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人生難預料

陳曦

我是在外公的收音機里聽到的《鎖麟囊》，一聽就愛上了，外公說我有戲緣。那時候的老人還管收音機叫“戲匣子”，每天都抱著聽，所以外公給我留下最大的印象就是坐在門口的搖椅里，手在腿上打著拍子，瞇著眼微晃著頭，銀白的發(fā)輕輕顫動。

后來外婆和我說，外公年輕時也票戲，專票程派，《鎖麟囊》最拿手。二十年后，外婆戴著老花鏡看我演出的錄像，眼睛都快貼到電視屏幕上了，一邊看一邊說：“和他外公年輕時一個樣，這扮相，活脫一個模子里刻出的?！蹦钦蹜?，我唱的恰是閻瓏先生教授的《鎖麟囊·春秋亭》。一個種子在時間的土壤里，開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整個上海都患了“傷風”

直到今天，我還做著時光機的夢。

如果真有時光機，我一定會把第一站選在1940年5月，然后打破腦袋搶上一張程硯秋先生的《鎖麟囊》戲票。那時，《鎖麟囊》正在上海灘首演，黃金戲院首演的十場場場爆滿，比現(xiàn)在的追星族追捧巨星絲毫不遜色。

十場完了，觀眾又開始寫信要求加演，于是又加十場，誰知這十場更為火爆，黃金戲院恨不能加上“掛票”以安慰沒有搶上票的戲迷。據(jù)親歷者回憶，“再演《鎖麟囊》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程硯秋領唱、大家合唱的動人情景。”

加演十場之后又是五場，程先生這才換了戲。上海觀眾依舊沒有聽夠，黃金戲院收信收到手軟，可程先生卻必須帶領鳴和社返回北平了，由于各大報紙的爭相報道，程硯秋于滬首演新戲《鎖麟囊》大獲成功的消息早已傳回了北平，北平的戲迷們正“摩拳擦掌”“度日如年”呢！

讓程先生沒想到的是，他人雖走了，可《鎖麟囊》在上海的影響卻與日俱增，甚至產(chǎn)生了“整個上海都患了傷風”的說法。京劇又不是病毒，是怎么把上海給“傳染”上的呢？這還得從京劇程派的唱腔特色說起了。

作為“四大名旦”之一，程硯秋唱念做打俱佳，而且深具個人特色，這也是他能夠在名家如星斗的時代與梅蘭芳等大師齊名的重要原因。他的唱腔更是備受推崇，被譽為京劇“通天教主”的王瑤卿曾經(jīng)以一字評價“四大名旦”的藝術之最，給程硯秋先生的就是“唱”這一字，可見程硯秋的唱腔多么扎實又多么新穎，才能夠在“四大名旦”中以唱見長。

程先生的唱腔幽咽婉轉(zhuǎn)，如泣如訴，加之對音韻規(guī)律的嚴守，使得唱腔緊緊貼合劇中人物情緒變化，細膩中有張力，若斷若續(xù)、如泣如訴的聲腔能夠直入人心。這種獨特的聲腔被譽為“游絲腔”，宛如將斷未斷的游絲，聲停而氣在，扣人心弦，怎么聽怎么好聽。所以《鎖麟囊》在上海首演之后，被“陶醉”的戲迷們不禁模仿程先生的唱腔，可是“游絲腔”好聽卻不是那么好學的，觀眾們只記得這種唱腔的鼻音漂亮，就紛紛調(diào)動鼻音來唱，猶如患了感冒傷風，這才有了“整個上海都患了傷風”的趣談。

任何美，都來源于痛苦，開宗立派的藝術更是如此。關于程派唱腔的形成，就有一段不得不說的故事。程硯秋由于少年時嗓音極佳，由花旦轉(zhuǎn)學青衣，十一歲登臺，十二歲便擁有了自己的一大批戲迷。而1917年，十三歲的程硯秋開始“倒倉”，也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變聲。但身在戲班，他不得不唱，就這樣在繁重的演出中傷了嗓子。

