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油畫的美學特征探討

楊禮浪

(宜春學院 美術與設計學院，江西 宜春 336000)

“意象”一詞在辭海中指的是主觀情意和外在物象相融合的心像。在這里“意”說的是人的主觀情意，“象”亦有形象、物象的意思。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意象更多的則是特指客觀物象經(jīng)過創(chuàng)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形象 ，理解的“意”和想象的“象”的結合。自油畫作為一種外來的藝術形式傳入中國以來，幾代的中國油畫家都在反復的思索著一個如何在保留油畫特性的基礎上而賦予其中國本土特色，這期間經(jīng)過諸多老一輩油畫家的不斷探索和實踐，總結出了一條將“意象”的中國古典美學思想融于油畫創(chuàng)作的有益途徑。目前，意象油畫創(chuàng)作方興未興，它的理論構架也日益成熟，意象油畫語言東方圖示的建立，既是世界油畫語言圖示的新樣式，也是我們文化發(fā)展自信的表現(xiàn)。通過對意象油畫的研究和探索不僅可以豐富當前油畫創(chuàng)作的語言樣式和精神空間，還能為東方現(xiàn)代油畫藝術理論創(chuàng)建出一個有益的交流平臺。本文將從“意象”的緣起意象油畫與寫意的關聯(lián)及意象油畫的美學特征等三方面就意象油畫的美學特征做個簡單的探討。

一、源于中國古典美學的“意象”說

“意象”是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命題，最早可追溯到西周至兩漢時期，在《易傳﹒系辭》中作者就提出了“易者，象也，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的相關論斷，雖然這里所說的“象”更多可能是指卦象，但其間也包括有形象的意思。[1]“立象是為了盡意”，“立象”是盡意的理想手段?！耙狻痹凇吨芤住防飳嶋H上有“無窮盡之意”，“立象”而“盡意”帶有“象”有盡而“意”無窮的意思。它的這一思想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性質(zhì)頗有相通之處。至魏晉時，著名玄學家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說，“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這就是說“意”唯有借諸“象”和“言”才能予以傳達，“象”只是傳達“意”的一種手段和媒介。如果一旦能傳達心中之“意”，則不應完全執(zhí)著于“象”，也只有超越客觀之“象”才有可能真正體悟心中之“象”。這一論述為后人在藝術創(chuàng)中正確把握“象”和“意”的關系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借鑒和思考的途徑。

在中國古典美學史上，“意象”作為第一個被統(tǒng)一觀念使用的詞匯最早出現(xiàn)在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中 ：“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千斤”。他這里所提到的意象，個人以為其內(nèi)涵，至少包括以下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其一指任何一件藝術作品的產(chǎn)生都包括了藝術家的主體情思與客體的相契與交融；其二肯定了“象”和“意”的差異，象只是手段，得意則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目的。劉勰強調(diào)“意象”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對后世的美術思想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劉勰關于“意象”的論述之后，后世把他的觀點運用于繪畫并作了進一步具體深入探討的，則以宋人郭若虛和清人劉熙載為代表。宋代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張璪》中認為 ：“唐張璪員外畫山水松石名垂于世，尤于畫松，特出意象，能手握雙管，一時齊下，一為生枝，一為枯干。勢凌風雨，氣傲煙霞?！眲⑽踺d在《藝概》中認為“畫之意象變化”不可勝窮，約之，不出“神、能、逸、妙四品而已”。他們兩人在這里提到的意象除了包涵有劉勰關于對意象的論述涵意之外，還特指藝術創(chuàng)作中作者獨具匠心的藝術手段所熔鑄生成的情景交融、虛實統(tǒng)一、意味深長、超越審美客體身心的物我貫通的藝術境界。

