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一凡
(河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1)
命父瓶出土于山東省棗莊市東江小邾國墓地一號墓,其形制特殊,與以往所見青銅瓶差別較大。器身與器蓋鑄有相同銘文。其中,古國族“霝父”,文獻無載,金文初見,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命父瓶的發(fā)現(xiàn)與銘文釋讀,為研究“霝父”國的歷史文化和該國與小邾國的關(guān)系提供了第一手資料。
命父瓶,口徑14.2厘米,腹徑20.4厘米,腹深19.5厘米,壁厚0.4厘米,高26.4厘米,重2.7千克[1]。該瓶青銅質(zhì),蓋呈圓錐形,蓋頂有球形鈕,子母口,鼓腹下收,圓底,通體呈水滴形。該器素面,器蓋與器身口沿皆有對稱中空貫耳,上下相接,可以穿繩。蓋器對銘,共四行含合文21字,釋文為:“霝父君命父作其金瓶,眉壽無疆,子子孫孫永寶用之。”
總之,霝父并非人名,而是國族之名,命父是該國的國君,命父瓶器型較為特殊,根據(jù)其自名可定為金瓶。該篇銘文的大意為:霝父國國君命父,自作金瓶,希望能夠長壽無疆,子子孫孫永遠把它作為寶物傳承使用。
霝父作為國族之名雖文獻無載,但山東地區(qū)確有地名與霝父有關(guān)。如《管子·小匡》記載:“(齊桓公)筑蔡、鄢陵、培夏、靈父丘,以衛(wèi)戎狄之地,所以禁暴于諸侯也。”房玄齡注曰:“蔡、鄢陵、培夏、靈父丘,皆邑名?!盵14]可見齊桓公所筑的城邑中有一處名叫靈父丘?!秶Z·齊語》云:“筑葵茲、晏、負夏、領(lǐng)釜丘,以御戎狄之地,所以禁暴于諸侯也?!表f昭注曰:“四者皆厄塞,與山戎眾狄接也?!盵15]114以上兩條記載雖出自不同文獻,但所記是同一事件,即齊桓公為防御戎狄的騷擾,筑了四個城邑。既然所記事件相同,所筑四邑也應(yīng)相同,但四邑名稱在兩部文獻中有所不同。第一個城邑《管子》曰蔡,而《國語》稱葵茲。蔡為國名,《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云:“管、蔡、郕、霍、魯、衛(wèi)、毛、聃、郜、雍、曹、滕、畢、原、酆、郇,文之昭也。”[16]1817可知蔡為文王之子蔡叔度的封國,蔡國擁有三處都城,初在上蔡,位于今河南省上蔡縣西南,后蔡平侯遷都于新蔡,位于今河南省新蔡縣,最后蔡昭侯又遷都于州來,稱之為下蔡,地處今安徽省鳳臺縣。蔡國三處都城均距齊地較遠,其中上蔡、新蔡皆地處中原腹地,無戎狄可御,下蔡位于州來,雖近吳楚,但已非齊桓公之時,可見《管子》記載“筑蔡”可能有誤。而“葵”為齊桓公稱霸諸侯之地?!洞呵锝?jīng)·僖公九年》曰:“夏,公會宰周公、齊侯、宋子、衛(wèi)侯、鄭伯、許男、曹伯于葵丘?!睏畈⒃唬骸啊对椭尽分^在考城縣東南,《考城縣志》謂葵丘東南有盟臺,其地名曰盟臺鄉(xiāng)。則當今在河南省蘭考縣東?!盵17]324此葵丘,既近于齊地,又是齊桓公大會諸侯之處,在這里筑城符合情理,故《國語》所載應(yīng)該更加確切?!佰场迸c“晏”讀音相同,“培夏”與“負夏”皆有夏字,可見鄢陵即晏,培夏即負夏?!办`父丘”與“領(lǐng)釜丘”讀音完全相同,先秦文獻中音同字不同較為常見,而且“靈”與“霝”可通,所以靈父丘是霝父丘應(yīng)可以確定,其位置在齊國附近。
另外,地名省略“丘”字的情況也較常見,如上引文獻的“葵”,亦稱“葵丘”?!蹲髠鳌は骞哪辍酚涊d的“狐駘”,金文作“虖佁”或“虖佁丘”,其君即可被稱為“虖佁君”或“虖佁丘君”[18]再如清華簡《系年》,周建衛(wèi)叔封于庚(康)丘[19],而康侯方鼎銘文(《集成》02153)將他稱為“康侯”。由此可見,將“霝父丘”稱之為“霝父”是完全有可能的,同樣,霝父丘的國君被稱之為“霝父君”也是合理的。
