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來了曹鐵匠

作者簡介：張瘦石，本名張美麗，1983年開始散文、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發(fā)表于《時代文學(xué)》《青海湖》《齊魯文學(xué)》《散文選刊》《山東教育》《速讀》《東方散文》《風(fēng)箏都》《濰坊日報》《濰坊晚報》等報刊。多次獲省、市級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著有詩文集《濰水悠悠》。

從村后善人橋算起，到三家子灣大柳樹底，張家胡同全長約有三百多米，寬約兩米，而從灣前的大柳樹底至村前路口，胡同逐漸加寬約為三米多。

胡同里地面為土石路，兩邊房屋院舍等建筑都是青磚泥墻，直至我家老宅屋后的榆樹林子，西邊的青磚泥墻才變?yōu)辄S土墻，一直延伸至五老嬤門口的大街上。

有人說張家胡同起源于清末，也有人說是民國初年，不管怎么說，胡同里多數(shù)老房子是青磚和土墻房，也有石頭房，但為數(shù)不多，只有黑師傅家的私塾等少數(shù)幾家，為石頭建成的老房子。

在胡同里看一個家庭的富裕程度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那就是看房基和山墻砌磚的層數(shù)多少，磚墻砌得層數(shù)越多，說明這個家庭越富裕，否則暗示著家庭很貧困。

早在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大頭一家在胡同里過不下去了，全家去了黑龍江，那時美其名曰“支邊”，也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闖關(guān)東，俺家老宅就是那時候花五十塊錢，從大頭手里買過來的。

記得老屋房基底部是一層巴山紅石，石頭上面砌著兩層滾磚，三層橫磚，總共五層青磚，磚以上全是黃土夯成的土墻。

據(jù)父親回憶，七四年八一三那場洪水來時，全村數(shù)我家房子倒得最快。

胡同里總共住著十八九戶，在這十八九戶人家中只有兩戶姓王，其他都是張姓人氏。故，又被稱為張氏胡同，由于地方方言的習(xí)慣不同，至今大多數(shù)人仍稱它為張家胡同。

胡同里最富裕的是王姓人，聽說民國初期，王姓祖先在景芝開燒酒鍋，發(fā)家之后，買下我家老宅東邊大塊地皮，貼著張家胡同蓋起了一座大院，背地里胡同里的人都稱其為王家大院。

哦，這些都是民國二十六年以前的事了。

在童年的記憶中，每逢曹鐵匠父子倆用小車推著打鐵的家什，一走進張家胡同，孩子們就上前圍著，簇?fù)碇笕诵『⒏跔攦簜z屁股后面，指指點點，相互交談著，議論著，而那些淘氣的孩子卻早已跑到前面，拍著小手唱起兒時胡同里的歌謠：

叮叮當(dāng)，

叮叮當(dāng)，

猴子來下鄉(xiāng)，

吃的什么飯，

喝的姑馇湯

……

在孩子們的簇?fù)硐?，曹家父子推著小車順著張家胡同一直往北走，大約過了我家老宅和榆樹林子，父子倆這才把小車停放在五老嬤門口的大街上，因為那個地方背風(fēng)、朝陽、寬敞、暖和，又緊貼著大街，過往的行人也多。

曹鐵匠歇腳的地方，設(shè)在五老嬤家里，住的是小西偏房，五老爺經(jīng)常不在家，院子寬敞，五老嬤領(lǐng)著孩子住正房。其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曹鐵匠父子倆經(jīng)常住在她家里，還有一個主要原因，那就是五老嬤人長得好看，她那時才四十多歲，人長得風(fēng)姿綽約，平時又保養(yǎng)得體，又加上五老爺那時跑青島做買賣，在家不讓她下地干農(nóng)活兒，膚脂光滑白嫩，整天腮骨朵跟搽抹著胭脂似的，當(dāng)然，她的身材也很豐滿，平日里打扮又喜歡穿緊身上衣，透過那件淺藍紅花的衣衫，濃墨重彩，一下子把她隆起的胸部勾畫出來，凸凸的，微顫顫的，直接挺頂出胸外，讓人覺得更加巍峰聳立……

小時候聽奶奶說，五老爺有兩個老婆，大老婆生完孩子，在家坐月子中風(fēng)死了。又說他是跑青島做販賣蝦皮蝦醬營生的，一個人經(jīng)常在店里歇腳，五老嬤那時也在店里打雜，二人常常見面，一來二去的，日久生情，后來干脆把她領(lǐng)回家。

五老爺有時兩三個月不回家，熟了，曹鐵匠父子倆也不是外人，五老嬤就讓他爺兒倆住在院子小西偏房里，天長日久，胡同里就傳出曹鐵匠和五老嬤的緋聞，背后街坊鄰居們都勸她，想把曹鐵匠爺兒倆攆走，可五老嬤不樂意，她反駁道：

“老曹那人勤快，心地善良，心眼兒也好，不是壞人，再說人家住宿給我房錢，又不是干住宿不交錢?！?/p>

臨了，她又補充說：“身正不怕影子斜，這是我家的私事，愛咋說咋說，憑良心，我也不可能把他父子倆趕出去。”

鄰居們瞪大眼睛望著她，有的還想上前說兩句，可她說完把頭一擺，扭著南瓜瓣似的屁股，撅著腚頭也不回地走回家去。

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們都知道，那個年月，胡同里的孩子對曹鐵匠父子的到來，不亞于今天的總統(tǒng)歡迎儀式，老遠屁顛屁顛的，一個個都圍上去湊到跟前看熱鬧。也別怪這些孩童，那個時候的孩子沒有現(xiàn)在開眼界，一年四季，幾乎整天待在胡同里，常年看不到啥光景，只有貨郎來啦，打白鐵的來啦，鋦鍋匠來啦，磨刀磨剪子的來啦，再就數(shù)打鐵的曹鐵匠了，因此說，曹鐵匠到來就是孩子們的天堂樂園。