總體而言，中國藝術的意象審美，是一種沉積了的中華民族的文化心態(tài)。它之所以能在中國古典美學史上受到如此多的美學家的重視，有著其必然的原因，因為它反映的是我們中華民族在審美和藝術領域獨特的審美特質(zhì)：不以表現(xiàn)對象的自然屬性為目的，講究得意寫形，澄懷味像，重意境的發(fā)生和詩意的傳達，借客觀的物抒主觀的情，再觀與表現(xiàn)一體而重于表現(xiàn)。意象油畫正是受這一文化語境的影響，它表現(xiàn)的是中國文化精神影響下的本土藝術風貌，彰顯的是中國文化精神特質(zhì)。

二、意象油畫與寫意畫的關系

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寫意性始于唐代，現(xiàn)在形成的共識是，把唐代大詩人王維看成是“文人畫”(寫意)的開山鼻祖。王維之所以能夠受到后人的青睞，一方面是他本人工詩善畫，另一方面王維將意境學融進了山水畫，他強調(diào)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藝術追求，使他的畫具有意境、畫境、詩境融為一體的藝術特點。[2]寫意畫至宋初已初具規(guī)模，盡管宋代主導畫壇主流的是以強調(diào)“理性”精神為主的宮廷藝術，但在這種畫風盛行之下也催生了一批其有野逸和反叛精神的藝術家。這其中尤以南宋畫家梁楷為代表。在他創(chuàng)作的《潑墨仙人圖》中，濕筆飽蘸濃墨，自上而下大刀闊斧率性揮灑，不過幾筆，仙人寬衣慵體，諧趣可愛的精神已經(jīng)恍如眼前。他的這幅作品被明代的寫意大家徐渭，清代的八大等人奉若圣明，今天的寫意人物畫就筆墨的書寫性來說無出左右。

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寫意精神深深影響著近代和現(xiàn)代的油畫家。上個世紀初，一批批中國青年畫家漂洋過海到西方學習西洋藝術。在不斷學習的過程中，他們發(fā)現(xiàn)越是和西方藝術靠的越近，越能感受到自己母體文化的寶貴。于是他們充分利用和借鑒了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寫意性”——借助寫意畫中率性而為的線條、層次豐富的筆墨韻味、簡潔明快的平面感，以達到追求繪畫意境表現(xiàn)的效果。毫無疑問，這種有益的借鑒大大拓展了油畫語言潛在表現(xiàn)的可能性，在當時的畫壇，也為油畫在本土化的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探索性思路。

油畫的寫意性與意象油畫兩者都強調(diào)“意”，雖然從繪畫的審美角度而言兩者有許多共同之處，但意象油畫與寫意畫在精神屬性上還是有區(qū)別的。一般來說，意象油畫重意境，倡意趣，強調(diào)對客觀物象作意象性的成變實性的呈構與表現(xiàn)。而寫意畫則是通過書法般的用筆和簡練的筆觸“寫”出物象的形神，表達主體的“意”。某種意義上，寫意畫(包括寫意油畫和國畫)更多的是特指一種表現(xiàn)形式或繪畫樣式，它是以寫實為基礎，以抽象的構架為依據(jù)，表達一種“意”。這里的“意”就是意思，就是意義，就是意向，就是構思。而意象油畫則是一種理念?！耙庀笥彤嫛钡母拍铍m然具有濃郁的民族色彩，但所指范圍卻又不完全受民族主義局限，它可以涵蓋所有的非寫實或者非具象性的油畫創(chuàng)作形態(tài)，在創(chuàng)作觀念上追求“身與事接而境生，境與身接而情生”的審美品格，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通過提煉對審美客體的直覺感悟，達到“以意構境，以意造境，以意生色”的天人合一的狀態(tài)。

三、意象油畫的美學特征

意象油畫圖式的建立是中國幾代油畫人在吸收中國古典美學“意象”說的基礎上，通過對西方繪畫的吸收會通之后形成的獨具東方特色的語言圖式，它既非一個簡單的藝術風格或樣式，更非簡單的用油彩的工具材料去畫中國畫，它傳承的是中國文化精神和民族審美的心理，是油畫傳入中國后的客觀發(fā)展。我們通過對近代具有典型性畫家如林鳳眠、吳冠中、趙無極等人作品的研究和梳理，大致可以歸納出其基本的美學追求，下面本人將就這些方面談些自己的拙略見解。

