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浩翔 謝宏維
(江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南昌330022)
鮮明的時代性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方志的重要特征之一,隨著時代變化,地方志內容與形式也隨之變化以適應社會發(fā)展的需要[1]倉修良.方志學通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P27)。對同一人物記載的變化是地方志時代性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方志中對于重要人物的褒貶評價往往直接反映國家或地方的政治觀念[2]尹慧瓊,謝宏維.史志編纂與地方話語權爭奪——以宋至清代對盧光稠的記載為例.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2).。清代不同時期所修地方志中對于南明人物的記載往往有所不同,這一現(xiàn)象與所記載人物是否得到清政府的官方認同存在密切關系。本文以清代歷修四部《廣西通志》對南明忠烈瞿式耜、張同敞的記載為例,試圖揭示清代方志編纂過程中國家認同的體現(xiàn)。
瞿式耜,江蘇常熟人,南明重臣。崇禎十七年(1644)明朝滅亡后,瞿式耜繼續(xù)輔佐南明福王政權,受命巡撫廣西。清軍攻破南京后,瞿式耜聯(lián)合丁魁楚、何騰蛟等重臣擁立桂王登基,建立永歷政權,繼續(xù)抗擊清軍,并取得了三次桂林保衛(wèi)戰(zhàn)的勝利,史稱“桂林三捷”。張同敞,湖廣江陵人,萬歷首輔張居正之曾孫,與瞿式耜共同輔佐桂王政權。順治七年(1650),清軍攻破桂林城后,瞿、張二人拒不屈服,其后為清軍殺害。二人的忠義事跡一直流傳至今,人們將二人合稱為“瞿張二公”。
康熙《廣西通志》修成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由時任廣西巡撫的郝浴負責總修??滴醵?,禮部奉旨檄催天下,各省通志限三個月完成[1]王德恒.中國方志學.大象出版社,2009.(P113)。編纂者之一的黃元驥在序文中也交代了志書修纂的緣由:“今上御極之二十有一年,滇黔勘定,禮樂肇興,爰命天下郡縣纂修各志以聞。于是進粵之諸執(zhí)事,搜羅討論,越數(shù)閱月而告成?!盵2](清)郝浴.廣西通志·序.日本東京大學圖書館藏近衛(wèi)本.可見康熙《廣西通志》的修纂是在清廷的號召之下進行的,此時“三藩之亂”已基本平定,朝廷希望通過修志活動宣揚國家一統(tǒng)。在如此背景之下修纂的一部志書必然會有其特定的時代特征。
在康熙《廣西通志》中記載歷代官員的傳記有兩個,一為《秩官志》,一為《名宦志》。修志者在康熙《廣西通志·凡例》中寫道:“秩官必上溯秦漢以迄今,茲者以古諸侯之國而吏治焉,所系匪輕,而在西徼為更重,鑒古垂憲,故書之不厭詳也。”因此《秩官志》是對自秦漢以來廣西歷代官員的記載,凡是在廣西任官者即可入志?!斗怖分袑τ凇睹轮尽返脑O置寫道:“名宦崇祀者,代不數(shù)人,其宦跡昭著者所在都有,雖代遠人湮必合為一書,彰功德也?!盵3](清)郝浴.廣西通志·凡例.日本東京大學圖書館藏近衛(wèi)本.可見《名宦志》的入志需要一定的條件,非“宦跡昭著”者不得入志,因此“代不數(shù)人”。
瞿式耜僅僅被列入了《秩官志》之中,其記載為:
