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霄,蔡利民
(華北電力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2206)
西方哲學誕生的標志是古希臘哲學家對于世界本原的探尋。這種訴諸本體的探求,從一開始就奠定了一個哲學上占支配地位的思維范式。這種思維范式本質上就是西方哲學家試圖從世界的多樣性中找到一個說明世界的統(tǒng)一性原則,即確定世界多樣性的統(tǒng)一基礎。基于此訴求,西方哲學在把握世界的本原問題時,便不會從經驗事物的時間順序出發(fā)去探求世界的本原,而是把這一本原或本體設想為先于世界而存在的自身存在著的現實性,設想為一個作為事物最后和最高原因的現實存在物,這種自身存在著的現實性和現實存在物就是說明世界多樣性的統(tǒng)一性的基礎,它們對經驗事物及事物的現象而言在邏輯上具有優(yōu)先地位,并規(guī)定著一切事物本身產生變化的過程。[1]9黑格爾便把這種說明世界的原則命名為邏輯先在性原則。由此,鄒化政先生就在《黑格爾哲學統(tǒng)觀》中指出邏輯先在性天然的具有兩個方面的不同含義。首先,在認識論意義上,邏輯在先就是人類認識的概念、理論的過程,即思考問題的一種思維范式;在本體論意義上,即認識所反映的內容,邏輯在先又成了超越時空的事物的本質和規(guī)律,即解釋世界的原則。[1]10
斯退士在《黑格爾哲學》 一書中考察了普遍哲學與黑格爾哲學之間的聯系,并指出邏輯在先觀念始于古希臘哲學,[2]29具體來講,就是起源于亞里士多德的共相學說?!澳瞧毡榈恼軐W主張所有個別的存在都是依他的存在,唯獨共相有其獨立自依的存在,并且,個別的事物由于共相而有其存在,也就是說,它們的存在是依賴于共相的?!薄肮蚕嗍沁壿嫷叵扔谑挛?,而不是時間上先于它們?!盵2]54在黑格爾的哲學體系里,亞里士多德的“共相說”正是邏輯先在性產生的萌芽。而事實上,亞里士多德創(chuàng)立的共相學說的目的就在于回答早期古希臘哲學家關于始基命題的爭論。亞里士多德在解釋古希臘早期哲學的始基命題時指出:“一個東西,如果一切存在物都由它構成,最初都從其中產生,最后又復歸為它(實體常住不變而只是變換它的性狀),在他看來,那就是存在物的原素和始基?!盵3]243據此,邏輯先在性的思想之源恰恰是從早期古希臘哲學家關于始基命題的爭論的不斷發(fā)展中逐漸形成的,并最終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得到了周延。因而,若要解該思維方式的形成歷程,就必須回到早期古希臘哲學中有關始基命題的探討中去。
傳統(tǒng)的西方哲學把哲學當成是解釋世界的工具,而哲學誕生的標志是泰勒斯提出的“水是萬物的始基”這一命題。由泰勒斯命題而衍生出世界始基的問題,以及之后古希臘哲學家自覺的追問“世界的始基是什么”,這實質上就是西方哲學邏輯先在性思維意識的開始。這種始基觀的價值在于,其一,從泰勒斯命題起,標志著人類就不再滿足用超自然、神秘的力量和神話來解釋世界運行規(guī)律,而是嘗試用自然本身去解釋自然。其二,這種始基意識的產生,標志著人類用理性和智慧去思考世界運行的一般原則,正如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指出: “在這里發(fā)生了一種對我們感官知覺的離棄,一種對直接存在者的離棄,一種從這種直接存在的退卻。”[4]97其三,這一始基觀通過預設一個“始基”來作為原點,再去追尋世界萬物變化的終極原因和依據的追問方式,這成為后來西方哲學訴求于本體論的方式。正如鄒化政先生指出的,“所謂說明世界也就是說明各種各樣事物同作為事物的統(tǒng)一性。要說明這種統(tǒng)一性,首先便要確定世界多樣性的基礎——世界的本源或本體是什么?!?而對于統(tǒng)一性的追問就構成了后來西方哲學的本體論基本訴求。此后無論是古希臘哲學把始基問題定義為知識對象的“自在的存在”,還是經院哲學把基督的啟示作為始基問題的終點,再到康德的自由意志,最后到黑格爾的“絕對理念”,都是通過預設一個“始基”來作為原點來追尋世界萬物變化的終極原因和依據。
