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鵬
(廣州大典研究中心,廣州大學(xué) 廣府文化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623)
選錄當(dāng)代名家之詩,在清初蔚為風(fēng)氣,如吳偉業(yè)《太倉十子詩鈔》、宋犖《江左十五子詩選》、鄒漪《五大家詩鈔》《名家詩選》《詩媛八名家集》、魏憲《百名家詩選》、吳藹《大家詩鈔》、吳之振《八家詩鈔》、聶先《百名家詩鈔》、顧有孝和趙沄《江左三大家詩鈔》、王隼《嶺南三大家詩選》、沈用濟《嶺南三大家詩選》、汪觀《五大家詩》等。選家的動機固然多種多樣,但以選詩標(biāo)舉自己的詩學(xué)理念這一動機卻基本是共同的,也就是說,選家大多都有以他人之作成自己一家之言的目的。入選者一般也都是能起到示范意義的當(dāng)代名家或某一詩風(fēng)的代表,“使海內(nèi)之稱詩,皆以三先生為準(zhǔn)的”[1]卷首,顧有孝和趙沄在《江左三大家詩鈔序》中道出了這一意圖。
以某種方式把不同的詩人組合在一起,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是一個常見的現(xiàn)象,如“三曹”“三蘇”“七子”“八家”等等。盡管可能有人會對這些合稱有不同看法,卻很少見到像清初出現(xiàn)“江左三大家”之后又出現(xiàn)“嶺南三大家”、鄒漪編選《五大家詩鈔》后汪觀又編選《五大家詩》這種現(xiàn)象。由于選詩標(biāo)準(zhǔn)等的不同,出現(xiàn)不同組合是正常的,但這一時期所謂的“三大家”“五大家”組合,卻或多或少透露出與詩風(fēng)、出處、地域之爭相關(guān)的某些問題,折射出清初人編選清詩的某些特點。
清康熙六年(1667),吳江顧有孝和趙沄選錢謙益、吳偉業(yè)、龔鼎孳三人詩成《江左三大家詩鈔》。隨著選本的刊行和傳播,“江左三大家”這一合稱逐漸獲得了詩壇認(rèn)可,由此也引起了一些人不同的反應(yīng)。
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常熟(今屬江蘇)人。崇禎初官至禮部侍郎,南明弘光朝為禮部尚書。南京迎降后,仕清為禮部右侍郎管秘書院事,充《明史》館副總裁。后又秘密抗清。吳偉業(yè)(1609—1672或1671),字駿公,號梅村,太倉(今屬江蘇)人。明崇禎四年(1631)一甲二名進(jìn)士,曾任翰林院編修、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左庶子等職。入清,初不出仕,順治九年(1652),當(dāng)路強征之,次年北上,被授予秘書院侍講,轉(zhuǎn)國子監(jiān)祭酒,十三年(1656)乞假歸。龔鼎孳(1615或1616—1673),字孝升,號芝麓,合肥(今屬安徽)人。崇禎七年甲戌(1634)進(jìn)士,官兵科給事中。李自成入京,授直指使。入清累官至左都御史,刑、兵、禮部尚書。龔鼎孳在職期間,傾囊恤窮,庇護(hù)遺民志節(jié)之士,扶掖人才,頗得人心。因地域關(guān)系,錢、吳、龔被稱為“江左三大家”。
