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陽
那天我正在辦公室寫著領(lǐng)導(dǎo)講話稿,突然接到幼兒園的吳老師打來的電話:“你女兒嘔吐了,還發(fā)燒,你快來接她去看醫(yī)生吧!”我大驚失色,我們夫妻三十好幾才得女,依力是心尖兒肉,稍有個頭疼腦熱我們就高度緊張。我慌不迭地放下手頭的稿子,一邊走一邊想,怎么會嘔吐呢?可能就是一個感冒吧。但我還是趕緊打了一個電話給阿依,她在醫(yī)院上班,我讓她趕緊預(yù)約好醫(yī)生。
見到了依力蠟黃憔悴的臉蛋,我抱起她,心頭一陣收縮,她軟塌塌地倒在我的懷里,平時濃長活潑的兩道眉毛像兩條病蠶耷拉著,本來很好看的長睫毛像兩把枯草,遮掩著她那雙大眼睛。我問她哪里不舒服,她低聲說:“頭痛。”
“她剛剛嘔過?!蹦贻p的女教師怯怯地對我說,“她嘔了一灘,我就趕緊給您打電話?!?/p>
我把依力抱出幼兒園,發(fā)動了摩托車,是那種女式摩托,我把依力放在前面,用雙腿緊緊地夾住她,她半躺著靠緊我,一臉疲憊的樣子,我心急如焚地趕到了醫(yī)院。
滿臉焦急的阿依正在兒科門口等著,帶我們?nèi)ヒ婎A(yù)約好的醫(yī)生,一檢查,發(fā)燒39.5度,醫(yī)生認為是感冒,開了一點退燒藥,回家后我給依力服下,但并沒有見效,還是發(fā)燒頭痛伴隨嘔吐。我們趕緊又去找了另外一位醫(yī)生,吃了他開的藥也不見好轉(zhuǎn)。那晚依力折騰了一夜,我們也熬了一夜,商量的結(jié)果是第二天一早就帶她去找醫(yī)院的兒科主任。
“只能去找她了,她是全院的權(quán)威?!卑⒁勒f。
我對找誰毫無主見,心里只剩下惶恐和對阿依的依賴。女兒對我而言太重要了,沒有她,我簡直不能再活下去。
既然睡不著,半夜就盼天亮,天亮就盼望快些到上班時間。我們提前半個鐘頭去醫(yī)院兒科門口等候,像等候一個決定自己命運的人。
兒科主任是一位精瘦的女士,她花了半個鐘頭為我們女兒做常規(guī)檢查,做了詳細詢問,確診她患有上頜竇炎,得知前段時間她老出鼻涕,我們給她吃了太多的西藥,主任就說:“可能把胃吃傷了,她還有藥物過敏性胃炎,我還擔(dān)心上頜竇炎引起腦部問題,懷疑她腦部感染,你們要讓她住院觀察,要檢查血液,拍X光片?!?/p>
一聽到腦部感染,我們都被嚇著了,我看見阿依的臉白了。我們趕緊辦了住院手續(xù)。緊接著是試針,阿依抱著依力,護士來抽靜脈血,又抽動脈血,抽血的時候,別說兩歲多的依力害怕,我和阿依也緊張得冒汗,依力哭著叫疼,阿依的眼淚就來了。望著那越抽越滿的大針管,依力只是哭喊:“不要打針,不要打針!”我撫著她的腦袋,整個人仿佛得了胃痙攣。
在一片白色恐怖中坐著,看著依力憔悴失血的臉容,我的心像被針扎著,滋出的都是疼痛和不知所措的恐懼。依力就是我們的命。我們結(jié)婚六年還沒有孩子,六年,真熬人啊!五次的流產(chǎn)史讓我和阿依回憶起來心如刀割,那幾年,每次有孕后的兩個月里我們都在膽戰(zhàn)心驚里度過。盡管小心謹慎,如履薄冰,最終還是無力回天。
那年秋天,我陪著阿依第五次從醫(yī)院清宮回來,我們在家里抱著痛哭了一夜,幾近兩堆爛泥。我流著淚喊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人生啊——”
父親和母親都認為是阿依的原因。母親曾帶著阿依去找了好幾位巫醫(yī),給阿依喝了許多偏方藥,又去了多地求神問佛,吃了許多次畫符的煙灰,還是沒有任何作用。
阿依來自新疆草原牧區(qū),我們結(jié)婚那年,她娘家理解我們還有三兄弟的讀書債沒有還完,沒要我們一分彩禮錢。阿依每次回我老家都真誠地向我父親問安,但父親總是反應(yīng)冷淡,問一句就答一句。他私下里對我母親說:“當(dāng)初以為不花一分錢取了個好媳婦,娶哪里的老婆不好?娶那么遠的,孩子也生不出來?!?/p>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父親除了去村校上課,其他時間幾乎不出門,回家后總是坐在廚房的門角,一天到晚抽著水煙,繚繞的煙霧籠罩著他一臉的愁容,煙屎和水跡流了一地。門外的地坪上,是他的哥哥和我堂兄弟逗弄孫子的故意爽朗的大笑聲,那聲音,像父親噴出的濃濃的煙霧,長久地繚繞在他跟前。
母親曾經(jīng)悄悄對我說:“你爸常常背著你們和我嘆氣,說我們生了三個兒子,到了你們這一代沒有一個生男孩,當(dāng)年他低聲下氣借債供你們讀書,如今你好不容易成為國家干部,他憂心你沒有人繼承香火,說自己腎都憂凹了!”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崩霞覂蓚€伯父已經(jīng)兒孫滿堂,父親一支卻一直不見孫子。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老家總有些人,眼看我父親不惜家徒四壁供三個兒子讀書,自己家的孩子早早輟學(xué)打工,心里酸酸地說閑話。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機關(guān)上班,大弟做了醫(yī)生,二弟做了個體運輸戶,父親的民辦教師又轉(zhuǎn)正,日子蒸蒸日上,他們既敬佩又嫉妒,這就是典型的恨人有心理。我們?nèi)值芙Y(jié)婚后,我和阿依遲遲沒有生育,我兩個弟弟添的都是女兒,這讓我們家在村里成了幸災(zāi)樂禍的對象,許多人有了笑人無的快意,茶余飯后嘲笑我們沒有男丁。這對重男輕女觀念嚴重的父親而言,是一種慢性的殺人方式。幾年后父親的早逝讓我認識到,我們是遭到這個社會排斥的,至少是作為個體的我們與作為共同體的社會之間沒有連接上一根和諧的紐帶,父親無法獲得一種共享的情感——與周邊同輩一樣有兒有孫——個人參與社會的活躍狀態(tài)嚴重萎縮了,或者他自己主動邊緣化了,這種沒有獲得認同的失落感,直接影響到了他的身心狀態(tài),他開始走向健康的反面。
許多閑言碎語普遍地在我老家和我們工作的單位傳開來,我和阿依開始很少回老家,逢年過節(jié)不回去不行,父親更加生氣,母親絮絮叨叨,兩個弟弟也有怨言,有一年年三十我值下午班,阿依也值班,我們本不想回去了,但是大弟打來電話說,阿爸非常不高興,說難怪沒有生孩子,連祖宗都不回來拜一下。
我想起四堂哥四堂嫂,他們已經(jīng)年逾五十,一直不育,十年前受盡了村人的恥笑侮辱后,到本市一個偏遠的鎮(zhèn)上做木工去了,家里盡管父母健在,兄弟孩子一大幫,卻沒有回過一個春節(jié),不多的幾次回村辦理證明手續(xù),也是過家門而不入,一辦完就走。
大弟傳達的父親的話讓我們明白父親很生氣,更主要的是那些年的經(jīng)歷讓我們相信了命運,而改變命運的途徑之一當(dāng)然也包括向祖宗磕頭。既然父親都說了,我們更不能得罪祖宗,于是連夜趕回,而一桌年夜飯也等到了晚上九點。
那一年,小城關(guān)于生個兒子繼承香火傳宗接代的言論和那些正在競賽著買車于是遍地聒噪著汽車喇叭聲一樣,我們就在這些臺風(fēng)一般的言論浪潮里過著日子。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女兒回到老家后,父親一下子就喜歡上她了,說她長得俏皮,可愛。父親是矛盾的,沒有女兒的他很喜歡孫女,但思想里一直希望有孫子,他看著左鄰右舍逗弄孫子時也不免羨慕。那年春節(jié)在老家的地坪上,他牽著我女兒的兩手表情陶醉地教她走路,旁邊是幾個故意逗弄孫子的鄰居,他們說話時常帶刺,他就假裝看不到也聽不到。