瞿式耜,江南常熟人,崇禎十八年以僉都御史任[4](清)郝浴.廣西通志(卷八).秩官.日本東京大學圖書館藏近衛(wèi)本.。
客觀來說,作為桂王永歷政權最為倚仗的大臣,瞿式耜應當可稱得上“宦跡昭著”這四個字,而這位聲名顯赫的大臣卻未被列入《名宦志》中,似乎有失公允。
張同敞雖然被列入了《名宦志》之中,但對其事跡的記載卻有失重點。其記載如下:
張同敞,號別山,湖廣江陵人。萬歷首輔張居正之曾孫也。生平慷慨,負義氣,好吟詠。崇禎間追恤江陵相業(yè),復其官,蔭敞中書舍人。是時朝政紊亂,敞痛哭陳言,為忌者所中,遂掛冠歸。后授兵部侍郎,與巡撫瞿式耜加尚書留守桂林。每慨然曰:“丈夫茍可以報國,何惜此七尺軀為!”諸鎮(zhèn)將憚其風采,不敢以文士輕之。庚寅定藩平粵,敞不屈死之[5](清)郝浴.廣西通志(卷二十六).名宦.日本東京大學圖書館藏近衛(wèi)本.。
顯而易見的是,上述記載對于張同敞的忠義之舉有所隱晦。對于張同敞拒不降清、舍身成仁等事跡選擇了避而不談,僅用“不屈死之”四字一筆帶過。
那么究竟什么樣的明朝舊臣才能為康熙《廣西通志》的修志者所青睞,進而入選《名宦志》呢?我們結合《廣西通志》對其他于崇禎年間在廣西任職官員的記載或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崇禎年間在廣西任職并入選《名宦志》的官員包括張同敞在內共有9位。下面列舉四位明臣的列傳如下:
林贄,福建人,崇禎十年歷本省左布政擢都御史巡撫。時值楚寇數(shù)萬入境圍全州,人情震動,公靜鎮(zhèn)省城,修練固圉,檄狼兵廖奇等數(shù)千赴全授密計破之,寇去,全賴以安,獻寇(指張獻忠)不敢窺粵皆公守功也。
汪德元,歙縣人,領歲薦。崇禎十六年知蒼梧縣。省刑罰,絕苞苴,愛民嘗憂形于色。時楚三藩避寇入梧,德元調護禮敬備。至衛(wèi)兵驕悍則挺身捍御,禁其暴虐。賀縣土寇起,郡戒嚴,參戎出師防御境上,元往來饋運糧餉,撫循百姓,賊撲滅,城中乃安。以忤當?shù)?,罷官去梧,人德之。
朱國玘,浙江嚴州人,崇禎間任思恩知府。致治保民,卓有濟世才。十六年隆安土賊馬日仙以妖術惑眾,自稱齊天大王,建元太平,橫肆猖獗。本年四月日仙率眾犯思恩,四野流離,人心惶懼。玘乃畫計入神,分遣官兵,奇正互用,一戰(zhàn)而擒日仙,余氛悉行掃蕩,民賴以安,薦紳士感其恩,刻碑頌其功。
董克正,合州人,崇禎間知陸川。時際風鶴,且兼饑洊,公勸課農(nóng)桑,倡孝弟,署北流興業(yè)兩縣,剿賊有功,三邑士民均沾利賴,升湖廣辰州同知[1](清)郝浴.廣西通志(卷二十六).名宦.日本東京大學圖書館藏近衛(wèi)本.。
從以上列傳中可以看出,《名宦傳》所載的崇禎年間的明朝官員有一些相同的特點。入傳官員都對地方治理有所貢獻,或抵御張獻忠部的進攻,或平定了土賊作亂,但絕對沒有抵抗清軍的事跡。有可能入傳官員確實未對清軍進行抵抗,也有可能修志者對于其抗清事跡有所隱晦。
由于康熙《廣西通志》修纂之時,正值“三藩之亂”剛剛平定,統(tǒng)治者希望的是通過修志來宣傳“大一統(tǒng)”的觀念,如若對于南明舊臣抗清的事跡加以大力宣傳,非但不能實現(xiàn)通過修志加強思想控制的目的,反而可能重新引發(fā)地方政局的動蕩。
雍正年間共修纂了兩部《廣西通志》,一部由巡撫李紱修纂,成書于雍正四年(1726);一部由巡撫金鉷修纂,成書于雍正十一年。但李紱所修《廣西通志》(以下簡稱《李志》)已于雍正六年被朝廷下令焚毀,因此只有金鉷所修《廣西通志》流傳至今,因此現(xiàn)今所說雍正《廣西通志》指的是雍正十一年金鉷所修的《廣西通志》。
