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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武門外

    2020-02-12 12:34:49王松
    江南 2020年1期

    王松

    壽枋街不是街,只是一條胡同。是胡同,也不叫胡同。

    明永樂年間,北京內(nèi)城的九個城門有個順承門,正統(tǒng)四年(1439)改叫宣武門。直到清末,宣武門仍叫宣武門。宣武門外的騾馬市大街路北有個鐵門胡同。鐵門胡同是南北向,北口兒通著西草廠大街。胡同里有個“云翔冥衣鋪”,是專為白事扎紙人紙馬車船樓轎的,老北京叫扎“燒活”。這燒活鋪的旁邊有一條挺寬的夾道兒,里面有幾家棺材鋪。叫“棺材”聽著喪氣,胡同的人就繞著說。當年運河邊有桅廠,專給南來北往的船只維修,修船要用杉木,做棺材也用杉木,趕上活兒少的季節(jié),杉木堆著也是堆著,桅廠就代做棺材。日子一長,棺材鋪也叫“木廠”。于是這燒活鋪旁邊的夾道兒就叫“木廠夾道”。但后來棺材鋪的人發(fā)現(xiàn),叫木廠夾道也不行,太隱晦,擋生意。上檔次的棺材也叫“壽枋”,于是就叫“壽枋夾道”。再后來,這幾家棺材鋪越做越大,夾道兒也越拓越寬,就改叫“壽枋街”。

    壽枋街在鐵門胡同也是有緣故的。當年官府的解差從大牢提了死囚犯,押著出宣武門去菜市口兒的刑場,鐵門胡同是必經(jīng)之路。胡同往南不遠,有一個衙門,在這衙門里蓋了紅章,再去菜市口兒砍頭。前來送路的事主兒親友等著完了事就得買棺材,這種時候自然不會舍近求遠,壽枋街上買一口趕緊就把事辦了。當年這鐵門胡同押死囚犯就像過車隊,哪天也得三伙五伙。老話說,賣棺材的盼死人,壽枋街也就跟著火了起來。

    壽枋街是東西向,靠西口兒有一家“華記棺材鋪”。這華記棺材鋪再早叫“于記棺材鋪”,老板姓于,叫于明三。于明三做生意很實在,棺材板不夾心兒,大漆也油得好,且福建的香杉,四川建昌的陰沉、金絲楠,都是正經(jīng)的真材實料。但生意一實在成本就大,成本一大,利自然就小,再加上同行擠兌故意砸價兒,于老板這棺材鋪也就越開越艱難。

    這年秋天,突然出了一件事。

    一天下午,兩個官府的差人來到壽枋街,直奔于記棺材鋪。這時正是生意清靜的時候,于老板沒事,一個人坐在后面的賬房喝茶。兩個差人進來問,你叫于明三?于老板放下茶盞,說是。差人一聽不由分說,上來就用鏈子把他鎖了。于老板一下懵了,掙著問這是怎么回事。兩個差人只說了一句,走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說罷,就把他牽著走了。

    這一下壽枋街上就炸了。既然開的是棺材鋪,自然什么事都能遇上,可于老板是個老實巴交的買賣人,平時在街上跟誰都沒紅過臉,怎么突然一下就攤上官司了。于老板的老婆叫張氏,這時也已嚇得沒了主意,坐在家里只剩了哭。云翔冥衣鋪的錢掌柜是明白人,平時跟于明三也有些交情,就來對張氏說,光哭也沒用,得趕緊想辦法。張氏哭著說,我一個婦道人家,能想出什么辦法。錢掌柜說,于老板這事兒,怎么想都覺著蹊蹺,他平時是個走道兒都怕踩死螞蟻的人,肯定是犯胃的不吃,犯逮的不干,可這回官府的人是指名道姓把他抓走的,應該不會抓錯人,這里邊是不是有什么事,要真有,就應該不是一般的事。

    又問張氏,你好好兒想想,他這一陣,是不是在生意上得罪了什么人?

    張氏搖頭說,他從來都是寧愿自己吃虧,哪會得罪人。

    錢掌柜說,先別急,我想辦法打聽一下吧。

    錢掌柜只猜對了一半。于明三這次突然被官府抓去,果然有事,但不是生意上的事,而是讓人咬進去的。京南大興縣有一個叫華金寶的人,是個飛賊,經(jīng)常在進京的路上打劫,且不劫百姓,專劫官人,又來去如風不見蹤影,官府幾次想抓他,都讓他逃脫了。后來設計,趁他酒醉時總算抓住了。這華金寶果然是條漢子,到大堂上,對自己所做的事供認不諱。這一來也就無須再審,案子送上去,只等上邊發(fā)落。但就在這時,華金寶突然在牢里說,他還有話要說。牢子一聽趕緊去稟報。從牢里提出來一問,華金寶說,他還有一個同伙,是壽枋街上開棺材鋪的,叫于明三,這些年一直幫他窩臟銷臟。官府的人聽了,先是將信將疑。以往這種事也有,犯人情知自己是死罪,臨死就想拉幾個墊背的,于是左咬一口右咬一口,東拉西扯地亂說,把自己平素有仇有怨的人全都扯進來。但這華金寶說的不光有名有姓,也有鼻子有眼兒,且還是在壽枋街上開棺材鋪的。官府的人當然知道壽枋街,這一下也就對他的話不敢掉以輕心,于是當即派人去把這個于明三抓來。于明三畢竟是老實人,哪見過這種陣勢,一到大堂還沒等問話,先已尿了褲子。再一問,也是結(jié)結(jié)巴巴地前言不搭后語。

    于是也沒再審,就給關(guān)進了大牢。

    錢掌柜煩人托殼地找到官府的朋友,才打聽來這些消息,可這場官司最后到底怎么發(fā)落,還是不知道?;貋砀诿魅睦掀艔埵险f了,又問她,知不知道這個叫華金寶的人。

    張氏聽了想了又想,搖頭說,沒聽說過這個人。

    錢掌柜一聽就更糊涂了,說,這就怪了,倘于老板跟這個華金寶不認識,又沒任何干系,他自己犯事,干嘛把別人也扯進去,這不是往死里坑人嗎?

    但沒過幾天,于老板就回來了。

    于老板雖在大牢里蹲了些天,看上去有些憔悴,竟也毫發(fā)無損。壽枋街上有好事的人,就來試探著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老板只是苦笑著搖頭。再問,還是搖頭。來問的人一看于老板不想說,猜到是場糊涂官司,知道再問也是白問,也就不問了。

    這以后,于老板的“于記棺材鋪”反倒一天天緩起來。這幾年從南方進料欠了一堆賬,平時碰上沒錢的苦主兒,又總往外賒棺材,棺材當然沒賒的,其實也就是白送,所以一直入不敷出。這次從大牢出來,外面的賬竟一下都還上了,還把旁邊的半間鋪面也盤了下來,門臉兒又重新裝修,也比過去更氣派了。云翔冥衣鋪的錢掌柜在街上說,這就叫否極泰來,于老板雖攤上這一場糊涂官司,也有驚無險,日后老天肯定會補償他,等著看吧,他的生意以后應該越來越順。果然,這年夏天,官府查處一起貪賄案,一下子牽扯出二十幾個人,上面朱筆一揮全部處斬。秋后問刑這天,這二十幾口壽枋又都是從于記棺材鋪出的。

    也就在這時,于家果然又有了一件好事。

    于老板的老婆張氏雖然比他小十幾歲,但自從過門,一直沒生養(yǎng)。后來請大夫看了才知道,是有病,不能生育。張氏自知理虧,也曾勸于老板再娶個小。但于老板知道,娶小有娶小的麻煩,這事也就擱下了。這年秋天,于老板去京南大興的榆垡談生意,竟然領回一個男孩兒。這孩子也就兩三歲,看著虎頭虎腦兒,兩個眼晴也挺大,名叫小寶兒。沒幾天街上的人就都知道了,敢情這孩子是于老板在外面跟一個女人生的。

    于老板這些年因為生意上的事,經(jīng)常去榆垡,晚上回不來就在那邊住店,這樣跟一個客棧的老板娘熟了,一來二去也就好上了。于老板倒不是個好色的男人,生意又忙,跟這女人好上了也就好上了,并不常去,也就不知道這女人已給自己生了個兒子。這次去才知道,就把這兒子領了回來。這一下壽枋街上的人就知道,于家要有好戲看了。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是常有的事,但有了私孩子,這就是另一回事了,就是再沒脾氣的女人也咽不下這口氣。

    但等了幾天,于家一直沒動靜。又過了些天,竟看見于老板的老婆張氏領著這個叫小寶兒的孩子出來買切糕。這才知道,于家已經(jīng)相安無事了。

    小寶兒六歲時,于老板得了一場病。

    這場病是由一口“斗子”引起的。棺材叫棺材,其實也不一樣,正經(jīng)的棺材是兩邊起鼓,前后出梢,叫壽枋。還有一種棺材應名兒叫棺材,但只是用薄板釘?shù)?,叫匣子,也叫斗子,還有人叫“四塊半”。俗話說人倒霉,常說倘有“三長兩短”,指的也就是這種“四塊半”。西草廠街上有一戶人家兒,男人是賣耗子藥的,整天走街串巷,染上癆病,在家躺一年就死了。于老板這天正在棺材鋪的賬房算賬,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哭著來買斗子,一問才知道,是家里的男人沒了。于老板心好,見這女人孤寡,料她不懂裝殮的事,就跟著把斗子送過來,幫這女人把男人打點發(fā)送了。但這癆病傳染,于老板不懂。這次從西草廠街回來,先是總覺著身上發(fā)熱,慢慢地又開始干咳,再后來一看大夫才知道,自己也染上了這種癆病。于老板本來就是個心思重的人,癆病又最怕心重。這樣挨了不到一年,人就落炕了。

    于老板心里明白,自己也沒多少日子了。

    這天晚上,于老板讓老婆張氏去把云翔冥衣鋪的錢掌柜請來。錢掌柜畢竟是扎燒活的,這種事見多了,來了一看,于老板的兩個眼犄角兒已經(jīng)耷拉了,抬頭紋也開了,就知道是時候了。于老板不是個好交的人,平時在這壽枋街上也就跟錢掌柜說得上來,這時就說,這些年,雖然從沒跟誰紅過臉,可也沒交下幾個真朋友,說起來,錢掌柜是唯一的一個。

    錢掌柜一聽就明白,于老板是有事要托付。

    于老板點頭說,是,我這一走,扔下他們娘兒倆,實在不放心。錢掌柜一聽嘆口氣說,咱一條街上這些年,要說起來,也都知根知底,你有事只管說吧。

    于老板這才把擱在心里這幾年的事對錢掌柜說了出來。

    于老板要說的是小寶兒的事。但說小寶兒,就得先說當年攤上的那場糊涂官司。這場官司說來也奇。那一次,于老板直到進了大牢,還一直摸不著頭腦,不知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給抓進來。直到第一次過堂,才明白了,是一個叫華金寶的飛賊把自己咬了,說自己跟他是一伙的,一直為他窩臟銷臟??蛇@一下于老板就更摸不著頭腦了。于老板為生意上的事確實常去大興,華金寶這個名字也聽人說過,知道是這一帶有名的飛賊,可自己跟他連面也沒見過,更別說有什么來往,況且又無冤無仇,他干嘛要這樣坑害自己呢?

    這一想,也就越想越想不明白。

    于老板本來是關(guān)在一個大監(jiān)房,有十幾個犯人,都是非盜即搶,或街上打架,要不就是小偷小摸,案情倒都不太重。于老板一看心里也就有數(shù)了,看來自己的事兒應該也不會太大。但一天晚上,牢子突然把他提出來。于老板以為又要去過堂,心里害怕,腳下邁著步兒兩腿就又開始打顫??晒樟藥讉€彎兒,并沒去外面,牢子打開角落的一個小門,一把把他推進來。于老板進來先穩(wěn)住神,又朝四周看了看,這是個小牢房,只關(guān)了一個人。這人正坐在角落的草堆上,是個紅臉膛兒,約摸四十來歲,因為坐著,看不出身量兒,但顯然挺魁梧。這時一見于老板進來,就慢慢站起身,果然是個大個兒,比于老板高出半頭。

    他走過來,上下看看問,你是于明三于老板?

    于老板這時還驚魂未定,點頭說,是。

    這人說,我是華金寶。

    于老板當初去大興時,曾聽過關(guān)于華金寶的各種傳說,知道他殺人不眨眼,還有人說,他殺人不是把刀拿在手里,只要隨手一扔,這刀轉(zhuǎn)著過去就能把對方的腦袋鏇下來。這時一聽,面前這人竟然就是華金寶,心里登時一緊。但再想,已經(jīng)到了這時候,又是在大牢里,也就沒什么好怕了,于是沒好氣地說,我正要問你,我跟你認識嗎?

    華金寶說,不認識。

    又問,咱見過嗎?

    答,沒見過。

    于老板一聽更來氣了,說,既然不認識,又連見都沒見過,你干嘛把我咬進來?

    華金寶朝墻角的草堆一指說,咱坐下說話吧。

    于老板的倔脾氣也上來了,哼一聲說,不用,就站著說吧。

    華金寶說,也好。

    然后問,大興縣的榆垡鎮(zhèn)有一個洪源客棧,你知道嗎?

    于老板聽了心里一動,沉了一下說,知道。

    華金寶又問,有個叫吳三姐的女人,你可認識?

    于老板看著華金寶,沒答話。

    華金寶說的這個吳三姐,是榆垡鎮(zhèn)洪源客棧的老板娘。于老板當初為生意上的事經(jīng)常去榆垡鎮(zhèn),也就經(jīng)常住在這洪源客棧。洪源客棧不大,挺干凈,客棧里也能吃飯。于老板住了兩回,發(fā)現(xiàn)這里的肉片兒炒絲瓜挺好吃,醬大,微咸,單一個味兒。一問才知道,是這客棧老板娘的拿手菜。老板娘一聽有人愛吃自己的肉片兒炒絲瓜,就出來了。

    于老板這才知道,老板娘姓吳,官稱吳三姐。

    于老板后來才聽說,這吳三姐本來是個內(nèi)眷女人,從不拋頭露面,客棧一直是她男人支應。后來這男人跟著運河上的一條商船去南邊做生意,就再沒回來,不知是死在外面了,還是不想回來了??蛇@客棧總還得有人支應,吳三姐就只好自己出來了。一次于老板又來榆垡鎮(zhèn)辦事,本來完得早,但趕上雨,回不去了,就又來這洪源客棧投宿。吳三姐的心里一直覺著于老板這人挺好,雖還不到四十歲,但挺沉穩(wěn),看著也沒邪的歪的,是個正經(jīng)的買賣人。這個晚上一見他又來住店,挺高興,特意炒了一個于老板最愛吃的肉片兒炒絲瓜,又讓人去街上買了一只“陳記脫骨雞”,打了一壺南路燒酒,說要跟于老板一塊兒喝幾盅。男人跟女人喝酒,女人不容易醉,容易醉的是男人。但這個晚上,吳三姐一邊喝著酒,說起這幾年自己一個婦道人家支應這個客棧的各種不容易,說著說著話一多,就醉了。但醉酒跟醉酒也不一樣。一種醉是人醉,還一種醉是心醉。心醉是從里到外都醉,醉得已不知東南西北。人醉則未必全醉,這時看著是醉了,其實心里都明白,只是平時不敢說,或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就都敢往外說了。吳三姐這時就是人醉,但心沒醉,說著自己這幾年的苦處,一邊說著就忍不住流下淚來。于老板這時則是人沒醉,心也沒醉。于老板是個真正的買賣人。真正的買賣人不能有性情,人一有性情,說話做事就難免唐突,一唐突也就容易失分寸,而喝酒最容易出性情。正因如此,于老板雖然有酒量,平時喝酒也就總是淺嘗輒止。這個晚上,于老板知道,吳三姐說的這些話還都只是帽兒,后面應該還有話。果然,吳三姐說著說著話鋒一轉(zhuǎn),就說到了于老板的身上。她端起酒盅說,于老板,咱先喝了這杯酒,我還有句話說。

