我。但是，凱瑟琳沒有理解她的真實意圖，所以伊莎貝拉只能無奈地說：“得了，你別為難我啦。我看我說得太多了。我們別再談這件事吧?！币辽惱鞔_表示無法跟凱瑟琳溝通下去了，伊莎貝拉認為自己已經(jīng)說得夠直白了，但是凱瑟琳依然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這種推斷是有理由的，因為接下來伊莎貝拉很快再次使用了這種伎倆，同時也證明她不但不擔(dān)心有人來追求她，反而渴望有男人來追求她。她對凱瑟琳說那邊有兩個“討厭”的年輕人盯著自己看了半個鐘頭了，還說但愿他們別死皮賴臉地跟著我們，并叮囑凱瑟琳：“要是他們來了，你可要告訴我一聲。我絕不抬頭?！钡呛髞恚?dāng)凱瑟琳告訴伊莎貝拉兩個年輕人離開了礦泉廳時，伊莎貝拉卻急忙轉(zhuǎn)過頭說有個小伙子長得真帥，還問他們朝哪邊去了。伊莎貝拉口上假惺惺地說“終于甩掉他們了，真是太好了”，但是實際上則以邀請凱瑟琳看新帽子為由跟了過去。凱瑟琳沒有讀懂伊莎貝拉的真實意圖，誤以為伊莎貝拉真想甩掉他們，因此她提醒伊莎貝拉說如果她們現(xiàn)在就跟過去的話，很可能會趕上那兩個年輕人。從這些細節(jié)可以看出，凱瑟琳根本沒有真正讀懂伊莎貝拉的心理和意圖。

在劇院時，伊莎貝拉為了拉近自己和詹姆斯的關(guān)系，極力證明彼此有許多共同之處，同時還說凱瑟琳也一定會這么認為。伊莎貝拉此處是在暗示讓凱瑟琳撮合她與詹姆斯，但是凱瑟琳很明顯沒有領(lǐng)會這層意思，所以凱瑟琳并沒有配合，而是一再否定，說自己根本沒有這樣認為。這讓伊莎貝拉感到很失望。以上種種情節(jié)均表明，凱瑟琳在人際交往中無法準確識別對方的心理和意圖。在與索普的交往中，凱瑟琳一直被索普掌控著，無法識別出索普的虛偽面目。在與伊莎貝拉的交往中，凱瑟琳無法理解伊莎貝拉的言行不一，對于伊莎貝拉的暗示也不能作出相應(yīng)的回應(yīng)，這也是導(dǎo)致兩人關(guān)系疏遠的原因之一。包括后來與亨利·蒂爾尼的交往，凱瑟琳也表現(xiàn)出了低下的社交智力。在巴斯的社交活動中，凱瑟琳處處都表現(xiàn)出了她的不諳世事，對別人的話從不深究，只理解字面意思，對他人的行為也只看表面，無法理解其真實意圖，這讓她很煩惱，對很多事情想不通，自己也淪為他人操縱和欺騙的對象，最終導(dǎo)致社交失敗。

三、凱瑟琳的“臆想”

在巴斯，凱瑟琳總是太過于輕信他人，只從字面意義上理解別人的話語，不懂得識別他人的意圖。到諾桑覺寺之后，她吸取了前面的失敗教訓(xùn)，但是又走入了另一個極端。她不再從字面意義上理解別人的話，而是過度猜想他人行為的目的和意圖，將自己的主觀臆斷強加于對方，甚至到了“臆想”的地步。從心理學(xué)上講，凱瑟琳的“臆想”根源于另一個認知錯誤——元表征錯誤。如果把簡·奧斯丁的《諾桑覺寺》與塞萬提斯的《唐吉坷德》相比，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二者有一個相同的地方，即小說中的主人公都因為嚴重受到小說的影響而做出了一些荒唐可笑的舉動。凱瑟琳迷戀的是哥特小說，唐吉坷德迷戀的是騎士小說。在今天的認知文學(xué)研究者看來，這是過分夸大了文學(xué)閱讀中的沉浸和移情效應(yīng)，因為沉浸可以改變讀者的思想和信念[10]52。從認知心理學(xué)的角度看，是主人公的元表征能力出現(xiàn)了問題，即部分喪失了對信息源進行真?zhèn)伪鎰e的能力(source monitoring)[7]75，出現(xiàn)記憶混亂，將小說中的信息當(dāng)成了真實世界的信息。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偶爾也會遇到這種情況：某個人或某個場景我們根本從來沒有見過，無論是通過電視、電影、照片還是別的途徑，但是我們卻有很強的記憶：我們一定曾經(jīng)在哪見過。