因為我們?nèi)值苌亩际桥畠?,老家有些男丁眾多的鄰居一直幸?zāi)樂禍。有一天下午,父親去村校主持春節(jié)籃球賽還沒回來,母親一人在廚房里剁豬草,三伯父五歲的孫子旺火跑到我們家廚房門口,褪下褲子就拉尿,我母親在里面喊:“旺火,你不在我家廚房門口屙尿,尿氣會沖進我家廚房的?!比高^來了,一把拉住旺火就往旁邊拖,嘴里說:“旺火,你在這里屙尿啊,一般人是不能像你這樣站著屙尿的!”我母親聽在心里不做聲,只有木板上的豬草被剁得“嗵嗵嗵嗵”響。
好不容易等到了初四開年,我們吃過午飯就返城。那時我騎摩托車,路上總是盡量避開村里人,實在避不開就低頭。偏偏春日晴好,一路都是拜年走親戚的熟人,這時候我盼望凄風(fēng)苦雨,一件大雨衣一穿,頭盔一戴,誰也看不見。那時的心理,感覺自己就不是村里的人。平日上班時,我們也是默默無言,同事工余盡情玩笑,談?wù)撈鹚麄兒⒆拥膶W(xué)習(xí)成績,炫耀自己的孩子又獲得了三好學(xué)生,我們心里酸酸的,真想掩住耳朵,讓世間只剩下工作,實在忍不住了就借故走開。
種種心酸經(jīng)歷后,我對生活環(huán)境產(chǎn)生了一種深深的孤獨感,不甚合群的性格也由此生成。我開始覺得,有無孩子的確是中國人特別是農(nóng)村人衡量一個人是否有存活于世的資格的普遍價值觀,對子孫滿堂的他們而言,也許這是一種深刻的意義感,對我們而言,就是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的嚴重缺失。在偏遠的農(nóng)村,甚至在偌大的中國,均被一種俗世的成功哲學(xué)所取代,與此相反,我們有一種被剝奪了存在的感受,處在了俗世的壓抑和壓力之下。我不知道這是社會的悲哀,還是我們個體的悲哀。
二
上午依力開始打吊針。我木然地呆在病房里,憂愁像慘白的墻壁沉悶地包圍著我,又像吊針里的藥液,一滴一滴地注入我的心臟。阿依神經(jīng)質(zhì)地頻頻看著輸液瓶,滴得慢了就按呼叫鈴,護士一次次過來,輪到換第二瓶藥液的時候,大概已經(jīng)來過五六趟了。也有護士忙到趕不及的時候,我就在鈴聲里跑到護士站喊,急急地說:“我這邊的床沒有藥水了!”兩個護士正在忙不迭地配藥,知道我們跟她們的主任熟,瞟了阿依一眼后繼續(xù)手里的工作,客氣地說:“就來,就來?!?/p>
依力住院后,我們就以病房為家了,我顧不上市委書記的材料有多重要、有多緊迫了,我想,如果依力有三長兩短,我要這份重要的工作又有何意義?此刻,我滿腦子都是女兒憔悴的臉蛋,都是她蠟黃的面容。我只跟領(lǐng)導(dǎo)說了一聲,就日夜呆在醫(yī)院,守著女兒不肯出來。阿依那時已經(jīng)是骨科醫(yī)院的辦公室人員,一個蘿卜一個坑,但身為外科醫(yī)生的院長很理解她,愿意放她的假,專門抽了一位人員暫代她,她對自己撂下的工作心懷慚愧。那些日夜,我和她在病房守著,凝視著我們的女兒,目光一刻也不敢離開,有什么不適表現(xiàn)總是急急忙忙找醫(yī)生。阿依平時就與這個兒科主任有過交往,因此見面時很好說話。護士們也知道阿依是主任的熟人,都表示出很大的熱情和關(guān)心。這種關(guān)心讓我們感到溫暖,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閑言和恥笑之后,我們似乎找到了情感共享的通道,這種共享進一步催化了我們與依力的情感,也堅定了我們與疾病搏斗的信心。
依力雖然不舒服,但輸液時還是表現(xiàn)很乖,安靜地躺在床上。同病房的還有兩個小女孩,她們的母親都比阿依年輕,孩子在輸液時一直哭。奇怪的是除了見過一兩次她們的外公外婆來送飯,她們的爸爸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
到了晚上,依力就不習(xí)慣了,哭著說:“我想回家,爸爸媽媽,你們帶我回家!”在沒有排除問題之前,我們哪里敢?guī)鲈??就是白天不上班也要陪著她,我們抱了一萬分的希望,把她的病治好,如果因為我們的差池而讓女兒留下病根或者造成什么后果,我們也很難活得下去。
整整六年,我們在一些人的嘲笑與歧視面前抬不起頭來,在交往方式和社會融入上陷入了一種阻斷的狀態(tài),以致開始怨恨這片讓我們不幸的土地。生活中,我們多了一種叫做自卑、自憐和憂愁的東西。
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在小城做臨時工的阿依,也已經(jīng)十年沒有見過父母了,她決定辭職,準備回新疆長住。而我正好也有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心理。
2003年春天,我懷著一種向西部自然神禱告的虔誠心愿,跟隨著阿依,在經(jīng)過五天四夜的綠皮火車之旅后,到了伊犁牧區(qū)。我們在草原上騎馬,和阿依的同學(xué)登天山采雪蓮,異鄉(xiāng)生活給了我一輩子難忘的新鮮和快樂,我領(lǐng)會了世外桃源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
也許是一種命定,神在傾聽我們的苦難之后終于答應(yīng)恩賜,時隔結(jié)婚七年之后,2004年2月,在冰天雪地的吉爾尕朗河畔,依力出生了,盡管她像一只小貓,又瘦又小,看著既讓人揪心又惹人可憐,但天賜的恩情讓我們喜極而泣。外公外婆比我們還喜歡她,抱著她愛不釋手。第一杯牛奶是我岳母用奶粉沖出來的,裝進奶瓶就成了女兒的生命之源。我一直擔(dān)心她會不會嫌棄這個代乳品,但是數(shù)次喂奶之后我終于放心了。
我每天的時間就是在阿依十多年前睡過的炕上,像服侍小公主一樣服侍依力。為了彌補阿依沒有奶水哺乳的遺憾,我們找到了住在東山腳下的老表叔朱萬聰,他家圈養(yǎng)的一頭奶牛每天準時供給鮮奶。小家伙特別容易餓,一餓醒就哭,哭得特別頻繁,也特別大聲,岳母害怕她哭出病來,還沒滿月,她就給她取了乳名“丑丑”,她說:“丑丑,丑丑,普普通通,兇神不近,惡煞遠走?!蔽覀?yōu)樗∶耙懒Α保 耙晾纭钡闹C音,既是對她出生地伊犁的紀念,也表達了我們作為父母的最起碼的祝愿。
那些日子,我總是把右手撫在胸前,感謝這片神奇的土地,讓我們收獲了一曲遲來的愛,有了自己的寶貝,用阿依的話說,依力是我們心尖尖上的肉。那一年,我們養(yǎng)兒育女的生活正式開始,我那種在偏遠的馬場當(dāng)起了父親的幸福感一天比一天強烈起來,我有了一種我的南方朋友根本無法體會到的新奇和幸福,有一種飄蕩在遙遠而又切近的故鄉(xiāng)卻無人能夠體會得到的驕傲和甜蜜。只有我和阿依才可以盡情地分享這些驕傲和甜蜜。每天,我的全部時間就是伏在阿依十多年前睡過的炕上,從依力各種新奇的動作和心語一般的咿呀聲中,悉心揣摩她的內(nèi)心世界。我們發(fā)現(xiàn),依力一到用餐的時間就會發(fā)出尖利的哇哇哭叫,一直到我們端來牛奶,依力每頓都能吱咕吱咕地喝下去七八十毫升!2月,在新疆還屬于冬天,要喝牛奶不容易,幸虧住在東山腳下的老表叔朱萬聰家圈養(yǎng)著一頭奶牛,每天準時供給,從而保證了在冬天里給依力的牛奶供應(yīng)。岳母在一邊看著她驚嘆,幸虧你這個小不點真能喝牛奶,也幸虧你萬聰表叔公養(yǎng)了這頭奶牛,否則你真會像只貓那么大的!