這對于京劇演員來說，不亞于毀掉了成名之路，但程硯秋是幸運的，由于他之前在表演中展現(xiàn)出的絕佳天賦，有人伸出了援手。著名詩人羅癭公特意籌款，將少年程硯秋贖出戲班，一方面請中醫(yī)為其調(diào)治嗓子，一方面又聘請昆曲名家和京劇名家閻嵐秋等人為程硯秋打磨技藝，并且親自安排程硯秋的文化課學習，提高文藝修養(yǎng)。經(jīng)羅癭公的介紹，程硯秋拜梅蘭芳為師，并向王瑤卿問藝。

不得不說，程硯秋是因禍得福的，他為了彌補受傷的嗓音，在嚴守音律規(guī)則的基礎上勇于創(chuàng)新，結(jié)合昆曲的特色，“磨練”出了令所有人聽之叫絕的獨特聲腔，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京劇史上一個極其重要的流派就這樣誕生了。

很遺憾，我沒有時光機，難以一睹程先生首演《鎖麟囊》的風采。但確實，從接觸程派開始，我“患了傷風”很多年，我想這“病”我是一生也難以痊愈了。

回首已是夜深沉

我的本科和研究生讀的都是中文系，那七年，結(jié)識了一大批在文學上深有見地的老師和朋友。回憶起來，那時每次聚會大家都會攛掇我唱一段，我的“獻丑”就這樣成為了大家“雅集”的壓軸之作。

唱得最多的仍是《鎖麟囊》，這真不是我能決定的，每每大家都會點它，哪怕我已經(jīng)唱了一段《玉堂春》或是《春閨夢》，大家還是會不依不饒，不唱上一段“一霎時”別想了事。原因無他，“這唱詞，這韻律，美到魂兒里?！焙糜迅呃蠋熢?jīng)如是感慨。

確實，《鎖麟囊》的劇本至今仍可被視為文學性最佳的京劇劇本。全劇唱詞精雕細琢，兼?zhèn)渫ㄋ仔耘c文學性，典雅且朗朗上口。哪怕是一句“漂母飯信，非為報也”的念白也是彰顯典故，文采斐然。

而我的朋友們每次必點的“一霎時”更是堪稱整本戲中唱詞最美的一段：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滲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shù)頃刻分明。

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厣?、早悟蘭因。

（京劇《鎖麟囊·一霎時》唱詞）

在戲中那悲傷的情境中，面對由天堂跌入泥淖的處境，曾經(jīng)嬌貴的大家小姐淪為府中奴仆，這樣的唱詞加上程派幽咽婉轉(zhuǎn)的唱腔，直唱得人千愁百轉(zhuǎn)，珠淚輕彈。

在“朱樓”那一折里，程先生更是以水袖功極其生動地呈現(xiàn)了“找球”時的猶豫、急切、焦慮以及再見“鎖麟囊”時的震驚、悲戚等一系列動作和情緒，那臺步穩(wěn)健，水袖翻飛，尤其是在情節(jié)變得緊張時，在越來越迅疾的鑼鼓點中，程先生先是正反兩個快“臥魚”，進而蹲身仰望、旋腰翻腕、雙袖猛撲、失聲大慟。一連串動作下來，臺下的觀眾無不在靜默后爆發(fā)如雷的掌聲和叫好聲，這就是真功夫。

《鎖麟囊》的劇本是著名劇作家翁偶虹先生應程硯秋先生之邀而為其“量身打造”的，因為程派的常演劇目大多是悲劇，程先生如今要排演一出大團圓結(jié)局的新戲，而他又不愿讓這出戲陷入通俗無聊的境地，所以費了很多的心思。按照翁先生回憶，程先生要的是“狂飆暴雨都經(jīng)過，次第春風到吾廬”的喜劇境界。于是，翁先生創(chuàng)作了《鎖麟囊》的初稿，又經(jīng)過和程先生無數(shù)次的打磨修改，尤其是創(chuàng)新性地打破京劇唱詞五七言為主的慣例，大膽使用短句，讓唱詞本身就深具韻律，那種抑揚頓挫、徐疾有致的風格極貼合程派唱腔特點。

這還不算完，眾所周知的是《鎖麟囊》在上海首演時的巨大成功，而整出戲的準備過程，卻少有人知道。

在首演之前的一年里，程先生心心念念的就是打磨這出戲，大到唱腔、身段，小至念白、走位，無論吃飯還是睡覺，程硯秋心里就是這一件事兒。張君秋先生曾經(jīng)回憶說，每逢王瑤卿老先生在家里請吃飯，程先生一定等到最晚才走，為的就是大家散場后能請王先生幫忙聽唱腔，看身段。有的時候一聊起來就是月滿西樓，不覺更深露重了。不知道多少次，張君秋先生就陪著程先生“跑著圓場”（旦角基本功，快步小跑）回家。驀然間，回首已是夜深沉。

