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熒
(云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在顯示出一個作家作品中某些‘外國來源’時,最起碼的收獲應該是能使人更了解這個作家。比如能體現(xiàn)他的一些愛好,這在某種意義上說也就等于描述他本人了?!盵1]64國內外關于拜倫、普希金對萊蒙托夫創(chuàng)作的影響研究已有創(chuàng)獲。但關于三位作家筆下的拿破侖形象的異同及其原因的研究較少。文中所述的拿破侖組詩是以拿破侖·波拿巴為題材的詩歌。三人的拿破侖組詩同中有異,相同之處表征他們相似的理想志趣,不同之處彰顯他們相異的文化傳統(tǒng)、歷史語境與個人境遇。
萊蒙托夫對拿破侖的“先見”之一來自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拜倫。拜倫的拿破侖組詩包括《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第一章(1809)第三十一節(jié)至第九十節(jié)、《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第三章(1816)第十七節(jié)至第二十節(jié)、第三十六至四十二節(jié)、《拿破侖頌》(1814)、《拿破侖的告別》(1815)、《譯自法文的頌詩》(又名《滑鐵盧頌》)(1816.03)、《青銅世紀》(1822-1823)。
拜倫在《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中表露了他對英國與拿破侖武裝干涉西班牙民族解放運動的否定態(tài)度。他對拿破侖的態(tài)度比較復雜。潘耀瑔指出,一方面,拜倫視拿破侖為“暴君”“高盧的兀鷹”“野心的頭子”,另一方面,詩人又視拿破侖為“超人”“蓋世英雄”。[2]
拜倫在《拿破侖頌》(1814)中感慨拿破侖被迫退位并被流放至厄爾巴島,將他與古今眾多君王進行對比。詩人認為拿破侖的結局不如獨裁后返回田莊的羅馬執(zhí)政官蘇拉及讓位后苦修的西班牙王查理五世。且他本可以像華盛頓一樣僅任首任總統(tǒng),但獨裁野心使他踐踏了人民的自由,也篡改了他原本可以遺留在歷史的光輝形象?!赌闷苼龅母鎰e》(1815)寫于拿破侖“百日王朝”崩潰后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島時。拜倫以拿破侖口吻宣示“無論如何,我的聲名卻填滿她最光輝或最齷齪的故事的一頁”。他的赫赫戰(zhàn)功使法蘭西一時為世界矚目,“盡管鎖鏈縛住了我們,但有些環(huán)必能打破”,他向世界播撒的自由種子定會使人們在“自由再次躍升”、召喚新首領“那時記著我”。[3]65
