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毒駕”是否應當納入刑法規(guī)制的爭議日趨激烈。從現(xiàn)實必要性、立法可行性、構成要件符合性、完善處罰模式的角度,“毒駕”入刑具有合理性?!岸抉{”入刑,實踐中面臨檢測、認定的技術問題,必須準確劃定禁止服用或吸食的藥物范圍?!白宰C法則”是適合我國危險駕駛行為規(guī)制的立法標準,必須探索可行的“毒駕”檢測和證據(jù)保存路徑;選擇合理的立法模式,設置合理的法定刑;推動“毒駕”入刑,應當著力構建合理的出罪機制。
“毒駕”并非專門的法律詞匯,而是描述行為人吸食毒品(一般是國家管制的精神藥品或者麻醉藥品)后駕駛機動車在道路上行駛的情形。行為人吸食毒品之后,在藥理作用下的駕駛行為會給道路交通安全和社會公共安全帶來危險。2011年系統(tǒng)修訂的 《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以下簡稱《道路交通安全法》)第22條規(guī)定了四種“不得駕駛機動車”的情形,“醉駕”與“毒駕”均在禁止之列。①2011年施行的《刑法修正案(八)》增設了危險駕駛罪,將“追逐競駛”以及“醉酒后駕駛機動車”的行為規(guī)定為犯罪;2015年施行的《刑法修正案(九)》,又將“嚴重超載超速從事校車業(yè)務”以及“旅客運輸、違規(guī)運輸危險化學品危及公共安全”的行為規(guī)定為犯罪。但是,兩次刑法修正均沒有將“毒駕”行為規(guī)定為犯罪。對于“毒駕”行為,目前只能依據(jù)《治安管理處罰法》第72條進行行政處罰。②
相比較而言,“毒駕”與“醉駕”均是被法律禁止的行為。然而,在法律評價體系中,對“醉駕”適用刑罰處罰,而對“毒駕”適用行政處罰,二者的處罰模式顯然不公平。自從《刑法修正案(八)》實施以來,“毒駕”是否應入刑的意見就被不斷討論,爭議日趨激烈。在此背景下,本文擬對“毒駕”入刑的爭議予以梳理,對其合理性及現(xiàn)實難題進行分析,并就“毒駕”入刑問題提出解決思路。
對于“毒駕”是否應當入刑的問題,存在支持和反對兩種意見。支持“毒駕”入刑的意見認為,“毒駕”應當和“醉駕”一樣,被納入危險駕駛罪的刑法規(guī)制范圍。理由在于:吸食毒品的主要后果是能夠讓人產生精神亢奮,乃至出現(xiàn)妄想、幻覺等癥狀。根據(jù)我國公安禁毒部門統(tǒng)計,在我國目前使用較多的毒品是阿片類毒品和苯丙胺類毒品。食用這類毒品后,對人體中樞神經(jīng)具有抑制作用,吸食之后駕駛機動車會導致駕駛人的判斷力下降,延遲駕駛人的反應時間,嚴重的可能在駕駛過程中產生幻覺、妄想,致使駕駛人在脫離現(xiàn)實場景的情況下完全喪失判斷能力。在這種狀態(tài)下,行為人駕駛的機動車無異于移動的“炸彈”,給公共交通安全和他人的生命財產產生巨大的威脅。其二,在法律評價方面,“毒駕”行為在《禁毒法》《道路交通安全法》中均屬被禁止性評價的行為,并不缺乏行為的可罰性及行為人的法律歸責。“毒駕”所造成的風險,同樣是一種抽象的危險,與“在道路上競駛追逐”“醉酒駕駛機動車”所構成的危險駕駛罪是一樣的。追逐競駛、醉酒駕駛等危險行為并不意味著危害結果一定發(fā)生,其存在的“危險”只是公民的危險不安感,而“毒駕”也完全可以被這樣理解。[1]在世界范圍內的許多國家和地區(qū),“毒駕”都是影響公共交通安全的大問題,一些國家已經(jīng)明確將“毒駕”行為納入刑事法律治理范疇。