康熙三十一年壬申(1692),番禺詩人王隼輯梁佩蘭、屈大均、陳恭尹詩為《嶺南三大家詩選》。就人選而言,雖然有些微異議,但“嶺南三大家”這一合稱還是不脛而走,獲得了普遍認(rèn)可。
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廣東番禺人。順治四年丁亥(1647),屈大均從其師陳邦彥起兵抗清,失敗。順治七年庚寅(1650),清兵再破廣州,為避難,削發(fā)為僧,法名今種,字一靈,其后四方奔走尋機抗清。晚年隱居江鄉(xiāng)專事著述。陳恭尹(1631—1700),字元孝,晚號獨漉子,廣東順德人。順治四年丁亥(1647),其父邦彥舉兵抗清,全家遇難,唯陳恭尹逃脫。之后,他東游閩浙,北走太行,往返江贛,尋機抗清,后以遺民終老。梁佩蘭(1629—1705),字芝五,號藥亭,廣東南海人。順治十四年(1657)鄉(xiāng)試第一,其后七上公車,康熙二十七年(1688)終于進(jìn)士及第,授翰林院庶吉士。未滿一年,乞假南歸,詩酒自娛。在嶺南與屈大均、陳恭尹一同主持風(fēng)雅。
顧有孝、趙沄與王隼在選詩范圍上都有地域限制,一為江左,一為嶺南,其中是否有地域之爭的意味呢?民國學(xué)者鄧之誠先生非??隙ǖ卣f王隼舉嶺南三家“隱以抗江左三家”[2]986。陳衍亦云:“嶺南依樣仿江南,獨漉騷余鼎足三。敵得天山鬢邊雪,離憂古色滿江潭?!盵3]顧有孝(1619—1689),字茂倫,吳江(今屬江蘇)人,明諸生。明亡,棄儒冠,居釣雪灘,以選詩為事,康熙十七年(1678),力辭鴻博之薦。家貧,好客,以遺民終。臨歿,命諸子以頭陀禮葬殮,更號雪灘頭陀。屈大均特別推重顧有孝,有《吳江贈顧茂倫》二首,其二云:“吳下要離子,相逢意氣存。千金生壯士,一飯死王孫。返馬亡秦塞,維舟破楚門。他時功業(yè)就,痛飲在中原?!盵4]王隼(1644—1700),字蒲衣,廣東番禺人,明遺民邦畿之子。七歲能詩,嘗棄家入丹霞為僧,名古翼,字輔曇。游匡廬,居太乙峰,屈大均等招之還俗。歸筑廬于西山之麓,與屈大均之沙亭鄉(xiāng)相距咫尺,旦夕過從。
在王隼選“嶺南三大家”詩十余年后,沈用濟于康熙四十三至四十五年重又選編梁、屈、陳三人之詩,仍名為《嶺南三大家詩選》。沈用濟(生卒年不詳),字方舟,浙江錢塘人。少以詩名,康熙時國子監(jiān)生。母柴氏名靜儀,工詩善琴,著有《凝香室詩鈔》。用濟少承母教,家居色養(yǎng),以琴詠相娛。及長,出游至山東,登岱岳,又之楚之閩之粵,足跡半天下。至嶺南,與屈大均、梁佩蘭定交,所詣益進(jìn)。及之關(guān)塞,客北平最久,一變?yōu)檠嘹w聲。紅蘭主人岳端(又曰蘊端、袁端)雅重之,名聲大噪。著有《方舟集》。婦朱氏名柔則,亦能詩畫,嘗作畫卷,系以詩,寄用濟,用濟即日歸,一時傳為美談。用濟又與成都費錫璜著《漢詩說》十卷。貧老無子,依參議張廷校終。歿后,遺稿為廷校弆藏?!肚迨妨袀鳌肪砥呤段脑穫鳌酚袀?。厲鶚《懶園詩鈔序》云:“往時吾杭言詩,必宗西泠十子,懶園師七先生,沈丈方舟獨師嶺南五子?!盵5]
如果說王隼編《嶺南三大家詩選》或多或少存在地域之爭的話,那么錢塘人沈用濟重選嶺南三大家詩,應(yīng)無爭地域之嫌。對于沈用濟來說,其個人趣味、詩學(xué)好尚,以及與嶺南三家的關(guān)系才是最重要的標(biāo)準(zhǔn)。