1.強調(diào)情理交至，以情為主。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情與情性、性靈、作者的文體感情或意識等概念相通，理則與“道”理、客觀現(xiàn)實等概念相交錯。[2]意象油畫強調(diào)主觀情的作用，但并不否定現(xiàn)實生活，這樣既避免了作品淪為簡單情欲的無理宣泄，也避免了作品流于枯燥乏味的概念和套路。當然我們這里強調(diào)的情并不是無病呻吟的自作多情，它應該是依賴于對自我的認識和表現(xiàn)，特別是對人的自我意識的具體把握。這種把握是通過人的外在行為，延伸至內(nèi)在心靈，從物理世界深入到心理世界的一種真情流入。推崇真情與強調(diào)情感的真實性和真摯性，是意象油畫創(chuàng)作的靈魂和生命。在中國古代繪畫史上，重“情”輕“理”的例子也屢見不鮮，如歷史上文人畫的南北二派都以表現(xiàn)主觀情感為主。他們筆下的自然山水與實際的自然山水有著極大的差別，他們描繪的心中山水，往往帶有畫家極強的主觀情思和審美情趣，這點與西方傳統(tǒng)的繪畫大相徑庭。西方畫家采取焦點透視法面對自然景物真實反映，而中國的文人畫則遵行著一條如唐代畫家張璪所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心得，既要觀察客觀的自然山水，更要體驗畫家的內(nèi)心世界，強調(diào)把畫家的主觀情懷和自然山水的精髓交融滲透，從而通過對自然景物的描繪，實觀畫家的主觀情懷。意象油畫很好地吸收了這點，它在畫面上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往往不受時空的限制，帶有很強的主觀隨意性。某些畫面看似“無理”的部分反而使得整張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有意無意、若有若無、兼容并蓄的不可言述之美。

2.重氣韻,而不完全拘于形式。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氣”指的是自然宇宙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韻”則指事物具有的某種情態(tài)。[1]南朝畫家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把“氣韻生動”置于之法之首。他這里提到的“氣韻”則是更多的特指審美對象內(nèi)在生命力呈現(xiàn)出來的具有韻律的形態(tài)。重“氣韻”是意象油畫家追求的一個重要主旨，因為它既包含了畫面中作者對審美對象音韻之美的把握，更包含畫家筆下的線條、色彩具有音韻之美的基本要求。畫面中審美主客體之“氣”交融合一，作者借助節(jié)奏、韻律變化的明暗、色彩線條等造型手段，將審美客體生動表現(xiàn)于畫面。著名旅法畫家朱德群的作品，在這點上就是一個典型的范例。他的繪畫，色彩絢麗，光影迷離，在引人走進一個超越了客觀美體的意象世界中富有書法韻味的點線，恣意揮灑，氣韻雄渾，畫家的激情仿佛附和著宇宙洪荒的原始節(jié)奏而跌宕起伏。著名畫家吳冠中先生評論他的畫時曾說 ：“他的每幅畫都是運動的和聲，作者將他運動的節(jié)奏之美，統(tǒng)一在和諧的色調(diào)之中，讓人隔著水晶看狂舞而聽不到一絲的噪音，粗狂的力融于寧靜的美?！盵3]“氣韻”生動是意象油畫的一個重要特質(zhì)，作為造型藝術的繪畫，形的處理又是關乎其是否具有“氣韻”之美的重要尺標，在意象油畫中對“形”的處理往往是以不同于模擬或?qū)憣嵉奶厥馓幚?包括變形在內(nèi))，畫家在造型時往往“取之象外”，不斷突破既有的視覺形象的限制，以不似之似為真似，不完全拘于自然形象的立體感、透視感和光色變化，而把“意”提高到首要位置，全力溝通對象與本性之“道”(氣)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盡可能使畫面達到有限與無限的統(tǒng)一，以至促成“氣韻”生動的藝術形象的生發(fā)。