《李志》被焚毀主要原因是李紱觸怒了雍正皇帝。雍正四年(1726),李紱與時任浙江道御史的謝濟世揭發(fā)河南巡撫田文鏡貪虐不法,謝濟世是廣西全州人,而李紱曾任廣西巡撫,雍正認為二人結黨構陷朝廷大臣,將二人下獄[2]鐘文典主編.廣西通史(第一卷).廣西人民出版社,1999.(P491)。雍正六年,皇帝對《李志》諭令斥責:“即如李紱修《廣西通志》,率意徇情,瞻顧桑梓,將江西仕粵之人,不論優(yōu)劣,概行濫入,遠近之人,皆傳為笑談。如此志書,豈堪垂世。著各省督撫,將本省通志,重加修葺。”此外,雍正還在諭旨中強調了選錄人物的重要性,他說道:“朕惟志書與史傳相表里,其登載一代名宦人物,較之山川風土尤為緊要,必詳細確查,慎重采錄。”[3](清)允祿等編.世宗憲皇帝上諭內閣(卷75).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雍正《廣西通志》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重新修纂的。
或許“率意徇情,瞻顧桑梓”等詞只是雍正皇帝下令焚毀《李志》的借口,但是作為重修者的金鉷,必須對于人物的記載慎之又慎。因此,雍正《廣西通志·凡例》中寫道:“舊志名宦頗無選擇,其失也;濫或全錄本傳,或節(jié)錄數(shù)行,均于粵西了無干涉,其失也。蕪今嚴于去取,辭有簡而事必核,非刻薄先賢,正以征信來哲?!盵4](清)金鉷.廣西通志·凡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雍正《廣西通志》中記載歷代官員的條目同為《秩官》和《名宦》,但瞿式耜、張同敞二人均未能進入《名宦》一目。修志者仍是將瞿式耜列入了卷五十三《秩官》中,并附上一句簡短記載:“瞿式耜,常熟人,崇禎十七年以僉都御史任。”[5](清)金鉷.廣西通志(卷五十三).秩官·明.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與康熙《廣西通志》中的記載情況完全相同。而原本在康熙《廣西通志》中入選《名宦志》的張同敞,在雍正《廣西通志》中竟并未單獨列傳。或許雍正《廣西通志》的修志者認為康熙《廣西通志》中將張同敞列入《名宦》一目中欠妥,將其從中刪除,并且也未將其再歸入《秩官》一目中。
縱觀整部雍正《廣西通志》,關于瞿、張二人的忠義事跡只能見于《藝文志》中所收錄的清人謝良琦所作《前明死事五人傳》一文[6](清)金鉷.廣西通志(卷一百八).藝文·國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反觀殺害瞿、張二人的明朝降將孔有德則被列為了卷六十九《名宦》中的第一人,并且其攻破桂林、擒殺瞿張二人的事跡被作為其主要功績進行了記載:
孔有德,性忠勇,有謀略。本朝定鼎初隨征,累功晉封定南王。順治六年,統(tǒng)師下粵西,敗朱由榔所置守將于全州,七年入嚴關,偽兵將多潰乞降。乘勝破桂林,獲留守瞿式耜、督師張同敞,殺之[7](清)金鉷.廣西通志(卷六十九).名宦·明.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綜上所述,康熙、雍正年間所修的兩部《廣西通志》中,瞿、張二人的忠義事跡并未得到彰顯,相反修志者還對其進行了刻意的隱晦,其根本目的在于通過修志加強思想控制,宣揚“大一統(tǒng)”的觀念。
乾隆年間,清政府陸續(xù)平定了準葛爾部、大小和卓木、大小金川等叛亂,鞏固了西北、西南邊疆地區(qū)的統(tǒng)治。隨著國運昌盛,四海升平,乾隆皇帝開始日益重視推行“文治”,即以思想控制為核心的文化建設,整個乾隆朝也以“文治之極隆”著稱[1]高翔.近代的初署:18世紀中國觀念變遷與社會發(fā)展.故宮出版社,2013.(P52)。