顧有孝、趙沄選《江左三大家詩鈔》十余年后,康熙十九年庚申(1680)鄒漪編選了《五大家詩鈔》三十八卷。鄒漪(1615—?),字流漪,號西村,江南無錫人[6];或云:鄒漪,江蘇常熟人,字棹煙,號嘯軒。鄒漪在錢、吳、龔之后增添熊文舉、宋琬二人,擴為五大家。熊文舉(1595—1668),字公遠(yuǎn),號雪堂,南昌新建人。出身世代官宦書香家庭。崇禎四年(1631)進(jìn)士,授合肥縣令。敘功擢吏部主事,因上疏力救黃道周、李汝燦、傅朝佑等人,一時稱為直臣,后遷稽勛司郎中。順治元年(1644)降清,曾兩任吏部左右侍郎,又起補吏部左侍郎兼兵部右侍郎,卒于官,賜葬。一生勤于著述,工詩、文、詞,馳名文壇。宋琬(1614—1673),字玉叔,號荔裳,山東萊陽人。生于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清順治四年(1647)進(jìn)士,授戶部河南司主事,康熙十一年(1672)授四川按察使司按察使,翌年入京覲見,適值三藩亂起,成都陷,家屬遇難,憂憤而死。宋琬與施閏章齊名,有“南施北宋”之說。常熟、太倉、安徽合肥屬江左,江西南昌屬江右,山東萊陽更在北方。顯然所謂的“五大家”著眼于全國,突破了江左這一地域的限制。
康熙五十二年(1713)后,汪觀選《五大家詩》,其人員組成與鄒漪所選五大家完全不同。此五家分別是閻爾梅、杜茶村、梁佩蘭、屈大均和陳恭尹。
汪觀,字瞻侯,安徽休寧人。因休寧境內(nèi)有松蘿山,故號松蘿。約生于康熙五年(1666),有《靜遠(yuǎn)堂詩集》,又編選清初詩為《清詩大雅》和《清詩大雅二集》。閻爾梅(1603—1679),字用卿,號古古、白耷山人,江蘇沛縣人。明崇禎三年(1637)舉人,復(fù)社巨子。甲申、乙酉間,為史可法畫策,史不能用。乃散財結(jié)客,奔走國事。清初剃發(fā),號蹈東和尚。詩有奇氣,聲調(diào)沉雄,有《白耷山人集》。杜濬(1611—1687),字于皇,號茶村,湖北黃岡人。明崇禎十二年(1639)副貢生。少倜儻有志,既無所遇,遂一意為詩。明亡,隱居金陵雞鳴山,自甘窮困,為著名遺民詩人。
鄒漪在“江左三大家”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兩位詩人,范圍延至全國。與鄒漪的做法完全一樣,汪觀在“嶺南三大家”的基礎(chǔ)上也增加了兩位詩人,選擇范圍也延至全國。雖然表面上都突破了地域局限,但最基礎(chǔ)、最核心的三家并沒有變化,都以相應(yīng)的前選為基礎(chǔ)。從這可以看出,三大家和五大家的選詩思路并沒有太大變化,前后有著明顯的繼承性。
突破地域的局限也許只是外在的同。如果注意一下這十位詩人的身份,會發(fā)現(xiàn)這兩組詩人具有強烈的對比性。鄒選五家,四位是明清兩仕的貳臣,一位是清朝新貴;而汪選五家,四位是前明遺民,一位是郁郁不得志的清朝翰林。