反對“毒駕”入刑的意見認為,短期內“毒駕”不必被納入危險駕駛罪范圍予以刑法規(guī)制。主要理由在于:其一,“毒駕”的篩查、認定面臨難以解決的問題。在日常交通管理過程中,目前對于“毒駕”的檢測基本只能依靠執(zhí)法人員的目測進行粗略篩查,對于因駕駛人駕駛狀況異常而發(fā)生交通事故的,一般是在進行酒精測試沒有異常后再進行毒品測試。在沒有建立科學的“毒駕”隨機篩查機制的情況下,即使“毒駕”入刑,也會因定罪困難而難以達到威懾效果。在部分地區(qū),已經(jīng)嘗試用于路旁隨機篩查的唾液檢測產品,但其只能檢測出海洛因、冰毒、搖頭丸等幾種常見類型的毒品,且檢測成本很高,難以在全國范圍內普及。唾液測毒只是粗篩,不能作為證據(jù)在法庭上使用。[2]其二,在對某個違法行為進行評價時,如果適用刑法并不能有效解決行為帶來的社會危害,或者危害社會的現(xiàn)象雖然嚴重,但是成因非常復雜,并非由于刑事制裁手段缺乏所致,那么最好克制入刑。[3]從刑事處罰方面來講,在當前的實踐中,行為人因“毒駕”而可能涉及的罪名包括妨害公務罪、交通肇事罪以及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分析結果表明,現(xiàn)有的定罪評價已經(jīng)足以容納絕大部分具有“毒駕”情節(jié)的案件,只有未造成危害結果的“毒駕”行為未被納入其中,將“毒駕”一律犯罪化缺乏必要性。[4]
從以上爭議分析可知,“毒駕”入刑爭議的焦點,在于刑法的謙抑性與必要性之間的沖突。由刑法在法律體系中的保障法地位及其嚴厲性所決定,刑法應當具有謙抑性。刑法的謙抑性遵循的路徑與追求的目標是力求用最小的法律成本,獲取最大的成效,即“立法者應當力求以最小的支出(少用甚至不用刑罰),獲取最大的社會效益,從而有效預防和控制犯罪”[5](P353)。這意味著,刑法介入社會生活應當受到諸多限制,其適用領域應盡可能縮小。只有運用其他方式不足以制止某種危害行為時,才能考慮適用刑法予以規(guī)制。事實上,在立法機關審議《刑法修正案(八)》的過程中,即有人大代表、委員提出應當將吸毒后駕駛機動車的行為同樣作為犯罪予以處罰。但是,基于刑法的謙抑性角度考慮,對吸毒后駕駛機動車、嚴重超載等其他危險駕駛行為暫不入罪。[6](P168)刑法的謙抑要求,是阻擋“毒駕”入刑的屏障。而從主張將“毒駕”納入危險駕駛罪處罰的建言來講,危險駕駛罪屬于抽象危險犯,將“毒駕”行為入刑,其主要目的在于預防風險。然而,采用刑罰方法打擊違法行為,既有積極作用又有消極影響,因此必須控制刑法的處罰范圍和嚴厲程度。
其一,“毒駕”入刑具有必要性和可行性。社會環(huán)境是發(fā)展變化的,刑法也隨之變化。刑法“保障法”的性質決定了只有在其他法律制裁手段不足以遏制違法行為時才能適用,但這并不意味著由行政法規(guī)制的違法行為不存在入罪的可能。違法行為與犯罪行為的界限是相對的,隨著社會情勢的變遷、社會倫理取向和價值判斷標準的改變,行政不法與刑事不法可能發(fā)生轉化。[7](P64)當行政處罰不足以應對行為所產生的危害,理應考慮由刑法予以規(guī)制的必要性。當前以行政處罰手段為主的治理模式,對“毒駕”無法起到有效的抑制、預防作用,“毒駕”行為屢禁不止的后果是由此導致的惡性交通事故層出不窮。法律的滯后性只呈現(xiàn)在特定時間內,當犯罪現(xiàn)象呈現(xiàn)愈演愈烈之勢時,法律的制定必須跟上犯罪現(xiàn)象的發(fā)展,將其納入對應法律的管制范疇進行規(guī)制。對于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適用行政制裁收效甚微的“毒駕”行為,適時將其入刑,是發(fā)揮刑法功能的必然選擇。因此,應根據(jù)我國現(xiàn)在的有關刑事立法,結合借鑒其他國家、地區(qū)規(guī)制“毒駕”行為的刑事立法經(jīng)驗,將“毒駕”行為納入危險駕駛罪進行定罪處罰。“醉駕”的入罪,正是違法行為由行政規(guī)制轉向刑法規(guī)制的體現(xiàn),為“毒駕”入罪掃除了立法上的障礙。將“毒駕”行為納入危險駕駛罪處罰范圍,具有立法上的可行性。