推行“文治”的重要方式之一就是對前明舊臣的忠義事跡予以旌表。乾隆四十年(1775)十一月,乾隆皇帝頒布諭旨:
崇獎忠貞,所以風勵臣節(jié)。然自昔累朝嬗代,凡勝國死事之臣,罕有錄予易名者。惟我世祖章皇帝定鼎之初,于崇禎末殉難之大學士范景文等二十人,特恩賜謚,仰見圣度如天。軫遺忠,寔為亙古曠典,第當時僅征據(jù)傳聞,未暇遍為搜訪,故得邀表章者止有此數(shù),迨久而遺事漸彰,復經(jīng)論定,今《明史》所載可按而知也[2]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上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可見乾隆皇帝認為應當對于忠貞之士予以崇獎,進而“風勵臣節(jié)”。但清朝定鼎之初,由于未能詳細查訪,僅僅依據(jù)傳聞對明朝殉節(jié)之士20人賜予了謚號,現(xiàn)今應當根據(jù)《明史》等史書的記載對更多的忠貞之士予以旌表。
于是乾隆四十一年(1776)正月,乾隆皇帝再次頒布諭旨:“前以明季殉節(jié)諸臣各為其主,義烈可嘉,自宜查明賜謚。因命大學士、九卿、京堂、翰詹、科道等集議奏聞,冀以褒闡忠良,風示來世?!盵2]由于乾隆皇帝的大力倡導,一場規(guī)模龐大的對前明忠烈的大旌表開始了。
經(jīng)過朝臣們的討論,確定了如下旌表對象:
凡立身始末卓然可傳,而又取義成仁、支拄名教者,各予專謚,共三十三人。若平生無大表見,而慷慨致命、矢死靡他者,匯為通謚:其較著者曰“忠烈”,共一百二十四人;曰“忠節(jié)”共一百二十二人;其次曰“烈愍”共三百七十七人;曰“節(jié)愍”共八百八十二人。至于微官末秩、諸生韋布及山樵市隱,名姓無征,不能一一議謚者,并祀于所在忠義祠,共二千二百四十九人。如楊維垣等失身閹黨,一死僅足自贖者,則不濫登焉[3]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提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瞿式耜、張同敞二人,作為南明舊臣中堅貞不屈、舍身成仁的典范,成為了此次大旌表的對象。瞿式耜被列為了旌表人員的第一檔,被授予了專謚“忠宣”,其評價為:
武英殿大學士兼吏、兵二部尚書、桂林留守、桂臨伯瞿式耜,常熟人,崇禎中為給事中,搏擊權豪,論事切直。福王時為廣西巡撫,定亂有功,迎立桂王,力保危疆,支持數(shù)載,大兵破桂林被執(zhí),不屈死。(見明史及輯覽)瞿式耜定議:立君竭誠,奉上義,全忠孝,節(jié)貫存亡,今謚“忠宣”[4]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卷一).專謚諸臣.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被授予專謚的33人當中,大多為不屈而死的南明忠烈,例如史可法、何騰蛟、陳子壯等南明重臣赫然在列。
張同敞則被列為了旌表人員的第二檔,被授予了通謚“忠烈”。其評價為:
總督各路兵馬、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張同敞,江陵人,大學士居正曾孫??偠杰妱?,毎戰(zhàn)輒為諸將先,大兵至桂林被執(zhí)。諭降不從,整衣冠就刃,顏色不變而死(見明史)[1]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卷二).通謚忠烈諸臣.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乾隆皇帝不僅對前明忠烈予以大規(guī)模的旌表,并且對于兼事明清兩朝的前明降臣進行了譏貶。他說道:“若而人者(指貳臣),皆以勝國臣僚,乃遭際時艱,不能為其主臨危受命,輒復畏死幸生,靦顏降附,豈得復謂之完人?”于是下令,“于國史內另立《貳臣傳》一門,將諸臣仕明及仕本朝各事跡據(jù)實直書,使不能纖微隱飾。”[2]清高宗實錄(卷1022).清實錄(第21冊).中華書局,1986.(P694)
不僅如此,乾隆皇帝還對《貳臣傳》的入傳人員做出要求,一些只知茍且偷安,反復無常的降臣均不得入傳。他在諭旨中說道:
若薛所蘊、張忻、嚴自明諸人,或先經(jīng)從賊復降本朝,或已經(jīng)歸順又叛從吳、耿、尚三逆,進退無據(jù),惟知嗜利偷生,罔顧大義,不足齒于人類。此外如馮銓、龔鼎孳、金之俊等,其行跡亦與薛所蘊等相仿,皆靦顏無恥為清論所不容。而錢謙益之流,既經(jīng)臣事本朝,復敢肆行誹謗,其居心行事,尤不可問,非李永芳、洪承疇諸人歸順后曾著勞績者可比。若為之立傳,其何以勵臣節(jié)而示來茲?國史為天下大公是非,筆削法戒懔然,豈可稍容假借?所有《貳臣傳》甲乙編內,如馮銓、龔鼎孳、薛所蘊、錢謙益等者,著該管總裁詳細查明,概行奏聞撤去,不必立傳[3]王先謙.東華續(xù)錄·乾隆一百九.清光緒十年長沙王氏刻本.。
乾隆皇帝對于南明忠烈與前明降臣的一褒一貶,其根本目的是為了弘揚教化,推崇忠孝節(jié)義之風,進而實現(xiàn)“文治”。這一舉措使得社會觀念發(fā)生了根本轉變,人們對于明清之際諸多人物的評價也隨之變化。
繼乾隆四十一年(1776)國家對瞿式耜、張同敞等南明忠烈進行大旌表之后,瞿、張二人的事跡繼續(xù)得到宣揚。道光二十年(1840),時任廣西巡撫的梁章鉅在桂林疊彩山麓為瞿、張二人立碑,上寫“常熟瞿忠宣江陵張忠烈二公成仁處”,并落款“道光庚子撫粵使者梁章鉅立石”[4]石碑見于今桂林疊彩山.,對二人的事跡再次進行了認可與弘揚。道光二十五年,汪有典在其著作《前明忠義別傳》中,將瞿、張二人并列為一傳,對其生平事跡進行了詳細記載,并對二人給予高度評價[5](清)汪有典.前明忠義別傳(卷二十七).瞿式耜傳(張同敞附).清道光二十五年墨花齋刻本.。乾隆中期國家對瞿式耜、張同敞的官方認同使得二人在此后修纂的地方志中的形象為之一變。
嘉慶《廣西通志》由時任廣西巡撫的謝啟昆主持編纂,修成于嘉慶六年(1801),次年刊刻。嘉慶《廣西通志》在體例上多有創(chuàng)新,被梁啟超譽為“省志楷?!?,并稱“修志為著述大業(yè),自蘊山(謝啟昆)始也”[6]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十五講).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三).商務印書館,2011.(P361)。嘉慶《廣西通志》設《宦績錄》一目專門記載歷代官員,瞿式耜與張同敞均列入了《宦績錄》之中,《張同敞傳》緊隨《瞿式耜傳》之后。
《瞿式耜傳》中關于瞿式耜的記載可以說非常詳盡,其篇幅達到2000余字,遠遠長于其他列傳。傳記記載崇禎十七年(1644)之后,瞿式耜為抗擊清軍所做的努力,包括平定靖江王叛亂、擁立桂王建立永歷政權,取得“桂林三捷”等主要事跡。關于歷代地方官的記載標準,嘉慶《廣西通志》的《敘例》中寫道:“循吏之列于史,名宦之在于志,其義一也。然史傳必原史要終,著為定論;地志則政績偏端,無妨節(jié)錄?!盵1](清)謝啟昆修.廣西師范大學歷史系點校.廣西通志·敘例.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P11)可見修志者認為,地方志中對于地方官的記載只需側重其政績即可,無需對其生平詳細記錄,只需節(jié)錄即可。然而《瞿式耜傳》中卻對瞿式耜的生平事跡進行了全面記載,由此可見修志者對于瞿式耜的重視。