拜倫在《譯自法文的頌詩》(又名《滑鐵盧頌》)(1816.03)中擺脫了個人英雄崇拜,不再詛咒使拿破侖覆沒的“滑鐵盧戰(zhàn)役”,因為他堅信“血盡管灑了,卻沒有白遺棄——它又從每個充血的軀干升起”。雖然拿破侖“受野心慫恿”,但法蘭西人民的“安全并不在于哪個卡倍或拿破侖的王座!而是需要平等的權利和法律”,“她需要自由,就是上天從人出生的那一天,連同呼吸賜予他的權利”。盡管拿破侖戰(zhàn)敗了,但不意味著后繼無人,相反,“自由也何曾沒有后繼”,“她的大軍一旦再揭竿而起,那些暴君敢不相信和顫栗?”拜倫擁護的是人民的自由而非帝王、英雄,反對的是獨裁與暴政,因而他能辨證地看待拿破侖的功過榮辱。在《青銅世紀》(或名《世事的歌及平凡的一年》)中,拜倫將拿破侖等革命力量視為阿基里斯,并認為反動勢力“并非阿基里斯的敵手”。
拜倫筆下的拿破侖形象是不斷變化的。起初拿破侖之被理想化,是由于“拜倫和同時代的進步人士一樣,把青年波拿巴視為法國革命軍隊解放傳統(tǒng)的繼承人?!盵4]95拿破侖加冕稱帝后拜倫的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他認為拿破侖帝國與復辟的波旁王朝一樣無視人民利益。但拿破侖去世后,歐洲封建勢力抬頭,拜倫又重新推崇青年拿破侖。拜倫至始至終崇尚的并非拿破侖,而是其所代表的為民主、自由、平等而戰(zhàn)的革命精神。當拿破侖與之相合時,他便頌揚他;當拿破侖與之相離時,拜倫便批判他;當時局需要它時,他便以拿破侖來喚醒民眾。
萊蒙托夫對拿破侖的另一“先見”源自“俄羅斯詩歌的太陽”——普希金。普希金的拿破侖組詩包括《皇村回憶》(1814)、《厄爾巴島上的拿破侖》(1815)、《自由頌》(1817)、《拿破侖》(1821)、《“沙皇門前的靜止的守衛(wèi)睡了”》(1824)、《“你負著什么使命”》(1824)、《致大?!罚?824)、《英雄》(1830)、《“想從前”》(1836)。
普希金早年受強烈的愛國主義影響,對拿破侖的評析帶有濃郁的激憤情緒。在《皇村回憶》(1814)中,青年普希金寫道:“莫斯科啊,親愛的鄉(xiāng)土!……鮮血染紅了你,火焰也曾把你吞沒,/而我卻沒有犧牲性命為你復仇,/只枉然充滿著憤怒的火!/”[5]50事實上,焦土政策是俄軍主動采取的軍事措施,并非拿破侖蓄意謀劃。普希金的《厄爾巴島上的拿破侖》(1815)與拜倫的《拿破侖頌》(1814)一樣,書寫的是拿破侖被迫退位并被流放厄爾巴島的情形,他們都認為欲望之火毀滅了拿破侖。普希金此詩又與拜倫的另一首詩《拿破侖的告別》(1815)一樣,都以拿破侖口吻行詩,不同的是,拜倫塑造的是在歐洲傳播自由思想的拿破侖形象,普希金塑造的卻是沮喪、孤獨的“災星”形象。此外,普希金的《自由頌》(1817)與拜倫的《譯自法文的頌詩》(又名《滑鐵盧頌》)(1816.03)都提出公民需要“強大的法理”和“神圣的自由”的庇護,但普希金認為處死路易十六僭越了法理,批評拿破侖逾越法理、施行獨裁專政。而且不同于拜倫的是,普希金擁護君主立憲制,認為“人民的自由和安寧/才是皇座的永遠的守衛(wèi)?!?/p>
普希金在拿破侖死后開始反思他的歷史意義,如《拿破侖》(1821)中“在你的骨灰安歇的甕上,/人民的憎恨也隨著熄了,/而你將閃著不朽的光芒?!彼€在篇末寫道:“贊揚吧!他給俄羅斯人民/指出了崇高的命運,/在幽暗的流放里,他死了,/卻把永恒的自由遺給世人?!痹谀戏搅鞣艜r期,他還在《“沙皇門前的靜止的守衛(wèi)睡了”》(1824)中指責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的專制,歌頌曾使沙皇屈首的“蓋世之雄”拿破侖。在《致大海》(1824)中,普希金歌頌拜倫與拿破侖為自由而戰(zhàn)的精神。