    于老板這時已經(jīng)意識到,這杯酒大概不是一般的酒了,但也不能不喝,只好端起來,朝吳三姐舉了一下一口喝了。吳三姐也喝了,撂下酒盅,這才說,我早就看出來,你于老板是個正經(jīng)人,不光是正經(jīng)人也是個好人,好人是心好,正經(jīng)人是沒邪的歪的,如果這兩樣兒都占,這個男人就沒挑兒了。說著又給于老板斟上一杯,我不知你家里是只有一個老婆,還是有三妻四妾,我不問,也不想問,只想跟你做個露水夫妻。盡管于老板的心里已有預感,但吳三姐這話一出口,還是把他嚇了一跳。吳三姐又凄然一笑說,你也不用怕,實話說,我今年三十二歲,雖還不算大,可論你們男人娶小,也已是人老珠黃的年紀了,我也沒想過要給你做小,你每回來我這小店,咱能夫妻一夜,我也就知足了。

    吳三姐的這一番話,說得于老板已無話可說了。

    吳三姐又說,說句實在話,我也知道,自己長得不寒磣,這幾年,動我心思的男人也沒斷過,有圖我這人的,也有圖我這店的,可別看我這歲數(shù)了,還一個都沒看上,我是個寧吃饅頭一口,不啃餑餑一屜的女人,你于老板是入我的眼了,要是沒入上,別說讓我說這一堆話,就是你上趕著說,也是白說。于老板雖然不是個愛拈花惹草的男人,但也不是鐵石心腸,像吳三姐這樣一個女人,又一字一句地說了這樣一番話,再不動心也就不是正常男人了。況且于老板的心里也一直覺著這吳三姐是個挺好的女人,跟自己也挺投緣。于是這個晚上,就真跟吳三姐做了一夜露水夫妻。這以后偶爾再來榆垡辦事,也就都來這洪源客棧住一夜。

    這時,于老板看著華金寶,不知他怎么突然提到吳三姐。

    華金寶說,其實,咱倆也算有緣。

    于老板仍看著他,沒說話。

    華金寶說,真要論起來,咱倆還是表連襟。

    于老板一聽更糊涂了,不知他這表連襟是從哪兒論的。

    華金寶這才告訴于老板,他也有個女人,叫呂小蓮,跟這吳三姐是親姨表姐妹。呂小蓮也是榆垡鎮(zhèn)上的人,華金寶已跟她好了幾年,但知道自己做的是刀尖兒上舔血的營生,有今沒明兒,所以好歸好,也就一直沒娶這呂小蓮。華金寶常聽呂小蓮提起她這表姐,提的是這表姐的為人,自然也就說到于老板。呂小蓮說,這于老板是宣武門外壽枋街上開棺材鋪的,按說一個賣棺材的,一個賣墳地的,都是吃陰陽飯的,這一行里的人最難打交道,可據(jù)她表姐說,這于老板卻是個難得的好人,不光人好,心腸也好。呂小蓮說,有一回這于老板住在她表姐的店里,遇上一個唐山女人帶著個孩子,這孩子病在店里了,又沒錢請大夫,眼看就要不行了,于老板一見就把身上的銀子都給這女人留下了。也就是聽了呂小蓮說的這事,華金寶就把于老板這個人記在心里了。這一回,華金寶被抓進大牢,知道自己沒幾天了,也就開始尋思身后的事。這一尋思,就又把呂小蓮曾說過的這個于老板想起來。

    這時,他先讓于老板沖南站定,然后自己倒退兩步,咕咚就給他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于老板一見慌了,趕緊過來,要扶他起來。華金寶慢慢抬起頭,挺硬的漢子,黑紅臉膛兒上已經(jīng)掛著淚。他說,于老板,你就讓我跪著說吧,為見你這一面,我尋思來尋思去,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把你當個同伙咬進來。

    于老板聽了嘆口氣,這才明白,他是有事要求自己。

    華金寶說,是,今天也是讓人買通牢子,才把你關(guān)到我這監(jiān)房來。說著又磕了個頭,我知道你于老板是老實人,也是實在沒辦法,這些天,讓你受驚了。

    于老板說,多余的話就不用說了,你有事,就說吧。

    華金寶仍不肯起來,就這么跪在地上,把話對于老板說出來。

    華金寶要說的事,說來也簡單。他跟呂小蓮這幾年有個兒子,叫小寶兒。華金寶是個重情義的人,本想再干幾年就金盆洗手,把呂小蓮明媒正娶地迎進門??涩F(xiàn)在看,已沒這個日子了。既然好了一場,也就得替她的以后想,呂小蓮剛二十歲,年紀輕輕的總不能守一輩子,況且她在華金寶這里沒名沒分,就算守,也守不出個道理。華金寶對于老板說,他這次故意把于老板咬進來,就是想把兒子小寶兒托付給他,這樣呂小蓮也就可以放心地再走一步了。當然,華金寶又說,托付也不是白托付,榆垡鎮(zhèn)往西不遠有一片楊樹林,林子里有一座沒主兒的荒墳,他在這荒墳的石碑底下埋了五百兩銀子和一些珠寶,于老板可以去刨出來,有了這些珠寶銀子,把小寶兒領回去,往后的日子也就不用愁了。

    于老板聽了,半天沒說出話。

    他做夢也沒想到,這華金寶把自己咬進來,敢情是為這事。于老板本來就是個心善的人,一聽小寶兒這孩子,想想他日后沒了爹,娘又這樣,也確實挺可憐,就算沒有華金寶說的這五百兩銀子,這事他也不忍心不管。但又想想,就沒好氣地說,你現(xiàn)在這么說,還有用嗎?

    華金寶一聽趕緊說,我已是要做鬼的人了,又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說的都是實話。

    于老板說,我的意思是,你現(xiàn)在已把我咬進來,再說這些,也是白說。

    華金寶說,這好辦,我能讓你進來,自然就還有辦法讓你出去。

    于老板哼一聲說,你要是真有這本事,干嘛不把自己弄出去?

    華金寶說,這是兩回事,你只說,答不答應吧。

    于老板又嘆口氣說,好吧,倘我真能出去,就答應你。

    沒過幾天,華金寶的案子發(fā)下來,上面果然是判了一個斬字。行刑的頭一天,華金寶突然翻供了,說于記棺材鋪的于明三老板跟自己并非同伙,只是當年有過節(jié)兒,所以臨死才想咬他一口??涩F(xiàn)在死到臨頭,也想為自己積點陰德,這才把實話說出來,也還于明三于老板一個清白。于是就這樣,第二天,華金寶被押去菜市口問斬,于老板也就放出來了。

    這個晚上,云翔冥衣鋪的錢掌柜聽了這才知道,敢情當初的這場糊涂官司是這么回事。這時,于老板已是出氣大,進氣小了,又使著勁對錢掌柜說,當初在獄里,他本來已答應華金寶,把小寶兒這孩子拉扯大,可現(xiàn)在看是不行了,所以想求錢掌柜一件事。

    錢掌柜一聽,心里咯噔一下。

    錢掌柜猜到,于老板是想把這小寶兒交給自己??伤溃@個叫小寶兒的孩子不是個一般的孩子。當初剛來時,有一回這小寶兒站在門口的街上吃糖葫蘆,一個算命先生扛著招幌從這兒過,站住端詳了端詳,問這孩子是誰家的。有人說,是這棺材鋪于老板的。這算命先生過來,捏了捏他的后腦勺兒說,這孩子有反骨,將來不成大器,必成大禍??蛇@時,眼看于老板已經(jīng)只剩了一口氣浮在嗓子眼兒,錢掌柜想拒絕,又說不出口。

    這時,于老板拼著最后一點力氣對錢掌柜說,他要托付的不是孩子,是鋪子。于老板說,給他們娘兒倆留下的銀子,已足夠日后用度了,可這鋪子畢竟是這些年的心血,自己這一走,不能就這么扔了,他老婆張氏雖是個明白人,但只是個婦道,支應不起這么大一個鋪子。錢掌柜聽了,心里暗想,這倒是個好事,倘價錢合適,真能把這棺材鋪盤過來也未嘗不可,眼下自己在鐵門胡同已經(jīng)有個燒活鋪,如果這壽枋街上再有個棺材鋪,也正好一合手,這下生意一條龍,以后買賣上的事也就更順暢了。這么想著,就點頭說,你說吧。

    于老板說,我是想,把這鋪子托付給你,不過,只托付十年。

    錢掌柜一聽愣了愣,沒聽懂。

    于老板說,這十年里,鋪子的買賣全歸你,賠了賺了都是你的,不用跟他們娘兒倆說,但十年以后,等小寶兒滿十八歲了,這鋪子你還得還給他,這也是他將來一輩子的飯碗。

    錢掌柜這才明白了。再想,也合適,這于記棺材鋪畢竟是個現(xiàn)成鋪子,接手就能賺錢,這也就等于撿個聚寶盆白用十年,自然是只賺不賠的事,于是點頭說,好吧。

    于老板又說,還有,這鋪子的字號也得改一下,叫“華記棺材鋪”。

    錢掌柜聽了心想,這倒是無所謂的事,當即說行。

    這時于老板就已經(jīng)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抓著錢掌柜的手說,這孩子,你看著點。

    說完,就咽了最后一口氣。

    小寶兒八歲生日這天,又惹了一場禍。

    壽枋街本來是鐵門胡同里的一條夾道兒。鐵門胡同是南北向,這壽枋街也就是東西向。在街西口兒有個茶攤兒,擺茶攤兒的姓關(guān),街上人都叫關(guān)二爺。小寶兒生日的頭天下午,去街西口兒溜達著玩兒,走過這茶攤兒時,關(guān)二爺把他叫住了,問,要過八歲生日啦?

    小寶兒不想理這關(guān)二爺,沒答話。

    關(guān)二爺平時好喝酒,把自己喝成個酒糟鼻子,一張嘴臭氣熏人,還總愛說招欠的話,哪把壺不開單提哪把壺,門口兒的街坊就都不愛搭理他。小寶兒要過八歲生日,是張氏在街上說的,這關(guān)二爺?shù)睦习槎冀卸棠?,二奶奶聽見了,回來跟關(guān)二爺說的。這時小寶兒一聽關(guān)二爺問,就知道他后面沒好話,不想接茬兒,只顧往前走。關(guān)二爺還沒完,又在他后面說,你都八歲了,也該鬧明白自己是誰了,到底是姓于啊,還是姓華?

    小寶兒一聽關(guān)二爺越說越?jīng)]人話,就更不想搭理了。關(guān)二爺接著就又說了一句,都說菜市口兒西鶴年堂的刀傷藥最好,你也沒問問,到底管用不管用啊?

    小寶兒這一聽,心里就惱了。

    關(guān)二爺說的這是一句罵人的話。在菜市口兒刑場西面的路邊有一家藥店,字號叫“鶴年堂”。每到刑場有殺人的時候,這藥店里的伙計就都出來,把門口兒的一個大鐵算盤搖得嘩啦嘩啦地響,為的是弄出動靜兒嚇走冤魂屈鬼,別往藥店里來。老北京的人也就留下一句話,一說,你這病好不了了,得去西鶴年堂買刀傷藥,就是罵人,意思是該挨宰了。小寶兒這時已經(jīng)八歲,當然聽得懂,知道關(guān)二爺這話是暗指自己被砍了頭的爹,就站住了,慢慢回過頭看著關(guān)二爺。關(guān)二爺這時不知他心里怎么想,還沖著他樂。小寶兒又沉了一下,就轉(zhuǎn)身朝茶攤兒這邊走過來。關(guān)二爺賣的是大碗兒茶,茶攤兒是一個長條桌兒,上面擺著一碗一碗已經(jīng)沏好的大葉子茶。小寶兒走過來,兩眼看著關(guān)二爺,端起一個茶碗,往里邊吐了口痰。又端起一個茶碗,又吐了口痰。關(guān)二爺噌地就蹦了起來,酒糟鼻子漲得通紅,嘴里一邊罵著,小兔崽子,我今天非給你塞回去不可!就沖小寶兒撲過來。小寶兒站著沒動,兩眼仍看著關(guān)二爺,等他過來了,突然把茶桌兒使勁往起一掀,桌上的茶壺茶碗就都稀里嘩啦地掉到地上,這時關(guān)二爺也正好來到跟前,兩腿讓茶桌一絆,身子又往前一竄,一個大馬趴就摔在地上。

    再看小寶兒,已經(jīng)跑了。

    關(guān)二爺自然不肯吃這個虧,立刻讓二奶奶來找張氏告狀。二奶奶告狀當然不提關(guān)二爺?shù)淖煸趺凑星?,只說小寶兒,手招欠,去街西口兒在茶攤兒跟前過,好端端地就把茶桌兒給掀了,茶壺茶碗都碎了一地。張氏也知道這街西口兒的關(guān)二爺討厭,不光人討厭,嘴還不好,總拿小寶兒墊牙。但自從死了男人,棺材鋪也交給云翔冥衣鋪的錢掌柜打理,張氏知道自己孤兒寡母,在門口兒的街上再遇事,也就寧愿自己吃虧,跟街坊鄰居都和和氣氣。這時一聽二奶奶說,知道小寶兒平時也淘,正是七歲八歲狗都嫌的時候,就趕緊拿出幾厘銀子賠了二奶奶。但這時小寶兒已經(jīng)回來,在旁邊看見了。張氏送走二奶奶,也沒說小寶兒,只是讓他趕緊洗手吃飯。小寶兒也沒說話,吃完了飯,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門口兒來個推車賣切糕的。小寶兒從家里出來,見二奶奶也正要買切糕,就朝這邊走過來,擠到跟前對賣切糕的說,給我來個薄片兒。老北京的切糕賣薄片兒,都是從中間切。賣切糕的一聽,先在當中拉開一刀,又切了一塊薄片兒,就用紙托著遞給小寶兒。小寶兒接過看了看,忽然說,賣切糕的,你這棗兒里有蟲子。賣切糕的說不會啊,我這都是正經(jīng)的樂陵小棗兒,擇了又擇,哪兒來蟲子啊。小寶兒就又對旁邊的二奶奶說,二奶奶你看,是不是有蟲子?二奶奶不知怎么回事,伸過頭來一看,小寶兒啪地就把這薄片兒切糕糊在二奶奶的臉上。等二奶奶把臉上的切糕抓下來,再睜開眼,小寶兒早已跑得沒影兒了。這一下賣切糕的不干了,一把拉住二奶奶,非讓她給這塊薄片兒切糕的錢。二奶奶這時已經(jīng)氣懵了,知道小寶兒是為昨天的事,可這賣切糕的沖自己要錢,也沒這個道理,于是一邊抹著臉上的切糕就跟賣切糕的打起來。最后撕扯了半天,還是把錢給人家了,自己也沒心思再買切糕,心里越想越氣,就又來找張氏。但張氏這會兒出去買線了,家里沒人。

    二奶奶頂著一臉的江米粒兒正在街上運氣,胡胖子推著一輛獨輪兒車過來了。這胡胖子四十多歲,在壽枋街上開個小油鹽店,也賣些零七八碎兒的日用雜貨,這會兒是剛上貨回來。一看二奶奶這模樣兒,就噗地樂了,問怎么回事。二奶奶憋了一肚子的火兒,正愁沒人說,就拉住胡胖子把剛才的事都說了。胡胖子一聽,也是為給二奶奶順氣,就點著頭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難怪這孩子不是正道兒來的,你家關(guān)二爺說得對,將來也得跟他爹似的,去菜市口兒的西鶴年堂買刀傷藥。但胡胖子說這話時,并沒看見,小寶兒就站在附近的一棵槐樹底下,剛才的話都聽見了。其實小寶兒的心里早就對這胡胖子憋著氣。胡胖子雖是開油鹽店的,也勢利眼,平時賣東西看人下菜碟兒,再說難聽一點兒也就是狗眼看人低。他欺負張氏是孤兒寡母,每次去買油鹽醬醋,總不給夠分量,跟他一說,他還一堆不著四六兒的片兒湯話。張氏不想跟他矯情,可受了窩囊氣,自個兒又別扭,回來就偷著抹淚。這會兒,小寶兒站在槐樹底下看著這胡胖子,見他推車走了,就轉(zhuǎn)身回家來。

    這天傍黑,小寶兒拿著一個空酒瓶子來到胡胖子的油鹽店,說要打香油。胡胖子正吃炸醬面,見小寶兒來買東西,先有點不耐煩,又一聽是打香油,香油利大,賺得多,就趕緊放下筷子過來。這時油鹽店里光線挺暗,胡胖子也沒細看,接過瓶子插上漏斗兒,就舀了一提香油倒進去,可沒想到,底下嘩地一下就都漏到地上,還濺了胡胖子一鞋一褲子。再看才發(fā)現(xiàn),這瓶子沒底兒。胡胖子氣得一蹦就跳起來,正要罵,小寶兒早已經(jīng)跑了。