在《瞿式耜傳》的長篇記載中,最為精彩之處當屬對瞿式耜堅守桂林,與張同敞一起慷慨就義的記載。其記載如下:
(順治)七年正月,南雄破。王懼,走梧州。諸大臣訐時魁等下獄,式耜七疏論救。胡執(zhí)恭之擅封孫可望也,式耜疏請斬之。皆不納。九月,全州破。開國公趙印選居桂林,衛(wèi)國公胡一青守榕江,與寧遠伯王永祚皆懼不出兵,大兵遂入嚴關。十月,一青、永祚入桂林分餉,榕江無戍兵,大兵益深入。十一月五日,式耜檄印選出,不肯行,再趣之,則盡室逃。一青及武陵侯楊國棟、綏寧伯蒲纓、寧武伯馬養(yǎng)麟亦逃去。永祚迎降,城中無一兵。式耜端坐府中,家人亦散。部將戚良勛請式耜上馬速走,式耜堅不聽,叱退之。俄總督張同敞至,誓偕死,乃相對飲酒,一老兵侍。召中軍徐高付以敕印,屬馳送王。是夕,兩人秉燭危坐。黎明,數(shù)騎至。式耜曰:“吾兩人待死久矣”,遂與偕行,至則踞坐于地。諭之降,不聽,幽于民舍。兩人日賦詩倡和,得百余首。至閏十一月十有七日,將就刑,天大雷電,空中震擊者三,遠近稱異,遂與同敞俱死[2](清)謝啟昆修.廣西師范大學歷史系點校.廣西通志(卷二百五十二).宦績錄十二.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P6412-6413)。
上述記載塑造了一個忠貞不屈、慷慨豪邁的英雄形象。當南明永歷政權大廈將傾之際,眾大臣紛紛叛逃之時,瞿式耜依然堅守孤城,與張同敞一起從容赴死,突顯了瞿式耜的英雄氣概,就義時“天大雷電,空中震擊者三,遠近稱異”等文字的渲染,更是增加了瞿式耜的傳奇色彩。嘉慶《廣西通志》中無比生動傳神的瞿式耜,與康熙、雍正年間的兩部《廣西通志》中鮮有提及的瞿式耜形成鮮明對比。
《張同敞傳》中對于張同敞的記載如下:
張同敞,大學士居正曾孫。以大學士瞿式耜薦,擢兵部右侍郎,兼翰林侍讀學士,總督諸路軍務。同敞有文武材,意氣慷慨。每出師,輒躍馬為諸將先?;驍”?,同敞危坐不去,諸將復還戰(zhàn),或取勝。軍中以是服同敞。大將王永祚等久圍永州,大兵赴救,胡一青率眾迎敵,戰(zhàn)敗。同敞馳至全州,檄楊國棟兵策應,乃解去。順治七年,大兵破嚴關,諸將盡棄桂林走。城中虛無人,獨式耜端坐府中。適同敞自靈川至,見式耜。式耜曰:“我為留守,當死此。子無城守責,盍去諸?”同敞正色曰:“昔人恥獨為君子,公顧不許同敞共死乎?”式耜喜,取酒與飲,明燭達旦。侵晨被執(zhí),諭之降,不從。令為僧,亦不從。乃幽之民舍。雖異室,聲息相聞,兩人日賦詩倡和。閱四十余日,整衣冠就刃,顏色不變。既死,同敞尸植立,首墜躍而前者三,人皆辟易[2](P6414)。
相比康熙《廣西通志》,張同敞的形象也更為豐滿,不僅在篇幅上有所增加,更主要的是對于其拒不降清、與瞿式耜一同慷慨就義的事跡也不再隱晦。嘉慶《廣西通志》刻意將瞿張二人的列傳相鄰排列,也可以看出修志者對二人攜手赴死的忠義之舉的認同。
嘉慶《廣西通志》不僅對于瞿式耜、張同敞二人的形象予以了升華,并且將其他此前并未入傳的南明忠烈一并附于二人傳記之后。《瞿式耜傳》之后附上了焦璉、汪暤、龍之虬、楊鐘、梁若衡5人的傳記,《張同敞傳》之后附上了吳炳、嚴起恒、楊鼎和、郭之奇、陳象明、余昆翔6人的傳記[2](P6401)。以上同時入傳的11位南明忠烈均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受到朝廷旌表。