可以說,正是始基命題的提出,徹底消解了從當下經驗去把握世界的經驗世界對于人的束縛,自此之后,人類覺醒的意識(思維)開始主動跳出“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意義上的先后去把握世界的生成維度,而開始用超越性的思維去面對和認識世界,這正是哲學意義上邏輯先在性逐漸形成的標志。但是早期古希臘哲學特別是米利都學派對于始基問題的解答,即把具體的、有形的物質、現象(如水的運動、凝結生成的氣體)來當作世界本原、萬物始基是天然存在著困境的。正如黑格爾剖析泰勒斯命題指出的 “水也同樣是一種特殊事物。這是一個缺點;作為真實原則的東西,決不能有片面的、特殊的形式”。由此可見,以有限、具體的事物及事物產生的現象當作世界本原,這種認知方式的邏輯終究是不能自洽的,因為它把現象與本質二者混為一談了。又正如黑格爾指出的那樣:“泰勒斯的命題中的矛盾原點:作為普遍概念的水與感性存在的水之間的矛盾?!北M管米利都學派試圖擺脫這一方式造成的困境,他們嘗試用更普遍的概念去說明事物背后的本質,例如阿那克西曼德進一步指出始基不是水,認為本體就是無限,“無限,即一種永恒不滅的實體……一種無窮無盡充滿于空間的活潑的質料”;再比如阿那克西米尼同樣認為事物的原始基質是 “無限”,把“無限”明確規(guī)定為“賦予我們以生命的元素”的“氣”,即空氣、蒸氣或霧,氣通過稀釋和凝聚產生萬物。但是,他們對于世界普遍一般性規(guī)則的解釋依舊停留在感性直觀和現象層面,依舊沒有走出原有的困境。[4]69
盡管如此,在大方向上,米利都學派徹底摒棄了當時通過鬼怪巫術等原始宗教形式對外部世界予以把握的主流認識,從而轉向通過對于萬物的本質進行歸納來把握世界的本原。在具體層面上,米利都學派通過“萬物的唯一原理”及“普遍的原始質料”的引進,在紛繁的自然現象之間乃至在未知與已知之間建立了聯系,體現了世界由規(guī)律支配的本體論思想,在一定程度上,這種“從感官實體到實體的生成維度,再到抽象思維形式的思維范式,已經初具西方哲學邏輯先在性思維范式的雛形。”[5]9
隨著古希臘哲學發(fā)展,畢達哥拉斯學派就開始注意到了泰勒斯命題的這一困境。他們就不滿足于用具體物質及其現象去解釋世界本原的問題,而開始傾向于數學觀念中的數和數目關系來重新界定世界的始基。據亞里士多德記載,“所謂畢泰戈拉派曾經從事數學的研究,并且第一個推進了這一個知識部門。他們把大部時間用在這種研究上,進而認為數學的始基就是一切存在物的始基?!?“數是一切事物的本質,整個有規(guī)定的宇宙的組織,就是數以及數的關系的和諧系統(tǒng)。”[3]32畢達哥拉斯學派認為具體的、有形的物質和現象不能作為世界萬物的基質和一般運行原則。因為,具體的有形的物質及現象是可以被人的感性經驗所把握的,而“感性存在不是普遍概念”,因此,必須要引入數學觀念這一抽象思維的范疇去重新界定世界的本原問題。正如黑格爾指出的,“這樣一些話說得大膽得驚人,它把一般觀念認為存在或真實的一切,都一下打倒了,把感性的實體取消了,把它造成了思想的實體。本質被描述成非感性的東西,于是一種與感性、與舊觀念完全不同的東西被提升和說成本體和真實的存在。”