    當天晚上,云翔冥衣鋪的錢掌柜來找張氏。張氏正給小寶兒做冬天的棉褲,錢掌柜一進來先問,小寶兒在不在。張氏說,在里屋,睡了。錢掌柜就把聲音壓低了說,這孩子,你可得好好兒管管了,再這么下去非得惹出大禍不可。

    張氏聽了,抬頭看看錢掌柜。

    傍黑的時候,二奶奶和胡胖子剛來家里給小寶兒告狀。二奶奶鬢角的頭發(fā)上還沾著早晨的切糕,這時已干成了嘎巴兒,胡胖子腳上的麻布灑鞋也成了油蔞,還油了半條褲腿兒,一進來滿屋子都是香油味兒。兩個人一個比一個的火兒大,這個說完那個說,都爭著給小寶兒告狀。這回張氏也改了辦法,沒再賠銀子,也不好好兒說話了,只對他倆說,這孩子不是我生的,眼下他大了,我也打不動,管不了了,他這會兒就在街上,你們?nèi)ス馨?,真管過來,我謝謝你們,失手打死了算他命短,自個兒認倒霉。張氏一說這話,二奶奶不愛聽了,撇著嘴說,都在一條街上住著,用不著說這種片兒湯話,是你生的不是你生的,眼下總是你家的孩子,你不管誰管。胡胖子也一蹦說,我們給你管孩子,我們管得著嗎?張氏不緊不慢地說,再怎么說,也是這么回事,這孩子眼下是爹死娘嫁人,你們說他是野種也好,不是正道兒上來的也罷,反正他就是這么個東西了。說著又看一眼二奶奶,你家關(guān)二爺不是總說,讓他去菜市口兒的西鶴年堂買刀傷藥嗎,眼下他還小,別忙,有他去的時候。

    二奶奶聽了,知道張氏說的這不是好話,臉一紅,就扭頭走了。

    錢掌柜這個晚上來,是因為二奶奶和胡胖子從張氏這里出來,又一塊兒去云翔冥衣鋪告狀。當初于老板得癆病死了,于記棺材鋪就轉(zhuǎn)到錢掌柜的手里。后來壽枋街上的人才知道,這于記棺材鋪并不是倒手給了錢掌柜,當然也算倒手,但錢掌柜一厘銀子沒花,且是十年,十年之內(nèi)歸錢掌柜,十年之后,再還給小寶兒。但這一來也就不光是這棺材鋪的事了,說明于老板當初跟錢掌柜也不是一般的交情,倘交情一般,再怎么說也不可能把這鋪子就這么交給他。再一看,平時張氏家里的事,尤其小寶兒,錢掌柜也確實很關(guān)照。也正因如此,這個晚上,二奶奶和胡胖子讓小寶兒給氣了,又在張氏這里講不出理來,才一塊兒來找錢掌柜。錢掌柜當然明白二奶奶和胡胖子的意思,也想息事寧人,就對他二人說,這個張氏看著性子挺綿,其實也是個倔脾氣,肯定是你們說了她不愛聽的話,這小寶兒畢竟是個孩子,也沒必要跟他計較。這么說著,先把二奶奶和胡胖子勸走,這才來到張氏家里。

    張氏這時對錢掌柜的態(tài)度也已不像從前。當初于老板臨終的那個晚上,把錢掌柜叫來托付再三,張氏就在旁邊,都聽得一清二楚,錢掌柜當時也答應得好好兒的。可等于老板走了,也發(fā)送完了,錢掌柜把鋪子一接手,先把“于記棺材鋪”的牌匾摘了,然后就像沒這么回事了。張氏等了些日子,見錢掌柜一直沒動靜,就來找他。張氏看著是個婦道,也認幾個字,且是個心里明白的人,跟錢掌柜說話也就留著分寸,只是說,按說這鋪子已交給錢掌柜,她不該再多嘴,可鋪子的門面總這么禿著,門口兒沒個牌匾字號,也不像正經(jīng)做生意的。錢掌柜一聽就說,牌匾已經(jīng)讓人去做,過幾天就送來。張氏一聽,就又問了一句,牌匾是怎么個牌匾。錢掌柜哦一聲說,我鐵門胡同這邊的鋪子叫“云翔冥衣鋪”,字號也就順著排,叫“云鶴壽材店”。張氏聽了沒說話,只是盯著錢掌柜看了一會兒。錢掌柜讓張氏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就問,怎么,你還有話?張氏這才說,當初我當家的怎么跟你說的,你大概忘了吧。錢掌柜眨巴了幾下眼說,沒忘啊,十年后,這鋪子還是小寶兒的。

    張氏說,我說的不是這個。

    錢掌柜說,還有話?我真不記得了。

    張氏一看話已說到這個地步,也就只能挑明了,于是點頭說,看來你是真忘了,當初我當家的跟你說的是,這鋪子到你手里,字號得改叫“華記棺材鋪”,你當時也答應了。

    錢掌柜的臉立刻紅起來,想了一下說,有這事兒?

    張氏說,有這事兒,當時就是這么說的。

    錢掌柜立刻說,行行,這倒無所謂,我趕緊讓做牌匾的改過來。

    后來棺材鋪的牌匾做來了,果然叫“華記棺材鋪”。這以后,錢掌柜該怎么關(guān)照張氏母子,也還怎么關(guān)照他們母子。但已覺得出來,關(guān)系不像從前了。

    這個晚上,錢掌柜來了一說,小寶兒得管教,否則以后會惹出大禍,張氏就知道,是二奶奶和胡胖子去他那兒告狀了。但張氏真正擔心的,還不是小寶兒在二奶奶和胡胖子這里惹禍。倘真像錢掌柜說的,小寶兒日后會惹大禍,是怕這禍惹到錢掌柜的身上。張氏早已發(fā)現(xiàn),小寶兒每次看錢掌柜,眼里總發(fā)黑,這不像是這么大孩子的眼神兒。這個晚上,張氏知道,小寶兒在里屋還沒睡著,外面說的話都能聽見。于是應付了幾句,就想趕緊把錢掌柜打發(fā)走。但錢掌柜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又對張氏說,老話兒說,子不嚴,終不孝,縱子如殺子,這話你懂嗎?張氏當然明白錢掌柜的意思,點了下頭。錢掌柜就又說,眼下你雖是孤兒寡母,可也不能太溺愛,該管還得管,可別養(yǎng)虎為患,到時候再后悔就晚了。

    張氏嘆口氣,搖頭說,他一天比一天大,也管不動了。

    錢掌柜說,有一句話,你聽說過嗎,棍棒底下出孝子。

    張氏朝里屋看一眼,做了個讓他小點聲的手勢。

    錢掌柜明白了,做了個手勢就走了。

    小寶兒的心里一直裝著一件事。

    于老板死時,小寶兒五歲。那年秋天,于老板的喪事剛辦完,一天錢掌柜來對張氏說,要帶小寶兒出去玩玩兒,也讓他散散心。張氏聽了,問去哪兒。錢掌柜先是支支吾吾,再問才說,有個多年的朋友,老太爺剛過世,正辦后事,走的時候剛過了九十六大壽,是老喜喪,去的親戚朋友都帶著孩子,小寶兒在家待著也是待著,帶他去,也沾點兒喜氣。

    張氏一聽也就答應了。

    這天早晨,張氏早早兒地給小寶兒換了身干凈衣裳,就讓錢掌柜領出來。錢掌柜本來說是去東城,可出來雇了輛車,沒往東走,卻直奔南邊來。跟錢掌柜一塊兒的還有個人,是個棗核兒腦袋,頭頂挺尖,下巴也挺尖,鼻子兩邊又鼓又胖,叫徐茂,說是錢掌柜的朋友。兩個人帶著小寶兒來到大興,錢掌柜說還有點事,就先走了。剩下這個徐茂,帶著小寶兒來到榆垡鎮(zhèn)。這徐茂先把小寶兒放在鎮(zhèn)上的一個小飯鋪里,囑咐他別動,然后就走了。一會兒回來,又帶來個年輕女人。小寶兒一看恍惚還記得,當初走時兩歲多,這時認出來,好像是娘。這女人果然是呂小蓮。呂小蓮一見小寶兒,一把拉在懷里,抱著就哭起來??蘖艘粫海艑π烀f,她眼下嫁的這個人家兒,并不知道她還有過一個兒子,所以不能出來時候太長。又問徐茂,來有什么事。徐茂說,當初華金寶把小寶兒托付給壽枋街棺材鋪的于老板,本來一直挺好,可前些日子,于老板突然也病死了,臨死前,就把小寶兒托付給他,于老板說,他也沒給小寶兒留下什么,恐孩子日后生活艱難,所以讓徐茂來找呂小蓮,問一問,當初華金寶是不是還在哪兒埋了東西,也讓這孩子有口飯吃。呂小蓮想了一下說,你這一問,我還真想起來了,當初他爹說過,在這榆垡鎮(zhèn)的西面有一座土地廟,廟里的供桌跟前,有四塊方磚,起出來,底下還埋著東西,以后小寶兒真沒飯吃了,就告訴他,去這土地廟把東西挖出來。呂小蓮哭著對徐茂說,現(xiàn)在我兒子就托付給你了,這個土地廟離這兒不遠,你去把東西挖出來吧,到底是啥我不清楚,不過肯定夠我兒子吃用一陣子了。

    這樣說完,就慌慌地走了。

    一會兒,錢掌柜來了。兩人帶著小寶兒來到鎮(zhèn)西,果然有一座土地廟。徐茂去找來一把鐵锨,把供桌跟前的幾塊方磚撬開,往下挖了一陣,真挖出一個鐵盒子。打開盒子一看,有幾個元寶,還有些金銀首飾。當時錢掌柜故意拿出這盒子里的東西讓小寶兒看,問他,知不知道這是啥。小寶兒看著挺晃眼,也知道是值錢的東西,但心里還一直想著娘,就搖頭說,不知道。錢掌柜一聽這才放心了。這天回來時,已是傍黑,錢掌柜又故意帶著小寶兒轉(zhuǎn)到東城,在東四一家辦喪事的人家兒門口站了一會兒。這家的喪事辦得挺熱鬧,請來一幫和尚,笙管笛簫吹得震耳朵。錢掌柜問小寶兒,好不好聽。小寶兒說,好聽。錢掌柜就帶著小寶兒回來了?;貋淼穆飞?,錢掌柜跟那個叫徐茂的人一直吵架,還越吵越兇,直吵得臉紅脖子粗。后來出了東西牌樓,快到正陽門時,這個徐茂就下車走了。錢掌柜又給小寶兒買了一串糖葫蘆,跟他說,上午去見你娘的事,回去別說,說了你這個娘就不要你了,只說下午去看老和尚吹笙的事。說完了還不放心,又問小寶兒,記住了?

    小寶兒點頭,說記住了。

    小寶兒這時雖然剛五歲,但有的事也能大概明白了。于老板也是個明白人,雖然當初把小寶兒領回來時,這孩子剛兩歲多,也知道,這種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應該記事兒早,他家的事也就沒瞞他,不管他聽得懂聽不懂,就還是都跟他說了,告訴他,他爹是個真正的爺們兒,但后來犯了事兒,讓官府抓住砍了,他娘還年輕,得改嫁,可改嫁不能帶著他,這才把他交給了自己。于老板對小寶兒說,從今往后,這壽枋街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爹,又指指張氏說,她就是你娘,以后渴了餓了,冷了熱了,要吃要穿就沖我倆這爹娘說。小寶兒挺乖巧,改口也快,當即就叫于老板爹,又沖張氏叫了一聲娘。張氏已是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可進了于家的門,還一直沒生養(yǎng),這時一聽小寶兒脆生生地叫自己娘,就一把把孩子摟在懷里,只說了一句,小寶兒聽話,以后娘疼你。說著,眼淚就流出來。

    錢掌柜這次帶著小寶兒去大興的榆垡鎮(zhèn)見呂小蓮,叫徐茂一起去也是考慮再三的。小寶兒畢竟跟自己熟,整天見面,倘就這么把他帶出來,說去東城看喪事,卻跑到大興的榆垡鎮(zhèn)去見他親娘,這事兒甭管怎么叮囑,也不敢保證這孩子回來不說。但再拉上一個徐茂就好說了,小寶兒從沒見過徐茂,不認識,去見呂小蓮時自己也不出面,這樣即使將來小寶兒真把這事說出來,自己也有話說,只說跟這徐茂不熟,不知他帶著小寶兒去干嘛了,畢竟小寶兒還是個孩子,就是真說,也不會說得太明白,一打混也就過去了。這個徐茂說是錢掌柜的朋友,其實也算不上是真朋友。錢掌柜知道,干這種事也不能找真正的朋友,真找了真朋友,就算事情干成了,后面的事也就纏頭裹腦地糾纏不清了,不如叫一個只有幾面之交的所謂朋友。生意場上,見過一回面就能論朋友,可真到事兒上就是另一回事了。這種事最好是一單一結(jié),甭管干成沒干成,完了事大家一拍兩散,日后再見面,也都只當沒這回事,這才最清爽。但讓錢掌柜沒想到的是,這回這事卻沒有這么清爽。不光不清爽,還越弄越抹嘰。

    這徐茂是個打響尺的。辦喪事出大殯,扛夫抬著棺材,前面還得有個人拿著兩塊板一邊倒著走一邊敲,這叫打響尺,是給亡人引路的意思。街上的人把干這一行叫“引路鬼”,還有一說,干“引路鬼”的沒好人。這徐茂跟錢掌柜是在西四牌樓的一堂喪事上認識的,錢掌柜做燒活生意這些年,也會看面相,從第一眼看見徐茂,見這人長個兩頭兒尖的棗核兒腦袋,心里就是一動,俗話說,異人必有異相,這徐茂甭管是不是異人,至少應該是個難剃的腦袋。這么想著,也就跟他多聊了幾句。這以后又見了兩回面,也就論了朋友。

    其實自從于老板臨終說了他那場糊涂官司的事,又說出華金寶臨砍頭時說的那番話,錢掌柜的心里就一直在謀劃這事。華金寶畢竟是個江洋大盜,俗話說狡兔三窟,況且又對這個叫呂小蓮的女人下這么大心思,這呂小蓮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怎么想,他也不會只給他兒子在那個林子里的荒墳埋幾百兩銀子,在別的地方應該還埋了東西,倘真是這樣,這件事,也就應該只有呂小蓮知道。錢掌柜思前想后,先把這事兒謀劃好了,又意識到,這件事說好辦好辦,說不好辦,還真不太好辦,要想讓呂小蓮說出埋東西的地方應該不是容易的事,唯一的辦法,只能帶著小寶兒去,跟呂小蓮拿小寶兒說事兒。這小寶兒畢竟是呂小蓮的親生兒子,倘跟她說,是為小寶兒日后的生計打算,呂小蓮就應該把實話說出來了。

    也就在這時,錢掌柜想起了徐茂。

    錢掌柜想來想去,覺著徐茂干這事應該最合適。打響尺的吃的是真正的陰陽飯,整天牽著鬼在街上走,都是人精,說白了也就是油渣子。如果讓徐茂帶著小寶兒去跟呂小蓮說,他肯定能把這場戲演下來。果然,徐茂帶著小寶兒去榆垡鎮(zhèn),很順利地就從呂小蓮的嘴里把實話套了出來。但讓錢掌柜沒想到的是,本來事先已說得好好兒的,讓徐茂來干這事,只是花錢雇他,事后甭管成與不成,都給他十兩銀子作為報酬??墒虑橐煌?,這徐茂卻變卦了。