從某種程度上說，人類之所以比其他動物智能，是因為我們除了從直接經(jīng)驗和超驗的靈感中獲取信息外，還能夠從他人(真實人物或虛擬人物)的言行中獲取信息，更重要的是我們還知道從他人言行中獲得的信息具有個體主觀色彩和情境特殊性。因此，準確判斷從他人言行中獲得的信息的真實性和有效性就顯得至關(guān)重要了。正常情況下，對于間接獲得的信息，當(dāng)我們還不能判斷其真實性的時候，我們習(xí)慣于保留信息源標簽(Source Tag)[11]91，比如：某某人說、某某書上寫道。如果信息最終經(jīng)過證實是可靠的話，這則信息就會作為已知事實被納入某人已有的記憶知識庫中，信息的來源也就慢慢被淡忘了。凱瑟琳從哥特小說中獲取的信息顯然是沒有經(jīng)過證實的虛假信息，但是凱瑟琳將其與真實信息混在一起，所以才導(dǎo)致了下面令人啼笑皆非的情節(jié)。

凱瑟琳對諾桑覺寺的哥特式臆想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情節(jié)：一是她懷疑臥室中的大木箱里藏著邪惡的秘密；二是她想象房間里的大烏木柜里藏著一卷手稿，手稿里面記錄了女主人被害的過程；三是她堅信蒂爾尼將軍囚禁或殺害了他的妻子。凱瑟琳的這些錯誤的推測和臆想都是基于她所讀的哥特小說，尤其是拉德克里夫夫人的小說，另外還有亨利在來諾桑覺寺的路上給她講的哥特故事。第二個情節(jié)與亨利的哥特故事直接相關(guān)。簡·奧斯丁在小說中寫道：凱瑟琳最初并沒有注意到大木柜，而是突然想到了亨利的話，覺得是個驚人的巧合；她本來不指望在柜子里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只是聽了亨利的話，她才覺得太怪誕了。凱瑟琳此處雖然并沒有忘記關(guān)于大木柜的信息來自亨利，但是她沒有能辨別亨利所提供的信息的真實性。正如考斯米德斯(Cosmides)和托比(Tooby)所說，僅僅知道故事是誰告訴的還不夠，還要知道講故事的人是否相信他所講的故事[11]69-72。亨利在途中向凱瑟琳所講的故事是以開玩笑的方式講出來的，但是由于凱瑟琳并沒有意識到亨利敘述時的嘲諷和戲弄的口吻，高估了故事的真實性。