《說文·丘部》曰:“丘,土之高也,非人所為也?!盵7]386古人祭天之所稱為圜丘,《周禮·春官·大司樂》云:“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辟Z公彥疏曰:“言圜丘者,案《爾雅》土之高者曰丘,取自然之丘,圜者象天圜?!蚋咭允绿欤视诘厣??!盵20]在古人看來,高處能通達于天,丘不僅是“土之高也”,而且“非人所為”,即自然形成的高點,同時配以天圓地方的宇宙觀,那么圜丘就成了祭天的最佳場所了。另外,在“因高以事天”的觀念下,自然的高點是祭天的場所,那么人類中的高者,也就成為能夠通達天帝的使者,這通過遠古時期的帝王之名可窺一二。如陶唐氏帝堯,《說文·阝部》云:“陶,再成丘也……陶丘有堯城,堯嘗所居?!盵7]735文中“成丘”即“累丘”,丘為高,累丘則是比“丘”更高之處,帝堯曾在此處居住。又《垚部》曰:“堯,高也,從垚在兀之上,高遠也?!倍斡癫米⒃唬骸柏U?,高而上平也。高而上平之上又增益之以垚,是其高且遠可知也?!盵7]694“垚”即三“土”累加而構(gòu)成,即土之高者,也可理解為“丘”,“丘”又在高而平的“?!敝希涓哌h程度可想而知,帝堯居于陶丘,又被稱為堯,其通達于天的能力被“高”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渡袝虻洹酚涊d帝堯是一位能夠觀象授時的人,古人認為,帝堯能知天時,是事天的結(jié)果,因此以“高”配之,足見人們對他的崇拜。除了帝堯之外,夏禹是又一個代表?!秶Z·周語上》曰:“昔夏之興也,融降于崇山?!庇衷唬骸捌湓谟杏荩谐绮?。”[15]14,45鯀是禹的父親,被稱為崇伯,“崇”也是“高”的意思。由此二例可以看出,古人對“高”十分重視,被人們崇拜的對象,或上古氏族首領(lǐng)、帝王均被形容以高,認為他們是天帝在人間的使者。
由此可見,被形容以“高”的能夠事天的人,與普通人不同,那么,他們居住的地方自然也異于常人。前文已經(jīng)提到,帝堯曾居住的地方被稱為“陶丘”,是一個累丘的高處,夏禹所居的崇山也是一個非常高的地方。此外,傳說中的黃帝,居住之地被稱為“軒轅丘”?!兜弁跏兰o》記載:“(黃帝)受國于有熊,居軒轅之丘,故因以為名,又以為號?!盵21]5還有顓頊帝的居所被稱之為“帝丘”,《左傳·昭公十七年》曰:“衛(wèi),顓頊之虛也,故為帝丘?!盵16]2084這也解釋了前文提到的清華簡《系年》,為何說“周建衛(wèi)叔封于庚(康)丘”,因為衛(wèi)所封之處古時為顓頊帝的居所帝丘,所以稱封衛(wèi)叔于康丘。遠古時期較有作為的氏族首領(lǐng)所居之處皆被稱為“丘”,以丘之高別于普通人的居所,來彰顯他們身份。
綜上所述,古時候受人尊重的氏族首領(lǐng),后人均用“高”來形容他們,其居所也以表達“高”的“丘”來命名,這些人居住在“丘”,又被形容得極高,更容易通達于天,體現(xiàn)了古人“因高事天”的思想,而“丘”就是這種思想的產(chǎn)物。
若依陳先生之言,霝為雷神,即傳說中的雷公,亦稱靁公,其原型見于《漢書·郊祀志下》:“東方,帝太昊青靈句芒畤及靁公、風伯廟、歲星、東宿東宮于東郊兆?!盵23]“雷公”雖僅見于此,但有關(guān)句芒的記載較多?!妒辣尽酚性疲骸懊?,作罔?!彼沃栽唬骸懊ⅲ覡拗??!盵24]由句芒為庖犧之臣,可推雷公的原型也是太昊庖犧氏之臣。另外,太昊與雷神的關(guān)系也并不尋常,《帝王世紀》記載:“太皞帝庖犧氏,風姓,母曰華胥,燧人之世,有大人之跡出于雷澤之中,華胥履之,生庖犧氏于成紀?!盵21]2文中的大人也就是天人,華胥氏踩到了雷神的腳印,從而孕育了太昊。此說法雖然荒誕,但反映了古時候人們從對雷電的崇拜,到對雷電之神的崇拜,雷電之神從天上來到了人間,化身為部落首領(lǐng)太昊,與其說太昊是雷神的化身,還不如說他是該部落雷電崇拜的象征。這就是遠古先民從自然崇拜到祖先、英雄崇拜的過程。而本銘所見的“霝”,很可能是太昊部落中的一個氏族首領(lǐng)。他承襲了太昊部落對雷電的崇拜,本人也自稱為“霝”,之后“霝”由人名演變?yōu)榈孛淖訉O也世居此地,成為該地之君。地名源于人名的例子還見于《竹書紀年》記載:“晉文侯二年,周宣王子多父伐鄶,克之,乃居鄭父之丘,名之鄭,是曰桓公?!盵25]另外,《左傳·襄公十一年》也有“五父之衢”的記載,以上二地名均由人名演變。
由此可知,“霝”為主管雷雨、雷電的神靈,是太昊部落的崇拜對象,該部落的一支,首領(lǐng)以“霝”自稱。古人常以“父”加在字的后面,作為對男子的美稱,其后人稱之為“霝父”。久而久之,該人名演化成地名,而且遠古之君所居之處,古人出于“以高事天”的思想,皆稱之為“丘”。霝父所居之地就被稱為“霝父丘”,也可以直接稱為“霝父”。霝父的后人長期居住在霝父丘,便成為了命父瓶銘文中提到的以“霝父”為國名的部族。