3月,我離開馬場趕回南方上班,阿依也想重回南方找一份工作,我們就把依力留給了主動提出幫助我們撫養(yǎng)的岳父母。岳父是四川人,岳母是廣西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他們都因為成份問題不能自保,只好盲流新疆,后來享受到政策安居落戶,岳父做了馬場職工,岳母做了馬場小學(xué)老師。二老均已退休多年,六十多歲了,提到撫養(yǎng)外孫女竟然像剛剛做了父母一樣興奮。我想,當(dāng)初他們二老為啥那樣樂意幫我們養(yǎng)育一個才兩個多月的孩子?一個原因固然是阿依沒有母乳喂養(yǎng),孩子給誰養(yǎng)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另外的原因恐怕就是他們疼阿依,在讀了大學(xué)之后一直沒有找到正式工作,讓她回到那個偏僻的牧區(qū)一家人也沒有面子,與一個南方男人結(jié)婚五六年,飽受閑言后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而阿依也是一個不甘心呆在遙遠牧區(qū)的女人。那晚在馬場的家里,后山草原的風(fēng)狂烈地怕打著院門,我們囁嚅著,跟兩個老人說了我們的心事,沒想到他們一口答應(yīng)了,于是,這累人的撫養(yǎng)第三代的活兒就攬在了他們身上。
馬場人對依力的印象很久都停留在她的哭聲里,他們擠進那個簡陋破舊的院子里,一直擠到葡萄架下,擠到蘋果樹下,邊看邊感嘆。他們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這個娃娃啊,絕對是我們見過的最能哭的丫頭,哭聲能傳遍整個馬場哩!”岳母也說:“她就是能哭,而且哭聲特別響亮,特別是餓了,我們來不及沖奶,尿濕了尿片子,我們來不及換尿片時,那哭聲啊,沖出房子傳遍了周圍十幾戶人家!”小舅子夫婦光旭和宏博也非常害怕他們這位外甥女哭,每次哭,光旭都會說:“都已經(jīng)哭了一個小時了,她咋還在哭?”宏博說:“肯定是哭她爸爸媽媽不在身邊照顧她,她爸爸媽媽和她相隔這么遙遠,分別這么久,不哭才奇怪哩!”
6月,依力剛剛可以自己翻身,岳父岳母就決定動身送她回南方跟隨我們。那天,兩位老人抱著他們的外孫女,天剛剛亮就乘上了長途汽車趕往新源,汽車才出馬場,小家伙仿佛知道要離開這個家了,再回來不知何時,一路上啼哭不停,一車的乘客都詫異地看著。好不容易到了新源,她卻又一下子安靜下來,一雙充滿好奇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動著觀察周圍。從新源縣城他們又馬不停蹄地轉(zhuǎn)車趕往烏魯木齊,然后拿到了熟人幫忙訂的飛機票,兩位老人第一次坐上了飛往桂林的飛機,也是第一次坐飛機。在寬敞舒適的飛機上,小家伙安靜而好奇地打量著機艙內(nèi)坐在她前后左右的乘客。岳父岳母后來回憶說:“在飛機上,年輕漂亮的空姐和許多乘客都朝她笑,逗她玩,她也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庇终f:“臨下飛機前,一位空姐送給她一個唐老鴨空姐木偶,她可高興了?!焙髞矶嗄?,依力對那個“唐老鴨空姐”依然興趣不減。
“三趴六坐九爬沙”,這是南方人總結(jié)小孩成長的一句諺語,意思是三個月可以趴著,六個月可以坐穩(wěn),九個月可以爬地了。在溫暖的房間里,分別已三個多月卻在兩天里跨越了千山萬水的小家伙,真的已經(jīng)會趴了,趴在床上就像蹺蹺板一樣一會兒抬起頭,一會兒低下頭,用極具新鮮感而又稚氣的眼光看著我們,我們都聽到了一聲聲像模像樣的“爸爸”或“媽媽”,我和阿依感動得幾乎哭出了聲。我們花了兩個月的積蓄買了一張大床,夜夜守著她睡覺,午夜她哭鬧,幾乎都是我起床給她沖奶粉,抱著她大小便。
依力七個多月時,我還在負責(zé)市委書記的講話稿,夜里休息不是很好,白天還要撐開眼皮炮制材料,能有一個午休非常難得,一睡就是噴香舒服。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家里熟睡,突然被一股散發(fā)著熱氣的臭味熏醒,睜眼一看,鼻尖前有一根又長又粗金燦爛的香蕉,正在疑惑中,阿依驚叫一聲:“他爸,你沒吃到吧?”我霍地抬起頭,依力的小屁股正對著我的嘴巴晃來晃去,她笑嘻嘻地回過頭瞅我,手里拿著那個“唐老鴨空姐”,一搖一晃正玩得帶勁呢!