筆者認(rèn)為,顧有孝、趙沄和王隼在選詩時,并沒有太過考慮他們的出處選擇,但如果對江左三大家與嶺南三大家的身份稍作對比,即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兩個組合確實容易引發(fā)人們的聯(lián)想,事實上也有人對王隼嶺南三大家的人選有過猜測。屈向邦《粵東詩話》:“王蒲衣隼,選梁、屈、陳詩,稱為嶺南三大家,議者紛紜,不知蒲衣之意或只欲選屈、陳為嶺南兩大家。其加選梁,且以冠首,或欲避人攻詰,以梁為幌子耳。而此書仍被抽毀,則非蒲衣所及料也。蓋以志行言,梁與屈、陳迥不侔也。蒲衣固以‘詩言志’為重者,何為必以梁與屈、陳并稱,且以為冠乎?以詩論,梁固有卓有可傳之價值在,不必與屈、陳并稱?!冻グ藓!分^,蒲衣敘次三家首庶常,豈以官爵耶?尤為隔靴搔癢之論。明眼人當(dāng)能洞悉蒲衣深心,而非議之無謂也。洪北江詩:‘尚得昔賢雄直氣,嶺南猶似勝江南?!w指屈翁山、陳元孝諸人之詩也?!盵7]呂永光先生《六瑩堂集前言》云:“論思想性方面,則正如陳融先生所言,‘藥亭以所感不深,不能與二家并駕?!偠灾?,梁詩的成就要遜于屈、陳?!盵8]羅學(xué)鵬云:“王蒲衣選屈翁山、梁芝五、陳元孝詩,號曰‘嶺南三大家’。舍其父《耳鳴集》而不與,不知其命意何若……程湟溱稱詩都下,為名流折服,才名寧出三家下……乃概置弗錄,豈得為持平之論哉?”[9]卷19有意思的是,對出處選擇特別強調(diào)的人如羅學(xué)鵬、陳融和屈向邦等,皆非清初之人,事實上他們都遠(yuǎn)離那個時代。當(dāng)時士人雖然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但對眾多不同于自己選擇的人,大多數(shù)人卻往往能淡然處之,甚至略有同情之理解。鄒漪和汪觀選五大家之時,在刻意模糊地域范圍的同時,似乎又有意無意地凸顯了他們的出處選擇。應(yīng)該說鄒選五家時,不會故意凸顯他們的出處選擇,但汪觀在選五大家時,卻未必沒有這一考慮,從而隱微地肯定他們的政治品格。
如果眼光僅局限在其身份和出處選擇的不同,應(yīng)該說有點狹隘。其實,選詩者的動機未必是刻意強調(diào)其身份和出處選擇的不同,選詩者關(guān)注的應(yīng)該主要是其詩風(fēng)和創(chuàng)作成就。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其詩風(fēng)的形成實際上與他們的出處選擇也有著一定的關(guān)系,也就是說其人生際遇、出處選擇和對新舊兩朝的態(tài)度,很大程度會影響其詩風(fēng)的形成。
總而言之,這一時期三大家、五大家之爭,除了些微的地域之爭之外,還關(guān)聯(lián)到詩人的出處選擇,關(guān)聯(lián)到清初詩風(fēng)、詩壇格局和個人的選詩標(biāo)準(zhǔn)等因素,折射了清初人選清詩的特點。
此五部三大家、五大家詩選,于乾隆年間皆遭毀禁,但命運各不相同。顧有孝、趙沄選《江左三大家詩鈔》九卷、王隼編《嶺南三大家詩選》二十四卷、鄒漪選《五大家詩鈔》三十八卷,其傳本皆被《四庫禁毀書叢刊》影印收錄。三者分別收入《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39、39和137冊。沈用濟《嶺南三大家詩選》和汪觀輯《五大家詩》卻沒有這樣幸運。沈用濟編《嶺南三大家詩選》全本未見,唯《道援堂集》一函十卷六冊保存在中國國家圖書館[10],且少人知曉。汪觀的《五大家詩》雖然有幸保存了下來,但研究者知者甚少。