    徐茂變卦并不直接說,只跟錢掌柜翻騰起一筆舊賬。當初錢掌柜在虎坊橋有個相好的女人,是開茶葉店的。錢掌柜三天兩頭去買茶葉,就跟這女人好上了。后來這女人的老爹死了,錢掌柜為顯示一下在“白事兒”這行的實力,也讓這女人看一看自己的本事,就把這堂喪事大包大攬,說全由他來辦。當時錢掌柜剛跟徐茂認識,也是大意了,看他是個打響尺的,在這一行應該有頭有臉兒,徐茂也自告奮勇,于是就把這堂白事交給了他,所有請的人包括一應執(zhí)事,也都讓他去辦。徐茂當時也拍了胸脯,說不光把這堂白事辦得漂漂亮亮的,還要請僧道禪尼四棚經(jīng),熱熱鬧鬧地給老爺子超度一下??烧娴睫k事這天,把棚也搭起來,再聽這些請來的僧人念經(jīng),卻怎么聽怎么不像這么回事。錢掌柜畢竟也是干這一行的,再一細看就明白了,這些人都不是從廟里出來的。老北京單有一伙人,本來都是俗家子弟,卻也吃念經(jīng)這碗飯,平時推車賣菜的或是飯館兒的伙計,五行八作干哪一業(yè)的都有。他們也有個領頭兒的,一有白事兒,領頭兒的一招呼,就都戴上佛冠披上袈裟像模像樣地來了,說白了也就是一幫業(yè)余和尚。錢掌柜一看,心里的氣立刻不打一處來,心想你騙別人行,我干這行的時候你徐茂還拉綠粑粑呢,把我也當外行騙,這回讓你知道知道。于是當時沒吭聲。第二天一早,等這伙念經(jīng)的和尚完事了,錢掌柜故意找個徐茂也在的時候,就過來跟這領頭兒的說了一句話。錢掌柜在這行干的年頭兒多了,送路接三的經(jīng)文也懂一句半句,他跟這領頭兒的說的是一句梵語,領頭兒的一愣,不懂,這一下就露餡兒了。不過當時錢掌柜還是給這伙人留了面子,甭管真的假的,畢竟也把經(jīng)念了一宿,不容易,就還是象征性地給了幾個賞銀。但事先跟徐茂說好的銀子,后來卻一厘沒給。錢掌柜沒給,徐茂請的人這邊卻還得給,徐茂也就只好自己掏銀子墊上了。這以后,徐茂雖不好明著要,但旁敲側(cè)擊繞來繞去地也說了幾回。后來錢掌柜干脆就跟他挑明了,說這事兒到此為止,以后就別再提了,不提,大家面子還都過得去,再抹嘰這事兒,圓臉兒就得變長臉兒了。徐茂也是江湖上走動的人,一聽錢掌柜這話就明白,倘自己再說,就得翻臉了。這以后,也就只好不再提。這回從大興回來的路上,徐茂就又說起這事。他說那次自己是搭了面子又搭銀子,錢掌柜這事兒辦得不夠意思。其實徐茂早不提晚不提,這個時候突然又提這事,錢掌柜就應該有所警覺??伤敃r沒往這上想,只是一提這事又有些來氣,跟徐茂矯情了幾句,也就不想再為這事搭理他了。當然,錢掌柜這時也是豬油蒙心,一見真挖出東西,心里光顧高興了,也就沒多想。后來從東四出來時,徐茂又背著小寶兒對錢掌柜說,這個鐵盒子倘讓錢掌柜拿回去,萬一小寶兒跟家里說了,張氏找來,再鬧大了,興許事情就捂不住了,不如讓他先拿著,錢掌柜把小寶兒送回去,當晚來找他也行,第二天來也行,怎么分,怎么算,兩人再說。當時錢掌柜就已聽出這話不太對勁,徐茂只是自己花十兩銀子雇來的,這盒子里的東西甭管多少,都是自己一個人的,什么叫怎么分,怎么算?不過這時當著小寶兒,再一想,徐茂說得也有道理,況且料他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廟,就說,讓他先回去,自己送了小寶兒就去找他。徐茂聽了點頭說行,我等你。

    然后就抱著盒子下車走了。

    可這個晚上,錢掌柜把小寶兒送回家,再來找徐茂,卻找不到人了。徐茂沒家,也不是沒家,是沒人知道他家在哪兒。他平時跟一個唱大鼓書的女人住一塊兒。這女人叫小月花,住在后海的煙袋斜街,是個大雜院兒。錢掌柜這個晚上來到煙袋斜街的這大雜院兒,小月花去園子演出了,家里沒人。錢掌柜一看家里沒人,就知道事情不好。一直等到半夜,小月花回來了,還是不見徐茂的人影。小月花也說,她走時就沒見徐茂回來。

    錢掌柜一聽沒說話,扭頭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錢掌柜又來了。小月花說,徐茂一宿沒回來。這時錢掌柜就明白了,徐茂是拿了東西,成心躲了。于是對小月花說,你告訴他,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手里的東西不是他的,別人的東西再值錢,擱在手里也是禍,趕緊拿出來,規(guī)規(guī)矩矩掙他那十兩銀子,大家還是朋友,以后的道兒比黃泉路還長,事兒本來不大,別弄得太難看了。

    其實錢掌柜這話已說得挺重了,徐茂也是外面混的人,不會聽不出來。可這以后,錢掌柜又連著幾天來煙袋斜街找徐茂,還是一直不見他的人影。這下錢掌柜真急了。錢掌柜畢竟是開冥衣鋪的,吃的也是陰陽飯,對付徐茂這種人自然有辦法。這天早晨,煙袋斜街大雜院的人出來一看,嚇了一跳,只見院子的大門口兒立著一根白花花的“哭喪棒”,旁邊還貼著個一尺多長、六寸多寬的告白條兒,上面寫著“恕報不週”。這是老北京的風俗,誰家辦喪事,門口兒才擱這東西。旁邊的街坊還以為這院子里死了人,都過來問,是誰家的事。小月花出來一看就明白了,肯定是徐茂招來的事,可又不敢在院里說,也就只好裝聾作啞。第二天一早,院里的人出來一看,更嚇了一跳,在院子的正當中,杵天杵地地立著一根“招魂幡兒”,挺長的白紙花兒穗子還隨著風一飄一飄的。這一下院里的人不干了。有人知道,跟小月花住一塊兒的男人是干白事兒的,也就猜到,應該是她家招來的事。正要來找她當面問問,錢掌柜就帶著人來了。這次錢掌柜的圓臉兒已經(jīng)變成長臉兒了,把小月花叫出來,對她說,你別跟我說,不知徐茂在哪兒,我知道,你肯定能找著他,我只讓你給他帶句話兒,現(xiàn)在是把禍招到你這兒來,他要是再躲,這股禍水就得引到他家去了,北京這地方兒說大大,說小也小,真等我找到他家,他光把這點兒東西吐出來就不行了,那得另有說法兒。

    錢掌柜這么說完,就帶著人走了。

    果然,當天下午,就有人來鐵門胡同傳話,說徐茂這個晚上要在后海的“滿福樓”請錢掌柜吃飯,請務必去。錢掌柜一聽就樂了,說沒有務必不務必,他這頓飯,我當然非吃不可。

    這個晚上,錢掌柜來到后海的“滿福樓”。徐茂沒露面,等著錢掌柜的是一個叫金爺?shù)娜?。這金爺過去是開木廠的,后來在北京南城的白事兒這行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說話占地方,行里人也都給點面子。錢掌柜這個晚上一來,見桌前坐著金爺,心里就明白了。金爺一見錢掌柜也哈哈大笑,過來拍著他的肩膀說,誰都有豬油蒙心的時候,一腳登實一腳登空,真遇上迎面大踢,栽了跟頭自然也就明白了。錢掌柜當然懂,金爺說的,這是抬棺材杠夫的行話,所謂“迎面大踢”,也就是絆腳的石頭。金爺又說,放心,你的東西原封兒不動,這會兒已經(jīng)送你家去了,這事兒從現(xiàn)在起,一片烏云散,以后誰也不許再提了。

    小寶兒這時雖然只有五歲,后來也沒跟這邊的娘提過,但去大興榆垡鎮(zhèn)這一趟,心里還是模模糊糊地明白是怎么回事。這以后,也就記在心里了。

    錢掌柜這個晚上來找張氏,還不光是因為二奶奶和胡胖子來他這里告小寶兒的狀。其實錢掌柜心里想的是,來跟自己告小寶兒狀的人越多才越好。這個晚上,二奶奶說話還算客氣,胡胖子已經(jīng)氣得直蹦腳兒,沖錢掌柜嚷著說,我看她張氏是個寡婦,鬧起來算欺負她,不過你把話帶過去,這孩子她要是再不管,我可就要替她管了,這小兔崽子,我今兒還就不信了!錢掌柜心里高興,臉上還陪著笑說,都在一條街上住著,又是個小孩子,何必動這么大氣,再說張氏不是他親娘,都管不了,我一個八桿子打不著的外人,說話就更不頂用了。二奶奶立刻說,話可不能這么說,當初那于老板既然把這鋪子交給你,自然不是白交的,他家的事你就得管,這小寶兒在外面招災惹禍,不沖你說沖誰說?胡胖子也說,就是啊,眼下這街上的人都知道,甭管真的假的,你就跟這小兔崽子的親爹一樣!錢掌柜一聽這話,心里更舒坦了,但嘴上趕緊說,話別這么說,人家可是寡婦,咱都街里街坊的,還是留點兒口德吧。

    錢掌柜這么說著,心想,要的也就是胡胖子的這句話。

    錢掌柜的心思是,最好街上的人都來沖自己告小寶兒的狀,這一下,以后張氏家里再有事,自己去管也就名正言順了。但錢掌柜的心里還是有點怵小寶兒。錢掌柜還記著當年那個算命先生說的話,這孩子的腦后有反骨,將來不成大器,必成大禍。錢掌柜已經(jīng)感覺到了,這個小寶兒每回看自己的眼神總發(fā)黑,好像有一股狠歹歹的陰勁兒。當初他爹華金寶被押著去菜市口兒砍頭,經(jīng)過鐵門胡同,從云翔冥衣鋪的門前過時,錢掌柜曾給他端了一碗酒,見過他的眼神,小寶兒這孩子剛七八歲,卻跟他爹當年的眼神一模一樣。

    幾年前那次去大興的榆垡鎮(zhèn),回來之后,錢掌柜一直忙著跟徐茂糾纏那盒東西的事,也就沒顧上小寶兒。后來東西拿回來了,才想起小寶兒這邊還有事。注意觀察了幾天,發(fā)現(xiàn)這孩子嘴挺嚴,回來果然沒提這事。但一天晚上,錢掌柜從棺材鋪出來,正要回去睡覺,小寶兒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錢掌柜嚇了一跳,覺著這孩子像個鬼魂兒,一點動靜沒有,說冒出來就冒出來了。當時小寶兒站在錢掌柜的面前,兩眼盯著他,看了一陣才說,跟你一塊兒去的那人叫徐茂,就住在后海的煙袋斜街,這個人,我記住了。

    錢掌柜剛要說話,小寶兒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

    這個晚上,錢掌柜讓張氏管教小寶兒,又說,棍棒底下出孝子。他說這話倒不是真讓張氏用棍棒打小寶兒,只是想讓自己這話顯得知近。錢掌柜曾跟張氏說過,當初于老板在時,你沒生養(yǎng),現(xiàn)在有了這小寶兒,甭管是不是自己生的,將來養(yǎng)大了,也是個依靠,總比在街上找個不知根不知底的抱回來強,要這么說,這孩子就得好好兒管教,不能讓他像棵小樹似的隨便瘋長。張氏自從于老板走了,有時也在錢掌柜的面前抹淚。張氏看著性子綿,其實是個要強的女人,平時出來總低著頭,在街上也不多說話,心里卻是個有主意的人。她在錢掌柜面前抹淚,也是覺著不管怎么說,他畢竟是于老板的朋友,當初于老板在時,兩人有交情。

    張氏還是估計對了。這個晚上,她跟錢掌柜在外屋說話,小寶兒躺在里屋都聽見了。

    錢掌柜的云翔冥衣鋪出事是在第二天晚上。

    老北京的冥衣鋪有個規(guī)矩,鋪子的門面也是用燒活搭的。用燒活搭門面不是為省錢,是圖方便,趕上有錢的大家主兒辦喪事,扎的紙船紙樓自然是越大越好,有的人家兒要得大出了圈兒,幾乎快趕上真的,這樣在鋪子里扎好了,也就等于“閉門造車”,根本抬不出去。用燒活搭鋪子的門面就行了,趕上扎了大活兒,可以先把門面拆了。錢掌柜的云翔冥衣鋪這時生意已越做越大,鋪子的門面也就用燒活搭得像個紙牌樓,很氣派。這天晚上,錢掌柜來了個朋友。這朋友在一個大宅門兒里當差,這家老爺一個心愛的小妾剛死,老爺心里難受,一連幾天吃不下飯,就想把這堂白事辦得排場一點兒,也解解心疼。于是這個朋友就來找錢掌柜,想把這一堂燒活都交給云翔冥衣鋪。錢掌柜一聽來了大活兒,自然高興,說先把具體的事兒都商定了,再請這朋友去西草廠街的“天寶樓”吃涮羊肉。倆人在賬房細細地開列了一個燒活單子,一樣一樣都想周全了,這一下也就拉了點晚兒。正收拾起東西,準備去吃飯,就聞見一股一股的煙火氣味。錢掌柜是扎紙燒活的,一提鼻子就意識到,這不是好味兒,趕緊來到前面一看,鋪子門面的燒活已經(jīng)燒起來了。燒活都是紙的,還刷了油彩,沾火兒就著,火再借風勢,也就越燒越大。幾個伙計正忙著用盆端水往火上潑,可根本不頂用,眼看著大火就已燒進鋪子里來。錢掌柜知道,這火一進來就要有大麻煩了,鋪子里放的都是紙人紙馬,還有剛扎成的紙車紙轎,屋子上面又是用葦子扎的紙頂棚,這一燒,肯定連房子都得燒起來。好在這時旁邊的街坊都趕過來。胡同里最怕著火,都是老房子,且一間連著一間,一家一著火,眨眼的工夫半個胡同就都得燒起來,所以這救火就不是“各掃門前雪”了,救別人,也就等于救自己。幸好趕來的街坊人多,大家七手八腳一陣忙,總算把火撲滅了。錢掌柜看了看,損失不算太大,可也不算小,臨街燒了大半個鋪子。這時錢掌柜才想起把伙計叫來,問這把火到底是怎么著的。幾個伙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說不出個所以然。錢掌柜又把一個叫吳二的伙計叫到跟前。這吳二是鋪子里的大伙計。大伙計僅次于二掌柜,趕上掌柜的不在,大伙計也能說了算。錢掌柜問吳二,別人說不出來,你這當大伙計的總不能也說不出來吧?吳二吭哧了一下,才說,當時他和一個伙計正忙著扎一個紙馬,還差一條腿就扎完了,就見鋪子外面一閃一閃的有亮光兒,然后就聽街上有人喊,著火了。趕緊出來一看,鋪子門面的燒活就已經(jīng)著起來。錢掌柜聽了想想,又問,當時街上喊著火的人,聽出是誰了嗎?

    吳二說,聽聲音,像雜貨鋪的胡胖子,可不敢保準。

    錢掌柜一聽,扭頭就來雜貨鋪找胡胖子。胡胖子剛跟著救完了火,煙熏火燎一身的灰,回來洗完了,正喝茶。一見錢掌柜,就知道他是為什么事來的。但沒立刻說話,只是拿眼看著他。錢掌柜也不拐彎,直接就問,剛才我鋪子著火,你是不是第一個看見的。

    胡胖子點頭,說是。

    錢掌柜又問,你看見是怎么著的了嗎?

    胡胖子哼唧了哼唧說,你要不問,這事我還真不想說,倒不是為別的,事關(guān)重大,再說我也不敢保準是不是看清了,話一出口,真不是這么回事,都在一條街上住著,不合適。

    錢掌柜說,你只管說,沒關(guān)系,看清有看清的說法兒,真沒看清,只當你沒說。

    胡胖子這才說,著火之前,我看見小寶兒了。

    錢掌柜一聽,心里一動,但只嗯了一聲。

    胡胖子說,他這個晚上去西草廠街收賬,回來時天已大黑了。沿著鐵門胡同過來,往西一拐剛進壽枋街,就見一個人影兒在云翔冥衣鋪的門口轉(zhuǎn)游。這人影兒不大,看著應該是個孩子。當時胡胖子也沒在意。后來無意中又朝那邊看一眼,就見這人影兒站住了,跟著,只見一個閃著火花兒的東西朝冥衣鋪的門口飛過去。然后這人影就朝街里跑了。跑進東街口兒時,離胡胖子只有兩丈多遠,所以看出像小寶兒,可當時街上黑,也沒看太清。胡胖子說,當時他也沒在意,可剛朝街里走沒多遠,一回頭,就見冥衣鋪的門面已經(jīng)著起來。

    胡胖子說著又連連搖頭,拿過茶碗喝了一口說,我早說過,用紙燒活搭門面不是事兒,這東西一著起來,燒得太快,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一陣風就燎起來。

    錢掌柜聽了又沉吟一下,問,這事兒,你還跟誰說過?

