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被子

1

我做夢也沒想到，爺爺小時候會和我一樣。

那天晚上，爺爺給我鋪好了被子。那是奶奶的大被子，不是我的紅被子。我鉆進被窩兒，左翻幾下，右蹬幾下，就是睡不著。

“我要我的紅——被——子！”我的聲音嚇了爺爺奶奶一跳。

爺爺趕緊抱來紅被子，放到我身邊。我用力踹掉身上的大被子，扯起紅被子，蓋住了自己。

我的紅被子是方形的，比大被子小得多，是我剛出生時媽媽給我做的。紅色的金絲絨被面兒，天藍色的被里兒。白天，那些大被子待在被垛里，我的紅被子總是賴在炕上?？粺釙r，媽媽把它折成一個小墊子，讓我坐在上面；有時候，我披著它滿屋子走，媽媽說我像個“紅袍怪”；我最喜歡的是躺在紅被子里“蕩秋千”。

爸爸媽媽抬著我，嘴里說著：“小寶貝，蕩秋千，蕩過河，蕩過山，一蕩蕩到白云邊……”紅被子突然“墜”到炕上，我們?nèi)齻€人哈哈哈地笑個不停。

紅被子蓋在身上，輕輕的，不像奶奶的大被子那樣重。我像只受傷的小鳥兒，蜷縮在自己的窩兒里，腦袋里晃動著媽媽的影子。

那天早晨，我被爸爸媽媽的吵聲震醒，眼看著媽媽頭也不回地出了家門。

我問爺爺，媽媽還會回來嗎？

開始，爺爺總是不說話。后來，爺爺告訴我，爸爸媽媽離婚了。

我問爺爺，“離婚”是干什么呀？

爺爺說，“離婚”就是爸爸和媽媽分開了。

我問爺爺，他們是不是不喜歡在一起玩“過家家”了？

爺爺點點頭。

我說，爺爺，咱倆不“離婚”，你要永遠陪我玩，好不好？

爺爺把我摟在懷里說，好，好，好……

這會兒，我的胳膊和腿蜷縮得有些酸麻了，開始在被子里面“拉弓射箭”。一會兒腳丫兒露了出來，一會兒胳膊露了出來。

爺爺摸著我的頭：“孫女呀，你的紅被子小了，換大被子吧？”

“不行，誰也不準拿走我的紅被子！”我扯起紅被子的一角兒放在鼻孔下面，我要讓這種味道陪著我睡覺。

2

我得了一種“怪病”——不愿意和別的孩子一起玩。

我喜歡一個人到前屋玩兒。前屋，是爸爸媽媽和我的家。媽媽走后，爸爸出去打工了，前屋一直空著。

我每次去前屋時，都求爺爺幫我把紅被子抱過去。我只要對爺爺說“老爺爺，求求你幫個忙”，爺爺就樂呵呵地幫我了。要是奶奶在跟前兒，我就不說話了，直接對爺爺眨一下眼睛，再做一下“抱一抱”的動作，爺爺就懂了。這種事兒我可不敢求奶奶，你要是求她，她一準兒說：“整天拖拉個被子玩兒，像什么樣子！”

前屋的被垛，鑲在炕上的墻里。我在炕上玩時，把被垛里的枕頭和被子都拉出來，靠著被垛搭起兩道“墻”，我在“墻”上放兩根木棍，再把紅被子蓋在上面，一間“小屋”就搭成了。

抽屜里有一些小玩意兒：針線盒、碎花布、頭花、皮筋兒……這些小東西，都是媽媽以前用過的。我把它們一件一件地運到“小屋”里：針線盒當(dāng)床，碎花布做被子，用皮筋和頭花扎成了小娃娃……我從早晨玩到中午，又從中午玩到晚上。我好像不知道餓一樣，爺爺奶奶不來叫我，我就不知道回后屋吃飯。

要是爺爺來叫我，他會幫我收拾好枕頭、被子，還有那些抽屜里的小玩意兒，然后一手抱著紅被子，一手拉著我，回后屋。

要是奶奶來叫我，她會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嘮叨：“整天拖拉個被子玩兒，像什么樣子……都讓你爺爺給慣壞了……”

3

那個夏天，我的“怪病”被爺爺治好了。

那天，爺爺出門前，幫我把紅被子抱到前屋炕上，他忘記打開門窗了。整個上午，我都在我的“小屋”里玩兒。不知什么時候，我睡著了?！靶∥荨卑l(fā)生了“地震”，紅被子屋頂墜落下來，把我捂得透不過氣來，身上的衣服濕透了。隨后，我的臉上、身上都起了熱痱子。

奶奶把爺爺大罵一頓。前屋的門，被奶奶鎖上了。

第二天，爺爺從被垛里取出我的紅被子，夾在胳膊下面，拉起我的手，向外面走去。我還以為，爺爺要打開前屋的鎖頭，讓我進去搭“小屋”玩兒呢。結(jié)果，爺爺把我的紅被子掛到了晾衣繩上?！皩O女呀，人和被子都需要陽光，天氣好，咱們就把紅被子拿出來曬一曬，好不好？”

我低著頭，不說話。

“曬紅被子的時候，咱爺兒倆在門廊里玩兒，一抬頭，就能看見紅被子?！?/p>

“要是風(fēng)把它刮跑怎么辦？”

“風(fēng)來了，咱們就趕跑它，我孫女比風(fēng)跑得還快呢，哈哈……”