兒科決定第二天早上在科里的搶救室給依力做腰椎穿刺手術(shù),以抽取腦脊液進一步檢查??评镌蛩惆堰@個簡單手術(shù)給那些普通醫(yī)生做,我和阿依在依力的床頭商量了很久,心里一點信心也沒有。最后決定去請兒科主任親自做。為了確保說動她,我找到了院長的電話,說清了自己的身份,市委辦的科長——也許這樣做有些不妥,但是我顧不得了。我請他打電話給廖主任。阿依也給這家醫(yī)院的紀委書記打電話,她是我們拐彎抹角的一個親戚。
然后,我們就在主任室里再次見到了那個在小城醫(yī)界大名鼎鼎的廖主任,她正在與幾個醫(yī)生商議著什么。我心里感到了一陣安慰。
“廖主任,請您為我們的女兒做吧,我們?nèi)磕??!卑⒁纼裳酆瑴I對她說。
我也幾近哀求:“廖主任,無論如何您都要幫幫我們,我們只信任您。”
主任對那幾個醫(yī)生交代了幾句,然后轉(zhuǎn)頭對我們說:“放心吧,王院長和韋書記都打電話來了,韋書記昨晚還跟我說了你們的故事,哎,韋書記很了解你們的經(jīng)歷哦,她說她和你們是親戚,她和我是很好的朋友,我們聊你們聊了很久,小張你竟然是新疆人?真沒想到。你們很不容易,我也是女人,明白養(yǎng)個女兒不容易,特別是你們,經(jīng)歷了那么多,我完全理解你們的心情,你們看,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都推遲到明天下午了,我明天上午一定親自給你們的女兒做?!?/p>
阿依感動得直擦眼淚。我像押上了自己人生的全部籌碼,既滿懷希望也忐忑不安。
第二天上午八點多,廖主任帶著人來了,依力被推到了搶救室,助理醫(yī)生先給她打了安定針劑,又做了局部麻醉,她很快睡著了,但是不到一分鐘她卻醒了,看到醫(yī)生拿著針盒,嚇得大哭起來,喊:“不要打針,不要打針!”扭動著身子拼命掙扎。主任對我們說:“太奇怪了,做了麻醉還會醒,我從來沒見過,但也不能注射第二次麻醉劑了,你們合力按住她,不能讓她亂動?!蹦蔷褪且谒逍褷顟B(tài)下做了?我和阿依十分驚愕,助理醫(yī)生已經(jīng)抓住她的雙手,示意我抓住她的雙腳,阿依按住她的腰。她似乎有了與她年齡不相稱的力氣,我用盡力氣,她依然能爆發(fā)出反抗的力量,主任說:“不行,你上床,用你的腿壓住她的腿!”我就上床用自己的腿壓住了她的兩腿,雙手還狠狠地扼住,女兒還是拼命掙扎,但在我這個體重一百五十斤的父親控制下,她已經(jīng)動彈不得。我心痛地想,這就是給我們的女兒做手術(shù)嗎?
主任伸手在依力的腰椎上摸索了一陣,找準了位置,涂抹了消毒液,右手從針盒里取出一根長達六七厘米的穿刺針,當(dāng)鋼針刺進去的剎那,伴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喊聲,我腦袋嗡地震了起來,心也在緊縮,在痛,似乎那根針刺進去的是我的腰椎,我痛得咬著牙忍受。也許是局麻的作用不大,依力的雙腿一直在掙扎,要從我手里和腿下掙脫出來。我聽見她大聲喊媽媽,阿依答應(yīng)著,眼里噙著淚,把頭湊近她腦袋摩挲著,安慰她:“依力不哭,依力好樣的,依力忍著點,馬上就好了?!彼执舐暫鞍职?,我在她的腳邊答應(yīng)著,她又開始叫奶奶。
門口站了一群人在圍聚,在議論:“哎,真可憐,這么小的一個小孩子,要受這種針穿腰骨的痛苦?!?/p>
她肯定痛極了,她的痛只有我們做父母的知道,我們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穿心的痛苦,十分鐘似漫漫長夜,更錐心的是第一次不理想,第二次重來,撕心裂肺地哭喊一直不停,第二個十分鐘如漫長十年,阿依和我嘩嘩淚流。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她的奮力掙扎,讓我頓生一種欺負人的愧疚感。我們這幾個大人,扛著治病救人大旗的醫(yī)生,以及背著慈愛和養(yǎng)育責(zé)任的父母,就這樣欺負了一個才三歲多的孩子。
穿刺術(shù)做完了,她也哭累了,平靜下來,趴在床上不動,我們心痛地哄著她,撫摸著她,像面對一件被失手打碎的寶貝,在經(jīng)過高人小心的修補之后,我們心里充滿了完好無損的期待。
在度過了六個小時的術(shù)后漫長等待后,她終于可以坐起來了。那天下午,我母親和侄女來看她,我母親聽阿依說了她在手術(shù)中的表現(xiàn),十分驚痛,把她摟在懷里不住地撫摸安慰。
母親回去后,她安靜地躺在床上睡著了。但是到了晚上七點多,她突然醒了,吵著要回家,我們怎么哄都不聽,她的啼哭聲震得同病房的患兒家屬皺起了眉,隔離病房的患兒家屬也有了埋怨。未做穿刺術(shù)之前,阿依就擔(dān)心麻醉對她這么小的孩子會留下什么后遺癥,現(xiàn)在看到她的哭鬧樣,愁眉苦臉著。阿依一會兒給她測體溫,一會兒給她喂水,一會兒抱她去拉尿,最后疲憊得站著都打瞌睡了。到了半夜三點,女兒說要喝牛奶,我沖了牛奶給她喝,她又要媽媽背背她,阿依疲倦地背著她在病房里踱步,我想接替阿依背一背,她不愿意,突然哭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哭得聲嘶力竭,歇斯底里。阿依說:“可能是上午的腰穿術(shù)把她嚇壞了?!彼目藓奥曮@擾了一層樓,隔壁的許多患兒也被驚哭了,一些家屬在走廊上埋怨和嘀咕。醫(yī)生來了,護士來了,她依然哭著喊著,護士就拿出一支針管嚇唬她說:“再哭就打針!”她驚恐地說:“不打針,不打針!”護士一走,她又哭起來,前后鬧了近一個鐘頭,可能是累了,慢慢安靜下來,最后睡著了。
我們凝視著她。她臉色蠟黃,兩頰瘦削。兩年多來我們省吃儉用,盡量供應(yīng)我們認為一個幼兒必需的營養(yǎng),奶粉揀名貴的買,三天兩頭是筒骨煲湯,從新疆回來后,女兒被我們養(yǎng)成了一個瓷娃娃??刹辉?,這一場病,僅僅一天多,就讓她瘦成了一只小麻雀。
第二天早上,她的狀態(tài)似乎在慢慢恢復(fù),但是到了中午,醫(yī)生換了一種藥水輸液,從打第一次吊針開始,她又開始發(fā)燒,一直處于酣睡狀態(tài),身體發(fā)熱,叫她也不醒,讓我們非常擔(dān)心。阿依一個人守在她的身邊,看到她這個樣子,多次伏在她耳朵邊輕輕地呼喚,直至大聲呼喚,可她最多就是動一下身子,又酣睡不動了。我想起她才三歲多,她的可愛、活潑甚至刁蠻,如今竟然病得一聲不吭,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我在守著她,觀察她、凝視她,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真想打電話告訴她遠在東莞的外公外婆,又怕那么疼她的外公外婆更擔(dān)心。我一次又一次量她的體溫,發(fā)現(xiàn)都是38度以上,心里很惶恐,不住地向兒科主任報告情況,主任安排吃了退燒藥,又輸了降溫藥水,她才慢慢恢復(fù)了正常。
帶著一絲放心與安慰,我和阿依商量,覺得是告訴女兒外公外婆的時候了。遠在四五百公里外東莞的老人知道后,焦急得說話都顫抖了,一會兒問我們需要不需要錢,一會兒說他們馬上過來。我們趕緊用好消息來勸止了他們:“放心吧,小手術(shù),丑丑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了,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但是他們一天總要打來兩三次長話詢問,給我們提注意事項。岳母責(zé)備我們說:“你們怎么這么不小心,平時該做的體檢和防疫都做了沒有?一定要找最好的醫(yī)生,絕不能留下后遺癥!”