汪宗衍《屈大均年譜》(后譜)康熙五十四年條云:“休寧汪觀選刻《五大家詩》十七卷,凡閻古古詩三卷,杜茶村詩三卷,梁藥亭詩三卷,屈翁山詩四卷,陳元孝詩四卷?!肚宕麜婁浲饩帯酚徐o逸堂刻本,未見?!盵11]汪宗衍先生明確說他未曾見到汪觀輯《五大家詩》,只是根據(jù)《清代禁書知見錄外編》知道有靜逸堂刻本和五家詩的卷數(shù)。2007年筆者發(fā)現(xiàn)了汪觀的《五大家詩》藏中國國家圖書館,2008年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徐文凱博士復(fù)印局部,稍后再赴京目驗全書。筆者2008年出版的《嶺南三大家研究》提及此書而未作詳述。董就雄先生2019年出版《梁佩蘭集校注》時曾參考《五大家詩》。呂永光先生1992年校點《六瑩堂集》時在《前言》中說:“據(jù)說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有《五名家近體詩》,中有梁佩蘭詩二卷,另補一卷,未知是否即汪氏選本?!盵8]2015年出版的《廣州大典》,收有日藏本汪觀選《藥亭詩》(實為《五大家詩》之局部)。李福標(biāo)先生在為《藥亭詩》撰寫書志時說:“是書今國內(nèi)各館不藏。今藏日本內(nèi)閣文庫?!盵12]由上述情況可知,汪觀選刻的《五大家詩》,目前學(xué)界知者尚少,有必要對其進(jìn)行深入的介紹和研究。
《五大家詩》,汪觀選,刻本,五冊,凡十七卷,每卷頁數(shù)不等。頁16行,行19字,白口雙邊單魚尾。有總目,無細(xì)目。版心有“××詩卷×”“靜遠(yuǎn)堂”字樣及頁碼。第一冊《古古詩》凡三卷,第二冊《茶村詩》凡三卷,第三冊《藥亭詩》凡三卷,第四冊《翁山詩》凡四卷,第五冊《元孝詩》凡四卷。所選為五家近體詩。每家詩前各有一序??偰糠Q“五大家詩目”,在《閻古古詩選序》后,《古古詩》正文前。卷首“五大家詩目”和“閻古古先生”字樣下方鈐一印章,字跡莫辨。
“五大家詩目”云:“閻古古先生:□(七)言律,一百七十三首;□□(五言)律,五十九首;七言絕句,三十五首;五言絕句,十首。杜茶村先生:五言律,一百四十八首;七言律,十三首;五言絕句,五首;七言絕句,四十一首。梁藥亭先生:五言律,八十四首;七言律,三十一首;五言絕句,五首;七言絕句,三十一首。屈翁山先生:五言律,一百二十五首;七言律,四十九首;五言絕句,四十首;七言絕句,八十八首。陳元孝先生:五言律,六十一首;七言律,六十二首;五言絕句,七首;七言絕句,二十七首。”[13]卷首
汪觀選《五大家詩》在乾隆時期曾遭抽毀?!肚宕麜婁浲饩帯酚袦?zhǔn)確著錄,但其他禁書資料未見記載?!端膸烊珪偰俊肪硪话巳疲骸啊端幫ぴ娂范恚K周厚堉家藏本……是編乃休寧汪觀所選,皆近體詩,卷首有朱文小印曰:‘古體嗣出?!瘎t不但非其全集,即選本亦尚未刻竣矣?!盵14]1663筆者認(rèn)為江蘇周厚堉藏《藥亭詩集》,即是抽毀后的汪觀《五大家詩》殘本。乾隆于三十九年大規(guī)模禁書開始之后,出現(xiàn)了濫繳濫毀現(xiàn)象。乾隆四十一年后對這種做法進(jìn)行了一定程度的糾正。十一月十七日上諭云:“又若匯選各家詩文,內(nèi)有錢謙益、屈大均所作,自當(dāng)削去,其余原可留存,不必因一二匪人,致累及眾?!盵14]卷首乾隆四十三年四庫館臣按照乾隆諭旨對相關(guān)的禁書政策作了更詳細(xì)的闡述,《辦理四庫全書檔案》“四庫館違礙書籍條款”云:“吳偉業(yè)《梅村集》曾奉有御題,其《綏寇紀(jì)略》等書亦并無違礙字句,現(xiàn)在外省一體擬毀,蓋緣與錢謙益并稱江左三家,曾有合選詩集,是以牽連并及。