我點了點頭。

在門廊里玩的時候，爺爺用狗尾草給我編小動物，小貓、小狗、小兔子……我把這些小動物擺成一排，坐在爺爺懷里講故事：“早上，小白兔和兔媽媽一起去森林里采蘑菇，她們準備做蘑菇湯……”其實，我只會講《小兔子采蘑菇》的故事，是媽媽教我的。我講了一遍又一遍。后來，我還沒張嘴，爺爺就學(xué)著我的聲音講開了，我用拳頭捶著爺爺?shù)暮蟊常骸皦臓敔?，壞爺爺……”爺爺?shù)难劬πΦ貌[成一條線兒。我偷偷地看了紅被子一眼，紅被子身上的絨毛抖了抖，仿佛在看著我們笑。

有時候，爺爺也給我講故事。他專門講幼兒園的故事。他說，幼兒園的老師，有一個寶盒子，里面裝著各種各樣的故事……他說，幼兒園里的秋千，是輪胎做成的，到了晚上，蟋蟀就跳到里面唱歌……

“爺爺，我要蕩秋千！”我突然喊叫起來。

門廊后面，是一排碗口粗的楊樹。爺爺把曬得松松軟軟的紅被子，綁在兩棵楊樹中間。爺爺把我放進紅被子里，輕輕一推，紅被子抱著我蕩起來：一二三，三二一，小寶貝，蕩秋千，蕩過河，蕩過山，一蕩蕩到白云邊……不知什么時候，眼淚流到了我的嘴邊。

幾個孩子圍了過來。他們看著那些毛茸茸的“小動物”，看著我的“紅被子秋千”，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

爺爺給每個孩子都編了一個“小動物”。我給他們講《小兔子采蘑菇》的故事。爺爺在另外兩棵樹中間，又拴起一個“秋千”，讓他們輪換著蕩。不過我的“紅被子秋千”，只屬于我一個人。

那段時間，只要我家的晾衣繩上掛著紅被子，或者門廊后拴起“紅被子秋千”，那幾個孩子就會跑來。

4

開學(xué)了，爺爺準備送我去幼兒園。奶奶給我穿上新衣服，挎上新書包。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又不想去上學(xué)了，沒有紅被子在身邊，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其實，我挺喜歡上學(xué)的。我想看看老師的寶盒子里到底裝著什么故事，還想看看學(xué)校的輪胎秋千是什么樣子的……

爺爺買回一塊方形的紅手帕。他告訴我，帶著紅手帕，就像紅被子在身邊一樣。紅手帕怎么能替代我的紅被子呢？這個老爺爺，凈會哄騙我！

爺爺把我的紅被子拆洗了。被面兒曬干后，爺爺把它鋪在炕上，又把那塊紅手帕按在上面，比量來比量去，剪下兩塊手帕大小的布來。他拿來針線，幫我縫了一個和紅手帕一樣大的小紅被子。以前，家里的針線活兒都是奶奶做的。去年，奶奶的手被玉米剝皮機鉸傷了，打那以后，奶奶就不能做針線活了。

我把小紅被子放在鼻孔處聞了聞，跟大紅被子的味道一樣！這回，我可以帶著小紅被子去上學(xué)了！

爺爺縫的小紅被子，四周的針腳是黑色的，歪歪扭扭。爺爺不好意思地說：“等我的針線活兒學(xué)好了，再幫我孫女把小紅被子做得好看些。”

我抱著小紅被子，撲到爺爺?shù)膽牙铩?/p>

5

小紅被子成了我最親密的伙伴。

每天上學(xué)，我都把它疊得方方正正的，揣在衣兜里。每次碰到它絨絨的身體，我心里就暖乎乎的。

我喜歡和小紅被子說學(xué)校里的事兒。有一次，我對小紅被子說：“紅紅，老師講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多可憐呀，看見熱烘烘的火爐，不能暖腳；看見香噴噴的烤鵝，吃不著……我不知要比她幸福幾百倍呢……”

奶奶叫來了爺爺：“老頭子，你聽聽，這孩子整天對著那塊破布絮絮叨叨，早晚把腦子弄出問題！”

“老太婆，你別大驚小怪的，咱們的娃子，從小不也有自個兒跟自個兒說話的時候？”

“那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因為我的小紅被子，爺爺老是挨奶奶的罵，我覺得對不起爺爺。

后來，在夜深人靜時，也就是奶奶睡著后，我把心里的話悄悄說給小紅被子聽。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全世界”靜得沒有聲音時，小紅被子也會對我說話。

我說：“紅紅，長大以后，我要開一所‘媽媽學(xué)校，專門收那些沒有媽媽的孩子，在那里，孩子們稱‘老師為‘媽媽，就像這樣‘張媽媽‘李媽媽……”

它說：“這真是一個好主意，那樣的話，每個孩子都會有很多媽媽了?！?/p>

我說：“紅紅，沒有媽媽陪伴的孩子，就像一株被太陽曬蔫了的小草兒，幸好，我有一位好爺爺！”

“你爺爺小時候，也沒有媽媽?！笔悄棠痰穆曇?，她醒了。

“‘爺爺小時候，也沒有媽媽，奶奶，這是真的嗎？”

“嗯?！蹦棠痰谋亲影芽諝馕眠羞许憽?/p>

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我親愛的爺爺啊！明天上學(xué)，我要把小紅被子留在家里，讓它陪著爺爺……

選自《兒童文學(xué)》（故事）2019年第10期

小樹霓裳，兒童文學(xué)新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