亞里士多德在他的《形而上學》中又指出:“這些哲學家顯然是把數目看作始基,把它既看作存在物的質料因,又拿來描寫存在物的性質和狀態(tài)。”[6]71由此可見,數學觀念是介于感性事物(存在的性質和狀態(tài))與思維(普遍,超感覺的存在)之間的中介。最終不能清楚地通過思想來表達“絕對”和“第一原則”。這種簡單的數和數學觀念顯然是遠遠不能夠作為世界一般普遍規(guī)律和安頓人類心靈的哲學歸宿的。這種由數和數學觀念進而決定世界的秩序和一般運行規(guī)則,這一做法事實上是“野蠻地”割裂開感性和理性的聯系。正如列寧指出的,它事實上是“把認識的某一個特征、方面部分片面地、夸大地……發(fā)展為脫離了物質、脫離了自然的、神化了的絕對。”[7]159
但是,從畢達哥拉斯學派開始,古希臘哲學家已經嘗試從事物的共同的屬性和內在本質出發(fā)來把握世界的本原和宇宙運行的一般法則,這事實上超越米利都學派只是把本原賦予“某種感覺具體性”。正如亞里士多德評價的那樣:“他們認為數不脫離可感覺事物,而可感覺事物則為數所組成。他們用數物成了全宇宙,他們所應用的數并非抽象的單位;他們假定數有空間量度。”[6]72這種理解世界本原的方式使得古希臘哲學邏輯在先的思維范式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
在揚棄畢達哥拉斯學派把數目作為把握世界確定性的依據的同時,赫拉克利特則目光注視到對構成世界萬物的原始基質的把握之中,認為火是構成世界的基質以及靈魂的本質。因為在追問本原的過程中,哲學家們同樣意識到,始基作為萬事萬物的本原或本體,既是統(tǒng)率一切事物的普遍本質,它也必須同樣是內在于世界運動變化發(fā)展過程之中。率先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是赫拉克利特。他認為,“大體上是這樣的:火產生了一切, 一切都復歸于火”?;鹗菢嫵墒澜绲幕|,世界“過去、現在、 未來永遠是一團永恒的活火”,由此看出,火的特點是運動變化的,正如他的名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所表明的那樣,宇宙萬物的本原問題絕不是不變的實體(例如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數,埃利亞學派的“不變的、永無止境”的存在者),而是世界萬物的運動、變化以及對立背后的規(guī)律構成了宇宙間的普遍真理和永恒原則。因此亞里士多德指出“早期哲學所缺乏的就補償起來——缺運動;現在這種運動在這里本身就是原理。這樣,這個哲學就不是過去了的哲學,它的原理是基本的?!盵6]135
赫拉克利特為了證明這個原理,他采用了“邏各斯”的觀點,同時認為變是遵循著邏各斯的。并且指出“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燒,又在一定的分寸上熄滅”[3]18?!昂绽死卣J為,這個世界,對于一切存在物都是一樣的,它不是任何神所創(chuàng)造的,也不是任何人所創(chuàng)造的;它過去、現在、未來永遠是一團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燒,在一定的分寸上熄滅?!薄盎鹣笳饔啦恢瓜⒌牧髯?邏各斯則是流變中不變的法則,是流變所遵循的分寸,從邏各斯來看,一切都遵循著這個道(logos)”。[3]18自此之后,邏各斯揭示了充塞著宇宙間混亂、無序現象背后的自然法則,而這種揭示了理性秩序、必然規(guī)則和本質觀念的“邏輯思維”被之后的西方哲學家們奉為圭臬。