    胡胖子樂了,搖頭說,這種事非同小可,你錢掌柜要不使勁問,我也不會說。

    錢掌柜又叮問一句,跟誰都沒說?

    胡胖子說,是啊,跟誰都沒說。

    錢掌柜說,那就別說了。

    說完,就從雜貨鋪出來了。

    錢掌柜一聽胡胖子說,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老北京的風俗,辦白事兒都要放鞭炮。死人放鞭炮,當然不是為慶祝,只是崩一崩喪事的晦氣,也有把亡魂嚇走的意思,別讓它留在家里轉(zhuǎn)悠。冥衣鋪里都是紙燒活,最怕火,所以鞭炮都是棺材鋪代賣。壽枋街上的小孩子平時也就都愛玩兒炮仗。但街上的人家兒也有不開棺材鋪的,忌諱放炮仗,覺著不年不節(jié)的放這東西,不吉利。小孩子們?yōu)榱瞬蛔屌谡逃许憚觾海桶雅跓垉喊蔚?,再用剪子把一頭兒剪開,露出里面的炮藥,用鞭桿子香一點,當煙花扔著玩兒。煙花白天自然不能放,得晚上才好看,所以小孩子們一到晚上也就都愛在街上玩兒這種煙花。錢掌柜一聽胡胖子說,就知道,他這個晚上看見的,一定又是誰家的孩子放這種煙花。接著再想,就覺得這事兒只有兩種可能,也許是哪個孩子點著了煙花亂扔,一下扔到自己鋪子的門面上,把紙燒活引著了。但胡胖子又說,當時他看見的這孩子像小寶兒,這就又有另一種可能了,是不是小寶兒成心把點著的煙花扔到自己的門面上?倘真是這樣,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錢掌柜想來想去,覺得這事不能直接去跟張氏說。第二天下午,見小寶兒從棺材鋪的門前過,就出來叫住他。小寶兒每回見了錢掌柜都不說話,只是拿眼角看著他,直到把錢掌柜看得不自在了,把臉轉(zhuǎn)開。這時,小寶兒一聽就站住了,又抬起頭用眼角盯著錢掌柜。錢掌柜走過來,看看四外沒人,就說,你昨天剛過了生日,也八歲了,我八歲時已經(jīng)出來學徒了。

    小寶兒沒說話,仍然看著錢掌柜。

    錢掌柜又問,你昨天晚上在哪兒?

    小寶兒說,在家。

    錢掌柜問,在家干嘛?

    小寶兒說,睡覺。

    錢掌柜笑笑說,昨晚,我的鋪子著火了。

    小寶兒說,知道。

    錢掌柜說,這事是怎么回事,我都知道了。

    小寶兒沒說話,看著錢掌柜。

    錢掌柜問,你讓我說出來嗎?

    小寶兒又看他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

    錢掌柜這才意識到,小寶兒這孩子確實不是個一般的孩子,別說才八歲,就是十幾歲的人也沒他這心計。這回自己鋪子的這把火肯定是他放的,這已經(jīng)確定無疑。問他時,他雖然沒承認,但也沒否認。他敢不否認,就說明他心里有根。錢掌柜也知道他心里這根在哪兒。幾年前那次去大興的榆垡鎮(zhèn),回來后,小寶兒曾對他說了一句話,他當時說,他已知道,一塊兒去的那人叫徐茂,也知道,他就住在后海的煙袋斜街,他說,他把這人記住了。當時這幾句話雖然不多,但分量挺重,就是一般的大人也說不出來。現(xiàn)在看,他這幾句話的意思是在這兒等著了,他明知道,他把這云翔冥衣鋪點了,錢掌柜也已知道了,但心里也有根,知道錢掌柜不敢去找他娘張氏,更不敢跟他追究這事,因為,倘錢掌柜真敢追究,他就敢把當初去大興的那事說出來。錢掌柜這才明白,自己一個有把兒的燒餅,已攥在這小寶兒手里了。

    小寶兒十六歲生日這天的下午,出了一件怪事。

    這天下午,張氏去牛街,想買點駱駝肉。駱駝肉的肉絲比牛肉粗,燉爛了卻比牛肉香,小寶兒平時最愛吃。牛街有一家“駱駝黃”,老板叫黃一刀,別管買幾斤,一刀準,專賣口兒外剛殺的駱駝肉。但這黃一刀嘴騷,張氏又年輕,長得也有些模樣,黃一刀知道她是個寡婦,一去買駱駝肉,就說些不著四六兒的諢話。張氏又沒法兒跟他較真,稍一較真,他的話立刻就縮回去,細一琢磨,又好像說得沒毛病,只能吃啞巴虧。張氏平時也就輕易不去。

    但這天是小寶兒生日,張氏就還是去了。

    小寶兒這時經(jīng)常去天橋。本來錢掌柜跟張氏說,小寶兒眼看快十六了,也該學點正經(jīng)事了,別總在街上這么晃著。張氏也跟小寶兒說過。但小寶兒對棺材鋪的生意沒興趣,對扎燒活也沒興趣,干脆說,就是不想吃陰陽飯,再一問,對哪行也不感興趣,這輩子就不想學買賣。張氏這時才發(fā)現(xiàn),小寶兒經(jīng)常往天橋跑,還認識了一幫耍刀弄棍的人。張氏的心一下又提起來。當初小寶兒的親爹就是耍刀耍槍把腦袋耍丟的,現(xiàn)在他再學他爹,日后也不會有好結(jié)果。一天晚上,張氏就對小寶兒說,娘把你養(yǎng)這么大,將來不指望你養(yǎng)老,可你得給我送終,總不能讓娘死的時候在腳脖子上拴個燒餅,讓野狗給拉到城外的墳地去。

    張氏這么說著,就說不下去了。

    小寶兒這時已有了男人樣兒,一見娘這話說得傷心,就安慰說,您放心,我不光給您送終,也一定給您養(yǎng)老,當年您說過,您疼我,這輩子就是我親娘,這話我記住了。但說歸說,他該去天橋,也照樣還去。張氏也知道,兒大不由爺,這以后也就不管了。

    小寶兒這天過生日,知道娘去牛街買駱駝肉了,下午就早早兒回來了。到家一看,娘還沒回來,喝了口水就又出來了。街西口兒有個唐記饅頭鋪,想去買幾個戧面兒饅頭,等娘回來把肉燉了,娘兒倆就能吃飯。剛來到街上,就見一個穿“汗溻兒”的光頭男人東瞅西看地過來。小寶兒一看就知道,這人應該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城里人沒有穿這種“汗溻兒”的。等他來到跟前,就問,你找誰?這男人突然被小寶兒一問,愣了一下,趕緊搖頭說,不找誰。但朝前走了幾步,又站住了,回頭看看小寶兒,猶豫了一下問,這街上,有個叫華大鵬的嗎?

    小寶兒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人。他說的華大鵬,是小寶兒的學名。

    這人又說,他小名叫小寶兒。

    小寶兒問,你認識他?

    這人說,不認識。

    小寶兒問,不認識,你找他干嘛?

    這人說,就想,打聽一下。

    小寶兒說,你說吧,想打聽什么事?

    這人也不耐煩了,說,你到底認不認識?

    小寶兒樂了,看著他說,你這人有意思,來打聽人,還一腦門子官司。

    說完扭頭就走。

    這人趕緊追過來,這才說,聽說這小寶兒病了,好像沒幾天了。

    小寶兒一聽站住了,轉(zhuǎn)身瞪起眼,但想了想,又把口氣放平了問,你聽誰說的?

    這人湊過來說,這位小兄弟,你就甭管我聽誰說的了,你要是認識這小寶兒,就趕緊告訴我,到底咋回事,不認識,我再去問別人,道兒遠,我今天還得趕回去。

    小寶兒這才說,好吧,告訴你,我就是小寶兒。

    這人倒退了一步,上下看看小寶兒問,你,就是華大鵬?

    小寶兒說,對啊,不過這個大號這些年沒人叫,已經(jīng)沒幾個人知道了。

    這人又打量了一下小寶兒,小心地問,你,真沒事?

    小寶兒兩手拍了拍身上說,我這不是在這兒站著嗎,你看呢?

    這人嘟囔了一句,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

    小寶兒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從哪兒來?

    這人才說,我叫連升,從榆垡來的。

    小寶兒一聽榆垡,心里就是一動。

    這連升又說,我再問你,你現(xiàn)在的爹,是誰?

    小寶兒聽了又一愣,覺著他這話問得有點兒欠揍,于是沒好氣地說,我現(xiàn)在沒爹。

    連升一聽,好像又糊涂了,說,沒爹,你現(xiàn)在沒爹?

    小寶兒說,對啊, 我現(xiàn)在就是沒爹。

    連升又問,有個叫張福的,你認識嗎?

    小寶兒想了想,搖頭說,不認識。

    連升說,你再想想?

    小寶兒說不用想了,就是不認識。又問,這張福又是怎么回事?

    連升說,算了,先不跟你說了,我得趕緊回去,那邊還等著呢。

    說完就急急地走了。

    小寶兒直到看著這個叫連升的人走遠了,還沒回過神來。這人說是從榆垡來的,那就是說,應該是從那邊的親娘那兒來的。張氏這些年對榆垡的事,一直不瞞小寶兒,從一開始就告訴他,他爹死后,親娘就嫁人了,可嫁的時候并沒告訴這邊的人家兒,當初還有過一個兒子。后來嫁的這人是個殺豬的,聽說脾氣挺大。所以,張氏對小寶兒說,他就是再想親娘,也別去榆垡,省得給那邊找麻煩。這些年,小寶兒的心里雖也惦記這個親娘,也就一直忍著,從沒去過榆垡。但這次,小寶兒終于忍不住了。忍不住還不光是想親娘,也不放心。顯然,這個叫連升的人是親娘讓他來的,來是因為不知聽誰說,自己已病得不行了。小寶兒想,這是什么人,跑到親娘跟前說這種話,或者娘是從哪兒聽到這個消息的。自己這里活得好好兒的,卻有消息傳過去,說自己已經(jīng)沒幾天了,這里肯定有事,否則無風不會起這樣的浪。

    這天傍晚,張氏回來,小寶兒跟娘吃飯時沒提這事。吃完了飯,說了句外面還有事,就從家里出來。小寶兒這時在天橋認了個師傅,是滄州人,40多歲,姓馬,不光練得一身好拳腳,還會摔跤,因為出手快,也狠,天橋的人都叫他馬黑子。小寶兒自從認了這馬黑子,不僅跟著習武,平時有事也總跟師傅商量。這時天已擦黑,小寶兒來到天橋。馬黑子正帶著幾個徒弟在場子上賣藝,一見小寶兒來了,看出他有事,跟大徒弟交代了幾句就從場子里出來。小寶兒和師傅來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就把上午的事跟師傅說了。馬黑子聽小寶兒說過家里的事,也早就知道他爹是華金寶,當年就很佩服這個人。這時一聽,想想說,這事兒好像不太對,應該還有別的事。又想了一下,說,現(xiàn)在倒不擔心別的,只怕你那邊的娘有什么不測。小寶兒本來就很擔心,聽師傅一說,就更沉不住氣了。馬黑子說,明天一早,你帶兩個人去一趟吧。小寶兒想想說,還是我自己去吧,先看看怎么回事,真有事兒,再回來叫人。

    小寶兒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就直奔大興的榆垡鎮(zhèn)來。

    榆垡鎮(zhèn)挺大,要想打聽一個人,也不是容易的事。但小寶兒聽說過,親娘后來嫁的這人姓陳,是個殺豬的,這就好打聽了。果然,在街上一問,有人說,這鎮(zhèn)上殺豬的有三家,一個姓黃,一個姓李,你說的這姓陳的,是個瘸子,外號叫陳瘸子,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就住在河邊大柳樹的底下。小寶兒順著打聽的方向來到鎮(zhèn)南的河邊,果然看見一棵大柳樹。可朝這邊走著,遠遠地就看見這門口立著一棵白花花的哭喪棒,顯然正辦白事。小寶兒愣了一下站住了,想了想,還是朝這邊走過來。這是個不大的院子,看得出是小門小戶兒。門口立的哭喪棒挺新,應該是早晨剛拿出來的。小寶兒來到門口兒不敢站住,怕里邊的人疑心,放慢腳步兒正猶豫,里邊出來一個人。小寶兒一看,認出來,這人是連升。連升這時也已認出小寶兒,沒說話,只沖他打了個手勢。小寶兒會意了,就繼續(xù)朝前走,連升跟在后面。兩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陣,來到一蓬柳樹棵子的后面,小寶兒這才站住了。

    連升也跟了過來,問小寶兒,你怎么來了,聽誰說的?

    小寶兒沒聽懂,問,聽說什么了?

    連升說,你還不知道?

    小寶兒沒說話,但已有了不祥的預感。

    連升嘆口氣說,你娘沒了。

    小寶兒雖有預感,但一聽,腦袋還是嗡地一下,忙問,怎么沒的?

    連升說,事已至此,你也別著急了。

    小寶兒真急了,說,你快說啊。

    連升這才告訴小寶兒,出事是在前天上午。呂小蓮后來嫁的這個陳瘸子愛喝酒,平時就有個習慣,晚上喝酒,夜里殺豬。但豬這東西有四品,目不識天,百骨不正,行不絕聲,死不認命。豬沒脖子,也就抬不起頭,一輩子看不見天,渾身的骨頭都七扭八歪,沒一塊是正的,走路總哼哼,也就沒有不出聲的時候。但這三品還好說,關(guān)鍵是第四品,死不認命,殺它的時候,倘捆不結(jié)實,幾個壯漢都按不住,且叫聲震天,能傳出幾里遠。陳瘸子總在夜里殺豬,也就吵得全鎮(zhèn)的人整夜不得安生。后來有人實在忍不住了,就來跟他商量,是不是殺豬改在白天。但白天也不行,陳瘸子白天得睡覺。前天上午,陳瘸子又殺了一夜的豬,剛回來睡下,有人敲院門。當時呂小蓮正在院里洗衣裳,出來一看,是鄰院的一個孩子。這孩子說,外面有人找。呂小蓮問,是誰。這孩子說,不認識,在河坡兒那邊等著呢。呂小蓮就從家里出來。到河邊一看,果然有一個尖腦頂尖下巴的男人,好像有點眼熟。再看就認出來,這人前些年曾來過,是帶著小寶兒來的,當時對呂小蓮說,棺材鋪的于老板病死了,把小寶兒托付給他了。可他的日子也緊巴,來是想問呂小蓮,小寶兒的爹當初是不是留了東西,好讓小寶兒日后也有口飯吃。當時呂小蓮一見兒子,心疼得直哭,想起華金寶曾在鎮(zhèn)西的土地廟里埋了東西,就告訴了這人。這時,一見這人又來了,就知道又是為兒子小寶兒的事,趕緊過來問,小寶兒又怎么了。這人面帶難色,對呂小蓮說,有個事,你聽了別著急。

    呂小蓮一聽自然著急,催他快說。

    這人說,小寶兒得了急病,且病得不輕,倘不趕緊治,也就這幾天了。

    呂小蓮一聽就急了,問是什么病。

    這人說,大概是絞腸痧,一疼起來滿地打滾兒,還抽風,口吐白沫。

    呂小蓮哭著問他,你不給我兒子想辦法,跑來找我有什么用。

    這人說,辦法是有,可光有辦法也不行,還得有錢。

    呂小蓮說,你先說吧,有什么辦法。

    這人說,已經(jīng)找了京城的名醫(yī),人家也有特效藥,可診費和藥費都貴,沒錢人家不來。

    呂小蓮畢竟是改嫁的,且這陳瘸子對她也不好,平時喝了酒還經(jīng)常打她,當初華金寶留給她的銀子,也就沒給這陳瘸子都拿出來,自己還留了一點私房錢,想著萬一哪天真跟這陳瘸子翻臉了,離開陳家,自己也有飯吃。這時一聽這人說,就問,你來就是要錢?這人說,別把話說得這么難聽,我是想來問你,能不能在錢上想想辦法,這也是為救你兒子的命。呂小蓮這時已顧不上跟這人矯情這幾句話,對他說,你先等一會兒。