其二,從與“醉駕”相比較的角度,“毒駕”入刑具有合理性。從犯罪構成要件符合性層面分析,在犯罪客觀方面,“毒駕”與“醉駕”實際上都是復合行為,“醉駕”是醉酒行為與駕駛行為的復合行為,“毒駕”則是吸食毒品與駕駛行為的復合行為,二者都屬于侵犯公共安全的行為。在主觀方面,“毒駕”和“醉駕”的行為人都屬于故意。從吸食毒品后與飲酒后的精神狀態(tài)進行判斷比較,兩者具有很大程度上的相似性。純粹喝酒不違法,而吸毒本身就涉嫌違法,“毒駕”是比“醉駕”性質更為嚴重的違法行為。危險駕駛罪屬于抽象危險犯,將“毒駕”納入危險駕駛罪范疇,在認定時嚴格按照犯罪構成要件進行判斷即可,只要行為人實施了刑法所規(guī)定的危險行為,具備了擬制的危險狀態(tài),就應當入罪。[8]可以說,從犯罪構成要件的形式上判斷,“毒駕”與“醉駕”同樣是構成犯罪的行為?!岸抉{”入刑,可以使人們自覺約束自己的行為,并引導公眾形成良好的行為習慣,從而維護社會的良性循環(huán),將“毒駕”納入刑法規(guī)制范圍,可以更好地保護合法權益。
其三,從完善違法行為處罰機制的角度,“毒駕”入刑具有合理性。在當前的執(zhí)法過程中,如果涉嫌“毒駕”的機動車駕駛人沒有發(fā)生嚴重交通事故、不構成交通肇事罪,那么即使被公安機關查獲,也只能按照《禁毒法》《治安管理處罰法》的相關規(guī)定,對駕駛人予以行政處罰。依據(jù)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定,治理“毒駕”的主要手段是行政拘留和強制戒毒,即便是對“毒駕”行為進行雙重處罰——既處罰吸毒行為又處罰違法駕駛行為,也暴露出處罰過輕、預防效果不佳等不足。[9]由此,面對逐年增多的“毒駕”行為,這在某種程度上滋生了道路交通安全的隱患。醉駕入刑之后,構建了合理的處罰機制:在僅“醉駕”而未造成嚴重后果的情況下,以危險駕駛罪處理;在造成一人以上重傷或死亡后果的情形下,以交通肇事罪處理;在造成特別重大損害后果的情況下,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處理。與此相較,在“毒駕”造成嚴重后果的情形下,可以按照交通肇事罪、危害公共安全罪處理,但是,在行為人吸毒后駕駛機動車而未造成嚴重后果的情形下,不按照犯罪處理而僅適用行政處罰。對于沒有產生嚴重后果的“毒駕”行為,實際上缺乏控制。將“毒駕”納入危險駕駛罪范圍,體現(xiàn)法律對“毒駕”的零容忍態(tài)度,不僅是為了懲罰吸毒后駕駛機動車的現(xiàn)行犯,達到預防和減少“毒駕”行為的目的,更是為了威懾一般人,預防“毒駕”這種危險駕駛行為的出現(xiàn),以營造安全有序的道路交通環(huán)境,更好地保護民眾的生命財產安全。
其一,與“醉駕”相比,將“毒駕”納入危險駕駛罪處罰范圍,不能起到威懾、預防犯罪的效果。刑罰的威懾力,建立在“公民是守法之人”的一般假設之上,被刑法規(guī)定為犯罪的行為,一般是社會普遍現(xiàn)象。飲酒是我國的傳統(tǒng)文化習俗,不具有道德譴責性,因此醉駕遍布于普通民眾之中,醉駕入刑之后,短期內就在民間迅速形成相應的規(guī)范意識,雖然刑法立法針對危險駕駛罪僅設置了六個月以下拘役、罰金的法定刑,但是從刑罰威懾力和犯罪預防效果方面來看,“醉駕”入刑在很大程度上實現(xiàn)了威懾、預防犯罪的刑罰目的。
然而,吸毒與飲酒不同,在我國,吸毒本身就是違法行為,國家機關對吸毒行為的查處、打擊力度較大,“毒駕”行為不具有普遍性。毒品具有成癮的特性,對行為人身體、心理所產生的影響比醉酒更加復雜。沾染了毒品的人,自我約束力降低,社會責任感缺失,作為潛在“毒駕”犯罪者的吸毒人員,多屬漠視、挑戰(zhàn)法律規(guī)范之人。對于吸毒成癮者而言,靠“毒駕”入刑的威懾力,無法杜絕其吸毒的可能性,對“毒駕”行為也難以防患于未然。[10]如果將“毒駕”納入危險駕駛罪,處以六個月以下拘役、罰金的刑事制裁,并不比行政處罰法規(guī)定的拘留、罰款的懲罰措施嚴厲多少,吸毒群體不會被預設的刑罰后果所震懾。對比之下,預期的刑罰還沒有現(xiàn)行的強制戒毒措施更具有針對性。這意味著,“毒駕”入刑可能起不到預防、懲治犯罪的效果,只會導致“刑罰過?!钡木置?,得不償失。
