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我爸生前是個電工,春夏秋冬,腰上永遠別著個牛皮做的套子,里面永遠插著幾把锃亮的鉗子和螺絲刀,人一動,就叮叮當當?shù)仨憽0徇w之后新村里大半人家的電線都是他拉的。
他熟悉每戶人家的線路,電路壞了,往往別人無法找到埋在墻壁里的電線。隔三差五,就有人來找他修電路,他都很高興,放下手里的活,就叮叮當當?shù)厝チ?。他一個很好求的人。不用別的,管一頓飯就可以。
有趣的是別人家的電線從沒出過問題。拉電線的人自己家卻差點失火。
當時,我爸送兵回來,我媽看他在屋里沒事干,就讓他在灶前燒火。突然,電線就聯(lián)電了,火苗眼看燒到了屋檁,他從后窗跳出去,趕緊拉了閘。
西房山(墻上)的痕跡到我上中學了,還有涂料遮不住的一道淡淡的痕跡。
除了對這個事的埋怨,還有就是之前我媽對他把建到一半的房子扔給自己有意見。
建房的那段生活讓我媽吃盡苦頭,還好最后還是建好了。我媽騎車帶我去買材料,回來路上曾被一輛卡車掛住自行車手把拽出了五十多米后,狠狠地,甩到地上。
類似意外在新房建好后的一兩年里發(fā)生過。甚至在我爸去世后又接連不斷地發(fā)生,它們統(tǒng)統(tǒng)都被我媽記在了我爸賬上。
我媽對我爸的感情就是這樣一筆一筆記下來的。
當然,我爸唯一的照片也與他年輕時在村里管送兵的背景有關。在我長大后,村子里一些和我爸認識的人給我送來一些舊照片。照片上沿帶有“新風井公社馬莊大隊青年歡送xx同志入伍留念”字樣,相似之處包括我爸身穿軍服時拘謹?shù)臉幼雍吐詭Щ艔埖难凵瘛?/p>
據(jù)我所知,我爸除了是一個拉電線的人,還是一個村里的青年骨干。有人說他是民兵排長,管送兵、召集大家聚會的事———每張入伍合影里都有我爸。我媽說是不是排長不知道,就記得每年秋季征兵,他這個工作都讓我獲得實際好處,就是可以去外面吃一頓好飯。
現(xiàn)在,我與他的重逢除了每年祭奠時,就是在看這些別人入伍時拍得大合影前了。
第一次拿到那張殘破舊照片的時候,我一瞬間就在眾多張陌生的面孔中認出他。之前,我從沒看過他的照片,總覺得自己知道他的模樣,卻又不相信自己。認出他的一刻,真的很神奇!
他的形象全部是我媽和村子里人跟我描述出來的,說來有些傷感,我對他一點記憶都沒有。
村里人描述他時,像剛見過面,聊過天似的。有段時間,我就覺得這個人一定偷偷躲在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過著自由,甚至有點不負責任的生活。
這個看不見的地方有著和我記憶中那個村莊一樣的街道、房子、院落、水塔、田間、野地。有一次,我去野地放風箏,遇上一個人。等我回到家,就跟我媽說,看見劉叔了。我媽問,哪個劉叔?
我告訴她,就是和他一塊上班的劉叔,來過咱們家,他說和我爸剛才在一起呢。
當時,我媽的表情一下僵住了,趕緊走過來,摸了一下我的額頭,對我說:“他啊早死了,你爸跟他們一樣!都說不讓你在外面睡覺,受邪風就壞啦!”
現(xiàn)在,我才注意到我媽說起他的時候,從沒用過“死”字,都是說“誰誰死了,你爸跟他一樣?!?/p>
一方水土一方人,我的童年是與大地開裂,故鄉(xiāng)淹水同步的。那時出入野地,捉蛇打鳥,玩累了,就睡在水邊,有幾次被葦叢深處的說話聲吵醒。
我睜開眼,撥開葦子,看見的卻是一片空空的水面。我想過跳下水,因為我相信去水底的故鄉(xiāng)可以找到他。
當我走近葦蕩子,有一次———只有那次,我看見葦蕩深處的一塊空地上站著一個人,白襯衫、喇叭褲,帶著一個碎了鏡片的墨鏡,和我媽描述地他完全一樣。他周圍還有幾個看上去長相也很熟悉的男人和他說著話……
這些年,關于他的話題,偶爾還出現(xiàn)在我們母子之間。我媽的描述也開始起了變化。小時候,她會以那個拉電線、送兵的人為開頭說他的故事,現(xiàn)在則像談一個陌生人,語氣平淡到讓人懷疑,世上不存在這么一個人。
選自《失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