    說完就急急地回來了。

    呂小蓮是想回來拿自己偷著藏的銀票,再帶這人去鎮(zhèn)上的錢莊取銀子。但她當初畢竟跟了華金寶幾年,有些見識,外面的事也懂一些。剛才是突然聽這人一說,有點兒懵住了,回來一邊找著東西,靜下來一想,又覺著這事兒有點不對。兒子小寶兒得絞腸痧,到底是這人說的還是大夫說的?他剛才又說,已經(jīng)找了京城的名醫(yī),名醫(yī)說有特效藥,只是診費和藥費都很費??蛇@個名醫(yī)沒來看病人,怎么就知道得了什么病,還敢說有特效藥?這一想,又尋思了尋思,就又回到河邊。這時這人還等在這里,一見呂小蓮就問,拿了多少錢來。又說,錢少了可不行,就算把大夫請來了,病也看明白了,買不起特效藥也沒用。呂小蓮就對他說,錢她有,但不在手邊,得去取。這人趕緊說,取沒關(guān)系,他可以跟著去。呂小蓮說,他去不方便。這人說,那就等,他可以等。呂小蓮說,那你就等等吧,最快也得明天上午才能把錢取來。這人一聽得明天上午,就有點不樂意,吭哧了一下說,小寶兒的病現(xiàn)在是一會兒一個樣,等著錢請大夫啊。呂小蓮說,這我當然知道,況且是我的親兒子,我比你還急,可錢取不來,說別的也是白扯。這人一看,只好答應說,行,那我就先在這鎮(zhèn)上住店,等你取了錢,明天上午再來拿。說完就走了。呂小蓮看著這人走遠了,就趕緊來找連升。

    連升是呂小蓮的表弟。呂小蓮并不清楚當初這個于老板的具體情況,只聽表姐吳三姐說,是個開棺材鋪的,在鐵門胡同的壽枋街。呂小蓮先對連升把剛才的事大致說了,然后讓他趕緊去城里,到壽枋街上打聽一下,最好能找到小寶兒,看看他究竟怎么回事。連升一聽,就趕緊奔城里的壽枋街來。當然,來了一看,小寶兒還好好兒的,根本就沒這么回事。呂小蓮跟這個來人說話時,特意留了一個心眼兒,問這人叫什么。這人說,姓張,叫張福。所以連升臨出來時,呂小蓮就叮囑他,到了壽枋街也打聽一下,看這個張福到底是個什么人。但連升見了小寶兒,一問,小寶兒根本就不認識張福。這一下也就全清楚了,這個張福當年帶著小寶兒來找呂小蓮,說于老板臨死把孩子托付給他,根本就沒這么回事,只是想讓呂小蓮說出華金寶當初藏東西的地方。這回又是這樣,想再來騙呂小蓮一道。

    第二天上午,這個張福又來了。這回呂小蓮就跟他挑明了,說,上次土地廟里埋的那些東西,他挖了也就挖了,以后別再來了,就當大家誰都沒見過誰。這個自稱張福的人一聽就明白了,于是二話沒說就扭頭走了。但呂小蓮還是不了解張福這種人。江湖上有句話,叫賊不走空。這個張福這趟已經(jīng)來了,又等了一夜,就絕不會空著手回去。這個上午,張福并沒離開榆垡鎮(zhèn),一直還在陳家不遠的地方盯著。其實這時,陳瘸子對呂小蓮也已經(jīng)有所察覺。陳瘸子前天殺了一夜豬,昨天上午回來睡覺,睡了一會兒讓尿憋醒了,爬起來去屋后的茅房撒尿,出來時,正看見呂小蓮躡手躡腳地出去。陳瘸子當時也沒留意,回到炕上又躺了一會兒,聽見院門響,欠身一看,是呂小蓮回來了。陳瘸子裝著睡著了,瞇眼看著,就見呂小蓮在外面的屋里待了一會兒就又出去了。這時陳瘸子才起來,出來扒著院門朝外看,就見呂小蓮正在河邊跟一個男人說話。這陳瘸子看著是個殺豬的,也有一肚子心眼兒。這個中午吃飯時,本想問呂小蓮,在河邊跟她說話的那男人是誰,但話到嘴邊,卻沒問。

    下午,陳瘸子去鎮(zhèn)上收賬。從家里出來,剛一進街,一直守在附近的張福就跟上來,走了一段,在后面叫住他。陳瘸子回頭一看,認出是上午在河邊跟呂小蓮說話的那個男人,立刻用手摸了摸腰上的殺豬刀,上下看看他問,有啥事。張福知道這陳瘸子是殺豬的,朝他腰上的殺豬刀看一眼說,你也用不著跟我動刀,我跟你老婆沒事兒,要真有事兒,我能自己跑來往你的刀尖兒上撞嗎,不過,我有一句值錢的話,你想聽嗎。

    陳瘸子看看這人,把手從腰上拿開了,點頭說,你說吧。

    張福說,我說了,這是一句值錢的話。

    陳瘸子問,值多少?

    張福說,五兩銀子。

    陳瘸子一聽噗地樂了,說,我要有五兩銀子,就不殺豬了。

    張福說,三兩吧,你再回嘴,我扭頭就走,只當沒說。

    陳瘸子又想想,只好答應了。

    張福先問,你這個叫呂小蓮的老婆,她當初是干嘛的,你知道嗎?

    陳瘸子聽了眨眨眼,還真不知道,當初就聽媒人說,她嫁了個男人沒一年就死了。張福一聽樂了,搖搖頭說,不是嫁一年,是幾年,也不是死了,是讓官府押到菜市口兒給砍了。

    陳瘸子一聽,嚇了一跳。

    張福問,當年這一帶,有個叫華金寶的江洋大盜,聽說過嗎?

    陳瘸子當然聽說過華金寶,大興這一帶沒有不知道華金寶的。

    張福說,你這個老婆,當初就是他的女人。

    陳瘸子一聽,驚得張大嘴,半天沒說出話。

    張福又說,還有你更沒想到的,你老婆當年還給這華金寶生了個兒子,這兒子大號叫華大鵬,小名小寶兒,眼下就住在宣武門外鐵門胡同的壽枋街,你要是不信,就去問問,眼下應該已經(jīng)十六了。張福說完,又看了陳瘸子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

    陳瘸子這天下午在街里的小館兒喝了一斤酒,把晚上殺豬的活兒都推了,就晃晃蕩蕩地回來了。一進門,見呂小蓮正躺在炕上睡覺。呂小蓮自從嫁到陳家,一直沒生養(yǎng)。陳瘸子也鬧不清,究竟是自己有病,還是呂小蓮有病。也聽呂小蓮說過,她在娘家做姑娘時,曾請大夫看過,說她宮寒,將來可能不好生養(yǎng)。這時陳瘸子一想起這話,心里的氣登時不打一處來,自己娶了這呂小蓮這些年,還一直蒙在鼓里,敢情是娶了一個江洋大盜的老婆,且還給人家生過一個兒子。于是越想越來氣,也是喝了酒,上前一把就把呂小蓮從炕上揪起來。呂小蓮一下給嚇醒了,再仔細一聽,陳瘸子雖然說的是酒話,也能聽出來,是張福把自己的事都告訴他了。呂小蓮知道,這陳瘸子喝了酒又得打自己,于是一閃身就從家里跑出來。也就在這時,正好連升趕來了。連升已經(jīng)看見,這個叫張福的人并沒走,還一直在陳家的附近轉(zhuǎn)悠,就知道要出事。這時來到陳家,還沒進院,就見呂小蓮披頭散發(fā)地跑出來。再一看,陳瘸子還拎著一把殺豬刀跟在后面追。連升論著應該叫陳瘸子表姐夫,這時一見要出人命,就趕緊上前一把抱住他。但陳瘸子這時剛喝了酒,一身的邪勁,一伸手把連升扒拉開,跟著就朝呂小蓮撲上去。呂小蓮也是慌不擇路,趕緊順河沿兒往前跑。但腳底下一絆,就順著河坡兒骨碌下去。這條河說是河,其實也就是一條臭水溝,但有一人多深,且岸坡兒挺陡。呂小蓮這一下一直骨碌到河里,但再想上就上不來了。河坡兒不光陡,一沾水還滑,呂小蓮掉下去嗆了幾口臭水,已經(jīng)蒙了,在河坡兒上抓撓著爬了幾下,又出溜下去,在水里冒了幾個泡兒就沉下去了。這時陳瘸子的酒也醒了,趕緊扔了殺豬刀,就要下去救人。但連升知道他不會水,趕緊把他拉住,自己脫了衣裳跳進河里,等把呂小蓮再撈上來,人早已沒氣了。

    小寶兒聽了,陰著臉,半天沒說話。

    連升嘆口氣說,人是已經(jīng)沒了,你回去吧。

    小寶兒說,我得去看看我娘。

    連升趕緊說,這種時候,你就別去陳家了。

    小寶兒像沒聽見,沿著河邊徑直走回來。到了陳家門口,一推院門就走進來。院里有幾個陳家的親戚正忙著拾掇東西,一見小寶兒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小寶兒徑直來到堂屋。堂屋的正中搭著一塊門板,呂小蓮就停在這門板上,身上蒙著一塊白布。小寶兒走過來,輕輕掀起白布,看了看。呂小蓮的臉色煞白,兩眼雖然閉著,但沒閉緊,似乎還微微睜著。這時陳瘸子從旁邊走過來,上一眼下一眼地看看小寶兒,問,你是誰?

    小寶兒沒理他,把白布蓋上就轉(zhuǎn)身出來了。

    連升還等在河邊。小寶兒從院里出來,朝連升走過來問,你說的這個張福,長什么樣?

    連升想想說,也說不出啥樣,反正看著,不像個好人。

    小寶兒問,是不是棗核兒腦袋?

    連升立刻說,對,腦袋兩頭出尖兒,看著像個大棗核兒。

    小寶兒點頭說,知道了。

    說完就扭頭走了。

    小寶兒從小到大沒流過淚。不光是不想流,也不知道怎么流。壽枋街這邊的娘跟他說過,人流淚,是因為遇上了傷心事,流淚不是從眼里流的,是從心里流的,所以不用想,到了該流的時候自然就會流了。但小寶兒似乎從不知道究竟什么時候該流淚,好像心里就沒有淚??蛇@天下午,他從榆垡回來的路上,第一次流淚了。

    流淚,是因為看見了娘。

    小寶兒上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見娘時,是五歲。當時也是這個徐茂帶他去的,還有錢掌柜。那次看見娘,小寶兒就牢牢記在心里了??蓻]想到,這回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再見娘,娘就已經(jīng)死了。小寶兒在壽枋街上長大,從小就知道死人的事,這次看見娘時,發(fā)現(xiàn)娘的兩眼沒合上。他知道,這是娘的心里還惦記自己。

    一想到這,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

    小寶兒這天回到壽枋街,天已大黑了。想了想沒回家,朝東一拐直接來到云翔冥衣鋪。鋪子的伙計說,掌柜的不在,大概去棺材鋪了。小寶兒就又來到棺材鋪。果然,錢掌柜正坐在賬房里算賬。抬頭看見小寶兒進來,稍稍愣了一下。小寶兒平時從不來這里,也沒主動找過他。這時,小寶兒走到他的賬桌跟前,看著他說,問你個人。

    錢掌柜慢慢摘下眼鏡,看看他說,誰?

    小寶兒說,你當初的朋友,那個徐茂。

    錢掌柜聽了,輕輕哦一聲。自從十多年前那次從大興的榆垡回來,小寶兒就一直沒再提徐茂這人,錢掌柜自然也不提。但兩人的心里似乎有默契,不提,并不是把這事忘了。這些年兩人對視時,眼里顯然還都有這事,只是都不說。這時,小寶兒突然又問起這人,且用的說法兒是“你當初的朋友”。錢掌柜意識到,這話的分量就有點不同尋常了。于是說,跟這人,已經(jīng)幾年沒來往了,他過去是打響尺的,大概早不干這行了,不知又吃哪碗飯去了。

    小寶兒說,我是問,他住哪兒。

    錢掌柜一聽笑了,說,你不是知道嗎,住后海的煙袋斜街。

    小寶兒說,那是從前,我問的是現(xiàn)在。

    錢掌柜又看一眼小寶兒,你怎么想起問他?

    小寶兒沒說話,看著錢掌柜。

    錢掌柜說,我前些日子去煙袋斜街辦事,還在那院里見過他。

    小寶兒看著錢掌柜,仍沒說話。

    錢掌柜又嗯嗯了兩聲,這才說,好吧,是這么回事,我也是聽說,他后來索性娶了那個唱大鼓書的女人,可這女人抽大煙,再后來就抽死了,現(xiàn)在是一個人住那兒還是又有了別的女人,就不清楚了。錢掌柜說完又盯住小寶兒看了看,問,你找他,到底要干嘛?

    小寶兒又瞥一眼錢掌柜,就轉(zhuǎn)身出來了。

    其實錢掌柜只說了一半實話。徐茂后來確實娶了那個叫小月花的女人,再后來這女人也確實抽大煙抽死了。但他跟徐茂并不是幾年沒來往了,就在幾天前,還剛做了一樁生意。徐茂后來不打響尺了,但吃的還是陰陽飯。老北京單有一種吃這行飯的人,自己不開壽衣店,也沒有冥衣鋪,更沒有棺材鋪,但甭管認識的不認識的,也包括親戚朋友,有了白事都來找他。找了他也就不用操心了,從頭到尾,包括死人身上穿的戴的,鋪的蓋的,到裝棺入殮,一直到出殯抬到墳地入土,就全給張羅著辦了。在天津,把干這行的人叫“大了”,后來北京人學會這個說法兒,也叫“大了”。徐茂幾年前不打響尺了,是嫌掙的少,但陰陽飯還得吃,也就干起了“大了”。試著攬了幾堂白事,干得順風順水,而且左手進右手出,身不動膀不搖事情就都辦了,來錢容易,也快,這以后也就干脆以這行為業(yè)。但這回跟錢掌柜做的這樁生意卻不順。這回是德勝門外的一個朋友,叫鄭順兒,來找徐茂,說家里的一個遠房親戚死了,論著該叫表大爺,他家人多,也不缺錢,這堂白事有人操持,只是想買一口正經(jīng)的福建香杉壽材,又怕買打了眼,問徐茂有沒有辦法。徐茂一聽就笑了,說你找我算找對人了,要想買金絲楠或陰沉木的壽材,且不說值多少錢,眼下還真不好辦,這一陣四川建昌發(fā)大水,料都過不來,福建香杉就好說了,有現(xiàn)成的,保證正宗,一點不摻假。這個叫鄭順兒的朋友過去是吃洋飯的,專在東交民巷一帶轉(zhuǎn)悠,替洋人踅摸中國人手里的古董。這時一聽高興了,當即說,俗話說,一事不煩二主,這事兒就托你辦了。徐茂說行。但又說,不過這福建香杉也不是一般的木料,總得先拿點定銀。鄭順兒一聽,立刻面有難色,吭哧了一下說,我已在親戚那邊大包大攬,說這行里有朋友,所有的事兒都可以先辦后說,現(xiàn)在又要拿定銀,恐怕那邊回不過這嘴。想了一下就又說,不行就算了,你也別為難,我再另找人吧。徐茂知道這鄭順兒過去是跑洋合兒的,雖然吃的不是陰陽飯,跟自己干的這行也有差不多的意思,不是個省油的燈,這時一聽他說,又怕這樁生意跑了,就趕緊說,話先別說死,我回去商量一下,能不用定銀就盡量先不用定銀。徐茂這邊跟這鄭順兒說定,就趕緊又來壽枋街找錢掌柜。

