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南
“我看這邊還是偏,再往右邊一點點……快點快點!”于本蕃單腿跪在混凝土軌枕上,臉幾乎貼著道砟石,瞄著鋼軌邊看邊喊。三個工友圍在旁邊,輪換著用長把、短把扳手使勁擰軌道螺栓。一番松動,于本蕃爬起來走到旁邊,拎過道尺,橫在兩條鋼軌中間測軌距、量水平,而后皺著眉頭拿粉筆在混凝土軌枕上寫下一串數(shù)字。厚毛線帽再往深里戴一戴,于本蕃又一貓腰鉆到工友堆里調軌距去了。
鋼軌旁,一個工友使勁拉著引線啟動搗固機,為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工作做準備。海拔高、氣壓低,柴油發(fā)動機突突突冒著黑煙,半天也發(fā)動不起來,于本蕃急得又跑過去幫忙,“天窗時間短,抓緊點就能多干點活,多干點就意味著火車安全多一分保障”。
上午10:30,青藏鐵路格拉段不凍泉站,于本蕃和工友們當天第一次天窗時間就這樣在緊張忙碌中開始。長期在高寒地區(qū)進行緊張的天窗作業(yè),于本蕃和同事們語速極快,聲音很大,脾氣也有點急躁。
這次任務有兩項:起道搗固,保證鋼軌平整;還有道岔轉轍部改道作業(yè)。于本蕃和10名工友分成兩組,他帶著一隊人進行改道作業(yè)。這是鐵道線路養(yǎng)護人員常規(guī)工作內容,但在氣溫零下十幾度、風力六七級、海拔4500多米、含氧量不到內地45%的昆侖山口、可可西里無人區(qū),這些數(shù)值轉換為人的體感便是極寒、大風、缺氧。在這里,空手走路也相當于平原負重20公斤,日常工作更平添難以想象的艱辛。
這是中國鐵路青藏集團公司格爾木工務段望昆線路車間黨支部書記于本蕃守護青藏鐵路第14年。清篩整理不潔道床和邊坡土壟;根據(jù)線路情況起道搗固;整治鋼軌病害和接頭病害;更換、放正和修理軌枕;改道、撥道、調整道岔各部位尺寸,全面撥正線路曲線……他于平沙無垠、天寥地闊中,擔負青藏鐵路全線海拔最高、自然條件最差、災害最多的格拉段凍土線路養(yǎng)護任務,并總結看、測、析、敲、聽、驗“六標”檢修工作法,在格爾木工務段推廣應用。
高原的風并無遮擋,從四面八方肆意而來,又互相撕扯著呼嘯而去。扳手、錘子和鋼軌的敲擊聲此起彼伏,盡管于本蕃和工友們挨得很近,胳膊和肩膀總撞在一起,但他的聲音還是在大風中變得微弱縹緲。更多時候,完成工作靠彼此間的默契和信任。
還有冷。望昆一日四季,幾乎終年飄雪。線路養(yǎng)護要求細至毫微,很多時候不能戴手套,10月已冰寒刺骨,手指一會兒就凍得生疼?!岸熳罾鋾r零下40多度,穿再厚也被凍透”,于本蕃語氣平常,“習慣了”。
換道岔工作完成,軌距測量儀顯示出令人滿意的數(shù)字。工作完成得好,于本蕃曬得黑紅黑紅的臉上才露出輕松的笑。
120分鐘天窗時間似乎轉瞬即逝。于本蕃和工友并沒馬上返回,當天13:30,還有一個小時天窗時間,往返宿舍太浪費時間,他們出發(fā)時帶著干糧,中午就在線路上湊合。在氣溫零下十幾度的高原,熱飯菜即便放在車里也迅速涼透。于本蕃他們往往干活前把飯盒放在車前擋風玻璃里,借著高原的陽光,把午飯“熱”一下。
這是于本蕃14年來再平常不過的一幕。唐古拉的狂風暴雪、望昆的飛沙走石,夏日鋼軌的炙烤、嚴冬軌枕的寒涼,多年凍土線路的重重難題……許多令人生畏的考驗,未曾擊退他,反而鍛造他。在日復一日巡查檢修、思考總結中,于本蕃從僅有中專學歷的普通線路工人,成長為高原凍土鐵路養(yǎng)修領域專家。十幾年前白白凈凈的小伙子,在各種磨礪中變得滄桑。
