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似
我最開始認識杜詩詩,是在初二轉學的第一天。
我站在班主任旁邊,有些忐忑地看著她批改試卷,杜詩詩就是在這個時候推門而進,嗓音清脆地向老師問好。
“這是新轉來的同學,你先幫她安排座位,帶她熟悉一下新環(huán)境?!?/p>
“好的,跟我來吧?!彼蠋燑c了點頭,又轉向我,粲然一笑,笑起來真好看,陽光都在她的笑容里跳躍。
后來我才發(fā)現,杜詩詩不僅長得好看,學習也很好,是老師的寵兒,家長的驕傲,別人家的孩子。
而我呢,皮膚黝黑,整日只會穿著寬大的校服,還有洗得快要發(fā)白的牛仔褲。我在心里暗暗立下決心要在學習上勝她一籌——勝負欲強烈的我,在哪方面比別人弱了,一定要千方百計地在其他地方補回來。
第一次周測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在原來的學校我能輕松考到第一名,可在這里,我的成績甚至連前十都擠不進去,更別提超越杜詩詩。
最令我痛苦的是,在原來的鄉(xiāng)鎮(zhèn)初中學到的那點兒英語基礎根本跟不上新學校的節(jié)奏,一堆語法聽得我云里霧里。偏偏英語老師最愛點人起來回答問題,如果回答不上來或者錯了,她就會一直“No,No,No”地重復,直到聽到正確答案才肯罷休。
到了后來,一上英語課我就如臨大敵,一邊絞著手指一邊在內心祈禱老師不要點到自己。慢慢地,我的指甲被摳得又丑又短,光禿禿的像被砍得參差不齊的老樹丫。
與我那蹩腳的英語截然相反的是,杜詩詩說著一口流利的口語,經常在課上為大家示讀,就連周考的聽力老師也交給她念。
那些讓我憎惡的單詞從她的嘴里吐出來,就變成了一個個歡脫的小精靈,在鋼琴架上敲出美妙動聽的音符。
我想,她真是個公主,而我只是低到塵埃里的丑小鴨。
故事里的公主與丑小鴨是不會有交集的。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我英語很差的事實,也沒有深思她為何突然向一個相處不到一個月的轉學生伸出援助之手。總之在她無數次試圖幫我糾正英語發(fā)音時,我終于爆發(fā)了。
“杜詩詩,你能不能不要多管閑事,我哪里值得你在我身上浪費心思?”
那時的我真的是自卑到了極點,旁人投過來的一個眼神都可能讓我潰不成軍。無以言說的自卑最終導致變態(tài)的自尊,別人的善意被大腦自動加工成炫耀的信號,而我還渾然不知這樣的自己有多難看。
杜詩詩有些尷尬,我看著她嘴唇微動,卻聽不到聲音。她只是像個雕塑站在那里,眼角開始發(fā)紅。而后突然轉身,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回座位。
一股強烈的罪惡感從心底涌出,我覺得自己就像個渣男一樣傷了她的心。她應該是真心想幫我的吧,但我不能讓我的保護色被別人抹去,這是我最后的,難以啟齒的自尊。
從那以后,杜詩詩不再試圖靠近我的世界,我和她之間又回歸到了平行線的距離。
也許有緣的人兜兜轉轉還是會相交。不然怎么那么巧,在我心里的天平正往不要跟她道歉那邊傾斜的時候,她又剛好出現在我的面前?
有一天上完體育課,我從外面回來,教室里還沒幾個人,杜詩詩正在黑板上抄著語文試卷的答案。
還沒走到座位,她就叫住了我,小跑過來湊在我的耳邊說了三個字,“小面包。”
見我一臉狐疑,她用手比劃個四邊形,又說:“是小飛機呀!”
我還是一臉費解地看著她。
她拿起粉紅色的書包,把我拉到廁所,詳細地跟我普及了女生每個月都會有的那幾天以及手上的東西怎么用。
那天放學,我在教學樓下面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原路返回,終于等到杜詩詩下來。
我像隔壁高中的小混混一樣攔住她,問她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學習沒有她好,脾氣還那么差,總是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和20多塊錢的帆布鞋,這么一個不完美的我。
她“噗嗤”一笑,“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我就覺得你很聰明?!?/p>
女生之間的感情來得飛快,難以置信我這么別扭的性子居然會跟杜詩詩迅速成為同盟。在她的幫助下,我有時候居然也敢在英語課上舉手回答問題了。
我們一起去看比賽,一起回家,就連上廁所也要一起。后來學校門口的書店成了我們的秘密據點,一到放學,我們就飛速地占據里面的風水寶地,一邊看最喜歡的《知音漫客》,一邊吐槽它怎么又在關鍵之處戛然而止。
去的次數多了,老板一見我們就調侃,倆姐妹花又來了。
“是啊是啊?!倍旁娫姟翱┛毙Γ乙残Φ谜也坏綎|南西北。在她面前,我內心筑起的高墻倒了,卸下偽裝的感覺無比輕松。
有的時候會插進一個第三者——杜詩詩會為了某道題目和江淮爭論得不可開交,我就在旁邊默默聽著。
江淮是班上一個學習成績很好的男生,用杜詩詩的話說,他們之間很有共同語言。我笑說這是學霸之間的惺惺相惜,她不置可否,坦言他不是她的類型。
傍晚的陽光落在身上,像是鍍了一層金色的光芒。我以為生活會這樣平淡下去,直到我們一起拿到四中的錄取通知書。
那是秋日的一個下午,天氣已經開始微微轉涼。我和杜詩詩正趴在桌子上看最新買的雜志,有聲音叫她:“班長,班主任找你。”沒過多久,有個女孩也來找我,讓我過去辦公室一趟。
透過辦公室的大門,卻意外地看到杜詩詩的媽媽。我在校門口見過她一次,她微微昂著頭,像只高傲的白天鵝。溫柔是表面的,高傲卻是滲進骨子里的,那一刻我就明白杜詩詩偶爾暴露在陽光之下的孤傲源自何處。
我正準備敲門,杜詩詩的聲音透過一門之隔沖向我的耳膜?!拔艺f了我沒有談戀愛,你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甭曇粲行┻煅?,沒了往日的清脆。
聽到戀愛,我的腦袋一下炸開了。她天天跟我在一起,哪來的時間戀愛?
班主任一臉凝重地問我:“有人舉報杜詩詩和江淮早戀,還說你跟著他們是幫他們掩人耳目。是不是這樣?”
“沒有,他們沒有……他們很少說話,說話的時候也只是討論學習問題?!?/p>
我覺得自己的語言無比匱乏,除了使勁兒地搖頭,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杜詩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的內心也在顫抖,心疼她平白無故被冤枉,更害怕有人把她從我身邊帶走。
“每個談戀愛的人都是這種說辭,你們還太小,學習才是最重要的?!卑嘀魅尾幌嘈?,大人們都不相信我們。他們言之鑿鑿,一句話就輕而易舉地把我們的友情蓋棺定論。
而他們,也用作為大人的權利,擅自決定了我們的前半生。
杜詩詩辦理了轉學,再也沒來過學校。她的東西被媽媽一一打包帶走,走的時候留給我一本書,那是我們沒來得及一起看完的雜志。
我們還太小,小到對命運無計可施。
也因為年輕,少男少女的感情不管是梔子花的純白,還是茉莉花的芳香,都是剝奪好學生權利的劊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