《鎖麟囊》首演時的陣容非常強大，這些藝術家都是各個行當?shù)穆N楚，是當時有名的角兒。而這些“老板”們聚在一起排戲，卻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精益求精。不厭其煩地排練，對戲，一點點研究角色的處境、性格，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刻苦和專精，才讓這出大戲在方方面面都綻放出璀璨的光華。

可是，當戲還沒有響排時，大家心里還是打鼓的。原因不在別處，恰在于程硯秋先生本人。眾所周知，程先生身材高大，身高有一米八多，這對于青衣演員來說已經(jīng)算是“致命”的短板了，早年間程先生比較瘦，倒還可以彌補，而排演鎖麟囊時，程先生已經(jīng)明顯地胖了起來，大家嘴上不說，心卻還是懸著的。程先生藝術無可指摘，可畢竟身材不復當初了，還能把人物塑造好嗎？等到帶妝響排的時候，大家的心踏踏實實地落了地。

舞臺上的程硯秋，用腿功和身法加上水袖與手勢，把“弱項”統(tǒng)統(tǒng)抹平，戲服之下，程先生時刻不忘存腿、含胸、拔背、垂肩、墜肘，舞臺上的薛湘靈竟然真的“縮小”了一大圈，一行一動，大氣中帶著嬌媚。難以想象，為了克服劣勢，創(chuàng)造舞臺上的美，整場大戲程先生都要在怎樣別扭的身形中去打造觀眾眼中那嬌小柔美的舞臺形象呀！

一個打八個

《鎖麟囊》是一出非常吃功夫的戲，不光是唱腔，水袖和身法也同樣扎實漂亮，這也恰是它的魅力所在。熟悉程派之后，會發(fā)現(xiàn)程派所有的代表作，《春閨夢》《荒山淚》《文姬歸漢》……都在身法上有著很高的要求，非一般青衣演員能夠做得的。原因就在于程先生也是武行出身，身負武功，尤其是太極拳打得出神入化。

1942年9月，從上海經(jīng)天津返回北京的程硯秋，在火車站上演了一場“程派大武戲”，一個打了八個！

我們還是要把歷史的秒針回撥到1937年。

“七七”事變后，日軍全面侵華，7月29日，北平淪陷。猖狂的日本人找到了北平梨園工會，要求組織演員為捐獻飛機唱義務戲。程硯秋的回復是：“做夢！我不會給日本人唱義務戲，叫他們買飛機炸中國人！”之后他絕不為日本人唱戲，不去偽滿洲國，這引起了日本人的不滿，迫害也接踵而至。

自從嚴辭拒絕為日本人唱戲之后，程硯秋就一直受到特務的騷擾。1942年9月，程先生回京時在火車站被日偽特務幾番盤查。先生厲聲喝問：“士可殺不可辱，你們要做什么？”帶頭的特務沖上前去就要揮拳，誰知程先生一個太極推手就把其甩了開去，這就惹惱了幾個特務，瞬間一哄而上。程先生沉著應對，拳腳并施，以石頭柱護住后身，掌風獵獵，拳勢熊熊，三下五除二已是把八個特務打得落花流水。

帶頭的特務深知自己不是對手，放下狠話，扭身狼狽離開。

“那么，后會有期！”程先生撿起帽子，大步走上了火車。

程先生為保氣節(jié)“一個打八個”，成為了梨園行的一段美談。

為了躲避日本人的騷擾，程先生只能一度放棄鐘愛的舞臺。他托德國醫(yī)院的大夫開具了一張“體胖不適宜演出”的證明，隱居在了青龍橋山村，讀書畫梅，耕地守心。正如梅蘭芳大師“續(xù)須明志”，程硯秋先生也是用自己的錚錚鐵骨彰顯著愛國藝術家偉岸的精神境界。

戲里戲外《鎖麟囊》，一出經(jīng)典大戲，就是一段個人與歷史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