3.在藝術作品中追求空靈的審美取向。近代美學家宗白華先生認為 ：“空靈是指意境包含的那個靈的空間，這個空間是畫家靈想之所獨辟的有靈氣往來其間的有機的審美心理場。[4]”空靈是中國人宇宙意識和生命情調(diào)的詩化，表觀在意境里便是一種空間之美。“追求空靈，含蓄的藝術效果”，也是意象油畫重要的審美取向。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里所說的“空”并非指無或沒有，它更多的指的是畫面“筆墨的不及之處”亦即“紙素之白”。在中國畫論中“有計白當黑”之說，要求筆墨不及處的“紙素之白”經(jīng)作者之手，成為畫中之白，從而使作品“靈氣往來”“空兮靈兮元氣絪缊”。同樣，意象油畫作品中的留白，也不是有待填充的背景或圖式，而是有意義的空間建構。因此，我們所說的“空靈”并非空無一物，而是置無窮的景和意閃爍其間，層層輝映，形成一種含蓄無盡的剔透玲瓏之美，它使面面飄忽可感卻又望不可及，情景宛然在目但主旨卻若明若隱，神韻可以意念卻無法用言語盡述?？傊?，意象油畫正是由于具有“空靈、含蓄”的美學特性，才給人以有“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之感，引人以無盡的遐想。

4.注重吸收西方現(xiàn)代藝術中的形式美因素。形式美在繪畫作品中指的是各種感性形成因素(色彩、線、形體、明暗)的有規(guī)律組合所顯現(xiàn)出來的審美特性。貝爾認為“一切視覺藝術都必須具有某種共同性質(zhì)，沒有它藝術就不成其為藝術”。在畫面中組織有序的“有意味的形式”就如一件作品好的驅(qū)殼，正如黑格爾所言 ：“遇到一件藝術品，我們首先見到的是它直接呈現(xiàn)給我們的東西，然后再追求它的意蘊或內(nèi)容?！盵5](黑格爾《美學》第一卷24-25頁)。西方油畫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發(fā)展后，至印象派后期始逐步打破了對直觀世界的描繪，他們在畫面重新建立了一個為符合自我內(nèi)心需求而編排的心象世界。被譽為“西方現(xiàn)代藝術之父”的塞尚，他改變了觀看物象的方法之后，從古典油畫和西方傳統(tǒng)藝術中看到了具有抽象意義的幾何形式，并把它們應用于他看到的具象物體的解構當中，形成了一種既強調(diào)形式感也看重色彩感的一種全新的視覺形式。這種不再注重對客觀事物的模仿而是注入畫家主觀解釋的永恒性的形體和堅實的結構對后世的油畫家影響極大。意象油畫通過全面涉足、借用轉換西方視覺領域里基于科學和理性上建立的圖式經(jīng)驗，尤其是通過對構圖中的黑白灰和色彩的節(jié)奏、造型當中的曲直方圓、色層當中的厚薄等基本油畫語言的學習和借鑒，為意象油畫視覺的純粹性注入了相對獨立和穩(wěn)定的形式要素，也正因此才使得意象油畫在保持內(nèi)在核心是中國文化精神的前提下做到了兼容并蓄。

近百年來，自中國人引入西方的油畫語言樣式后，苦苦探索的油畫民族化的歷程一直相當曲折、有限。面對全球不同文化的交匯，交融日益復雜的今天如何在我們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中尋找文化感悟與思路，并建立起自己的藝術圖式既迫切也必要。意象油畫通過把油畫的媒介與我國傳統(tǒng)哲學和美學思想相融、相匯的方式為現(xiàn)代油畫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廣闊的獨具中國特色的發(fā)展思路。它的出現(xiàn)在世界油畫史上有著重要的意義；它是油畫語系背倚東方文化背景下的自我完善，顯現(xiàn)的是中國文化精神影響下的本土油畫風貌，彰顯的是我國的文化精神，展現(xiàn)的是民族審美意識。本質(zhì)上意象油畫的視角深刻而廣泛，當我們一再強調(diào)要注重挖掘油畫的思想內(nèi)涵時，意象油畫的出現(xiàn)無疑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研究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