除此之外,嘉慶《廣西通志》還在卷一百四十一《建置略十七·壇廟二》中提到瞿、張二人,其記載為:“雙忠亭,在七星巖葛老橋北。康熙甲午,巡撫陳元龍、提督張朝午建,祀死節(jié)瞿式耜、張同敞。”[1](清)謝啟昆修.廣西師范大學歷史系點校.廣西通志(卷一百四十一).建置略十七·壇廟二.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P4063)值得注意的是雙忠亭的修建時間為康熙甲午年,即康熙五十三年(1714),然而雍正《廣西通志》中卻并未對該亭進行記載,直到修嘉慶《廣西通志》之時才將其列入《壇廟》中。有學者指出,能夠進入地方志《祠廟》體例的祠祀,多是獲得前代或當代朝廷正式“賜額”的官方“正祀”,更多的民間祠祀因缺乏合法性,通常被方志編纂者視為荒誕不經(jīng)的“淫祀”而擯棄不書[2]王群韜.明代江南方志之《祠廟》《寺觀》體例探析.江蘇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3).。由于雍正年間瞿、張二人的祭祀信仰尚未取得國家的認同,因此雍正《廣西通志》編纂之時并未記載雙忠亭,直到乾隆年間瞿張等南明忠烈受到大力旌表之后,雙忠亭才得以載入志書中。
光緒《廣西通志輯要》為道光年間廣西郁林人蘇宗經(jīng)根據(jù)嘉慶《廣西通志》所編,光緒年間又增補道光至光緒年間的史料后,于光緒十六年(1890)刊成??紤]到嘉慶《廣西通志》“卷帙繁重,讀者苦難卒業(yè)”,修纂者認為有必要“輯一簡明本以便參考”[3](清)蘇宗經(jīng)等輯.廣西通志輯要·序.清光緒十六年刊本.,因此光緒《廣西通志輯要》的編纂初衷就在于精簡《謝志》,便于后人閱讀。
光緒《廣西通志輯要》的修志者非常重視對忠義人物的記載,沈秉成在序言中說道:“惟思道、咸以來,群盜如毛,時事遷改,而殉難諸君大節(jié)凜如日月,均不可任其淪佚?!盵3]因此盡管為嘉慶《廣西通志》的輯要,但瞿、張二人的忠義事跡仍然得到了充分彰顯。
光緒《廣西通志輯要》中同樣將二人分別列傳,依然相鄰排列。其具體記載如下:
瞿式耜,字起田,應天常熟人。崇禎十七年,福王立于南京。八月起式耜應天府丞,已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廣西。明年夏南京破,靖江王亨嘉謀僭號,式耜執(zhí)之而告捷于唐王。順治三年九月,唐王敗,式耜與丁魁楚等共立永明王由榔。進式耜吏部右待郎、東閣大學士,明年兼兵部尚書。時由榔遷徙無常,式耜留守桂林,賜劍,便宜從事。三月大兵薄桂林,眾官皆走,式耜與參將焦璉戰(zhàn)守三閱月,會陳邦彥攻廣州,大兵引而東,桂林獲全,封式耜臨桂伯。七年十一月五日,大兵由嚴關直抵桂林,各官或逃或降,城中無一兵,式耜端坐府中,家人亦散。俄總督張同敞至,誓偕死,乃相對飲酒,一老兵侍召中軍徐高付,以敕印屬馳送王。是夕兩人秉燭危坐,黎明數(shù)騎至,式耜曰:“吾兩人待死久矣?!彼炫c偕行,至則踞坐于地。諭之降,不聽。幽于民舍,兩人日賦詩倡和,得百余首。至閏十一月十七日將就刑,天大雷,云空中震擊者三,遂與同敞俱死。本朝乾隆四十一年賜謚“忠宣”[4](清)蘇宗經(jīng)等輯.廣西通志輯要(卷一).省總·官跡.清光緒十六年刊本.。