霝父國君命父的自作器出土于小邾國墓地,無論是饋贈、賄賻或其他原因,都體現(xiàn)了霝父國與小邾國的友好關(guān)系,兩個國家國小勢微,地位相仿,又地緣臨近,走上聯(lián)合發(fā)展的道路并不足為奇。
除命父瓶外,小邾國墓地還出土了魯宰虤簠、畢仲弁簠、鑄叔盤、滕侯盨等魯國、畢國、鑄國、滕國青銅器,其中滕侯盨從小邾國墓地被盜出,幾經(jīng)周轉(zhuǎn),現(xiàn)由北京中貿(mào)圣佳國際拍賣有限公司購回收藏。李學勤先生將滕侯盨銘文釋讀為:“滕侯□作氒□□滕仲旅簋,其子子孫孫□□□永寶用。”[11]通過對比,滕侯盨銘文與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的春秋早期滕侯盨(《集成》04428)銘文十分相似,釋讀為:“滕侯作氒文考滕仲旅簋,其子子孫萬年永寶用?!贝硕懳脑谛形母袷胶退蔽淖稚暇泻芨叩囊恢滦裕蕛?nèi)容應(yīng)該相同。通過銘文記載可知,滕侯盨是滕侯為其亡父滕仲所作之器,無疑是國君級別的青銅器,這一點與命父瓶的性質(zhì)相同,且兩位國君所作之器均出土于小邾國墓地。因此,霝父、滕兩國與小邾國的關(guān)系應(yīng)是相同的。
霝父國雖然失載,但是有關(guān)滕國的記載,特別是滕國與小邾國關(guān)系的記載,《春秋》經(jīng)傳中可以找到,所以,霝父國與小邾國的關(guān)系,可從滕國與小邾國的關(guān)系窺得。自魯襄公二年至魯定公四年,滕國和小邾國共同參加由齊國或晉國主導的會盟多達21次,可見兩國在春秋中晚期一直是重要的盟友。由此可推斷,霝父國與小邾國也應(yīng)是盟友關(guān)系,在春秋時期的兼并戰(zhàn)爭中,小國聯(lián)盟的外交策略無疑是有益于自身發(fā)展的,但也是遠遠不夠的。滕國與小邾國共同參加的21次會盟,霝父國都沒有參加,可見,這一時期霝父國可能已經(jīng)滅亡。霝父國、滕國和小邾國雖然都實行小國聯(lián)盟的外交策略,但不同的是,滕國與小邾國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共同依附于某一個大國?!蹲髠鳌は骞辍份d:“滕、薛、小邾之不至,皆齊故也。”杜預(yù)注曰:“三國,齊之屬?!盵16]1929可見,滕、薛、小邾三國不僅結(jié)盟,而且共同依附于齊國。但這種依附關(guān)系并不是一成不變,而是唯強是從,隨著齊國衰落,三國開始參加晉國主持的會盟。《春秋經(jīng)·襄公十八年》:“公會晉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同圍齊?!盵16]1964滕、薛、小邾三國參加了晉國主導的對齊國的戰(zhàn)爭,完全站在了齊國的對立面。滕國和小邾國在對霸主強國惟命是從的同時,對近鄰的大國也是盡力侍奉,《左傳·昭公三年》記載:“曹、滕、二邾實不忘我好?!笨追f達疏云:“一睦謂小邾,……小邾是親魯者之一國也?!盵16]2032可知,滕國和小邾國對相鄰的魯國一直保持著較好的外交關(guān)系?!蹲髠鳌ざü辍酚涊d:“宋仲幾不受功,曰:滕、薛、郳,吾役也。”[16]2131這里的“郳”即小邾國,此時,滕國與小邾國又受到了近鄰的宋國控制。
霝父、小邾、滕三個地位相似的小國,命運卻不相同,這應(yīng)是三國不同的外交策略造成的。霝父國雖然與小邾等國結(jié)盟,但沒有依附齊、晉這樣的強國,故早早亡國,名不見經(jīng)傳。小邾國則在與小國聯(lián)盟的同時,依附齊國,隨齊桓公尊王,于魯莊公十五年至魯僖公七年之間,受周天子冊命為子爵[26]。命父瓶出土于小邾國墓地一號墓,因此,至遲到春秋早期霝父國還是小邾國的盟友,而齊桓公則在霝父丘筑城抵御戎狄,可見,霝父國亡國的時間下限即齊桓公時期,其滅亡很可能是在齊桓公“一戰(zhàn)帥服三十一國”[15]112時,盟友小邾國以此為戒,調(diào)整外交策略,開始依附齊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