《“你負著什么使命”》(1824)一詩預示了普希金對拿破侖形象哲理性的思索:“善或惡,你是哪個忠誠的使者?”[6]9《英雄》(1830)的副標題是“真理是什么?”該詩以友人與詩人的對答布局,似理智與情感的雙重對話,它似乎源于普希金內心兩種矛盾的聲音。普希金以“英雄”為題是為了重新闡釋 “英雄”的定義:他認為體恤下士、與黑死病患握手的拿破侖比叱咤戰(zhàn)場的他更具有英雄氣度。并且他認為“崇高的欺騙,/勝過卑劣的真理的幽暗……”
對拿破侖態(tài)度的變遷折射出普希金從激情、沉靜到超然物外的思想歷程,揭示出他的多重身份:俄國人、歷史學家、詩人和哲人。[7]15普希金的拿破侖組詩不同于拜倫,源于他的俄國文化傳統(tǒng)與十二月黨人身份。他對拿破侖的看法由入侵者、踐踏法理的獨裁者轉向“自由”的化身、給俄羅斯人民指出崇高命運的“英雄”。
正如萊蒙托夫在《不,我不是拜倫,是另一個》中所言“不,我不是拜倫,是另一個/天職在肩但還無人知的詩人,/如同他,我也是塵世的逐客,/不過我有一顆俄羅斯的心?!盵8]44萊蒙托夫與拜倫一樣被政府驅逐,但他意識到他們面臨著不同的國情與歷史環(huán)境,肩負著不同的職責。
萊蒙托夫的拿破侖組詩包括《拿破侖》(波浪沖擊著高高的海岸)(1829)、《致……》(不要說:我在人世之上)(1830)、《拿破侖》(當藍藍的迷霧彌漫在海面)(1830)、《波羅金諾戰(zhàn)場》(1830-1831)、《兩個巨人》(1832)、《波羅金諾》(1837)。
萊蒙托夫似乎從普希金詩歌《厄爾巴島上的拿破侖》中汲取靈感,借拿破侖在圣赫勒拿島上的靈魂之口表露其遭流放的心緒。在《拿破侖》(波浪沖擊著高高的海岸)(1829)中既描述了一位“高尚而年輕的詩人”[9]60在圣赫勒拿島上大肆評判拿破侖的功利心、好戰(zhàn)、蔑視友誼與愛情、在島上的自責與慘遭遺忘的命運,也描述了寄希望于后代繼承其激情事業(yè)、“鄙夷那高聲喝彩的歌頌”的拿破侖幽靈形象。前者代表了大多數(shù)人,也許涵蓋拜倫、普希金等探討拿破侖是非功過的詩人,但萊蒙托夫認為他們都是“高尚而年輕的詩人”,這些詩人令人尊敬卻并不成熟。拿破侖陰魂的吶喊顯示了萊蒙托夫的真實立場,他認為英雄拿破侖不在意后人的嘉獎或指責,卻時刻關注著未竟的法國大革命事業(yè)?!吨隆罚ú灰f:我在人世之上)(1830)一詩與之一脈相承,該詩擬拿破侖口吻控訴時人:“不要說:我在人世之上/單單受崇高事業(yè)的激勵……相信吧:人世間的偉大/與人們的想法截然相反/一樁惡行你干成了——偉人;沒有成——壞蛋;/”[9]109萊蒙托夫此詩像普希金的詩歌《英雄》(1830)一樣,重審世人的評判準則——成王敗寇。萊蒙托夫認為時人對拿破侖的負面評價多源于拿破侖的失敗結局。
《拿破侖》(當藍藍的迷霧彌漫在海面)(1830)一詩塑造了晝夜間雙手交叉立于圣赫勒拿島,遺忘帝王權杖、憂慮注視祖國的拿破侖幽靈形象?!赌闷苼龅哪怪俱憽罚?830)一詩表露了詩人對拿破侖的看法:“懂得高抬你的人才能把你推倒:/但偉大卻是誰也改變不了?!盵9]154
萊蒙托夫在《圣赫勒拿島》(1831)詩中痛斥復辟的法國專制政體:“那罪惡的國家還不配讓/偉人將生命在國內結束?!倍闷苼觥半m然被擊敗了,仍不失為英雄!”