其二,在現(xiàn)實層面,難以在技術層面快速檢測和認定“毒駕”。根據(jù)交通管理部門的實踐,駕駛員是否涉毒,尿檢、血檢都是必須要做的,與“酒駕”相比,“毒駕”檢測更為復雜、耗時更長。對于行為人而言,“毒駕”與“醉駕”的身體反映是有明顯區(qū)別的?!白眈{”的行為人,一般經(jīng)過24小時身體就能恢復正常狀態(tài),不被檢測出酒精。對于消化酒精較快的人,一般經(jīng)過十幾個小時酒精就能夠完全被消化、恢復清醒狀態(tài)。而“毒駕”的行為人,一般停止吸食7-10天之后才可能不被檢測出毒品,長期吸食毒品的人,毒品在體內的存留期則會更長。“毒駕”的入刑,應當充分考慮其對法秩序運轉產生的影響。
理論上,某一行為被規(guī)定為犯罪的標準是:以現(xiàn)有的刑罰設置對這一行為進行處罰,可以滿足刑法預防犯罪和保障社會秩序的價值取向,不破壞刑法本身的結構體系以及罪刑搭配。同時,借助現(xiàn)有的偵查方法、人力配置以及警務組織結構,可以取得良好的執(zhí)法結果,而無需因該行為的入罪而改變現(xiàn)有的司法資源分配和偵查手段。如果某一危害行為在入罪以后,打破了現(xiàn)有犯罪發(fā)生規(guī)律,導致刑事訴訟程序與司法資源向打擊該類犯罪傾斜,必然會影響到傳統(tǒng)的犯罪規(guī)律之下的司法資源分配,那么,就必須考慮該行為入刑之后,公權力機關能否承受這樣的代價。[11]“毒駕”行為之所以屢禁不止,原因不在于刑法沒有將“毒駕”行為納入規(guī)制范圍,而在于毒品犯罪本身的嚴重形勢?!岸抉{”的發(fā)現(xiàn)和治理,牽涉交管、禁毒等多個職能部門,在執(zhí)法過程中這些部門必須協(xié)調、互相配合工作。[12]在開展禁毒工作已然人手不足的情況下,再分出部分禁毒民警協(xié)助治理“毒駕”,使人們對禁毒工作可能產生的利弊影響無法作出準確判斷。從現(xiàn)實的人員配置和技術檢測手段來看,無疑是弊大于利的。因此,對于“毒駕”行為,必須全面評估其入刑的必要性以及入刑之后的可執(zhí)行性,否則勢必造成立法資源的浪費。
其三,“毒駕”的范圍和認定標準難以得到準確界定。將“毒駕”行為納入危險駕駛罪,必須準確劃定禁止服用或吸食的藥物范圍,同時需要明確吸食何種毒品、多少劑量才能達到構成危險駕駛罪的“定量”標準。2008年6月1日實施的《禁毒法》第2條明確規(guī)定了毒品的定義,③在此基礎上,國家發(fā)布的《麻醉藥品品種目錄(2013年版)》和《精神藥品品種目錄(2013年版)》中明確列舉了100余種麻醉藥品和100余種精神藥品,但是這仍不能完全包含社會上層出不窮的新型毒品。如果借鑒國際機構發(fā)布的管控藥物清單,這個范圍會更加寬泛。在《刑法修正案(九)》草案審議過程中,針對十余名委員提出的“毒駕”應當按照危險駕駛罪追究刑事責任的建議,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解釋稱,毒品種類繁多,目前列入國家管制的精神藥品和麻醉藥品超過200余種,吸食、注射哪些毒品應該入刑,尚需進一步研究。同時,目前只能對幾種較為常見的毒品做到快速檢測,一些執(zhí)法環(huán)節(jié)的技術問題尚待解決,因此,必須完善執(zhí)法手段,提高可行性,才能夠保證嚴格、公正執(zhí)法。[13]