曹鐵匠是南戈莊人，那時候，他已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印象中個子比較高，臉膛呈醬黑色，看上去身板比較硬朗，只不過父親的皮膚比兒子黝黑，背微駝，腰也有點彎，臉面顯得過于瘦長，可能由于平時不修邊幅的緣故，絡(luò)腮胡子顯得有些雜亂，而兒子卻因為年輕，他比父親還稍微白一點，胖一些，臉面也顯得黑里透紅，被爐火烤得呈現(xiàn)醬紫色，兩只胳膊顯得格外粗壯，手中掄起的大錘如同耍洋片，上下飛舞，火星四濺。

雖說打鐵這行都是男人干的活，偶爾也有夫妻兩個人來胡同里干活，但為數(shù)不多，而絕沒有兩個女人推著小車來胡同打鐵?？梢?，打鐵是個力氣活，沒有力氣不能打鐵，沒有膽量不敢打鐵，沒有吃苦耐勞的精神不愿打鐵。

那個年代，鄉(xiāng)下流傳著一句俗語，“打鐵還需身板硬”，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曹家父子推著車子來到五老嬤門口的大街上，把裝在小車上的風(fēng)箱、火爐、砧子、錘子、鑿子、剪刀、磨石等，一件件卸下，又在避風(fēng)的墻根下，朝陽支起架子，鐵制的架子一般設(shè)在下風(fēng)，打鐵的人站在上風(fēng)，這樣爐灰不嗆眼，生起的爐火也不那么烤人。架子右邊擺著一個大風(fēng)箱，火爐在左邊，風(fēng)箱與火爐之間，用一根近一米長的鐵管子連接。火爐設(shè)有生鐵做成的爐底，爐底之上，用麥糠摻著頭發(fā)、鹽巴、黑黏土和硬泥巴墁的爐膛及四周，說起墁爐膛這可是個技術(shù)活，須得曹鐵匠親自動手，才能把爐膛四周整好。然后，在爐子右邊架起風(fēng)箱，待干柴生好火后，壓上火燃點極高的煤炭或者焦炭，好融化鍛造四鄰送來的鐵锨、刀鐮之類的器具。

每逢這時，曹鐵匠的兒子站在風(fēng)箱前邊用手輕輕拉動風(fēng)箱桿子，風(fēng)在風(fēng)箱的鼓動下順著鐵管子進入火爐，爐膛內(nèi)紅紅的火焰上下直躥。待火爐中鐵家什燒紅，曹鐵匠就用火爐鉗子夾出燒紅的鐵器放在一邊的砧子上，那砧子說白了就是一塊鐵疙瘩，牢牢地固定在一塊粗大的槐木墩子上，槐木墩子底下設(shè)有三根粗腿，受三點著地和力的作用，鐵砧子在地上比較牢固。等到燒紅的鐵器移到大鐵砧子上，一般由打鐵的兒子手握大錘進行鍛打，曹鐵匠左手緊握鐵鉗來回翻動鐵料，右手握小錘在鐵器或者砧子上配合，“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用特定的語言作為擊打暗號，指揮兒子有節(jié)奏地鍛打。

大小鐵錘在父子倆的手中上下輪流翻飛，鐵料在錘下鍛造會當(dāng)當(dāng)作響。轉(zhuǎn)眼間，鍛造的鐵器在曹鐵匠手中，原來一根燒得通紅的鐵棒瞬間變成方形、圓形、長形、扁形、尖形等各種各樣的形狀。不到五分鐘，在火紅的鐵花飛濺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脫袈曋?，一塊方形鐵器瞬間被打造成彎彎的鐮刀或者家用菜刀。等打得差不多了，曹鐵匠就用小錘修改關(guān)鍵部位，然后，將通紅的鐵器放進水桶里，只聽嗤的一聲，水中便冒出一陣青煙，這叫“淬火”。

淬火和回火的技術(shù)十分重要，這項技術(shù)全憑曹鐵匠一個人，一般副手很難掌握。那個年月的鐵匠師傅，一般打造的各種鐵器，外行人看上去表面制作得十分精美，但是如果淬火或回火的技術(shù)不過關(guān)，制作出來的鐵器就會崩刃子，或者卷刃子，不耐用，甚至根本就不能用。那時候，胡同里最有名的數(shù)高密“王二麻子”菜刀，其次就是曹鐵匠了。

曹鐵匠爺兒倆在胡同里鍛造的鐵器有傳統(tǒng)的農(nóng)具：犁尖、耙齒、鋤頭、大镢頭、洋鎬、鐮刀等，也有部分生活用品，如菜刀、鍋鏟、錐子，還有剪刀等。此外，他倆鍛造的家什還有門環(huán)、泡釘、門插，騾馬蹄掌、甚至還有牛鼻鉗和騾馬嚼子等。

胡同里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曹家刀，

曹家鐮，

磨磨蹭蹭用三年。

能切大，

能切小，

……

能切粗，

能切細，

……

能切軟，

能切硬，

……

一晃五十多年過去了，隨著時間推移，打鐵這種行當(dāng)不知不覺漸漸地遠離了人們的視線，但是張家胡同里那首熟悉的童謠，時至今日還在我耳邊回響。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