《飛船》(1840)一詩具有典型的浪漫主義色彩——奇幻的想象。萊蒙托夫在詩中幻想拿破侖撐著飛船返回祖國,但他摯愛的精兵已葬身“刀山火?!?,得力的元帥或陣亡或背叛倒戈,心愛的兒子早已凋殘,他痛苦地踏上船重返孤島。瑰麗想象與殘酷現(xiàn)實融匯于一詩,帶來無盡的悲愴。萊蒙托夫在詩中揭示了拿破侖完全喪失卷土重來可能性的現(xiàn)實,表露出對拿破侖的惋惜之情。
《最后的新居》(1841年)與《圣赫勒拿島》(1831)的基調一致,萊蒙托夫對法蘭西在拿破侖去世九年后從圣赫勒拿島接回其尸骨并為之自鳴得意的舉動嗤之以鼻。因為“人間所有偉大、神圣的一切、一切,/都遭到你們飽含稚氣的懷疑的/愚蠢嘲笑的踐踏和輕蔑?!彼袕捅俚膶V普嗪陀廾恋娜嗣瘛皳u撼被他選擇的政權像釋負那樣”,他抨擊人民背信棄義“他把親生兒子留給你們當人質——/你們卻把他交給了敵人!”而如今,法蘭西輕狂的子孫恬不知恥地索要當年被他們拋棄的偉人尸骨。詩人遙想,渴求自由奮爭的拿破侖面對新墳應會懷想那片 “和他一樣偉大而不可戰(zhàn)勝的大海!”
以上是萊蒙托夫對拿破侖進行正面描寫的詩歌,下面是萊蒙托夫對拿破侖進行側面描寫的詩歌。它們都是以波羅金諾戰(zhàn)役為主題的詩歌,包括《波羅金諾戰(zhàn)場》(1830-1831)、《兩個巨人》(1832)、《波羅金諾》(1837)。波羅金諾戰(zhàn)役意義重大。拿破侖曾表露:“人們批評我沒有死在滑鐵盧,”他在圣赫勒拿島上說,“我想我更應該死在莫斯科會戰(zhàn)?!盵10]737萊蒙托夫創(chuàng)作這些詩歌意在彰揚俄羅斯人民在外敵入侵時的英勇捍衛(wèi),也意在激勵子孫保留民族精神與愛國熱情。
萊蒙托夫在《波羅金諾戰(zhàn)場》(1830-1831)中以參戰(zhàn)老兵的口吻復現(xiàn)了波羅金諾戰(zhàn)役的情形:俄軍士兵為自由而戰(zhàn),寧愿“戰(zhàn)死在莫斯科城下”也不脫逃,卻不禁懷想起往昔挫敗土耳其士兵的勝績,因為“這里有的只是悲觀絕望”。所幸的是“降臨了一個寒冷的夜晚/……此刻敵人便撤退;/但這一天的代價更昂貴!”盡管損失慘重,但他認為“波羅金諾名聲更顯赫,/蓋過波爾塔瓦、雷尼克/……不讓它在北國子孫的/記憶中一旦磨滅?!比R蒙托夫認為法俄雙方在波羅金諾戰(zhàn)役都損失慘重,這付出昂貴代價的“勝利”值得后世子孫銘記。
萊蒙托夫汲取民歌元素,在《兩個巨人》(1832)中以擬人手法描繪衛(wèi)國戰(zhàn)爭的情景。一個是“年老的俄國巨人”,一個是異邦的“巨人”。戰(zhàn)前“他倆都想用頭顱,/決一雌雄拼一場?!钡叭瞧诘挠率俊薄芭e起莽撞的手臂/便抓對手的冠冕?!辈涣?“俄羅斯勇士”“頭一搖”,“狂夫慘叫——便摔倒!”萊蒙托夫在詩中調侃了法軍的莽撞。
萊蒙托夫在《波羅金諾》(1837)中借波羅金諾戰(zhàn)役老兵之口,道出他對當代子孫的不滿:“是啊,我們那時候的人,/和現(xiàn)在這輩人不同,是好漢,/不是你們這樣的膿包!/他們碰上了艱難的命運,/從戰(zhàn)場回來的沒有多少……/要不是上帝有這種旨意,/哪能把莫斯科扔掉!”在該詩中,萊蒙托夫贊揚了誓死捍衛(wèi)首都的戰(zhàn)士,他們雖未守住莫斯科,卻不畏縮逃跑。