她的對哥特情節(jié)的臆想已經(jīng)完全控制了她的意識和行為，她不僅在潛意識里極力期待自己的所見所聞跟亨利的哥特故事描寫保持一致，甚至在行為上也會有意無意地維護這種一致性。所以麥克馬洪(MacMahon)認為，凱瑟琳為了保持這種一致性，她很有可能是故意剪滅蠟燭[12]677。凱瑟琳期望諾桑覺寺中的場景、情節(jié)和人物與哥特小說中描寫的場景、情節(jié)和人物保持一致，諾桑覺寺的主人蒂爾尼將軍對應(yīng)《尤爾多佛的秘密》中的匪徒蒙透尼，將軍的妻子對應(yīng)的是小說中的受害者。凱瑟琳通過蒙透尼來認識蒂爾尼將軍，以至于誤讀了蒂爾尼將軍的言語和行為。尼古拉斯R.赫爾姆斯(Nicholas R.Helms)在其2019年的專著《認知、心智閱讀和莎士比亞的人物》中指出，心智理論包含想象和推理兩種機制,想象是通過將自己置于對方的處境想象他人在情境下的行為反應(yīng)，而推理是基于民間心理學(xué)理論，根據(jù)他人的言行舉止來推理其心理狀態(tài)[13]24-25。在《諾桑覺寺》下卷第八章中，當(dāng)凱瑟琳看見蒂爾尼將軍晚上在客廳里“遲緩地踱步，垂著眼，縮著眉，整整沉思了一個鐘頭”時，凱瑟琳認為：“這簡直是蒙透尼的神態(tài)！一個尚未完全喪盡天良的人，一想起過去的罪惡情景不免膽戰(zhàn)心驚，還有什么比這更能表明其憂郁的心理的！”[6]163凱瑟琳此處通過蒂爾尼將軍的踱步行為推理出其殺害妻子后的不安和憂郁心理顯然是錯誤的。蒂爾尼將軍很正常的言行舉止，在凱瑟琳看來都異乎尋常，這充分反映了凱瑟琳的臆想導(dǎo)致她對蒂爾尼將軍的心智誤讀。

四、凱瑟琳的自我反思與心智成長

當(dāng)亨利知道凱瑟琳對蒂爾尼將軍的錯誤懷疑之后，他責(zé)問凱瑟琳道：“你是根據(jù)什么判斷的？”并教育她要根據(jù)自己的所見所感作出判斷，而不是依賴于不可靠的哥特小說。這時，凱瑟琳才恍然大悟，拉德克利夫夫人的作品并不足以作為她理解人性的依據(jù)。拉德克利夫夫人的作品將人物塑造成絕對的好人和絕對的壞人，而她過去也總是將好人想得太好，而將壞人想得太壞，現(xiàn)在她意識到這種二分法是錯誤的，每個人都是既有光彩的一面也有丑陋的一面。凱瑟琳意識到人性的復(fù)雜性之后，重新對身邊的人作出了評價，首先是消除了對蒂爾尼將軍是“殺人犯”的嫌疑，“凱瑟琳完全清醒了”，她“很快就明白了，這完全是她想入非非、主觀臆斷的結(jié)果”[6]173。其次是對伊莎貝拉的重新認識。在下卷第十二章中，凱瑟琳收到了伊莎貝拉的來信，伊莎貝拉在信中表達了對凱瑟琳的思念以及對詹姆斯的真愛，并告訴凱瑟琳說詹姆斯拋棄了自己，希望凱瑟琳能夠勸說詹姆斯跟她重歸于好。隨后小說中寫道“這等拙劣的把戲連凱瑟琳都騙不了”[6]189。這句話的也說明，凱瑟琳以前是一個很容易被騙的人，而現(xiàn)在她卻能識破伊莎貝拉的謊言?！八龔囊婚_始就覺得這封信前后矛盾，假話連篇。她為伊莎貝拉感到羞恥，為自己曾經(jīng)愛過她感到羞恥?！盵6]189這是凱瑟琳對自己過去失敗的社交經(jīng)歷作出深刻反思的結(jié)果。