黑格爾將其盛贊為“有意義的開端”,其意義就在于赫拉克利特首次把邏各斯注入內在于世界萬物的統(tǒng)一變化過程的普遍性原則的生成維度之中,自此之后,所有哲學家都效仿于他,把概念和邏輯思維意義上的“邏各斯”作為把握世界始基問題的切入口(例如巴門尼德的存在、斯多葛學派的宇宙理性、黑格爾的絕對精神)。這無疑強化了西方哲學的邏輯先在性的思維范式。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赫拉克利特這種仍然基于自在意義上邏輯事物的本質和普遍的理念對于事物的現象的邏輯上的優(yōu)先地位,仍然是局限于簡單的人類認識關于世界的認識的“邏輯”之中,即還是人們在自己的認識活動和改造活動中以 “邏輯” 關系去把握事物的本質與現象的產物,正如馬克思所批判的那樣“如果我從現實的蘋果、 梨、草莓、扁桃中得出‘果實’這個一般的觀念,如果再進一步想象我從現實的果實中得到的'果實'這個抽象觀念就是存在于我身外的一種本質, 而且是梨、蘋果等等的真正的本質,那么我就宣布( 用思辨的話說 ) ‘果實’是梨、蘋果、扁桃等等的‘實體’ ……于是我宣布:蘋果、梨、扁桃等等是‘果實’的簡單的存在形式,是它的樣態(tài)?!?。[8]49赫拉克利特仍然把古希臘當時人類生產活動能觀察到的火作為抽象理論面對著個別的感性對象分析比較出其統(tǒng)一性和差異性,并將火的這種特性作為一種不同于形象的概念抽譯出來的提法是不能自證的,其問題就在于,赫拉克利特所認為的火作為邏各斯的概念與邏輯的起點,其與火的形象本身又是分離的,但是他同時又認為,火作為概念或者作為本原又隱藏在世界其他萬事萬物的個別形象之中,這是自相矛盾的。正如果實這一概念不能簡單地歸納成蘋果、香蕉、梨的普遍本質,火及其運動變化規(guī)律同樣不能作為宇宙萬物的始基和世界運行的普遍原則。始基作為世界的本原,在古希臘哲學家那里,代表著的是宇宙間所有事物的共性,因而赫拉克利特這種把燃燒的屬性及其變化規(guī)律當作是世界萬物的普遍屬性,企圖用虛無縹緲的、不安定的和隨時變化的火及其運動變化來囊括一切事物的本質是注定無法成立的。
赫拉克利特把“變”當作宇宙間運行的一般法則,提出“我們既踏進又不踏進同樣的河流;我們既存在又不存在。”[3]24在巴門尼德看來,這種看法便是不可取的了。赫拉克利特的河流作為感性事物,始終在運動變化之中。作為變化的河流,我們無法確定它就是自己本身,因為它既存在又不存在。這樣的河流就不是“河流”了。那么作為感性事物的河流,其實是不能存在的。由此,倘若既存在又不存在,那么就沒有什么是存在的,存在者就被取消了,世界本原和宇宙運行一般法則的追問也就隨之取消。這就和始基的命題產生了根本矛盾。因此,巴門尼德始終堅持,“存在物是存在的,是不可能不存在的,這是確信的途徑 ,因為它通向真理”,正如《論自然》所論證的那樣:“正義決不松開它的鎖鏈,聽任存在者產生和消滅,而是牢牢抓住存在者不放”,因而,這種“完全的、不動的、無止境的”存在者……這種絕對的實體才有可能成為構成世界的基質,“除此之外就是空無一物”?!耙驗樗皇钱a生出來的所以也不會消滅,完整、唯一、不動、無限。它沒有過去和未來,因為它整個在現在,作為完整、統(tǒng)一、聯系的(連續(xù))東西?!盵3]49
因此,處理好思維和存在的同一性問題,就構成了巴門尼德闡釋他的始基觀的應有之義,通過理性認識、萬物不變這些觀點,巴門尼德重新確立把理性作為真理的標準,進而宣稱感覺是欺騙我們的,感覺是一條通向意見的路徑,而思維才是通向真理的路徑,想要正確的把握始基問題,就必須從感覺經驗世界中跳脫出來,超越出來,到達先驗的世界,而不是依附于感性認識。以感官去引導的認識是找不到真理的,先前的古希臘哲學家都是妄圖從不斷變化的感性存在中提取出不變的基質,這是不可能的。世界的本原不能夠在經驗世界的“生長、衰亡、變化過程之中”[3]47所找到,而只能蘊含在被思維所把握的不變、絕對的實體之中,即“能被思維者和能存在者是同一的”[4]93, 簡單說,當巴門尼德說能思維和存在的同一性的時候,他在思維與存在之間建立了聯系,而且是最基礎的聯系。由此可見,存在一定是與思維相連,而非獨立于思維之外的某種東西。因此當黑格爾說“一切通常所謂的存在者都不過是絕對精神在不同環(huán)節(jié)上的外化。”[9]57