無人區(qū)的孤寂、終日面對兩根鋼軌的枯燥,使他越發(fā)寡言,那個熱愛生活、喜歡旅游的于本蕃被他留在高原之下。
于本蕃默默承受高原對健康的損害,說話時間稍長,便有明顯氣喘。但他不想離開,“畢竟總要有人堅守”。當人們坐著火車去拉薩,一路驚嘆雄渾壯美時,或許不知守護“天路”的艱辛,更鮮有人知他們的名字,唯有火車悠長明亮的汽笛聲,是對堅守者的至高禮贊。
于本蕃的高原鐵路養(yǎng)護生涯,始于“5072”。
5072米,是唐古拉火車站海拔高度。這座客貨兩用、無人值守的四等站,位于青海省格爾木市唐古拉山鎮(zhèn)與西藏自治區(qū)那曲地區(qū)安多縣交界處,是青藏鐵路海拔最高的站點,比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村子西藏自治區(qū)推瓦村還高兩米,被譽為青藏鐵路之巔。
2006年初,青藏鐵路全線開通在即。有三年工作經驗的于本蕃主動報名,成為青藏鐵路第一批養(yǎng)護人員。1月31日,農歷正月初三,于本蕃在春節(jié)爆竹的喧囂和團聚的歡慶中告別父母家人,到格拉段,經過兩天短暫培訓,與120多人一起上山了。大巴車拉著他們沿青藏公路一路向高原深處行進,“走到一個線路車間,就分下去十幾個二十個人”。海拔越來越高,車上人越來越少,行至唐古拉線路車間,于本蕃下車了,他被分到唐古拉線路車間雁石坪線路工區(qū)工作。
這是于本蕃初上雪域高原。第一天感覺還不錯,高原反應在第二天出現(xiàn),當時24歲的他身體正好,相比高原反應厲害、整夜睡不著覺的同事,他覺得頭疼、嘴唇青紫“對自己影響不算大”。與平時常說“坐著不如躺著”相反,當時車間流行一句半開玩笑的話,“站著的人比坐著的人舒服,外面跑著的人比在屋里呆著的人舒服”,能在唐古拉正常工作,是令人羨慕的事。
第一批上去的線路工人,住在此前修路的工程建設單位移交的簡易板房里,簡易鐵皮板房四處漏風,于本蕃不知不覺落下腿疼的病根。同為第一批上唐古拉的趙師傅記得,坐在宿舍里看電視,鐵皮屋頂是漏的,抬頭能看到太陽,面前電視機屏幕里一片“雪花”。他們喝山上的水,乳白色像漿糊一樣渾濁,放在盆里澄清一個禮拜,還像漿糊一樣?!熬湍敲春认氯チ?,”趙師傅“驕傲”地說,“現(xiàn)在身體還不是好好的”。
比起生活上的艱苦,唐古拉更殘酷的是對人精神的考驗。唐古拉山脈藏語意為“高原上的山”,蒙古語意為“雄鷹飛不過去的高山”。這里號稱“風雪倉庫”,終年風雪交加,天地蒼茫中看不到一個人,只有風刮過的聲音。那時沒有手機信號,同事們排隊在車間僅有的一部電話前,輪流給家里打電話報平安。掛斷電話,就跟外界斷絕一切聯(lián)系。于本蕃曾和小伙伴們試著用洗臉盆養(yǎng)花種菜,“可惜不論我們怎么呵護,植物從來活不過三天”。
線路工人作業(yè)工具動輒幾十、上百公斤,一臺大型搗固機要四個人才能抬起來,在空手走路相當于內地負重20公斤的高海拔地區(qū),搬動這些機器并不容易。2018年4月,于本蕃當天天窗作業(yè)區(qū)段位于雁石坪至唐崗間1309+100米處。相比作業(yè)內容,于本蕃和同事首先發(fā)愁怎樣把150多公斤的螺栓機,抬上坡度近70度、長度500米的坡道線路上。最終,于本蕃統(tǒng)一指揮,前面三個人用麻繩拉,后面六個人抬,艱難地把螺栓機抬上線路,開始作業(yè)。