    錢掌柜自從接手于老板這棺材鋪,已經(jīng)改弦更張。過去于老板都是先做好了各種尺寸的棺木,擺在鋪子里,有喪主兒來了,看好挑好,就可以送去。錢掌柜則不然,除了上好木料的壽枋先做好幾口擺著,一般的不光不做,連木料也不多進。有喪主兒來了,提了具體要求,再現(xiàn)給做。錢掌柜吃這碗飯已經(jīng)二十幾年,心里有數(shù),能買得起上好壽枋的人家兒,也就不在乎價兒,只要看著好,只管給送去就是了,錢多錢少并不在意。而買一般棺木的喪主兒,為圖省錢,也為放心,得先看好木料,還得反復講價,都覺著合適了,就是等著現(xiàn)做也認頭。做棺材不叫做,叫摔,好在摔一口棺材也不費事,手快的師傅,再帶幾個徒弟,有幾個時辰也就摔出來了。況且這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可以不壓銀子。徐茂這天下午來到壽枋街,跟錢掌柜說,急用一口棺木,必須是正經(jīng)的福建香杉。

    錢掌柜問,多長時間用。

    徐茂說,當然越快越好。

    錢掌柜就說,先拿一半定銀吧。

    徐茂一聽,心里咯噔一下。他怕的也就是這個。錢掌柜倒不怕這樁生意跑了,不慌不忙地說,你吃這碗飯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應該懂這行的規(guī)矩,現(xiàn)在到哪兒都是一樣,誰要的棺木給誰摔,雖不算定做,也是差不多的意思,萬一摔出來,這喪主兒又不要了,再賣別人也就不好賣了,況且又是福建香杉,我這鋪子是小本生意,也壓不起錢。

    徐茂這人有個最大的特點,甭管什么事,膽大,只要看準了就敢干。于是一咬牙說,行,一半定銀就一半定銀,你這兒先動手,我明天一早兒就把銀子送來。

    錢掌柜說,摔口棺材用不了多大工夫,還是拿來定銀再動手吧。

    徐茂一聽,知道錢掌柜是條鉆進油桶的泥鰍,別說抓,一碰就一出溜。既然他這里不見兔子不撒鷹,知道再跟他對付也是白對付,只好趕緊回去為定銀的事想辦法。等把這一半定銀湊上送來,錢掌柜這里卻已經(jīng)把棺木摔出來,也上了油,就等送去了。錢掌柜一見定銀拿來了,自然也就說現(xiàn)成話,大家畢竟都是這些年的朋友,這點事還信不過,既然人已經(jīng)倒頭,沒有等著棺材入土的道理,趕緊說地方,這就讓人給送去。徐茂一聽,自然也感激得無可無不可,臨走跟錢掌柜說定,等那邊的喪事一辦完,就把另一半銀子送過來。

    但徐茂回來等了幾天,德勝門外那邊一直沒動靜。后來沉不住氣了,再一打聽,這個叫鄭順兒的朋友這邊喪事早已辦完了。又等了幾天,就只好過來催銀子??蓻]想到,這個鄭順兒一見徐茂就面帶難色地說,咱是朋友,共事也這些年了,有話就都說在明面兒上,這回這事兒,你辦得可不夠意思。徐茂聽了一愣問,怎么不夠意思了。鄭順兒說,我當初要的可是正經(jīng)的福建香杉,就因為怕打眼,所以才找你。徐茂說對啊,沒錯兒,這口棺木就是正經(jīng)的福建香杉??!徐茂拍著胸脯說,這棺木摔出來,上油兒的時候我還特意看了,確實是福建香杉,不會有差。鄭順兒一聽就笑了,搖頭說,徐老弟,你要這么說話,我就不愛聽了,你吃陰陽飯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行里的門道兒應該比我清楚,這口棺木做的手腳連我這外行都看出來了,你能看不出來?徐茂聽了心里一沉,趕緊問,做了什么手腳?鄭順兒說,好吧,我只當你真不知道,要不就是真沒看出來,跟你說,你給我摔的這口棺材,是夾心兒的。

    鄭順兒說的夾心兒,是棺材造假的一種手段,做法很簡單,也很常見。一般只有摔上好的棺木時,才用這種手段,棺材板看著挺厚,且是正宗的好料,其實里面的心兒是硬雜木,只在外面包了一層陰沉或香杉,說白了也就是三層板兒,一般的外行根本看不出來。

    徐茂一聽差點兒蹦起來,說不可能,我當時親眼看了,都是一實到底的正經(jīng)好料。鄭順兒一聽就拿出一小片木頭碴兒,扔到徐茂的眼前說,你自己看吧,這是我從棺材板的夾心兒里摳的,知道你不承認,成心留了一塊,就為給你看。

    徐茂拿起來仔細一看,果然不是香杉。

    鄭順兒說,你還算對得起我,夾心兒沒夾硬雜木,夾的是柏木,可要這樣,我還不如干脆敲明就響就摔一口柏木的,這種夾心兒一到土里用不了幾天就得離骨兒,還不如斗子結(jié)實。

    徐茂一聽沒話了,想了想,對鄭順兒說,咱既然已說到這份兒上了,光拿這一小塊木碴兒也不能當憑據(jù),俗話說,眼見為實,將來我跟那邊也好說話,現(xiàn)在就去看看這棺木吧。

    鄭順兒一聽就笑了,說,看來人還真不可貌相,你不像吃碗飯吃了這些年的,我能把人裝進棺材,還等著你來看嗎?這樣的節(jié)氣,還不臭了?甭管這棺木是不是夾心兒,早已經(jīng)埋了,這輩子到了兒到了兒混了一口夾心兒棺材,算我這表大爺點兒背,前世沒積陰德。鄭順兒說著,又看一眼徐茂,不過先說下,這口棺材的銀子,我是不能給你了,說起來我這表大爺?shù)募依镞€算厚道,也看在我這表侄兒給幫忙的這點兒孝心上,沒跟我矯情這事兒,裝聾作啞地閉著眼只當看不出來,也就過去了,現(xiàn)在,你總不能讓我從自己兜里再掏這銀子給你吧。

    其實徐茂一聽鄭順兒說,這棺材已經(jīng)埋了,就知道這筆銀子肯定是爛了。這時也就明白,再跟這鄭順兒矯情也是白矯情,就算翻臉,也只能白饒一面兒。

    于是沒再說話,扭頭就回來了。

    徐茂也不是吃素的,這事自然不能善罷甘休。他也知道,就算自己善罷干休了,錢掌柜那邊也不干?,F(xiàn)在這口棺材,還欠著錢掌柜一半銀子,可他這棺材要真是柏木夾心兒,別說欠的這一半,就是自己預先給的那一半定銀也不值。徐茂從德勝門外回來,就徑直來壽枋街找錢掌柜。錢掌柜正在棺材鋪的賬房算賬,抬頭一見徐茂來了,就說,那一半銀子不等用,不用這么急就送來。徐茂一聽,心里的氣更不打一處來,沒說話,就把這一小片木碴兒扔在他面前的賬桌上。錢掌柜看了看,問這是怎么回事。徐茂就把鄭順兒那邊的話說了,最后又酸著臉說,咱都是干這行的,又已經(jīng)打了這些年的交道,你不該這么干。

    錢掌柜先拿起這片木碴兒看了看,然后扔到賬桌上,笑笑說,你也是外面混的人,街上的規(guī)矩應該比我懂,光憑這一小塊木碴兒,就說我的棺材夾心兒,且不說你欠的這一半銀子,你這么說話,要是傳出去可傷我的生意,這事兒,咱還真得好好兒說道說道。

    徐茂這時也已有要翻臉的意思,說,好啊,那就說道說道吧。

    錢掌柜說,有句俗話,叫私憑文書官憑印,咱這事兒是既沒文書也沒印,不過還有這口棺材在,你說我的棺材夾心兒,這好辦,我現(xiàn)在就跟你去,咱當面鑼對面鼓,一看就知道了。

    徐茂沒好氣地說,已經(jīng)這些日子了,棺材能在家里擺著嗎,早埋了。

    錢掌柜說,埋了也好辦,埋是埋在墳里,刨出來就是了。

    徐茂一聽就明白了,錢掌柜這是要跟自己玩兒陰的了。俗話說入土為安,除了官府辦案,可以開棺驗尸,誰家把死人埋到墳里也不會讓你再刨出來,更何況只為看這棺材夾心兒不夾心兒,錢掌柜這么說,顯然是成心,用句寶局里的話說,是要滾賭。但徐茂的心里也清楚,甭管在街上還是在行里,真要論本事,自己的道行還遠沒有這錢掌柜深。當年去榆垡刨那盒東西的事,自己本想獨吞,后來錢掌柜使的手段,徐茂已經(jīng)領教過了,這次這口棺材,欠的這一半銀子,徐茂也就知道,倘自己真想賴賬,錢掌柜也絕不會答應。但徐茂這幾年干“大了”這行,都是買空賣空,一手托兩家,用一句道兒上的話說也就是“空手套白狼”,當初又跟那唱大鼓書的女人小月花學會了抽大煙,家里也就從沒有隔夜的銀子,有一點兒就都抽了。上次給錢掌柜的那一半定銀還是借的,現(xiàn)在鄭順兒這邊一撥愣腦袋,一厘銀子也不給了,別說欠錢掌柜的這一半銀子,就是那一半借的定銀,還不知怎么還人家。

    徐茂這次去榆垡,錢掌柜是知道的。三天前的晚上,徐茂突然又來找錢掌柜,來了也沒待著,只是問,這街上叫小寶兒的那孩子,當初他親娘改嫁,嫁的是哪兒的人。錢掌柜一聽就明白了,徐茂這是為這筆銀子的事走投無路,又要打那呂小蓮的主意。這對錢掌柜倒無所謂,徐茂想去只管讓他去,真從呂小蓮那兒再詐出些銀子,能把欠自己的這一半棺材錢還了,也是何樂不為的事。于是就對他說,當年帶小寶兒去榆垡那次,他曾找過呂小蓮,怎么忘了。徐茂說,沒忘,那次是讓洪源客棧的老板娘把她叫來的。錢掌柜一聽,這才想起來,于是告訴他,呂小蓮后來嫁的這男人姓陳,聽說是個殺豬的,就在榆垡鎮(zhèn)上。

    徐茂聽了沒再說話,就扭頭走了。

    所以這個晚上,小寶兒突然來問徐茂住哪兒,錢掌柜就知道,應該是榆垡那邊出事了。

    這個晚上,小寶兒來到后海的煙袋斜街。當年那次從榆垡回來時,錢掌柜跟這徐茂矯情了一路,小寶兒是從他倆說話中知道,這個徐茂住在煙袋斜街。后來過了些天,小寶兒把張氏平時給的零花錢找出來,在街上雇了輛洋車,到后海的煙袋斜街轉(zhuǎn)了一圈,也就知道這徐茂住哪了。小寶兒這個晚上又來到煙袋斜街,沒費勁就找到當初的那個院子。這院子仍是個大雜院兒,住著十幾戶人家兒。小寶兒進了院子沒往里走,朝徐茂家的窗戶看了看,黑著燈,知道沒人,就又轉(zhuǎn)身出來了。站在街上想了想,徐茂回來只有兩種可能,或者走地安門這邊,或者走銀錠橋這邊。再想,就還是選擇了銀錠橋。其實選擇哪邊是無所謂的事,倘這邊堵不上他,一會兒去家里掏也一樣。小寶兒這時雖然只有十六歲,但身量兒已經(jīng)長成了,又一直跟著師傅馬黑子習武,胳膊根兒挺粗,肩膀的翅子肉也奓著,一看就挺壯。

    這時已是半夜,街上清靜下來。

    小寶兒這才想起來,已經(jīng)跑了一天,還沒怎么吃東西。街邊有個餛飩鋪,剛要抬腳進去,想了想,又怕這會兒徐茂回來,就買了兩個火燒。正站在街邊吃著,就見徐茂搖搖晃晃地回來了。徐茂顯然剛喝了酒,但還沒完全醉,只是腳下有些絆蒜。小寶兒幾口把火燒塞進嘴里,就朝他迎過來。徐茂沒注意小寶兒,一見有人擋路,朝旁邊躲了一下。剛要走,小寶兒又過來擋住了。徐茂這才抬起頭,使勁看了看,覺著面前這人有點兒眼熟。小寶兒沒說話,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朝旁邊一拽,就來到后海的湖邊。這時徐茂的酒已嚇醒了,也認出來,面前這年輕人是壽枋街上的小寶兒。這幾年徐茂去壽枋街找錢掌柜,偶爾在街上也見過小寶兒,只是小寶兒沒注意。徐茂這時并不知道他離開榆垡之后的事,也不知呂小蓮已經(jīng)死了。但一見小寶兒來找自己這架勢,就知道事情不好。這時他一邊掰著小寶兒抓自己脖領子的手,用眼角已經(jīng)看見,水邊有一塊石頭,埋在泥里一半,露出來一半,于是嘴上說著,這位小兄弟,你大概是認錯人了,先放手,咱有話說話。

    小寶兒只顧瞪著徐茂,并沒看腳下。

    徐茂突然朝旁邊一閃身,小寶兒的腳讓這石頭一絆,趔趄了一下,就松了手。徐茂趁這機會一竄就朝銀錠橋那邊跑去。這一下小寶兒真急了。小寶兒畢竟年輕,又習武,腿腳利落,徐茂則整天抽大煙,已經(jīng)把人抽空了。小寶兒三步兩步追過來,徐茂已上了銀錠橋,剛要下去,小寶兒過來一抓,徐茂一晃又掙開了。這一下小寶兒更急了,一拳打在他臉上。徐茂的一只眼登時睜不開了,剛要轉(zhuǎn)身跑,小寶兒又橫著飛起一腳,一下就把他從橋上踢下去。徐茂這時已瘦成人干兒,身上沒有多大分量,輕飄飄地落到水里,也沒濺起太大的水花。小寶兒扒著石頭橋欄朝下看看,借著月色,只見徐茂在水里冒了幾冒,就沉下去了。

    小寶兒十八歲這年沒過生日。沒過,是因為忘了。直到轉(zhuǎn)年,又快到生日了,還是師傅馬黑子提醒了一句,小寶兒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十九歲了。

    意識到十九歲,也就又想起一件事。

    娘曾對他說過,當初爹臨死時,把這“于記棺材鋪”交給錢掌柜打理,但有個條件,鋪子的字號要改成“華記棺材鋪”。爹還向錢掌柜交代,他打理鋪子這幾年,賺了賠了都是他的,跟他們娘兒倆沒關(guān)系,但是到小寶兒十八歲時,這鋪子還得還給小寶兒?,F(xiàn)在小寶兒已十九歲了,錢掌柜卻一直不提這事。其實小寶兒對這棺材鋪倒沒興趣。他早對娘說過,這輩子不想再吃陰陽飯,也不想做買賣??稍捠沁@么說,錢掌柜當初既然已經(jīng)紅口白牙地答應了,現(xiàn)在還把著這鋪子不松手,而且黑不提白不提,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當然,錢掌柜不提,也有不提的道理。

    兩年前,張氏已經(jīng)嫁給了錢掌柜。這事也讓小寶兒一直想不明白。張氏雖然少言寡語,但是個很有主見的女人,平時跟小寶兒說話,提起這錢掌柜,話里話外也不是感覺很好。有一陣街西口兒的二奶奶總來家里,來了就跟張氏小聲嘀咕。二奶奶最愛跑媒拉纖兒,這街上的人都知道。小寶兒也猜到了,二奶奶往這兒跑,大概是要給娘當媒人。但張氏曾對小寶兒說過,她不想再走這一步兒了,就這么踏踏實實地守著小寶兒,將來一輩子也就這樣了??蓛赡昵?,張氏突然就答應嫁錢掌柜了。這事兒讓小寶兒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直到這時,小寶兒十九歲了,才突然明白了。其實明白,也是讓街上的胡胖子一句話點醒的。

    自從娘嫁給錢掌柜,也就搬到錢掌柜那邊去住了。小寶兒平時在天橋跟著師傅習武,到了晚上才回來睡覺。這天回來得早,在街上捎回二斤包子。到家看看沒醋了,就拿著瓶子來胡胖子的小雜貨店買醋。胡胖子正坐在一個躺椅上,一邊喝著茶哼哼唧唧地唱戲,一見小寶兒來買醋,就起身過來,一邊給他打著醋說,你現(xiàn)在的日子可是越來越不用愁了。

    小寶兒一時沒反應過來,看他一眼。

    胡胖子就又說,有了錢掌柜這個爹,還用愁嗎?