此外,由于毒品和藥物的種類繁多、成分復雜,“毒駕”入刑面臨的一個關鍵問題在于:是否無論行為人吸食毒品多長時間,只要在體內檢測出毒品成分,就一律被認定為“毒駕”呢?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相當于劃定了一個無限大的犯罪圈:只要是吸食過毒品或者違禁藥物的人,無論間隔多長時間,都不能再駕駛機動車,否則就是犯罪;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么如何確定行為人吸食毒品的間隔時間、是否對駕駛行為產生影響就成為必須解決的問題。至于吸食多少毒品、吸食毒品多長時間足以影響正常駕駛行為等問題,在現(xiàn)行技術條件下,是很難確定的。
我們應該從刑法專業(yè)的角度對“毒駕”入刑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提出建議,為立法機關提供參考。
首先,“毒駕”入刑必須確定合理的定罪規(guī)則。在當前的司法實踐中,“醉駕”的認定是以行為人血液中的酒精含量檢測為準的。但是,每個人對酒精的耐受度是不一樣的,同樣的飲酒分量,對不同行為人駕駛行為的影響不一樣?!岸抉{”存在同樣的問題,即行為人吸食毒品達到何種程度可以損害行為人的正常駕駛行為并不明確。而且,對于行為人吸食時間、劑量的判斷,比醉駕更為困難。借鑒其他國家的做法,對于“毒駕”的認定標準,有兩種基本模式:一是“效果法則”,二是“自證法則”。其中,前者要求必須證明行為人在毒品(或者法律規(guī)定禁止服用的藥物)影響下失去正常駕駛能力,或者證明其駕駛過程中生理、心理上受到了藥物的損害;后者相對簡單,只需證明駕駛者血液或其他可檢測組織(包括尿液、毛發(fā))達到了劃定的標準即可。二者相比較而言,“效果法則”更有利于保障行為人的權利。但實踐中,由于毒品種類繁多、人體特質各異等原因,準確確定某種毒品對行為人駕駛行為的影響非常困難。而“自證法則”只需要證明駕駛者身體內含有可檢測濃度的毒品即可,對于“毒駕”的認定較為切實可行。[14]“醉駕”入刑以來的司法實踐證明,“自證法則”是較為適合我國當前規(guī)制危險駕駛行為的立法標準?!岸抉{”的本質不在于吸毒時間的前后或者長短,而在于吸食毒品是否對駕駛行為產生了影響。[15]在以即時反應和作用進行評價時,“毒駕”是一種現(xiàn)實性的危害行為;對于長期吸食毒品的行為人而言,即使在駕駛前一定時間沒有吸食毒品,也會造成駕駛的危險。如果以長期反應和戒斷反應來評價,則吸毒者的駕駛危險是可能的、潛在的危險,其駕駛行為仍然是危險的。不論是從即時反應還是長期反應來看,吸毒都應當被認為是一種病態(tài)反應,應當予以否定評價。因此,仍然以“自證法則”作為“毒駕”的定罪規(guī)則,是較為合理的。
其次,在確立了合適的定罪規(guī)則的前提下,必須探索可行的“毒駕”檢測和證據(jù)保存路徑。當前,“毒駕入刑”之所以遲遲在立法上沒有實質進展,和司法實踐中存在的技術性難題有關,包括檢測技術、檢測范圍與檢測成本等方面。對于毒品的認定、檢測、證明標準、取證程序等問題,立法上的態(tài)度應當更加積極,而不能因為實踐操作的困難,讓“毒駕”始終游離于刑法規(guī)制范圍之外。技術障礙只會影響到行為犯罪化之后的司法效率和案件判斷的準確性,不應當影響立法者對于行為犯罪化的態(tài)度。[11]在技術存在障礙之時,可以通過變更立法標準、行為范圍、訴訟程序、證據(jù)規(guī)則規(guī)范等立法技術手段,通過創(chuàng)設或強化其他類型的證據(jù)或者對于證據(jù)認定的標準,對案件判斷標準進行補正。公安部發(fā)布的《吸毒檢測程序規(guī)定》對吸毒檢測的程序及相關問題做了詳細的規(guī)定,根據(jù)規(guī)定,檢測樣本為尿液、血液、毛發(fā)等生物樣本。以此為基礎,開發(fā)適合現(xiàn)場快速篩查“毒駕”的技術和方法、開展交通執(zhí)法人員技能培訓與考核、建立毒品鑒定檢測的專業(yè)隊伍,是規(guī)制“毒駕”的必要環(huán)節(jié)。在執(zhí)法環(huán)節(jié),引入科學的檢測設備是非常必要的。