格爾木工務段察爾汗線路車間達布遜線路工區(qū)工長唐城,曾在望昆線路車間輪崗半年,“山上的風真大,有時在鐵道橋上作業(yè),風刮得人都站不住,要腰間綁著繩子,把自己拴在橋欄上,才能干活。上過山,才知道什么叫艱苦?!?/p>
于本蕃到望昆線路車間不久,2018年4月,就趕上車間對管轄線路進行大機搗固作業(yè),也就是用大型養(yǎng)路機械搗固車將鐵路軌枕下面道砟搗密實。作業(yè)完成后,他帶領車間班組職工對搗固處所線路設備質量進行全面回檢。時任望昆線路車間黨支部書記土單次仁記得,一天,于本蕃帶大家忙完當天工作后,疲憊不堪的職工們都已進入夢鄉(xiāng),他卻還要第一時間復核。走到不凍泉站4號道岔時,風雪不期而至,雪片借著怒吼的狂風瞬間漫天彌散,于本蕃還是堅持徒步檢查完當天的線路質量,直到確認施工處所的設備絕對安全,才放心回到車間。
吳德俊說:“于書記就是這樣的人。他各方面付出太多,面對艱難任務,總是于書記沖在最前面?!泵磕?0月到次年5月,是望昆雪季,天寒地凍,暴風雪隨時來襲。對于鐵路人而言,雪從不是風景而是命令。積雪太厚影響道岔轉換時,養(yǎng)護工人必須時刻準備,隨時聽令,不分晝夜趕去除冰雪。“路基很高,是碎石子或片石堆起來的大陡坡,也沒有臺階,爬上去就要喘一會”,吳德俊說,“搶險時,于書記會跑著上去。他說,我們快一分鐘,線路就早一分鐘暢通,區(qū)間運行的車就能早一分鐘通過?!睘榱髓F路暢通,一分鐘也要搶。
在于本蕃記憶中,迄今為止最大的“暴風雪阻擊戰(zhàn)”在2019年2月打響。“那天也是凌晨,段上電話通知管內k965-k975區(qū)段線路被大雪掩埋,影響行車,要立刻上道處理險情。于本蕃帶著應急搶險隊伍往現(xiàn)場趕,“雪太大,去往線路的路上雪太厚,汽車已經開不動,我們乘坐鐵路通勤機車上去。距離積雪線路還有好幾十米,機車也行進不了,我們下車拖著設備趟雪前行,幾十米的距離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鐘”。風夾著雪像鞭子一樣抽在臉上,寒冷中氧氣好像更稀薄,張大嘴也喘不上氣來。于本蕃說當時真想休息一下,哪怕一分鐘也行。但線路積雪已高出軌面十幾厘米,只能爭分奪秒。
“幾十米長的一段線路,我們剛清理這邊,那邊又積滿雪;再掃回去,剛剛清干凈的地方又堆了厚厚一層……雪瘋狂地下,我們10個人拼命地掃,好像陷在看不到盡頭的搏斗中?!痹缟狭c多,雪基本清理完畢,穿著棉服套羽絨服、棉褲套羽絨褲,戴著棉帽子和厚脖套的于本蕃,感覺自己似乎被凍僵,臉、手和腳都沒知覺,哈氣和落在棉帽子上的雪混在一起,冰和霜結了一層又一層?!澳鞘俏医洑v最大的一場雪,但再冷再累再難也要守住線路,保暢通是鐵路人雷打不動的職責?!?p>
高原14年,當初和于本蕃一起上唐古拉的20多名同事,唯有他還堅守“天路之巔”。空閑時,他喜歡看滿載乘客的客運列車,拉著純堿、原鹽、鉀肥等工業(yè)產品的長長的貨運列車,交織著從工區(qū)前的青藏鐵路上駛過。據(jù)統(tǒng)計,自2006年7月青藏鐵路全線通車至2018年,近4830萬噸貨物通過青藏鐵路進出藏;西藏接待國內外游客由2005年的126萬人次增加到2018年的3368.7萬人次?;蛟S于本蕃未曾想過,自己日夜守護的線路,已成為“世界屋脊”發(fā)展引擎。