我知道,為了這個外孫女,也是為了我們的臉皮,岳父岳母已經(jīng)付出了很多。當(dāng)年,我和阿依回南方后,岳母有一次在電話里絮絮叨叨地說:“丑丑機靈著呢,懂得有大人在身邊安全,聽見我和你爸的聲音就揚起小手,嗯嗯啊啊的,撒撒嬌,小腳一上一下蹬著,那雙大眼睛隨著我們走動忽閃忽閃,這時如果我不抱她,小嘴就癟了,哭聲也響亮起來,淚珠大滴大滴地滾出,那委屈的樣子,我和你爸心疼呢,趕緊抱起她。”光旭給他姐來電話:“有幾次,丑丑哭聲又響又長,我抱她她哭,老娘抱她還是哭,咋哄她都哭,老娘就煩了,大聲說,哭吧,哭吧,這房子本來就是你媽住的,現(xiàn)在你又住上了,你媽去南方流浪了十年沒回過家,回來過一次扔下你又走了,是我這個老太婆關(guān)照不到她,你這是替你媽索債呢,老天爺注定要我把欠你媽的還到你身上哩!”
宏博也來電話告訴阿依:“你們回南方后,才三個多月的丑丑似乎要折磨人一般,總是在老爹老娘抱起她的時候停止哭泣,又特別喜歡老娘抱,老娘患有冠心病嘛,雙手的關(guān)節(jié)也不時痛,結(jié)果,因為長時間抱小家伙而落下了炎癥?!焙髞砦疫€了解到,岳父因為常有少數(shù)民族鄰居找他看病而常常不在家,沒人幫得上忙,岳母就只好自己強忍著手腕疼,一次又一次抱起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小家伙,用只有她和小家伙才能聽得懂的語言進行心靈上的交流。岳母常常嗔她:“你這個丑丑啊,你真是命苦啊,才這么大一點就與爸爸媽媽別離,你的命運真像你的小名,就是一個丑丑??!”
那時候光旭、宏博起早貪黑去地里忙。4月,正是塞外伊犁耕種的好時節(jié),小兩口天天要下地干活,晚上想好好休息,可是他們這位外甥女實在不懂事,從后半夜開始就大哭,岳父岳母抖抖索索花了十幾分鐘給她喝了牛奶,她還是哭,一哭就是一兩個小時,聲音從洪亮到沙啞。岳父岳母聽了害怕,擔(dān)心哭出大問題。對面房子里的光旭、宏博卻苦不堪言,累了一天回來,想睡個好覺都不行。兩三個晚上過后,兩口子雙眼布滿了血絲,下地干不了兩個小時就打瞌睡,渾身乏勁,干不下去了,他們說:“跑吧,不跑地里的活就被她耽誤了?!彼麄凃T著摩托車帶著兒子一起逃到娘家住,第二天一大早又回來下地干活。還有呢,左鄰右舍盡管離得遠,但也知道這個爸爸媽媽不在身邊的女娃子愛哭,而且哭得大聲,哭得用勁,馬場的夜晚很沉靜,稍大一點兒的聲音都可以聽到,聽到了就感到攪人心。他們不好意思責(zé)備我岳父岳母,在串門的時候,一邊稱贊這個女娃子長得好看,一邊就趁機數(shù)落她哭得厲害:
“沒聽見過這么能哭的丫頭,河壩那邊都能聽得見呢!”
“我本來沒有半夜起來拉尿的習(xí)慣,丑丑的哭聲每夜都把我喊醒了!”
埋怨也罷,嗔怪也罷,女兒在外公外婆的照料下漸漸像模像樣。在和女兒分別的三個多月里,我們每天深夜從南方打去電話詢問,老人總是在電話里笑呵呵地說:“丑丑沒事,丑丑很乖,你們就放心上你們的班吧,這邊一切都有我們呢?!?/p>
岳母告訴我,常有少數(shù)民族人來請岳父去看病,他是有求必應(yīng),背著藥箱騎著一匹黑馬就上了草原,有時候去天山深處。這既是為了道義,也是為了掙些肉菜錢和奶粉錢。不去看病了就經(jīng)常跑外勤,到五公里地的莫乎爾鄉(xiāng)巴扎買奶粉和小兒常用藥,順便買些肉。那時,因工致殘一條腿不靈便且有高血壓的岳父高一腳低一腳地來往奔波于家和集市之間,忙于照顧外孫女的岳母常常顧不上做飯。后來老兩口商量好,岳父每次要出門給人看病了,就事先把饃饃蒸好,菜摘好洗好,才放心出門。岳母也是趁著小家伙睡了,才匆匆忙忙地跑到廚房啃幾口饃饃,吃一塊自制的咸蛋,喝碗水,如果時間來得及再炒些菜,或者煮一碗苞谷面糊糊,好就著饃饃吃。三個多月后,他們的外孫女就由一個瘦小如貓的女嬰長成了一個健康快樂的寶寶。
岳父岳母來到我家后,有一天正逢周末,阿依上班,我下樓買了早餐,推開虛掩的門剛想踏進去,聽見客廳里依力呀呀學(xué)語的聲音,岳母說:“為了我們丫頭的幸福,我們兩個老家伙只能這樣了,娃娃夠吵的,夠他們受的。還有曉陽的爸媽,給他們兩口子的壓力也挺大的,我們這兩個老家伙,算是幫他們出最后一把力吧!”傳來一陣“啪啪”的聲音,岳父說:“丑丑,丑丑,又尿濕褲子了,外公打你的屁屁,你還尿不尿?”
我停住腳步,在門口站了很久,心里說,對不起,謝謝你們。然后我咳嗽一聲走進來,把早餐擺上餐桌。
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腦脊液的蛋白數(shù)量達到了八百五十,廖主任說是腦膜炎。我和阿依都驚恐萬分,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一切都將離我們而去。憑著我們有限的那點知識都知道,腦膜炎最嚴重的結(jié)果就是死亡,經(jīng)過急性期的積極治療后,一些患者仍留有不同程度的肢體運動障礙、智力障礙、失語、眼球麻痹、吞咽困難等后遺癥。
一種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籠罩著我,我和阿依互相攙著進入病房的時候,感覺腳上拖著一塊萬斤巨石,又像輕飄如絮。從牧區(qū)來的阿依臉色本來有些醬紅,此刻卻像一張白紙,把我的心也照得一片蒼白。為了等到她來這個世間,我們夫妻飽嘗了六年的冷嘲熱諷,受盡了精神的折磨,阿依還經(jīng)受了肉體的病痛,我們終于在三十五歲那年有了她,她出生于阿依的故鄉(xiāng)遙遠的伊犁,得到過外公外婆三個多月的悉心喂養(yǎng),在我們的生命里,掌上明珠也無法跟她相比,可是如今,她卻得了這種令我們驚恐萬分的病,她會不會因此離開我們,會不會因此毀掉?我簡直不敢想下去了。我深深地悲嘆著,我們的命運為什么總是這樣悲慘?