如在上海世博會期間,中國社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聯(lián)合浙江省公安廳禁毒總隊采用唾液技術對道路現(xiàn)場的駕駛員進行吸毒檢驗,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目前這項技術已經(jīng)比較成熟,部分沿海地區(qū)也在運用這一檢測技術對毒駕進行初步篩查,這為“毒駕”入刑提供了良好的技術保障。值得注意的是,當技術障礙足以對法律的具體實施以及基本的公平造成嚴重干擾的情況下,仍應慎重入刑。
再次,在立法層面,“毒駕”入刑必須選擇合理的立法模式,設置合理的法定刑。主流觀點認為,“毒駕”的入刑,無需單獨設置獨立的罪名。從立法技術和成本方面來看,通過將“毒駕”與“醉駕”并列,同樣設置于“危險駕駛罪”之下,比較簡單易行。[16]將“毒駕”與“酒駕”并列,采用相同的法定刑設置,最大的優(yōu)勢在于不破壞刑法條文結構。也有觀點認為,應當對“毒駕”設置更嚴厲的處罰。在具體路徑上,可以將《刑法》第133條之一具體條文修改為: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追逐競駛,情節(jié)惡劣的,或者在道路上醉酒或者服用國家管制的精神藥品或者麻醉藥品后駕駛機動車的,處兩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罰金。[17]這樣一來,“醉駕”的法定刑也相應提高。問題在于,危險駕駛罪上的“醉駕”“毒駕”均適用于行為人未造成任何后果或者并未造成嚴重后果的情形,設置最高二年的法定刑刑期顯得過于嚴苛。而且法官還擁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若僅因單純的危險駕駛行為就給予行為人較嚴重的懲罰,不能做到罰當其罪、罪責刑相適應,因而并不合理。因吸食毒品而產生的駕駛行為,屬于抽象的危險犯。我國刑法對于危險駕駛罪拘役、罰金的刑罰設置,并無不妥。根據(jù)最高司法機關的司法解釋規(guī)定,吸食毒品后駕駛機動車的,可能構成交通肇事罪。④而根據(jù)《刑法》第114條的規(guī)定,在后果特別嚴重的情形下,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處罰,這種情況下量刑幅度為“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由此,對于“毒駕”行為的治理,可以形成危險駕駛罪、交通肇事罪、危害公共安全罪的輕重罪名、輕重不同的刑罰之間的銜接,這與我國刑法立法“嚴而不厲”的要求其實也是相契合的。
最后,有鑒于“醉駕”入罪易、出罪難的局面,在推動“毒駕”入刑的同時,應當著力構建合理的出罪機制。刑事訴訟的過程中,被告人始終處于不利的法律地位,被告人的弱勢局面在一定程度上導致我國入罪易、出罪難的司法現(xiàn)狀。[18]在“醉駕”入刑以來的幾年時間里,危險駕駛罪已然成為刑事訴訟中的“第一大罪”。在產生社會治理效果的同時,也帶來較為嚴重的負面效應,關于“醉駕”一律入罪的反思不斷增多。按照當前的立法模式和實踐狀況,將“毒駕”納入危險駕駛罪進行規(guī)制,危險駕駛罪的數(shù)量必然再次增長,一律入罪,不僅無法實現(xiàn)最佳的治理效果,而且會放大危險駕駛罪本身的負面效應。對于“毒駕”的出罪,主要面臨兩個問題:一是戒毒成功之后的駕駛行為不能入罪。二是戒毒之后毒品對駕駛行為有無影響的實質判斷。由于毒品具有引起神經(jīng)系統(tǒng)功能結構變化的特性,在一定程度上會使吸毒者的心理、生理功能產生退化,乃至戒斷毒品之后仍然會影響人身體機能的正常運作。