多年凍土,是修建高原鐵路一項世界性難題。凍土隨季節(jié)交替不斷凍結、融化,會造成路基凍脹、下沉,嚴重影響鐵路通車。為把鐵路修到拉薩,中國工程師與青藏高原多年凍土抗爭了半個世紀。最終,青藏鐵路穿越550多千米多年凍土,成功鋪進西藏后,多年凍土又成為鐵路養(yǎng)護工人接力面對的課題。于本蕃就是其中一位“接棒者”。
每年3月至5月,青藏鐵路格拉段雖仍在雪季,戶外溫度零下10℃左右,天空鵝毛大雪紛紛灑灑,但地表氣溫卻在悄然回升,凍土逐漸軟化,容易造成路基失穩(wěn),“表里不一”十分考驗鐵路線路維護工作?!跋奶靸鐾料?,要提防路基下陷;冬天凍土結冰,要防范路基升高……鐵路下面的土層中,大大小小各種問題層出不窮,每個季節(jié)養(yǎng)護側重點都不同,準備的工具和設備也不一樣?!?/p>
線橋專業(yè)中專學歷的于本蕃,可不是從一開始就懂多年凍土。在唐古拉,他與凍土第一次相遇,于本蕃有點措手不及,又很著急。起初,他天天追著師父問,“問到答案就覺得滿足”。有一天,師父反問他:“你問的問題,自己都思考過么?除了我教給你的辦法,你還有沒有其他想法?”于本蕃明白了,高原鐵路養(yǎng)護的接力棒傳到自己手上,不只是傳承,還要有所突破。
他琢磨著怎么解決問題。每天外出作業(yè)碰到的情況,和晚上總結會上大家討論的各類問題,于本蕃都工工整整記在筆記本上,一邊是案例,一邊是原理方法。為了醒目,他特意用不同顏色的筆,有些地方還畫出示意圖。十幾年下來,大大小小的案例積攢了十幾萬字,其中有小技巧,也有大經驗;有成功案例,也有失敗、教訓,他將之命名為“抗凍筆記”。
于本蕃說:“這里海拔高、濕度低,全年最低氣溫低于零下40℃,晝夜溫差超過20℃,線路可能因為熱脹冷縮或者路基翻漿,給行車帶來安全隱患,我們必須及時發(fā)現(xiàn)和排除。在這里,養(yǎng)護工人首要任務是嚴密監(jiān)測溫度、濕度及其他氣象因素變化對凍土路段的影響,并采取相應措施。”
實際作業(yè)中,“抗凍筆記”幫了他大忙?!鞍咐嗔耍议_始自己歸納提煉,總結出來的經驗對干活確實管用”。比如檢修時,于本蕃看接頭鋼軌光帶異常時,鋼軌敲擊聲音也跟正常狀態(tài)不太一樣,就要注意鋼軌是不是有掉塊,是明掉,還是暗掉?!翱偨Y出兩者之間關系后再上道檢修,工作量驟減。”
當時青藏鐵路已全線開通多年,多年凍土路段部分病害還是整治得不徹底、不到位?!巴环N病害反復出現(xiàn),大家經常重復去同一個地段處理病害,有時反而容易造成次生病害發(fā)生,而且工作量大增,人力、物力消耗很大,心情也很沮喪”,于本蕃既憋屈,又著急。車間人手也不夠,凍土線路養(yǎng)護對工人作業(yè)技能和凍土知識掌握都有要求,于本蕃說,“我們的工具、材料動輒幾十斤、上百斤,但作業(yè)精細程度要求是毫米級,一般一個新入路職工,即便肯學,也要兩三年才能掌握,可是線路缺人,需要新人盡快頂崗?!?/p>
“這就是‘六標檢修工作法的原動力?!苯涍^再思考、再提煉,于本蕃最終將十幾萬字“抗凍筆記”凝練為“看、測、析、敲、聽、驗”六個字。“我們總結課本知識,學習借鑒其他車間經驗,再加上我的精細化作業(yè)經驗,總結出一套作業(yè)流程,新職工很快就能掌握基本技能,有些方面可能比老師傅做得還好,大大緩解人員緊缺問題。應該說這是鐵路發(fā)展需求、職工成長需要,我們被逼著想辦法?!庇诒巨瑢⒋嗣麨椤傲鶚恕睓z修工作法,同事們更愿意叫它“凍土真經”。