    小寶兒明白了,看著胡胖子,眼里又有些發(fā)黑。

    胡胖子并沒注意小寶兒的臉色,把醋瓶子打滿了,放到桌上搖著頭說,要說這錢掌柜,人家才是真正做買賣的,其實誰都有心眼兒,有心眼兒就會算計,可人家錢掌柜不光會算計,還能算到骨頭里,真是服了。說著喝了一口茶,又說,本來這華記棺材鋪應該是你小寶兒的,現(xiàn)在好,連你娘都歸他了,這鋪子再給不給你還有意思嗎,不過是從左兜里拿出來放進右兜的事。小寶兒聽胡胖子說這半天片兒湯話,本來已經(jīng)忍不住,正要跟他急,可一聽后面這話,心里突然忽悠一下。又看了胡胖子一眼,就拿起醋瓶子轉(zhuǎn)身回來了。

    小寶兒這個晚上一邊吃著包子,不知不覺喝了半斤多南路燒酒。小寶兒這時整天跟著馬黑子習武,已練得酒量很大,這時一邊吃著喝著,越想胡胖子這話越覺著不對勁。再一想,也就明白了,娘嫁給錢掌柜,不單是嫁過去這么簡單,這一嫁,這“華記棺材鋪”本來應該是自己的,也就跟著一塊兒嫁過去,成了他錢掌柜的。小寶兒這一想,就扔下筷子從家里出來。朝街東口兒這邊走了幾步,又站住了,想了想,見街上跑過一個孩子,就叫過來,在身上摸出一個銅子兒給他說,去叫我娘回來。這孩子是壽枋街上的,知道小寶兒的娘是張氏,也知道張氏現(xiàn)在是在錢掌柜家里,看看小寶兒問,怎么說?

    小寶兒想了想,就說我又吐又拉,讓她回來看看。

    這孩子一聽,攥著這個銅子兒就跑去了。

    小寶兒剛回到家,張氏就急慌慌地來了。進門一看,小寶兒沒事,正坐在屋里喝酒,這才松了口氣,問這是怎么回事。小寶兒先讓娘坐下,問,來時,錢掌柜在不在。

    張氏說,不在,晚上有應酬,出去了。

    小寶兒點點頭,對娘說,有個事,一直想不明白,總想問,可沒機會,也問不出口。張氏一聽擺擺手,低頭沉了一下,眼淚就流下來,嘆口氣說,別說了,娘知道你要問什么。

    小寶兒一聽就不說話了,看著娘。

    張氏說,娘一直等著你問,也一直等著,跟你說這幾句話。

    小寶兒說,娘你說吧。

    張氏說,娘先問你個事。

    小寶兒點頭,您問。

    張氏說,兩年前,你背著娘干什么事了?

    小寶兒聽娘這一問,就猜到是什么事了,心里也一沉。

    兩年前的那場事,小寶兒也沒想到會鬧這么大。他那天夜里從后海的煙袋斜街回來,心里想的是,后海通著大運河,況且經(jīng)常有人投水,偶爾也有無名的尸首漂上來,這徐茂就是不跟著水流沖走,哪天尸首真浮上來了,也不會有人注意。但心里雖這么想,還是不太踏實。過了些天,又來到后海的煙袋斜街。這時才聽說,兩天前,銀錠橋的底下果然有一具尸首漂上來。起初誰也沒在意,有人把這尸首撈上來,叫來仵作,本來勘驗一下也就拉去城外的亂葬崗子埋了。但仵作仔細一看,說不對,這尸首的身上有傷,且不是一般的傷,死前應該有過打斗。這一下也就變成了一起殺人案。接著就有人認出來,這尸首是個吃陰陽飯的,叫徐茂。官府一聽是吃陰陽飯的,也就順藤摸瓜,開始找他出事的前幾天曾接觸過的人。這一下也就找到了德勝門外的鄭順兒。鄭順兒一聽徐茂死了,且是死在后海,讓人殺了,也嚇了一跳。但跟官府的人咬牙跺腳,指天發(fā)誓,說自己跟徐茂無冤無仇,前不久確實讓他給買了一口棺材,但這棺材是夾心兒的,為這事,兩人確實有點不愉快,自己也沒給他銀子,可要這么說,就算殺,也應該是徐茂來殺自己,沒有自己不給銀子,還反過來去殺他的道理。接著又想起來,說,這口夾心兒棺材是在壽枋街上摔的,徐茂曾說過,掌柜的姓錢。這一下,官府的人就又順著這條線捯到壽枋街來。官府的差人來找錢掌柜,小寶兒是知道的。這時后海銀錠橋的無名浮尸案,已經(jīng)轟動了京城,但小寶兒看見官府的差人來棺材鋪,也并沒往徐茂的身上想。吃陰陽飯的人,自然什么事都遇得上,官府的差人辦案調(diào)查,也是常有的事。

    這時,張氏對小寶兒說,也就是那回官府的差人走了,當天下午,錢掌柜就來了。當時小寶兒去天橋了,張氏一個人在家。錢掌柜一進來就開門見山,對張氏說,他死老婆已經(jīng)幾年了,街上也經(jīng)常有人來提親,但他一直沒有續(xù)弦的心思。這一陣才明白了,自己不想續(xù)弦,并不是不想續(xù),而是看續(xù)誰。錢掌柜說,其實他心里一直覺著張氏挺好,不光模樣好,人也好,所以心里一直想娶的是她。張氏也早有感覺,錢掌柜這些年跟自己說話,明里暗里總有這個意思,只是給他的個耳朵,一直裝聽不出來。可沒想到,他這時突然挑明了。男人跟女人的事就是這樣,不挑明,也就一直相安無事,一旦挑明了,成也就成了,倘不成,再想相安無事也就不行了,沒有退路。這時,既然錢掌柜已把話說出來,張氏也就只好明著跟他說,常言道,好馬不吃回頭草,好女不嫁二夫,自己雖然說不上是什么貞潔烈女,也不想再走這一步,這輩子只想守著兒子小寶兒,安安生生地直到終老也就行了。錢掌柜聽了,卻忽然冷冷一笑說,你想安安生生地守著小寶兒過一輩子,可安生得了嗎?

    張氏一聽,覺著錢掌柜這話里有話,就說,你把話說明白,咱是打盆說盆,打碗說碗,今天既然話已說到這兒了,也就索性都說出來,誰也別藏著掖著。錢掌柜點頭說,好吧,既然你這么說,我也就順著你的話往下說,后海出了一樁無名浮尸案,你聽說了?

    張氏說,聽說了。

    錢掌柜說,今天上午,官府辦案的差人剛來找我了。

    張氏一聽,立刻睜大兩眼,盯著錢掌柜。

    錢掌柜又不緊不慢地說,他們來,是問徐茂的事。

    張氏說,我不知道徐茂是誰。

    錢掌柜點頭說,你不知道沒關(guān)系,我可以告訴你。

    于是錢掌柜告訴張氏,就在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小寶兒剛來跟他打聽,這個徐茂住哪兒,然后徐茂就死了。據(jù)官府勘驗,人是淹死的,而且死前,有跟人打斗過的痕跡。

    張氏聽了說,這又怎么樣,小寶兒問,也不能說就是小寶兒殺的。

    錢掌柜笑笑說,我要是再告訴你一件事,恐怕你就不這么說了。

    錢掌柜告訴張氏,他也是這事出來以后,又去打聽,才知道的。就在出事前,這個徐茂曾去榆垡找過呂小蓮,想訛呂小蓮一筆銀子。但銀子沒訛出來,卻讓呂小蓮現(xiàn)在的男人知道了,就把呂小蓮給打了。這呂小蓮也是個有脾氣的女人,一氣之下就投水死了。錢掌柜說到這里,又盯著張氏,說,那天晚上,小寶兒來跟我打聽這個徐茂住哪兒時,是剛從榆垡回來,當時他親娘呂小蓮還沒出殯,就在家里停著,也就在這個晚上,徐茂死了。

    錢掌柜這樣說完,看著張氏。

    張氏就不說話了。

    錢掌柜又說,這些事,上午官府辦案的差人來時,我沒說。

    這樣說完,就起身走了。

    這個晚上,小寶兒一邊聽娘說,一直在喝酒。

    這時娘說完了,他悶著頭,沒說話。

    張氏又說,你今天要是不問,這事兒,娘還不想說,當年你爹臨死時,我曾答應過他,這輩子不會再走這一步兒,可現(xiàn)在,娘說話不算話,將來都沒法兒去地下見他了。

    張氏說著,兩手捂住臉,就嗚嗚地哭起來。

    張氏死的這天,正好是小寶兒的生日。

    小寶兒這天一早就去了天橋。師傅馬黑子還記著小寶兒的生日,也知道小寶兒的家里已經(jīng)沒人,提前就說,到了這天,他給小寶兒操持過生日,也讓大伙兒一塊兒熱鬧熱鬧。小寶兒本來已沒心思再過這個生日,但師傅已經(jīng)說了,也就只好依著。這天上午,本來場子上人挺多,但幾圈兒錢斂下來,馬黑子早早兒地就讓收了。大伙兒正收拾東西,準備去吃飯,就見壽枋街上的胡胖子急急地來了。胡胖子一見小寶兒就說,你快回去吧,你娘出事了。

    小寶兒趕緊問,出什么事了。

    胡胖子嘆口氣說,事已至此,就跟你說吧,你娘沒了。

    小寶兒一聽就急了,扔下手里的東西就和胡胖子一起趕回來。

    張氏是在自己家的里屋門框上吊死的。這時人已放下來,躺在床上。胡胖子說,看樣子是早晨的事。二奶奶一早從這門口過,見敞著門,就進來看了一眼。這一看嚇一跳,就見張氏已吊在里屋的門框上了。于是趕緊出來喊人。街上的人趕來,把張氏放下來時,身上還是熱的。小寶兒慢慢走過來。張氏躺在床上,身上蒙了一塊白布。小寶兒想掀開看看,手已伸出來,想了想,又停住了。轉(zhuǎn)身去取出幾兩銀子,先給了二奶奶一兩,讓她給娘洗干凈,再去買一身像樣的壽衣穿上。然后就把另幾兩銀子都交給胡胖子,讓他雇輛車,先去大興的榆垡把連升接來。小寶兒對胡胖子說,這連升是我表舅,跟他說,我娘的這堂后事就交給他了。

    胡胖子看看手里的銀子,又看看小寶兒說,你這表舅,可是親娘那邊的表舅。

    小寶兒明白胡胖子的意思,說,他看著這邊的娘養(yǎng)我這么大,這事,他也得管。

    說完,就轉(zhuǎn)身出來了。

    小寶兒來到壽枋街東口兒,進了鐵門胡同朝北一拐,走不遠有個“成記肉鋪”。肉鋪掌柜的姓周,胡同的人都叫他周大頭。周大頭這時正拿著一把剔肉的牛耳尖刀,在石條兒上一下一下地鋼,見小寶兒進來,以為他要買肉,就把鋼刀石放下了。但小寶兒來到肉案跟前沒說話,看了看,先從周大頭的手里拿過這把牛耳尖刀,翻著腕子比畫了一下,又還給周大頭。周大頭不知怎么回事,剛要說話,小寶兒又看見了肉案上的一把剁骨刀。這剁骨刀有七寸多長、六寸多寬,背兒有半寸多厚,刃卻飛薄。小寶兒拿起來掂著試了試,就拎著出去了。

    這時已是將近中午,胡同里來來往往都是人。小寶兒徑直來到云翔冥衣鋪。這鋪子的進深很大,里面是兩進院子,放的都是扎好的燒活。小寶兒來到后面,就見錢掌柜正跟一個伙計說話。錢掌柜顯然已知道張氏的事,抬頭一見小寶兒,愣了一下。這時小寶兒已經(jīng)來到他跟前,一扥自己的衣襟兒,露出插在腰上的這把剁骨刀。錢掌柜一看就明白了,轉(zhuǎn)身要走。小寶兒卻已經(jīng)把這剁骨刀從腰里拽出來,跟上前橫著一掃,錢掌柜的腦袋就像一頂帽子似的飛出去,齊刷刷的脖子上登時噴出一股耀眼的血沫子,一直噴到了頂棚。小寶兒扔下刀,把自己的小褂兒脫下來,撿過錢掌柜的腦袋,用小褂兒包成個包袱,就拎在手里從鋪子出來了。

    這時外面已聽見了動靜,鋪子的伙計連胡同的人,都堵在門口朝里看著。只見小寶兒拎著還在嘀嘀嗒嗒淌血的包袱走出來,就徑直朝衙門那邊去了。

    這年秋天,北京城里出了一件奇事。

    華大鵬,也就是小名叫小寶兒的案子上面發(fā)下來了,大紅朱筆批了一個“斬”字??傻絾枖剡@天,卻一樁怪事連著一樁怪事。據(jù)監(jiān)房的牢子說,先是這天三更時分,官府的天字第一號牢門被打開,差人要提死犯小寶兒去菜市口兒行刑。可監(jiān)房的牢門打開時,只見犯人小寶兒身上的刑具還在,都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地上,牢里卻已空無一人。

    接著外面又傳來更奇的消息。

    官府的衙門除去沖南的正門,還有東西兩道門,東為“青龍門”,西為“白虎門”。青龍是供差人平時出入的。白虎則一直大門緊閉,只有到殺人的時候才開,是讓死囚走的。每到要殺人的這天凌晨,白虎門就會四敞大開,迎面放著一張方桌,擺著一杯酒,一碗飯,飯上還頂著一塊兩寸見方的生豬肉。酒叫“永別酒”,飯叫“長休飯”,生豬肉則有讓死犯投往來生的意思。不要小看這一酒一飯一片肉,是朝廷專撥50兩庫銀備辦的。當年宋太祖趙匡胤定下規(guī)矩,死囚上路前,要給做一桌“八珍席”,以饗來人間一世,吃最后一頓飽飯。但死犯到了這時,已沒人吃得下去,后來“八珍”就改為“八碗”,又由“八碗”改為“六碗”,直到后來,也就只剩這盞酒片肉。盞酒片肉當然也都難以下咽,死囚架出來時,只是把肉在嘴頭一抹,酒朝口里一灌,然后杯碗一摔,筷子一撅,也就算作罷。但這個早晨,天字第一號牢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自然沒有死囚押出來,兩個差人拿著招子都不知往誰的身上插。這時有人過來,卻發(fā)現(xiàn)白虎門外方桌上的盞酒片肉已被人吃了,筷子也已撅在地上。

    接下來的事就更奇了。按以往的習俗,每到官府殺人這天,從西草廠街沿著鐵門胡同一直到騾馬市大街,再到菜市口兒,兩邊就會站滿了人。來的人是要看一看,這死囚犯被押赴刑場時是怎么個走法兒,有的已經(jīng)癱了尿了,是被拖著走,還有的是大搖大擺自己走,更有給自己壯膽逞威風的,還要一邊走一邊嚷,更有開口唱的,兩邊看熱鬧的人就都要給叫好兒。街邊的買賣鋪子也都要把酒擺出來,死犯一路走,想喝哪家喝哪家??蛇@個早晨,鐵門胡同這邊的人已經(jīng)灌滿一街筒子,等了半天,卻一直不見有犯人押過來。就在這時,卻聽菜市口兒那邊的馬蹄炮已經(jīng)響了。人們這才知道,人已經(jīng)押到了菜市口兒那邊,再去晚了就已人頭落地了。等趕到菜市口兒,卻只見西鶴年堂藥店的伙計們在門口嘩啦嘩啦地搖鐵算盤,監(jiān)斬官蠟人一般地坐在那里,仍不見死囚犯。就在這時,卻有人來報,說是死犯已經(jīng)人頭落地。

    據(jù)說,人頭落地的就是小寶兒,這一點確定無疑。

    西鶴年堂藥店的旁邊有個皮匠攤兒,皮匠姓陳,街上的人都叫他陳皮匠。這陳皮匠看著是個縫鞋的皮匠,其實還做另一路生意。死犯問刑之后被砍了腦袋,有錢的人家兒一般不愿就這么發(fā)送了,還想讓這人走的時候落個全尸。于是也就來找陳皮匠,讓他把腦袋再給縫上。據(jù)陳皮匠說,這天晚上,壽枋街的胡胖子曾來找他。胡胖子說,知道陳皮匠的官價兒,縫一個腦袋一百兩銀子,可這小寶兒的家里已經(jīng)沒人,街坊只湊了二十兩,后面買棺木下葬還得有用度,所以沒多有少,就請陳師傅擔待,十兩銀子就給縫上吧。

    陳皮匠一聽,也就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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