此類應(yīng)核定聲明,毋庸銷毀。其《江左三家詩》《嶺南三家詩》內(nèi)如吳偉業(yè)、梁佩蘭等詩選亦并抽出存留?!庇衷疲骸板X謙益、呂留良、金堡、屈大均等除所自著之書俱應(yīng)毀除外,若各書內(nèi)有載入其議論,選及其詩詞者,原系他人所采錄,與伊等自著之書不同,應(yīng)遵照原奉諭旨,將書內(nèi)所引各條簽明抽毀,于原版內(nèi)鏟除,仍存其原書,以示平允。其但有錢謙益序文,而書中并無違礙者,應(yīng)照此辦理?!盵15]雖然這一抽毀政策沒有得到嚴(yán)格執(zhí)行,之后仍有濫毀的現(xiàn)象,但由此還是保存下來了不少有價值的作品。周厚堉藏《藥亭詩集》即當(dāng)是因這一政策被保存下來的幸運者?!段宕蠹以姟氛w被毀,而《藥亭詩》獨存。
汪觀《五大家詩》之《藥亭詩》凡三卷:卷一、卷二、補卷一。其中卷一、卷二,首頁頁端皆標(biāo)注“番禺梁佩蘭藥亭著,休寧汪觀瞻侯選”字樣,而補卷一首頁頁端則無。卷一為五言律,首頁頁端未標(biāo)“五言律”字樣;卷二為七言律、五言絕句、七言絕句,而卷二首頁頁端則標(biāo)注“七言律”字樣。補卷一為五言律及其他,首頁頁端無任何標(biāo)注,首行即為詩題《釣臺》,第二行為正文。補卷一前九頁為五言律,第十頁為《厓門》《八月十五夜》《平山堂燕集同李虬峰、卓子任、沈方舟、張印宣、費滋衡、浮村上人分賦》七言律三首和《南海探梅》七言絕。第十一頁為《南海探梅》后半和汪觀《乙未暮春沈方舟手抄梁太史近體詩一冊見貽,因成一律》五言律一首。補卷一卷心與卷一卷心標(biāo)注相同,皆為“藥亭詩卷一靜遠(yuǎn)堂”和頁碼。卷二卷心標(biāo)注“藥亭詩卷二靜遠(yuǎn)堂”和頁碼。
日本國立公文書館藏有汪觀選《藥亭詩》三卷。筆者認(rèn)為,日藏本《藥亭詩》亦是從汪觀《五大家詩》析出。封面鈐有“昌平阪學(xué)問所”墨印,貼有“內(nèi)閣文庫”“漢書門”等藏書簽,且有手寫“五名家今體詩梁藥亭一二三”字樣;內(nèi)封“松蘿汪瞻侯選梁藥亭詩靜遠(yuǎn)堂梓”,并鈐有“詩家必傳”“詩選樓”朱印。《藥亭詩集序》首頁鈐有“淺草文庫”“書籍館印”“日本政府圖書”朱??;末頁鈐有“昌平阪學(xué)問所”墨印和“文化壬申”朱印。日藏本裝訂頗有錯亂,卷一與補卷一交叉裝訂。
第一次錯亂:卷一第6頁與補卷一的第7頁相接。補卷一的第7頁《秋獵》最后“何心”二字,上接卷一第6頁《秋園》三首。第二次錯亂:補卷一第10頁與卷一第11頁相接。補卷一唯一的七言絕句《南海探梅》“廟門銅鼓動波間,黃木行來有幾灣。三十里中皆”下接“出匣三寸水,冰棱掌上開。風(fēng)云人不覺,輕薄爾能裁。適用何妨小,全鋒即是才。蛟龍頭角異,早晚定驚雷”。(此詩為卷一《紙刀》正文)第三次錯亂:補卷一第6頁與卷一第7頁相接。補卷一第6頁《秋獵》(此處缺此詩最后二字“何心”)與卷一第7頁《郊行》相接。第四次錯亂:卷一第10頁又與補卷一末頁相接。卷一第10頁最后一首五律《紙刀》題目與補卷一末頁《南海探梅》尾聯(lián)“是雪,不留一片認(rèn)青山”相接。簡單一點說就是,把本屬卷一的部分作品(《郊行》《羚羊峽》《封川》《寒食郊外訪塵上人》《江行雜詠》《送屈本庵燕游》《苦吟》《秋潭》《釣艇》《冬草》《聞鐘》《夜漏》《夜潮》《端研》《墨池》《紙刀》)與補卷一中的部分作品(《秋獵》《秋戍》《秋蝶》《秋菜》《邊雪》《邊月》《邊烽》《邊塵》《邊笛》《邊馬》《邊雁》《邊柳》《邊草》《厓門》《八月十五夜》《平山堂燕集同李虬峰、卓子任、沈方舟、張印宣、費滋衡、浮村上人分賦》《南海探梅》)相互對調(diào),橫插在中間。