有些難題,困擾大家多時。懸繩起撥道法,于本蕃前前后后想了半年多?!捌鸬馈笔氰F道線路養(yǎng)護術語,是將線路低洼處起高,以找平軌面、改善道床彈性?!罢G闆r,起道后用繩子檢測,繩子應該是水平,和鋼軌吻合,但實際測量就是不平,鋼軌呈波浪形”,各種方法試過,于本蕃發(fā)現(xiàn)是起道順序問題,優(yōu)化之后,問題迎刃而解。用類似原理,撥道也變得順暢。
“高原凍土對線路破壞特別大,一直沒有解決方案。凍土線路養(yǎng)護耗時耗力,‘凍土真經解決了大問題。”望昆線路車間技術員李奮武說。
“老于這套方法管用,尤其適用于唐古拉、望昆等高海拔車間,好多次故障都用‘六標檢修法檢測、解決,效率高。”唐古拉線路車間主任李彪林說。例如檢測法中的“敲”,檢查路基下面是否有空洞時,原來做法是把所有螺栓口全部松開,觀察枕木是否自然下垂,如果中間還有其他連接部件,也全部要拆開。后來于本蕃敲軌枕頭和道心,聽聲音虛實推測軌枕下面空的還是實的,“虛、實聲音完全不一樣,這樣至少節(jié)省30分鐘”。
“節(jié)省30分鐘”聽上去可能沒什么,但天窗作業(yè)時間通常只有120分鐘,“30分鐘”意味著完成更多工作,檢修更多項目,養(yǎng)護更為精細……于本蕃說,“鐵路養(yǎng)護需要在一個規(guī)定周期內完成線路設備養(yǎng)護,只有提高效率,在周期內高質量完成養(yǎng)護工作,才能確保線路暢通、行車安全”。
干鐵道、守線路、保暢通,似乎是“鐵二代”于本蕃別無二致的人生選擇。
于本蕃老家河南,1981年,在鐵路上工作的父母支援大西北,進行鐵路維護工作。于本蕃一歲多時,被父母接到青海烏蘭縣柯柯鎮(zhèn)。這座因青藏鐵路西寧至格爾木段建成通車而興起的小鎮(zhèn),當時廣袤荒遠,沒有樹木,不見草原,牧群也不來,只有風沙特別大,刮起沙塵來暗無天日?!澳鞘呛芑臎龅牡胤?,他們是拓荒者,比我們現(xiàn)在艱苦得多。記得住小泥房,食品按量供應,每星期火車運來一次……”于本蕃看著父母忙得不著家,卻從來聽不到他們抱怨。
小時候,于本蕃好奇只有兩根鋼軌并行組成的鐵路,背后竟如此龐大,“有開火車的,有調車的,有維修水電的,每一道工序都與下一道工序緊密相連、相輔相成,讓這套嚴密系統(tǒng)運轉的,是背后默默付出的鐵路人”。
長大后,他也終于成為這樣的人。高原上很多個難以入眠的夜晚,于本蕃想起曾在青藏鐵路柯柯段工作的父親,小時候跟著父親在線路上檢查的情形不斷翻涌?!霸阼F路工作,吃苦、服從和奉獻好像是本能?!?/p>
多年來,他見證著工具、設備不斷更新,環(huán)境逐步改善,也看著鐵路越修越遠、火車越跑越快。2018年車間標準化建設以來,格拉段各車間的辦公區(qū)和宿舍由原來小平房改建成二層宿舍樓,電取暖,暖氣片上還有溫度值,屋里暖烘烘的。洗漱間里有兩臺大洗衣機,工服和被褥分開洗,還有淋浴間。望昆線路車間院子里,地熱溫室大棚剛剛建好,于本蕃說,“明年能吃上自己種的蔬菜”。只有劇烈體育運動還是碰不得的“禁區(qū)”。望昆車間宿舍樓里有一間屋子用于文體活動,里面是臺球和棋牌類。
高海拔對身體,侵蝕于無形中?!案咴瓕τ洃浟p傷特別厲害,我原來記性很好,可是現(xiàn)在,在一樓辦公室跟我說一件事,我到二樓就忘得干干凈凈”,于本蕃無奈地說。在望昆線路車間,每個人都離不開“小本子”,剛剛入路的新職工也不例外。不管是小筆記本,還是手機記事本,但凡有一件事,馬上寫在上面,“要不轉頭就忘”。