萊蒙托夫創(chuàng)作這三首詩歌,是對時人重視滑鐵盧戰(zhàn)役、忽略波羅金諾會戰(zhàn)的一種反駁。萊蒙托夫認為俄羅斯人民在波羅金諾戰(zhàn)役上的英勇奮戰(zhàn)打擊了拿破侖在歐洲的殖民擴張,卻并未得到足夠的重視。但萊蒙托夫與普希金一樣,反對成王敗寇的評價準則。拿破侖在俄國乃至歐洲戰(zhàn)場的潰敗并不損害他在萊蒙托夫心中的光輝形象。
總之,萊蒙托夫不再像拜倫、普希金一樣在詩歌中議論拿破侖個人的功過得失與榮辱成敗,他關注的焦點轉向拿破侖在圣赫勒拿島的心境及1840年法國迎回遺留于該島的圣賢靈柩事件。萊蒙托夫在詩歌中開始將復辟的專制政體的法蘭西與拿破侖分開評判,拿破侖被視為法蘭西乃至歐洲復辟封建勢力的迫害對象。詩人叱責的對象轉變?yōu)槠茐淖杂删竦男皭毫α?。在藝術手法中,浪漫主義式的奇異想象使萊蒙托夫的詩歌異彩紛呈。
萊蒙托夫的拿破侖組詩受到文化傳統(tǒng)、歷史語境、個人境遇的三重影響,這三重影響常交織在一起。萊蒙托夫筆下的拿破侖是思想與情感的共同產物,它源于拜倫與普希金,并與象征反叛的惡魔精神匯合,一同激勵萊蒙托夫與俄國當時落后的農奴制、封建專制制度作斗爭。
萊蒙托夫的拿破侖組詩受到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樓均信認為法國大革命可分為開始、發(fā)展、高峰、轉折、最后五個階段。拿破侖統(tǒng)治階段為法國大革命的最后階段,以1814年拿破侖帝國的滅亡作為終點。[11]5在傳統(tǒng)文化中,不論是拜倫還是普希金,拿破侖都曾被視作法國大革命成果的鞏固者與發(fā)展者,萊蒙托夫也延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認知。《拿破侖》(波浪沖擊著高高的海岸)(1829)中塑造的是不在意世人褒貶、只期望后世實現(xiàn)其未竟事業(yè)的拿破侖形象。萊蒙托夫還在《圣赫勒拿島》(1831)、《最后的新居》(1841年)中表露對踐踏法國大革命成果的復辟波旁王朝的憎惡。在他看來,波旁王朝統(tǒng)治下的法蘭西國土甚至不配安葬偉人的尸骨。
拜倫、普希金都曾在詩中痛斥毀滅拿破侖的獨裁野心??少F的是,萊蒙托夫能超越這一傳統(tǒng)認知,不再探討拿破侖的是非功過。安德魯·羅伯茨認為,1804年拿破侖自封為“法蘭西共和國皇帝”,它看似矛盾卻切實刻畫了其統(tǒng)治特征。拿破侖維護了法國大革命的成果,即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理性政府、精英政權,丟棄了至上崇拜、共和國衰亡時出現(xiàn)的腐敗、任人唯親與超級通貨膨脹。[10]985也就是說,拿破侖稱帝卻并未妨礙他對法國大革命成果的鞏固與發(fā)展,拿破侖的獨裁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時勢所趨。
普希金曾斥責拿破侖1812年對俄發(fā)動戰(zhàn)爭。雖然萊蒙托夫也創(chuàng)作了三首以波羅金諾為題材的詩歌,但他的創(chuàng)作動機與普希金不同,他是出于激勵俄國后世保留民族精神與愛國熱情的考慮。如今,拿破侖對俄宣戰(zhàn)的原因得到進一步的解釋。安德魯·羅伯茨指出,拿破侖所受的常見批判——1812年入侵俄國,并非出于其統(tǒng)治世界的傲慢愿望,而是為了強迫沙皇實行五年前在蒂爾西特做出的實施經濟封鎖的承諾。[10]991普希金早年鮮明的民族立場使得他對1812年法俄戰(zhàn)爭的看法存在偏頗,萊蒙托夫卻避開了文化傳統(tǒng)可能帶來的偏見。