我覺得我的心已經(jīng)被一塊空前的巨石榨出了最后一滴血。
人生遭逢的又一次不測讓從農(nóng)村奮斗出來的我漸漸相信了命運,恍惚中想起了年初才去世的父親,想起了那個駭人的說法。難道,這就是那個讖語在我們身上的靈驗?
父親當(dāng)教師三十九年,民辦就做了二十九年,轉(zhuǎn)正做了十年,他被檢查出身患絕癥后,只活了半年就離開了人世,未及退休,享年才五十八歲。走前一星期,他睜著一雙陷進深窩里的眼睛看著我說:“當(dāng)年為了送你們?nèi)值茏x書我借債借遍了村子,你好不容易成為我們家唯一的國家干部,沒有給我添個孫子,我實在不甘心!”說得我心里像被鞭打一般,我給他跪下,流著淚說:“阿爸,我對不起你。”父親閉上了眼睛,瘦骨嶙峋的胸脯微微起伏,我想象到那里面必定是翻江倒海。一個星期后,父親就離我們而去了。
我回憶這年元旦第二天,父親出殯的日子,鮮紅的棺材覆蓋著白幡,抬棺者七手八腳把盛著他的棺材扛出大門。在屋門前一百多米的路口轉(zhuǎn)靈時,我的三伯父過來告訴我,作為沒有男丁的長子長媳,我們只能送到這個路口。
“讓你的兩個弟弟代表你去送,由他們?nèi)ヌ钔粒@是規(guī)例,你只需在這里跪著送你阿爸上山就行了?!彼统恋卣f。
堂嫂也過來告訴我:“規(guī)例定了的,端靈牌只能是你的大弟,他去年添丁了嘛!”
樂器聲嘹亮地響著,送山的隊伍蜿蜒了一路,但是里面沒有父親的大兒子我,沒有我們一家三口。一陣接一陣的鞭炮聲,紙錢在冷風(fēng)里飄舞,我滿眼淚水,和阿依、依力跪在砂石遍布的路邊,依力才兩歲半,看到我和她媽媽哭她也哭,看到我們下跪她也下跪,但是兩個大眼睛只是骨碌碌地轉(zhuǎn),看著山路上越走越遠的送葬隊伍,她其實什么都不懂,跪了一會兒,她就哭了,揪著我的手臂說:“腿疼?!笔堑?,我也感到,我的兩個膝蓋被硌得就要斷裂一般疼,阿依還疼得歪著身子靠緊我,嘶嘶地吐氣。依力開始哇哇大哭,這孩子,在昨晚法事時守在爺爺靈前她不哭,現(xiàn)在卻哭了。我抬頭望著彎彎山路上,父親鮮紅的棺材和白幡時隱時現(xiàn),送行的鞭炮一陣緊似一陣,一種深深的無后不孝的罪感,伴著淚水和膝蓋的麻疼滲遍我全身。
母親說的那句話是對的,父親為了我的后代問題,“腎都憂凹了”。如今,他帶著憂愁去了天國。
我想起當(dāng)年,岳父岳母送依力回到南方時,父親只與他們見了一面,互相聊的都是自己的艱辛往事,雙方交談愉快,但是岳父岳母已經(jīng)從我父親的言行里看出了秘密,岳母私下里對阿依說:“我可以想象你以前沒有兒女的日子,就是現(xiàn)在你有了丑丑,日子也差不多?!痹栏冈滥副M管年紀比我父親大了十多年,但思想開通,認為男女平等,他們對這個外孫女視如己出,在新疆起早貪黑幫我們喂養(yǎng)了三個多月,本來還想養(yǎng)下去,他們在東莞打工的兒媳要生娃娃了,打電話讓老兩口去東莞照顧,他們便趁機送外孫女回到我們身邊。在離開我們家去東莞的前一夜,他們疼愛地為熟睡的外孫女掖好被子,岳父轉(zhuǎn)頭對我和阿依說:“娃娃嘛,雖然是你們的,但是我和你媽養(yǎng)了三個多月,我們感情很深了,都可以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丫頭了,你們要養(yǎng)育好娃娃,如果有啥閃失,我饒不了你們!”我們笑著答應(yīng),眼眶里滾動著淚花。
我明白,岳父岳母這話的背后還包含著另一層意思,他們知道我父母重男輕女,生怕他們的女兒和外孫女在南方受委屈。依力回到南方后,一向落落寡歡的父親竟然接受了,也許是從親家盲流新疆的艱難往事里感悟了什么?反正,父親開始逗弄他的孫女,依力十一個月被我們送回老家的時候,他主動牽著依力的兩手,在老家的門口教她走路。若干年后,我想起這個場景禁不住無比感激父親,我理解他,作為一個農(nóng)民兼民辦教師,身在最底層的鄉(xiāng)村社會,深受宗族社會的影響,對新時代宣傳的“生男生女一個樣“之類的觀念不能認同,他和眾多的農(nóng)村家長一樣,求的是人丁興旺延續(xù)子孫。自然,日常間他和母親也少不了抱憾之語:“唉,要是她是個男孩,我就可以在人前揚眉吐氣了?!备赣H的話是有背景的,那時我已經(jīng)成為市委辦的一名科長,而且是村里第一個進了黨政機關(guān)的農(nóng)村娃,村里人在羨慕之余,不免有些嫉妒和風(fēng)涼話:“可惜啊,干部也只能生一個孩子,而且生的是妹兒?!?/p>
不管他們怎樣取笑,我和阿依都覺得快樂滿足,我們像被逐出門戶流浪多年之后終于獲得了這個家的承認,感覺回到了戀愛時代。那時候我們盡管只有一輛半舊的大油煲摩托車,但是一家三口坐著車子,在小城的大街小巷和大小公園蕩來蕩去,當(dāng)許多年輕的夫婦抱著他們的兒子“帥哥帥哥”地叫個不停時,我們也在依力面前幸福地叫著“寶貝”。是寶貝就要把她當(dāng)金當(dāng)寶啊,任何時候都不能讓她有閃失。我最記得前些年春節(jié)回鄉(xiāng)下過年,都是遇上寒風(fēng)苦雨,我披著雨衣,身穿棉衣駕駛著摩托車,阿依穿著羽絨服把依力緊緊地裹在中間,雨夜朦朧中回到九十多公里外的鄉(xiāng)下老家時,女兒一下車就歡呼著走向灶房要雞腿吃,我和阿依久久地站在廊檐下,雙手雙腿已經(jīng)被凍得幾乎不能動彈了。