《廣州大典》第436冊收錄日藏本《藥亭詩》時發(fā)現(xiàn)裝訂錯亂,進(jìn)行了糾正,但僅糾正了第二和第四次錯亂,而保持了第一和第三次錯亂,于是又造成了新的錯誤。《廣州大典》第436冊所收《藥亭詩》仍然存在這樣的錯誤:卷一的1-6頁與補卷一的7-11頁配到了一起;補卷一的1-6頁與卷一的7-12頁配到了一起。
從相關(guān)資料可知,汪觀選《五大家詩》前后花費兩三年時間。汪觀《閻古古詩選序》云:“癸巳夏寄跡吳閶遍求坊肆,未獲刻集,因柬寄稼書……及秋,稼書即以所抄本并序其鈔錄之意報余……自是披閱半月,恍如晤對山人。因選其近體詩數(shù)百首梓以行世?!盵13]卷首汪觀《翁山詩集序》云:“余初讀翁山《詩外》,及再讀《道援堂》沈方舟選本,每每拍案驚奇,何當(dāng)年之杜陵復(fù)生于今日之嶺南乎!……惟從吾所好,先采近體如干首梓之,以公天下之知詩者……康熙乙未元旦立春,松蘿汪觀謹(jǐn)書于金閶之澹會軒。”[16]卷首汪觀《藥亭詩集序》云:“梁藥亭太史以詩文見知于天下……今藥亭往矣,所賴與百世為知己者有其詩在。余惜未得見其全集,故亟亟于蒲衣選本中,先梓其近體最佳者數(shù)百首,共翁山之詩以公世。仍待方舟選本出,再補梓之……康熙乙未元宵漁莊燈下松蘿汪觀書?!盵17]卷首由這三篇序文知,《藥亭詩》和《翁山詩》皆選成于康熙五十四年乙未(1715),《古古詩》選成于康熙五十二年癸巳(1713)。《五大家詩》基本選成大約在癸巳至乙未三年左右的時間。
由汪觀的《藥亭詩集序》可知他選《藥亭詩》是在康熙五十四年初,而此時沈用濟選《六瑩堂集》尚未刻成刷印?!端幫ぴ姟费a卷一最后附有汪觀自己的一首五律《乙未暮春沈方舟手抄梁太史近體詩一冊見貽,因成一律》:“龍珠藏未得,一一出君囊。風(fēng)雨起南海,春秋在草堂。不因吟到苦,焉得讀來香。賴此成知己,滿天明月光。”[17]補卷一由這首詩透露的信息可知,《五大家詩》,汪觀隨選隨刻,康熙五十四年乙未年初據(jù)王隼選本輯刻《藥亭詩》卷一、卷二后,沈用濟方將自己所選梁佩蘭近體詩手抄成冊,送給了汪觀供其選錄。
經(jīng)仔細(xì)比對,汪觀選《藥亭詩》卷一、卷二的內(nèi)容見于王隼輯《嶺南三大家詩選》,而補卷一之詩則不見于王選。補卷一《題沈方舟南湖別業(yè)》(“南湖三十畝,君在鏡中居。菱葉煙浮水,梅花月照廬。人閑湘簟冷,風(fēng)遠(yuǎn)玉簫疏。何地?zé)o佳興,高吟出夜魚?!?和《癸未秋同沈大方舟出都倡和數(shù)旬,遽爾疾作漫賦》(“呼吸玄關(guān)隔,舒和玉炁平??嘁骺耙凰溃丫浼撮L生。天與聰明極,人當(dāng)老大成。驚心坐中夜,所得是無名。”)二詩,在呂永光先生整理本《六瑩堂集》中分別題作《寄何太占》和《病中偶作》,亦不見于王隼輯《嶺南三大家詩選》。梁佩蘭暮年與沈用濟關(guān)系密切,康熙四十二年癸未九月朔日,二人自潞河乘舟南還,沿途唱和。沈用濟曰:“癸未,與藥亭同舟南還,唱和百余日,間出其平日著作,云以此相托,余因錄藏行篋中。