從生理學角度講,戒毒成功的標準包括兩方面:一方面是行為人身體上對毒品的依賴,也稱“身癮”;另一方面是行為人心理上對毒品的依賴,又稱“心癮”。心癮是相對于“身癮”而言的概念,主要指吸過毒的人,不會像正常人一樣看待毒品。行為人戒毒之后心癮消退的程度與戒毒時間長短有關系,一般而言,戒毒時間越長,心癮消退得越多。事實上,吸毒者之所以難以戒毒,就是因為毒品產生的強烈心癮,讓人欲罷不能。但是,“心癮”是一個模糊的標準,行為人是否戒掉“心癮”,對駕駛行為的實際影響難以判斷,在刑法上也很難界定。因此,戒毒成功,應當以“身癮”的消除為標準。這意味著,如果行為人在專業(yè)的戒毒醫(yī)院,利用藥物、物理等醫(yī)療手段進行治療,使得吸毒者軀體脫毒,同時治療了因吸毒導致的對正常行為活動有不利影響的相關疾病,使吸毒者達到正常的健康水平,那么就不能再對其駕駛行為予以刑法上的否定評價。
在推進刑事法治進步的過程中,我們始終關注正義、踐行正義。但對于正義的渴望,有時候不得不在現(xiàn)實面前低頭。“毒駕”的治理正面臨這種情況:即使我們明知“毒駕”是危害程度相當嚴重的危險行為,但是限于技術條件、執(zhí)法條件的不完備,卻不能貿然以危險駕駛罪對其予以規(guī)制。需要強調的是,刑法本身就是社會大眾為了捍衛(wèi)正義、確保安全而不惜干涉公民個人生活的特殊機制。在刑法立法犯罪化趨向下,一旦條件允許,“毒駕”行為必然被納入刑法規(guī)制范疇。
注釋:
①《道路交通安全法》第22條:機動車駕駛人應當遵守道路交通安全法律、法規(guī)的規(guī)定,按照操作規(guī)范安全駕駛、文明駕駛。飲酒、服用國家管制的精神藥品或者麻醉藥品,或者患有妨礙安全駕駛機動車的疾病,或者過度疲勞影響安全駕駛的,不得駕駛機動車。任何人不得強迫、指使、縱容駕駛人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律、法規(guī)和機動車安全駕駛要求駕駛機動車。
②《治安管理處罰法》第72條規(guī)定,有下列行為之一的,處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可以并處二千元以下罰款;情節(jié)較輕的,處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罰款:(一)非法持有鴉片不滿二百克、海洛因或者甲基苯丙胺不滿十克或者其他少量毒品的;(二)向他人提供毒品的;(三)吸食、注射毒品的;(四)脅迫、欺騙醫(yī)務人員開具麻醉藥品、精神藥品的。
③《禁毒法》第2條:本法所稱毒品,是指鴉片、海洛因、甲基苯丙胺(冰毒)、嗎啡、大麻、可卡因,以及國家規(guī)定管制的其他能夠使人形成癮癖的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根據(jù)醫(yī)療、教學、科研的需要,依法可以生產、經(jīng)營、使用、儲存、運輸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
④《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規(guī)定,交通肇事致一人以上重傷,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并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以交通肇事罪定罪處罰:(一)酒后、吸食毒品后駕駛機動車輛的;(二)無駕駛資格駕駛機動車輛的;(三)明知是安全裝置不全或者安全機件失靈的機動車輛而駕駛的;(四)明知是無牌證或者已報廢的機動車輛而駕駛的;(五)嚴重超載駕駛的;(六)為逃避法律追究逃離事故現(xiàn)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