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運像一塊磚頭

孫方杰

路 過

我在路過這個世界，以人生的方式

和這肉身。我在花里釀蜜

鐘情于槐樹、梧桐，和灌木叢

掛在身上的榮耀，并不屬于我

一陣風(fēng)就會刮跑很多

那些耗掉的光陰，已不能挽回

時間融化在了山川、車站、碼頭

如果我一次次穿過寒傷的花園

或許會得到女神的憐憫

這并不是我需要的，我時常嘆息著

在充滿水氣的天空下伸展

在煙波無際的下面，在浩瀚中

我路過這個世界，帶著叛逆、疑惑

和貪婪。我驅(qū)車走過滿是鼠洞的草地

把苦難放生，把遭受的凌辱鎖進夢里

我放下負(fù)重，放下戴在身上的咒語

以人生的方式，和這副肉體

路過這個世界，我所需要的不是那座花園

我所終生尋找的

或許只是五百年前救下的那條白蛇

或者曾經(jīng)指腹為婚的那個女娃

孤獨的時候

對于大海，我只能平視和眺望

我一眼能夠看到的盡頭

你與天空在那里相遇

還有我的孤獨也到了那里

我喘著粗氣的孤獨，即使我目光短淺

也已塞滿了蒼穹

我怎么能一把攥住海平線

讓它給我財富和愛情

那駛向天邊的帆船，歸來時

有沒有從那座仙山上帶回一個治療思念的偏方

我覺得我的憂郁，有時候會突然降臨

特別是在想你的時候，特別是在海邊

我手托著臉，平視遠(yuǎn)方

這一刻，全世界只剩下了一個你

你的臉，你的撒嬌，你的那顆美人痣

大海已被我孤寂的愛所攪動

在我面前，一浪高過一浪地洶涌

我看到，在暴風(fēng)形成的群星下邊

我的愛

就像過汛的魚群，正在那里匯集

正在驅(qū)散我的孤獨

楊 花

猛一抬頭，窗外的楊樹花

就已經(jīng)到了老年

此前，我望向窗外，并沒有看到

有谷穗一樣的楊花在生長

只是三五日的時間，樹上的楊花

就已經(jīng)迅速老去

在料峭的風(fēng)里，羞答答地窺探，伸展

露出它看上去有些蒼茫的臉

三五日就是它的一年

它的一生。它像樹干的天使

預(yù)先接受了大地深處的暖

為樹葉，為樹枝，探知春寒的深度

在我看來，它活過的三五日

就是活過了一千歲

像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

剛好度過了與生俱來的辛勞

我再次抬頭望去時，楊花已落了一地

我不知道在我抬頭之前

發(fā)生了什么，對于萬物而言

或許，開放就是全部

存 在

我說我活在一顆星星上

可能你會說我患了妄想癥

不信

你看這宇宙，各自旅行在各自的地方

地球在天上運轉(zhuǎn)，我亦在天上走動

我在空中穿越黑暗之地，不敢有片刻停留

七月初一，匯泉灣

正午。大海的情緒為什么這么低落？

像一只慵懶的小貓，蜷縮在屋角。

如我。在此刻。

在塔爾寺的菩提樹下

來到這里已是深秋的時辰，我看到

一個美好的自己，在那棵菩提樹下，與佛祖

辯經(jīng)

瞬時，我知道了自己的苦惱來自哪里

我的身邊，一個比我命運更苦的人，在哽咽

仿佛，初降的秋霜從樹梢上飄落

多年不見

多年不見。一個老友已經(jīng)頭發(fā)稀疏

禿頂?shù)哪X門，閃亮著縱情和貪歡

激蕩的生活使他過早地駝了背

衰朽的身體，在一個暗下去的櫥窗前

停滯。當(dāng)一個女人

從遠(yuǎn)處走來，他立即挺直了腰桿

似乎愛情時刻藏在他的體內(nèi)

那青春的元氣，恢復(fù)得如此迅疾

遇見他，讓我看見了過去的一段時光

那些散發(fā)著烈酒和濃茶的日子

他讓我忽然間回到了一種痛里

是一種隱隱的不為人知的痛

回到了一條早已拆掉的街道

一座破產(chǎn)的工廠，一片倒閉的商業(yè)區(qū)

一群失散多年的人

這不期而遇，又讓我的衰老

在青春的歲月里活過。當(dāng)年健壯

而又激情澎湃的青年，垮下去

竟然就是多年不見

像夏天正午的一片云，在片刻凝聚

又在片刻飄散

都老得這么厲害了，在這不期而遇的一瞬

包含了多少不幸，多少恐慌

勞累，愁苦，和百無聊賴

碎 片

鏡面很亮。黑夜里卻照不見什么

我生的美與丑，總有照不見的時候

那時候，我就離開了

而鏡子還在，即使是碎了

碎成了無數(shù)塊，無數(shù)塊的光影照見我

在歲月里斑駁，人生就這樣碎裂

分化成無數(shù)個我，在一塊塊的碎片中

呈現(xiàn)我的：內(nèi)省和欲望

自戀和炫耀。憤慨和微笑

這是我有著的多張面孔

就這樣活著啊，在委屈中求全

在極樂中忘憂

暗箭從身后刺來

我從鏡子里看見了，有的可以閃身而過

有的卻令人躲避不及。命運的劫數(shù)

從未改變，也從未撒手不管

我在滿心的惆悵中

愛了一生，也在美女的小腹上虛度時光

我還會再來，現(xiàn)身人間煙火

還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魚。蔬菜，和糧食

返回的路上還買一面鏡子

甚至再次帶著謙卑，向里面的影子低頭

在鏡子里，我是我自己

也是碎片中的無數(shù)個

我的命運像一塊磚頭

我凝視著一塊磚頭，恍惚間

我消失了自己

像一覺醒來時，那樣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自己是生在人間

還是已經(jīng)超然世外，或者

已經(jīng)不存在了

我覺得自己成為了被制磚機擠壓的泥土

我是被塑造的，我的現(xiàn)在

是被熟識的人和閱讀過的書籍

塑造成的形狀。經(jīng)過了和漿

灌模，燒結(jié)，然后按照一定的形狀

—— 在生活。很多的事情是無法改變的

在固有的模式里

我沒法要求命運的改變

有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是在一堵墻的里邊，還是外面

我被其他的同伴壓著，也壓著其他的同伴

我知道自己無法主宰自己

我的身體是泥土做的，最終還會還原成粉末

命運的結(jié)局，全憑搬動我的那個泥瓦匠

那是一只上帝的手

那只手溫暖

我就被安置在朝向陽光的一面

那只手殘忍

我就會被包裹在巨大的建筑里面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9 年1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