令我們意想不到的是,給依力外公外婆打電話后不到兩個小時,她的體溫就出現(xiàn)了反復(fù),有時候36度多,有時候達到39度。剛剛放下的心又被吊起來,壓力又像一座山壓在心上。當(dāng)晚又開始輸降溫藥水,我們一夜沒睡,第二天她的體溫依然高低不定。真是越煩越不省心,那天單位來電話,說市委書記要在自治區(qū)發(fā)言的材料沒有通過,幾個科員寫的稿子返工了兩次,書記馬上要看材料了,讓我回去修改。我只好極不情愿地回去,帶著憤怒的情緒改完了稿子,將數(shù)據(jù)補充和校對的工作留給他們,一言不發(fā)跑回醫(yī)院。我已經(jīng)連續(xù)一個星期沒有午休了,一直在依力身邊陪著。晚上,同病房的兩個患兒都是她們的母親陪護,房內(nèi)擺滿了躺椅,我要擺一張椅子都無處立足,只好將椅子擺在了走廊外。阿依做臨時工做怕了,女兒住院前她就規(guī)規(guī)矩矩寫了請假條,領(lǐng)導(dǎo)批準后她還復(fù)印了自存,見我在病房里為了工作罵罵咧咧,怕我丟了這份既像牛馬一般苦累又似乎前途無限的職業(yè),勸我回家去睡上一覺。
“你回去休息一晚吧,這樣也可以應(yīng)付辦公室的工作,這里我扛得住?!?/p>
“我不走,我就是不放心,我熬夜慣了,你先睡,下半夜我再睡?!?/p>
醫(yī)生的規(guī)定很特殊,晚上十點輸一次藥水,午夜一點還要輸一次。阿依側(cè)身躺在病床上抱著女兒,半寐半醒,兩次換藥水她都醒來,兩點之后我也睡不著了,我們就靠在床上護著女兒假寐。
第二天,兒科主任說:“我們討論了,需要用羅氏芬菌必治來治療,這是一種進口藥,醫(yī)院暫缺,干脆你們自己去玉林或者南寧購買吧,外面也便宜?!蔽也荒芄謨嚎浦魅尾粠臀蚁朕k法,她已經(jīng)很盡責(zé)了,我親眼看見她一個上午都沒有閑過,圍著她的全是嬰幼兒的哭聲和他們母親焦慮憂愁的目光。而且她在一次查房時,大概是看到了我一臉的愁容,趁著旁邊的患兒家屬出去了,悄悄安慰我說:“我感覺到了,你很愛你女兒,我看你女兒的次數(shù)都比他們多,我會盡力的,你聽我講,你女兒肯定會好?!?/p>
那天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了,下著大雨,我心急火燎冒雨乘車去玉林市第一醫(yī)院詢問,沒有,再去玉林骨科醫(yī)院問,也沒有,心里頓時有了哭的感覺。醫(yī)生建議我去南寧,南寧,乘車來回要六七個鐘頭,去南寧必定是當(dāng)天傍晚才到,買好藥再趕回北流肯定是明天下午了。
想到疾病對依力的折磨,我一分鐘都等不下去了,我做好了乘車上南寧的準備。那個下午雨一直在下著,我心里有一種陰郁的情緒,一種像雨又像夢幻的憂傷,一種石頭壓著心臟的重負。
真是老天爺見義勇為,出發(fā)之前接到大弟的電話,告訴我他有一個熟人當(dāng)晚將從南寧回來,于是我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讓大弟托他從南寧醫(yī)院購買,這種藥分國產(chǎn)和進口,國產(chǎn)的每支幾塊錢,進口的卻要每支90多塊錢,我不假思索,一下子就讓那個熟人買了10支。我們哪里還敢計較價錢呢,盡管自己的積蓄花完了,還向大弟借了一筆錢,心想只要這種藥能有效果,就是一千塊錢一支也要買。
當(dāng)晚就用上了羅氏芬菌必治,當(dāng)護士開始給依力輸這種藥液的時候,我默默地靠在病床上,看著微黃的藥水一滴一滴地通過潔白的管道注入女兒的手臂,我回想起了自己此前走過的路,既艱辛也幸運,再想到依力病情,讓我越來越相信天意,我認為,遇上救命的大事必定要感謝天地,天地永遠都是一種博愛,她在我們幾乎慌不擇路的時候,借身一個人幫助了我們,我們看見天地的善心布滿了看不見的空間,讓渺小無助的我們對她感激涕零。
是的,感謝天地,用過羅氏芬菌必治三天后,女兒的體溫恢復(fù)正常了。這時,我才真的感到了什么是虛弱,阿依也是,女兒睡著后,我和她斜躺在女兒的床頭,頭部靠著病床架,微微閉著眼睛,我們都很累了。
晚上十一點,阿依讓我回家休息,她說:“我在這里就夠了,你休息好,明天換一下我?!睅е>牒蛯捫模一氐搅思依?。但是夜里三點多,我接到了阿依的電話,告訴我依力醒了,發(fā)現(xiàn)不見爸爸,又開始哭鬧要爸爸,任媽媽怎么勸怎么發(fā)脾氣她就是不聽,哭聲讓整層樓都能聽見,病房里的兩個孩子被吵醒了,她們母親抱出去躲避了。我趕緊起床,到樓下發(fā)動車子,我開了車燈,發(fā)現(xiàn)燈光比平時夜里要雪亮,我猜想應(yīng)該是夜很黑。許多條街道空無一人,只有西門口和東門口的夜宵攤還有幾幫聚在一起的青年人喝酒喊令——他們?nèi)绱碎_心——我想。我將車子開到了七十碼,摩托車像飛機一般轟鳴著,我趕到兒科住院部,才踏上走廊就聽到了熟悉的哭聲,并一聲接一聲地喊著:“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我快步踏進病房,依力正在阿依懷里掙扎,我喊了一聲,她扭頭見了我,帶著哭腔撲過來,我把她攬在懷里,給她擦著眼淚,她抽噎著,一直抽到累了才慢慢睡去,因為我抱著她剛彎腰想放在床上,她的背部還沒碰到床就哭起來,像猴子一般雙手吊著我的脖子不放,我只好繼續(xù)抱著她,她又睡著了,但肩膀一抖一抖,她在夢中抽泣,我坐在病床上,阿依湊過來扶著她,默默垂淚。同病房的兩位母親已經(jīng)抱著她們的孩子回來,對我們女兒剛才的吵鬧不再計較,一個對阿依說:“真佩服你們這么愛自己的女兒,我們的女兒病了,老公卻很少來看望,家公家婆就更不來啦,都說我們南方重男輕女,這位做爸爸的也是南方人吧,你那么愛自己的女兒,你一定沒有這種思想吧?”