凱瑟琳的心智發(fā)展過程貫穿于凱瑟琳的整個旅行過程，從富勒頓到巴斯再到諾桑覺寺，短短的幾個月，凱瑟琳的社會認知能力明顯在不斷提高。巴斯和諾桑覺寺之旅既是凱瑟琳走出鄉(xiāng)村、“見世面”之旅，也是凱瑟琳心智迅速成長的過程。小說第二章中對凱瑟琳的性格進行了描述，說她“性情愉悅直爽”。但就是這樣性格直爽的人，在小說末尾也變得非常謹慎了，她在說話和行動之前也開始揣測別人的心思。例如，在下卷第十三章中，凱瑟琳一方面覺得繼續(xù)待在諾桑覺寺不太好，容易讓人以為她是想賴著不走；另一方面她又想在這里多住一段時間。但是她并沒有直接告訴埃麗諾她的想法，而是假裝說自己不久就要走了，“探探她的口氣再見機行事”[6]191。隨后她與埃麗諾的交談也成功實現(xiàn)了她想繼續(xù)留下來的目的，“兩人當(dāng)下商定，凱瑟琳要是不再住滿四個星期，走的事連想也不要想?！盵6]192這種思慮周全的迂回式社交技巧對于一開始“性情愉悅直爽”的凱瑟琳而言是不可想象的，這說明經(jīng)過這次旅程，凱瑟琳確實學(xué)會了如何與人交往，如何通過揣測他人心智而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正如凱瑟琳回到家中，她母親所說，“讓年青人自己出去闖闖總是有好處的，……你就不得不變得機靈一些?！笔聦嵶C明，經(jīng)過這次旅程，凱瑟琳在處理人際關(guān)系方面確實有了一些長進。

雖然凱瑟琳心中充滿氣憤、委屈和不解，但是她還是用理智戰(zhàn)勝了情感，這是她心智成熟的表現(xiàn)之一。回到家第二天她就給埃麗諾寫信，她發(fā)現(xiàn)“她以前動筆從沒有像給埃麗諾·蒂爾尼寫信來得這么困難。這封信既要恰如其分地寫出她的感情，又要恰如其分地寫出她的處境，要能表達感激而不謙卑懊悔，要謹慎而不冷淡，誠摯而不怨恨……”雖然作者在小說中并沒有敘述埃麗諾讀到這封信的反應(yīng)，但是我們知道，蒂爾尼將軍之所以能夠同意凱瑟琳與亨利的婚事，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埃麗諾趁蒂爾尼將軍高興時替他們求情。這樣看來，凱瑟琳沒有因為一時的氣憤而遷怒于埃麗諾，而是理智地維護了與埃麗諾的友誼。事實上這一選擇最終為她換回了幸福的愛情。不得不說，至少在處理她與埃麗諾的尷尬關(guān)系方面，凱瑟琳表現(xiàn)得很恰當(dāng)。

由此可見，無論是在協(xié)調(diào)理智與情感關(guān)系方面，還是在解讀他人心理和維持人際關(guān)系方面，巴斯和諾桑覺寺之旅都為凱瑟琳提供了豐富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這是她心智成長的重要階段之一。

結(jié)語

《諾桑覺寺》長期以來一直存在主題爭議，在文學(xué)研究的“認知轉(zhuǎn)向”[14-15]背景下，運用認知心理學(xué)的“心智理論”對小說主人公凱瑟琳的心智發(fā)展歷程進行分析，能夠?qū)π≌f主題內(nèi)涵作出新的解釋。簡·奧斯丁的作品主要講述年輕女性在婚戀交往中的故事，善于表現(xiàn)女性人物豐富細膩的心理狀態(tài)?！吨Z桑覺寺》作為其打算出版的第一部小說，完整刻畫了一個青春少女從鄉(xiāng)下進入大都市上流社會的心智蛻變歷程。從社會認知能力的角度來看，凱瑟琳在人際交往中犯了兩種認知錯誤，分別代表了兩種極端：一是沒有充分解讀他人的言語和行為背后的意圖，即心盲；二是過分解讀他人的行為意圖，將自己腦海中的主觀臆想強加于他人身上。凱瑟琳在交往中犯的這些認知錯誤導(dǎo)致她誤信了朋友、誤解了蒂爾尼將軍。經(jīng)歷過巴斯和諾桑覺寺的種種遭遇之后，凱瑟琳通過不斷的自我反思，對于人性的復(fù)雜性有了新的認識，學(xué)會了洞察他人的心理，用理智控制情感，在處理人際關(guān)系方面有了明顯的提高。由此可見，女性成長至少可以看作是《諾桑覺寺》的主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