首先,在邏輯上巴門尼德只承認只有存在的“存在物”,那么“非存在”的存在物就一定不存在。因為,在他那里,“存在物”的存在是獨立的,不受任何東西干擾的,正如巴門尼德所說:“來吧,我告訴你(你要諦聽我的話),只有那些研究途徑是可以設想的。第一條是:存在物是存在的,是不可能不存在的,這是確信的途徑,因為它通向真理;另一條則是:存在物是不存在的,存在必然存在,這一條路,我告訴你,是什么都學不到的。因為你既不能認識非存在(這確乎是辦不到的),也不能把它說出來。”而“非存在”只是相較于存在的存在物而言的,其只是存在物喪失和轉化的一種從屬狀態(tài)和屬性,那么就可以推導出這樣一個結論:所有的“非存在”,都必須以“存在”作為必然的條件,說到“非存在”,必須是什么東西的“非存在”,那這就說明,我們在談論“非存在”的時候,其實只是在一種否定的意義上談論“存在”罷了。因此“非存在”并不是獨立的,只有依附于“存在”的存在物,它才能有意義。那么至少我們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人類感官僅僅能夠認識到存在物的“非存在”及其運行的規(guī)律,比如火逐漸熄滅,花逐漸凋零,而存在物的“存在”則必須要上升到人類的理性思維才能被人類所認知,因此,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思維和存在才能具有同一性,那么如何來證明這一點呢?這就需要引出其第二條結論,“非存在”的存在你既不能認識,也不能達到,也不能說出。因為,一旦“非存在”的存在被轉化了,那么非存在也就不存在了,直觀上就是不能被人的感官所認識到了。那么結合第一、二條結論,從而巴門尼德就推導出這樣的一個結論,基于始基問題的確立,存在物的存在,就是宇宙萬物的絕對限度和絕對法則,基于上文論述,“存在”和“非存在”的存在,事實上都是存在,人類的抽象思維從始至終都僅僅停留在認識一樣東西——“存在”,基于此,人的思維才能和存在聯系起來,再倒過來說,正是因為人的思維僅僅能意識到存在,所以存在之外才空無一物,毫無意義,因為脫離了存在,那么非存在就不存在,因此,存在才是第一性,思維才是第二性,這與后來人從時間先在性出發(fā)理解的。先有物質,再有思維的認識是完全不一樣的,恰恰相反,這里的存在的第一性的地位恰恰是巴門尼德基于西方本體論的思想從固有的思維中抽象出來的“一般物”,來作為始基的問題的他解,正如其著作所言:“但真理只是‘存在’。這個‘存在者’不是被產生的,是不消逝的,完全的,自成一類的,不動的和無終結的。它無所謂過去、也無所謂將來,而只是現在,同時是全體——一個結合體?!盵3]29-30
巴門尼德的“存在者始基論”無疑把古希臘哲學的邏輯先在性原則推上了頂峰。因為,之前所有古希臘哲家學都把世界的本原歸結為某種物質的、 精神的實體或某個抽象原則,而巴門尼德則是徹底超越了這一點,提出了更高層次的存在者,從而進入到更為抽象、更為思辨、更為純粹的領域中去,這就更加需要邏輯先在性的思維范式,如黑格爾所言,純粹思維的哲學是從巴門尼德開始的。