萊蒙托夫的拿破侖組詩也受到歷史語境的影響。萊蒙托夫處于俄國殖民主義擴張時期,他看清沙皇專制統(tǒng)治的實質,不似普希金對沙皇抱有幻想,也不受民族主義情緒左右。萊蒙托夫對拿破侖的看法與拿破侖的自述比較相符。拿破侖說過:“我是一個新的普羅米修斯。我被拴在一塊石頭上,一只禿鷹在吃著我的肉。不錯,我曾從天上偷得火種,并把它作為一份嫁妝送給法蘭西:火種已經回到原來的地方——我卻留下來了……”[12]161萊蒙托夫深處于沙皇尼古拉一世的暴虐統(tǒng)治中,因而他尤其珍視拿破侖對法國大革命成果的維護。
法國大革命宣揚的自由平等、反封建專制思想通過拿破侖“遠征”俄國,最先撼動俄國貴族進步青年的內心。涅奇金娜提出,十二月黨人在歐洲國家立憲機構中獲得可供思考的精神資源,開始反思俄國落后的農奴制生活方式。[13]161825年12月14日,十二月黨人發(fā)動了反沙皇專制制度的起義,即十二月黨人起義。十二月黨人對普希金、萊蒙托夫都有深遠的影響。
1830年法國七月革命爆發(fā),波旁王朝被推翻。萊蒙托夫在該年不僅創(chuàng)作了4首拿破侖組詩,也創(chuàng)作了《預言》 《七月十日(一八三〇年)》《一八三〇年七月三十日(巴黎)》《諾夫哥羅德》、長詩《最后一個自由之子》等為法國七月革命呼號、為國內反專制斗爭吶喊的詩歌。
《預言》中詩人大膽預言沙皇黑暗統(tǒng)治將被強有力如拿破侖一般的人物推翻?!镀咴率眨ㄒ话巳柲辏分腥R蒙托夫以七月革命為契機,為波蘭、阿爾巴尼亞民族爭取民族解放、國家獨立、反對君主專制制度的運動吶喊呼號?!兑话巳柲昶咴氯眨ò屠瑁分兴云咴赂锩髠}皇出逃的查理十世影射“沙皇”,詩人相信暴君終將償還人民血債,歷史罪人終將受到公正裁決,自由的旗幟終將迎風飄展?!吨Z夫哥羅德》中洋溢著反暴政思想,諾夫哥羅德是十二月黨人心中使暴君顫栗、象征自由的沃土。長詩《最后一個自由之子》通過英雄為自由獻身的傳說頌揚十二月黨人為自由犧牲的事跡。
萊蒙托夫的拿破侖組詩還受到個人境遇的影響。顧蘊璞先生提出,萊蒙托夫是沙皇尼古拉一世和俄國上流社會的叛逆者,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大都貫穿著惡魔這一主導形象,洋溢著叛逆這一“萊蒙托夫原素”(別林斯基語)。[9]19十二月黨人起義與普加喬夫農民起義,拿破侖、法國大革命與七月革命,各民族解放運動與叛逆的惡魔形象都是萊蒙托夫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它們都浸透著詩人反農奴制、反專制、反侵略的思想,并與盧梭、孟德斯鳩、狄德羅的啟蒙思想一同匯入萊蒙托夫的詩歌。涅奇金娜認為,西歐人人生而平等、一切封建特權必須消滅的思想加速了俄國解放思想的發(fā)展,它們共同對抗天賦君王恣意宰割臣民特權的謬論。并且人的理智和正確教育至高無上的思想與封建宗教、神秘主義、迷信展開了搏斗。[13]15啟蒙思想使萊蒙托夫筆下的拿破侖形象富于烏托邦色彩。
總之,萊蒙托夫在審視與想象“他者”——拿破侖時,也對俄國進行審視與反思。詩歌中的拿破侖形象融合了主觀與客觀、情感與思想。他意在以此表達自己向往的自由、平等、民主的社會范式,它是注視者——萊蒙托夫在文化、歷史、個人語境下與被注視者——拿破侖、法蘭西文化交流互動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