張同敞,湖廣江陵人,大學士居敬(正)曾孫,以瞿式耜薦擢兵部右侍郎,總督諸路軍務。同敞有文武材,意氣慷慨,每出師輒躍馬為諸將先。本朝順治七年,大兵抵桂林,城中虛無人,獨瞿式耜坐府中。同敞自靈川至,見式耜。式耜曰:“我為留守,當死此。子無城責,盍去諸?”同敞曰:“昔人恥獨為君子,公不許同敞共死乎?”式耜喜,取灑與飲,閑達旦。侵晨執(zhí),諭之降,不從。令為僧亦不從。及幽之,民舍異室,聲息相聞。兩人日賦詩倡和,閱四十余日,衣冠就刃顏色不變。既死,同敞尸直立,首墜躍而前者三人皆辟易。乾隆四十一年賜謚“忠烈”[4]。
作為嘉慶《廣西通志》的輯要,就篇幅而言,《瞿式耜傳》刪減較多,《張同敞傳》同樣有所縮減。但是予以刪減的僅僅是對其生平記載的文字,對于二人最為人稱道的忠義事跡依然做了詳盡的摘錄,志書中依然成功地塑造了二人的忠義形象。此前附于二人傳記之后的焦璉、汪暤、嚴起恒、楊鼎和、郭之奇、陳象明、余昆翔也被列入志書中,并且分別單獨列傳[1](清)蘇宗經(jīng)等輯.廣西通志輯要(卷一).省總·官跡.清光緒十六年刊本.。此外,雙忠亭仍然被記載在了卷三《桂林府》中:“雙忠亭在七星巖葛老橋北,康熙五十三年巡撫陳元龍、提督張朝午建,祀死節(jié)瞿式耜、張同敞?!盵2](清)蘇宗經(jīng)等輯.廣西通志輯要(卷三).桂林府上.清光緒十六年刊本.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得到了國家的官方認同之后,瞿式耜、張同敞二人在《廣西通志》中的形象大為改觀,《瞿式耜傳》更是成為了篇幅最長的一個傳記,二人忠貞不屈、慷慨赴死的忠義事跡得到了充分彰顯。此前未能在康熙《廣西通志》和雍正《廣西通志》列傳的南明忠烈,也能夠在嘉慶《廣西通志》中得以列傳。相反,此前在康熙《廣西通志》中入選《名宦志》的9人中,仍然入選嘉慶《廣西通志》《宦績錄》者僅剩6人,且除張同敞之外,其他人記載都極為簡略。
清代方志編纂對于重要歷史人物的記載相當重視,對于該人物是否列傳以及列傳后如何書寫往往能夠反映國家的政治取向。南明忠烈由于曾經(jīng)對清軍進行過激烈的抵抗,因此成為清代修志者在書寫地方志時需要面對的一個特殊政治群體。從清代歷修《廣西通志》中對于瞿式耜、張同敞等人記載的變化可以看出,清王朝對于南明忠烈的認同有一個長期的過程。順治年間,國家剛剛平定,滿漢之間的民族矛盾十分尖銳,清政府推行了一系列的高壓政策,加強思想控制,以防止明末殘余勢力的復燃??滴跄觊g,尤其是平定三藩之亂后,國家日益穩(wěn)定,但滿漢之間的矛盾沖突依然存在,康熙皇帝主要致力于解決政治系統(tǒng)內部權力分配的問題。由于繼位合法性飽受非議,雍正皇帝也十分重視思想控制,并逐漸消除政敵以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3]高翔.康雍乾三帝統(tǒng)治思想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P459)。因此,順、康、雍三朝均未對南明忠烈予以官方認同,地方官員在編纂地方志之時也并未對南明忠烈的事跡予以旌表,相反對其刻意隱晦。及至乾隆年間,國家真正實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乾隆皇帝開始重視推行“文治”。為了歌頌盛世,弘揚教化,清廷對于前明忠烈進行了轟轟烈烈的大旌表,南明忠烈由此得到官方認同。于是清代中后期的地方志中,瞿式耜、張同敞等南明忠烈的形象為之一變,成為忠臣義士之楷模,其事跡也得到大力弘揚。清代地方志中南明忠烈形象的變化充分體現(xiàn)了地方志作為官方史志的時代性與政治性,同時也反映了隨著時代發(fā)展,清代社會價值觀念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