盡管巴門尼德的存在論仍然只是處于純粹思維發(fā)展的開端,仍然無法解釋清楚實體作為世界的本原背后事物的聯系,但是其學說觀點,使得世界的存在研究成為當時的主流,這事實上開啟了古希臘哲學研究世界的本質和現象的關系的大門,使得古希臘哲學的邏輯先在性得以出場。正如孫正聿指出的那樣:“哲學家已經意識到談物質的構成還不夠,哲學還得要有更多的東西,那就是你得要把道理說出來,把事物變化的所以然說出來,它是根據什么原則在運作的?!盵7]211這種尋找“運作的原則”的導向,為之后哲學邏輯先在性思維范式的發(fā)展提供了思想依據,尤其是影響了亞里士多德的共相的觀點。亞里士多德從柏拉圖的理念出發(fā),理念這種原則永恒存在的形式和原則,與此同時他又把理念和事物聯系起來,提出 “任何東西都能夠存在和生成,和別的東西一樣, 不必是從理念摹下來的?!盵3]235在他看來,理念不能是脫離事物,而是內在于事物的。同時,事物的理念是先于事物的,而事物只能依照其自身的理念才能存在。這種理念就是“共相”。正如斯退士所強調的:“共相是所有實存的源泉;但世界對共相的依賴不是一種因果式的依賴, 而是邏輯的依存。換言之,世界來自共相,但不是作為結果從時間上來自它的原因,而是作為一個結論來當它的邏輯前提?!盵2]75
古希臘哲學邏輯先在性的出場為后來西方哲學對于世界本原問題的解答方式的改變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鄒化政指出:“傳統(tǒng)西方哲學的解釋始基問題的原則可以分為經驗論和唯理論兩種。經驗論的解釋原則是把本原或本體看成世界因果過程之中的存在物。唯理論的解釋原則雖然不是把本源或本體看成世界因果過程中的存在物,是超越時空的存在物,但仍然是在時間上先于現實世界存在。這兩種解釋原則,都是把本原或本體當作自身存在的現實性。但是,無論是經驗論的解釋原則還是唯理論的解釋原則,本體只要是自身存在的現實性,都必須有其可能的原理或規(guī)律性,而本體是不能有進一步說明其所以如此的原理或規(guī)律性的,也就是說,本體概念與自身存在的現實性是相互矛盾的。”[1]92正是基于此,黑格爾在批判傳統(tǒng)西方哲學的基礎上提出:“本體不是一個自身存在的現實性,它只是一個貫通在宇宙體系或創(chuàng)造過程中的一個共相,一個在表現包括人的精神現象在內的統(tǒng)一基礎——它存在,但它的存在不是別的,整個宇宙的存在過程,便是它的自身存在的現實性。”[1]37-38
由此,倘若黑格爾想要解決這對矛盾,那么他在回答世界本原問題的時候,那么這個說明世界的原則既要適用于所有的有限的經驗事物,又要符合最高存在的普遍規(guī)律。既要由此誕生一切事物現象,又要統(tǒng)一一切事物本質。黑格爾從本體的本質和事物的現象這一對立統(tǒng)一的范疇出發(fā),使用了否定之否定運動、正反合的解決方法。他找到了絕對理念,并把邏輯先在性原則作為說明世界多樣性的統(tǒng)一性的原則。正如孫正聿所指出的那樣,“在黑格爾那里,是以純粹思辨的方式斷言思維和存在的自在同一性,并把這種自在的同一性歸結為‘絕對理念’的‘邏輯先在性’”。[7]221也就是說,從絕對理念出發(fā),黑格爾就論證了意識的客觀性即思維和存在服從同一個規(guī)律,因為在他的哲學體系中,絕對理念是萬物最初的原因和內在的本質,黑格爾把客觀存在所決定的主觀思維看作世界的本原和萬物的始基,與此同時,他否定了自然界和物質第一性,認為自然界不過是絕對理念的派生,與此同時他又把人類思維的發(fā)展看作絕對理念的體現,由此,思維和存在在黑格爾哲學那里就有了同一性,即服從絕對理念的指導。
由此可見,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黑格爾哲學邏輯先在性,就是“邏輯”的東西在先,就是理論化、概念化的事實在先,同樣是需要認識先行的,由此才能導出對世界的科學說明,這一點絕對理念如是,水、數目關系,邏各斯的生成及其變化規(guī)律,存在物亦如是。因此,筆者斷言,黑格爾哲學的邏輯先在性原則正是受到了古希臘哲學的邏輯先在性原則的影響。