我望了望她們,再看看阿依,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當(dāng)初,依力回到南方后,不知道是父親對我多年未有子女的欣慰,還是女兒長得可愛,他竟然一下子就喜歡上了。父親是矛盾的,他一直希望有孫子,但是面對自己的孫女也要付出慈愛,我知道,當(dāng)他看著左鄰右舍逗弄孫子時總不免羨慕。有一年春節(jié)在老家地坪上,他牽著我女兒的兩手表情陶醉地教她走路,旁邊來了幾個逗弄孫子的叔伯,他們拿眼看著父親,大聲對著自己的孫子喊:“走呀,快走,難道你站著尿尿的還走不過那邊蹲著尿尿的嗎?”父親知道他們話里帶刺,就假裝看不到也聽不到。
父親逝去后,我開始設(shè)身處地去解讀他,我認為,父親在患上絕癥之前,已經(jīng)因為我們遲遲沒有孩子而患了抑郁癥,當(dāng)這種抑郁成為常態(tài),也就積累成了他的身心疾病,誠如蘇珊·桑塔格在她身患癌癥后所寫的書《疾病的隱喻》中說:“身體的疾病能變成靈魂的疾病,而靈魂的疾病也能轉(zhuǎn)變?yōu)樯眢w的疾病。”我敢說,父親的絕癥與前期的抑郁癥有緊密關(guān)系,從心理健康角度而言,父親當(dāng)時的狀態(tài),誠如母親傳遞給我的那句話“腎都憂凹了”,父親就是在抑郁狀態(tài)中使身體失去了健康對疾病的平衡,最終患上了絕癥,走上了不歸路。反思父親疾病的起源,包括前期的抑郁癥和后期的絕癥,歸根結(jié)底源于我作為他的長子,也是家里唯一的國家干部,多年沒有生育,后來雖然有了女兒,但沒有給他這個家添上男丁,無法完成延續(xù)子孫的責(zé)任,這對深受宗族禮教思想影響的父親而言,當(dāng)然是致命的病因。
長睫毛神氣地忽閃著,大眼睛里滿是調(diào)皮和笑意,一臉活潑天真——女兒出院了!那天回到家,一向與孫女親密的母親幾次想抱她,她不讓,轉(zhuǎn)身撲進我懷里撒嬌。晚上,要給她洗澡了,因為阿依來例假不方便,我母親很想借機親近她,幫她洗,她不愿意,哭哭啼啼說要爸爸洗。阿依在一邊笑著說:“肯定是住院這些天她跟我們太親密了,她都不認奶奶了。”我給她洗的時候,她果然破涕為笑。
按照醫(yī)囑,兩個星期后帶她去做腰穿復(fù)查。她已經(jīng)有了上次穿刺的經(jīng)歷,一聽到我在電話里跟醫(yī)生說起“腰穿”二字,“哇”地一聲就哭了。我們想起醫(yī)生說的話,腦膜炎最怕留有后遺癥,便不顧她的哭鬧抱她到醫(yī)院。醫(yī)生給她打了鎮(zhèn)定針,但許久都沒法讓她安靜下來,我們想讓她趴在床上,她吵鬧反抗,堅持了幾分鐘,醫(yī)生說:“做不了,從安全著想,怕做的過程中她一個翻身,造成斷針就危險了。”醫(yī)生無奈地說:“很少見過像她這樣的小孩,打了安定后還吵個不停。這樣吧,一個星期檢查一次血二十一項吧?!北M管這樣,每星期的抽血檢查還是讓她哭爸喊媽。
兩個月后帶依力去復(fù)檢,我們就像等候命運的宣判,當(dāng)兒科主任高興地宣布她已經(jīng)完全康復(fù)時,我剎那間就喊了一聲:“謝天謝地,謝謝列祖列宗,謝謝丑丑爺爺!”這倒霉的一年,我那去了天國半年的父親終于沒有漠視他這個可憐的孫女,他救了他的孫女,其實就是救了我們。我緊緊地摟住她,一種起死回生的感覺浮上心頭。阿依湊過臉流著淚親她,聲音“噗噗”響,邊親邊哽咽著說:“你這個讓人揪心的——丑丑啊,丑丑??!”
恍惚中,穿刺前后那些親人的面容開始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女兒、阿依、父親母親、岳父岳母、光旭夫婦,還有那些活動在外圍的人,相識和不相識的人,一閃而過的人,從里到外,從遠到近,從親到疏,他們的音容神色全都浮現(xiàn)在眼前。在這些人當(dāng)中,我最無法忘記的就是我的父親,回憶他的沉默寡言和少露于色的憂心忡忡,我猜想,當(dāng)年因我而起,他的內(nèi)心必定已經(jīng)多思而疲憊,外表對我們不理不睬,其實皆因內(nèi)心的憂愁、焦慮而無暇顧及。令我不忍卒思的是,當(dāng)年他挨家挨戶借債供我讀書,無不因為我和弟弟是這個家延續(xù)的希望,他要完成祖宗的期冀,終于我成為體制中人后,他又希望兩全其美,丁財兩旺,偏偏天公不予作美,讓我這輩子與男丁無緣。但我為男女觀念平等之人,愛女兒甚于愛自己,父親一生無女,終于也情不自禁地喜歡上孫女,盡管內(nèi)心尚有憂愁遺憾。用唯心主義或轉(zhuǎn)世輪回觀思考,上天對父親也許是不公平的,他對我期望甚殷,卻置我于“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境地。
這些年,我每每想起早逝的父親,想起我們夫妻撫養(yǎng)女兒的苦樂,思想便習(xí)慣在時空里沉浮,像穿刺一樣深入自己的肌理,在穿插,在收集,也在給我的腦池造影。依力出生前,我遭遇了鄰居村民的異樣目光,依力出生后,我還是遭到了兒孫滿堂的家族鄰居的恥笑,父母也覺得遺憾。但我還不至于像四堂哥四堂嫂那樣被迫定居異鄉(xiāng),每年無臉回來過節(jié)。我摯愛依力,并為她怎樣付出都不后悔。她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她的病痛就是我的病痛,她的身心感受也是我的身心感受。平時只要條件許可,我總想與依力不離左右,我自己也知道,我為了依力已經(jīng)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了。依力去少年宮學(xué)國畫后,每個周末晚上我都要把她送進三樓的教室才離去。中秋節(jié)前夜,我把她送到少年宮門口,她一下車就遇上了同班同學(xué),兩個女孩有說有笑地走,我目送她進了樓梯,調(diào)轉(zhuǎn)車頭想去辦公室寫點自己的文字。才走一公里,我突然想起,節(jié)前老師會不會放假,假如放假了依力一會兒肯定下樓,她會不會一個人走三公里路回家?節(jié)前晚上人山人海,人心難測,我頓時心上系了一塊大石頭,我不想鑄成終生遺憾,趕緊調(diào)轉(zhuǎn)車頭又回少年宮,停好車后“登登登”一陣好趕上樓,看到了教室的燈光,我心里稍安,悄悄地來到教室門口,看到她已經(jīng)專心作畫,心里的石頭才放下地。
回想那些意想不到的逝去,我只有深深的嘆息,而對于今天飽經(jīng)滄桑的獲得,我已經(jīng)感到非常滿足,并且對這個世上深深感恩。
后來我們一家三口有過幾次從廣西回到新疆的漫漫旅途,四天三夜的旅程,我們把所有醒著的時間都用來照顧依力,幾乎每一次,車廂上總有幾位非常喜歡她的大姐大嫂拿出她們小孩也在吃的瓜米、干果給她,依力早就得到我們不吃陌生人食物的教導(dǎo),開始是擺手,隨著旅途的熟稔,終于盛情難卻,況且是在列車上,我們允許她接受,但是面對女兒轉(zhuǎn)手遞過來的零食,我們的底線是夫妻堅決不吃不碰,哪怕女兒中了迷藥,那一刻也有她爸爸媽媽守在她身邊。
有一次在老馬場,晚飯后伊犁臺正在播放一男一女兩位當(dāng)?shù)馗枋盅莩赌档ず埂罚懒埃骸斑?,這是爸爸經(jīng)常給我唱的歌!”我詭秘地笑。她問:“牡丹汗是什么意思,是牡丹丫嗎?”阿依看著她說:“是個名字。”我趁機指著電視說:“對,那女的就是那男的牡丹汗,你和媽媽就是爸爸的牡丹汗?!彼苫蟮乜粗遥挚纯措娨暲锏母枋?,他們正在深情而憂郁地唱:
你是我生命的力量,
啊,親愛的姑娘牡丹汗,
你是我黑夜的月亮,
啊,我的姑娘親愛的牡丹汗。
月亮躲在云彩的后面,
啊,親愛的姑娘牡丹汗,
晨風(fēng)莫吹斷我的思念,
啊,我的姑娘親愛的牡丹汗。
……
一首維吾爾族情歌,我曾在哄依力睡覺時在她耳邊輕輕唱,我輕撫著她的腦袋和肩背輕輕唱,在她熟睡后,歌聲依然在我心底輕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