14年高海拔地區(qū)工作經歷,于本蕃現(xiàn)在心臟肥大,患有糖尿病,“最近幾年每次體檢都好幾項數(shù)值報警”。在望昆,幾個同事總追著于本蕃念叨“于書記歇會兒,注意身體”。于書記并不在意,下樓梯“噔噔噔”一溜小跑,他也沒打算往海拔低的車間調動,“覺得身體還行”。
他幾乎沒有時間關心自己。鐵路養(yǎng)護工人的作息,跟著天窗時間和臨時調度命令走。他滿腦子裝的是這里要養(yǎng)護、那里要巡查,還有哪個疑難雜癥沒解決,車間同事誰有心事了得問問,新入路的年輕人能不能適應、會不會干活……“操的心都操到,還是怕出問題”,于本蕃連吃飯時間也不放過,聊著家常,開著玩笑,就把大家的心思掌握了。“進入10月,冬季除冰雪、保暢通又要開始。而且氣溫不斷降低,鋼軌被凍得發(fā)脆,還要密切巡查,防止斷裂?!?/p>
工作上,還不斷有問題等著于本蕃帶大家解決。采訪當天,他吃過晚飯就在餐廳飯桌上拉著工長歐師傅研究道岔轉轍部改道作業(yè)。于本蕃說,歐工長是段上道岔專家,干了一輩子道岔工作,積累幾十年經驗,明年將要退休,現(xiàn)在還不斷精進工藝,“比如換道岔軌件時,是先切好鋼軌再打眼,還是先打眼再切鋼軌,兩種切割方式反映考慮問題的兩個思路,我們就要展開討論,好好商量商量”。
父母家人也是通過媒體報道,才知道于本蕃真實的工作環(huán)境。第一次看到時,他們忍不住淚流滿面。起初,父母極力反對兒子上高原,現(xiàn)在早已從接受變成理解,相對于很多父母希望孩子生活安逸舒適,他們只說“平安就好”。
妻子王興芳為了支持于本蕃,好幾年全職在家?guī)Ш⒆??!八_始也不理解,我怎么那么忙!有時晚上車間業(yè)務學習,來不及接她電話,還鬧過不愉快。”2018年8月,王興芳帶孩子來到望昆車間看望于本蕃,雖然已是一年中氣候最好的時節(jié),王興芳還是因為高原反應幾乎一直臥床,于本蕃則不斷帶隊冒雨巡線、汛期防洪、天窗作業(yè),忙得腳不沾地?!八辉俾裨?,知道我真的會忙到連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于本蕃眼中閃過一絲愧疚,頓了頓,聊起另一個話題。
近年來,于本蕃先后獲得全國勞動模范、全國“五一勞動獎章”、“鐵路青年五四獎章”、全國鐵路系統(tǒng)“火車頭獎章”、全路“青年崗位安全標兵”、“全路黨員安全標兵”等榮譽。相比于對榮譽的關注,他更希望更多人知道高原上有一群人在堅守、他們的堅守有價值。
風停雪住時,望昆很美。玉珠峰主峰及周邊雪峰綿延起伏,冰川縱橫,積雪在山脊上閃耀光芒,巍峨冷峻又深情款款。碧透的藍天、絢爛的高原陽光、深褐色的土地,雪山像銀龍的脊背伸向遠方,青藏鐵路在天地之間劃出一道蜿蜒曲線,堅毅而美……亙古與當下、原始與現(xiàn)代、自然與人交織共存,清晨與黃昏都有醉人的光影,令人震撼。
于本蕃從來無心欣賞雪域之美,哪怕片刻?!爸灰哌M車間,心思全在工作上?!逼鋵崳菬釔勐糜蔚娜?,去過國內很多地方,北京的城、大連的海、拉薩的寺、成都的街……喧鬧繁華亦或尋常巷陌,都曾令他短暫流連,但他并不為之所動,甘愿沉于看不到盡頭的鋼軌,在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暫惋L的嘶吼中堅守、追尋。他深知,自己心有所屬在“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