究其原因,由泰勒斯探尋始基命題始,到亞里士多德的共相論止,早期的古希臘哲學家不斷地往返于探討亞里士多德所限定的本體的形式與質料、目的與動力等種種問題,即本原是否有限度?本原來自什么?本原是不是有形的?他們對于始基問題的探討,事實上無不是想解決質料和形式這一對矛盾和由此衍生出來的種種問題,就是所謂“用來表達哲學概念的語詞在意謂方面的感性局限性(如具體的水)與它所承擔的普遍使命(即成為萬物的本原)不相適合的矛盾?!盵7]185在這一問題上,古希臘哲學家?guī)缀醺F盡了一切的可能。然而在揭露事物運動變化的本來面目、原初的機制過程之中,本體論(本原)由流動的流體到不變的實體,由具體有形到一般抽象,都不可避免地把客觀存在在人腦中形成的意識和一般概念絕對化,從而上升到世界的本原性東西,這與西方哲學的邏輯先在性原則便不謀而合。
正如孫正聿所指出的“由于每個時代的哲學家都試圖以某種被人們普遍接受的”認識成分來解釋和說明人類的全部認識活動,這種“認識成分”也就具有了 “先入為主”的 “邏輯先在性”[7]177,這就是為什么斯退士認為古希臘哲學邏輯先在性就是黑格爾哲學邏輯先在性原則形成之源的原因。對此,斯退士同樣有相同涵義的論述,他借助亞里士多德提出的“橡樹”和“橡子”的比喻,指出“發(fā)展就是這樣被認為是那潛在的、暗藏的東西之顯現出來。凡是一個在內的東西也必然成為在外的。橡子就是橡樹,不過是橡樹之在潛在的狀態(tài)”。它是橡樹之“在自身”,但它只是對于哲學思想的透入內里的眼光來說是橡樹,思想“看見”了橡樹在其中。它只是對我們而言才是橡樹,因為我們的思想能夠透視那潛在于其中的東西。這樣,它僅僅對我們而言是橡樹,并非對它自己而言是橡樹。只有當橡子真正成長為橡樹時,它才是對自己而言的橡樹。[2]12也就是說,在黑格爾的邏輯先在性的“橡樹”那里,其“橡子”早就蘊含在古希臘哲學的邏輯先在性之中了。
故而,由斯退士所揭示出的這一觀點,就打破了陳舊故識,對西方哲學的邏輯先在性研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顛覆了傳統(tǒng)的認識。這之前仍然把早期的古希臘哲學對于世界本原的探求看作是時間上在先的感性認識,并且僅僅是把古希臘哲學的始基問題粗暴的劃分進唯理論和經驗論這兩對范疇中去,水、火、原子作為始基的解答就劃歸到經驗論中去,以至于論證成了自然哲學;而存在物、理念、共相等就劃歸到唯理論中去,以至于論證成了不可知論的看法,在今天看來,既不符合西方哲學這一說明世界多樣性的統(tǒng)一性原則的演進,更不符合辯證唯物主義發(fā)展觀的發(fā)展規(guī)律。
因而,古希臘哲學同樣經歷了把始基問題的理解本質化、規(guī)律化、概念化的過程,并把本原的問題,需要在認識上被先行確定的模式固定了下來。雖然囿于當時的生產力、科學技術條件等,他們的對于始基問題的認識或過于停留在感性具體事物上,或過于超越經驗到了神秘主義中去,事實上,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古希臘哲學的邏輯先在性的形成與發(fā)展,有其特殊的背景和條件。
正是由于古希臘哲學的發(fā)展,人類的思維就逐漸擺脫了蒙昧、自為的宗教非理性信仰,而因為邏輯先在性這一原則的逐漸確立,人類的理性的地位就開始崇高起來。因為這種思維范式肯定了人的理性之外沒有什么冥冥的力量。這之后就成為西方理性主義的源頭,所謂“科學和哲學的第一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