乙酉秋,余自桂林回羊城,而藥亭已歿。選擇付梓,不忘故人之托也。”[18]卷首梁佩蘭于康熙四十四年乙酉離世,癸未是梁佩蘭離世的前二年。“以此相托”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臨終托付了。之后,沈用濟親到嶺南選詩,并多與梁佩蘭商酌而定?!扒㈥愐褮{,藥亭亦在臨終……至去取之間,多商之藥亭?!盵18]卷首梁佩蘭這兩首詩都與沈用濟相關(guān),一為“題沈方舟南湖別業(yè)”,一為“癸未秋同沈大方舟出都倡和數(shù)旬,遽爾疾作漫賦”。根據(jù)詩題所提供的信息,再結(jié)合二人癸未同舟唱和“錄藏行篋中”這些記載可以作出這樣的推測:這兩首有可能即是梁佩蘭創(chuàng)作的當(dāng)時為沈用濟所記錄并藏之行篋的作品。梁佩蘭后來對詩題有所刪改,或用以贈人。沈用濟在選編《六瑩堂集》時,則依自己所錄,從而保存了更原始的信息。
這兩個不同的詩題不但提供了更豐富的信息,也進(jìn)一步證明汪觀輯《藥亭詩》補卷一確實是他在選刻卷一、卷二之后,依據(jù)沈用濟選《六瑩堂集》“補梓”而成。由汪觀《藥亭詩集序》和汪觀的詩可知《藥亭詩》卷一、卷二刻于康熙五十四年年初,而補卷一的補選刊刻則在是年暮春,中間相隔僅兩三個月。
在補卷一的選刻之前,《五大家詩》是否曾經(jīng)印刷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三云:“《藥亭詩集》二卷,江蘇周厚堉家藏本……是編乃休寧汪觀所選,皆近體詩,卷首有朱文小印曰:‘古體嗣出?!瘎t不但非其全集,即選本亦尚未刻竣矣?!惫P者認(rèn)為,以四庫館臣之嚴(yán)謹(jǐn),應(yīng)該不會將三卷本的《藥亭詩》誤作二卷。因此筆者推測在《藥亭詩》補卷一選刻之前《五大家詩》曾經(jīng)刻成印刷?!敖K周厚堉家藏本”即是先行刊印且被抽毀的《五大家詩》殘本。另外,現(xiàn)存國圖本《五大家詩》和日藏本《藥亭詩》卷首皆不見四庫館臣所謂的“古體嗣出”之“朱文小印”,說明這兩個藏本皆非“江蘇周厚堉家藏本”?!敖K周厚堉家藏本”為二卷本,而《清代禁書知見錄外編》著錄為三卷,難道二者所依據(jù)的底本有異?如果二者著錄皆無錯誤,那么就可以肯定補梓前后兩次印刷的《五大家詩》皆遭抽毀。不過,補卷一卷首首頁頁端沒有標(biāo)示,四庫館臣誤錄的可能也不能完全排除。
由以上所論可知,汪觀選《五大家詩》刊行于康熙五十四年,且在汪觀以沈用濟手抄《六瑩堂集》“補梓”《藥亭詩》補卷一前后曾兩次印刷。兩次印刷的《五大家詩》皆遭抽毀。
各個時代都有大家或名家之爭。清初三大家、五大家之爭,表面上看是選詩標(biāo)準(zhǔn)和詩學(xué)好尚之爭,事實上除此之外,還間接透露了與詩人所在地域、出處選擇以及清初詩壇格局之爭相關(guān)的信息。從這五個不同選本的選輯情況,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出清初的這一大家之爭。從這一角度看,在人們視野中消失數(shù)百年之后,汪觀選《五大家詩》的重新被發(fā)現(xiàn)還是有一定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