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
一棵樹倒與不倒,得由他說了算。
他繞樹三匝,手上點著一支煙,耳朵上又夾一支。手上那支是飛馬牌的,耳朵上的是五一牌。一縷青煙從他嘴里輕輕飄出來,討好似的捧著他又寬又厚的嘴唇。
旁邊圍著一群人,年長的目光始終盯著樹,眼眶里蓄著不為外人所注意的情緒,有期待,也有不舍。年輕的則看著他,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喜悅。年幼的則懵懵懂懂,一會兒鉆進人堆,一會兒擠出人群,用自己的動作制造家有喜事的氛圍。
他猛吸一口煙,翕動雙唇,在青煙裊裊中對一棵樹的命運給出了結(jié)論。他若說,這是塊料,這棵樹便會在眾人的呼呼嗨嗨中轟然倒地。如果他說,還不成材,樹便繼續(xù)立著,伸出它寬寬大大的樹杈,蓋過屋頂,遮著雞舍與鳥巢,與村里其他的樹一起在風(fēng)中比比又畫畫。
他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狠狠踩一下,然后吐出一口濃痰,清了清嗓子,走了。余下的事是樹的主人的。他走了一半,又掉轉(zhuǎn)身來,微微弓著背,輕輕頷首,似乎想告訴樹這個決定是正確的。然后,他甩開膀子,這次真的走了。
他是我同學(xué)的父親,姓馬。人們有時叫他木匠阿橋,有時稱他阿橋木匠,也有的干脆喊他老木匠。其實他那時還不老,也就三十開外。他的父親也是木匠。老木匠的稱呼應(yīng)該是他父親的??善婀值氖?,村人把老木匠的稱呼給了他,而他父親居然也一點都不介意。原因很簡單,他父親是國家工人,已經(jīng)不屑老木匠這個稱呼,雖然,他事實上也不過是在另外一個鎮(zhèn)上的木器廠里上班,干的也是木器活。但因為身份不同,他父親從不接村里的木器活,所有的木匠活由他一人包辦。
他長得五大三粗,有著殺豬坯的身板。一對劍眉左右橫臥,只是那雙眼睛長得有些對不起上面的眉毛,向外看時一只朝里靠,另一只往外斜,似乎是遠光燈近光燈裝一塊兒了。
木匠有一個內(nèi)容是彈墨線,彈前須用眼睛進行目測。他閉上右眼,用左眼瞄。一閉,一睜;再一閉,一睜,用紅鉛筆在木頭上畫一個記號。墨斗在紅記號上垂下來,輕輕一“啪”,一條墨線準(zhǔn)確無誤彈在上面。削木頭時,他閉左眼,右手的斧子利利索索地咬著,啃著,下面是紛紛揚揚的小木片。
我們很想湊過去撿點碎木片玩,他睜開左眼,兩只眼珠子一瞪,嚇得我們飛一樣逃走。我一想起他瞪眼睛,就覺得非??植?,似乎那兩只眼珠子欲奪眶而出。
木匠的工具最煩瑣。似乎每一樣工具都分大中小,或長中短。如鋸有長鋸、短鋸;榔頭有大榔頭、小榔頭。還有鑿子、斧頭、刨,等等。一個木匠出門得挑一擔(dān)行李,比任何手藝活都具體。這些工具似乎是一堆抽象的符號,由木匠在所需要的材料上使用,至于是感嘆號、逗號、句號,還是問號、頓號,全憑木匠的一顆匠心。
木匠的工具不能隨便拿,如誰想借用,得經(jīng)過木匠的同意,否則,私自拿了肯定會出事,要么工具豁嘴了,要么工具咬人。木匠得意地說,我的家伙認人,只懂我的手,生手握它,它就不樂意。
我看見過那些七七八八的工具,它們躺在工具箱里,麥色的木柄上泛著幽幽的光澤。這些長著奇形怪狀腦袋的工具熟悉了木匠的指紋、汗水,甚至偶爾的血液,經(jīng)過歲月的浸潤,以及木匠力氣的重復(fù)消耗,才會留下記憶。
隨著屋里噼里啪啦,的的篤篤,堆在院子里的木材慢慢淺了下去。經(jīng)過木匠的手,它們變得或長或短或窄或闊,由一根根的木料換成條條框框、板板塊塊的木材。樹上的疙里疙瘩不見了,光滑得像絲綢。這些還僅是半成品,接下來的時間屬于敲敲打打,把條條與框框、板板與塊塊天衣無縫地進行組合。
他雖然長得很粗糙,五官也似乎沒有組裝好,但他做的木工活卻一點都不馬虎,尤其深入主婦心的是他不浪費木料,一根木頭取多少料,他心里清清楚楚,按照嬸嬸們的說法是:“合門合扣”(意思就是一點都不浪費)。
對一個木匠來說,讓一棵樹找到自己的應(yīng)有位置是一種責(zé)任,更是一種榮耀。如果讓一棵不應(yīng)該倒下的樹倒下,或者讓一棵倒下的樹做了一件不應(yīng)該做的物件,那就是木匠的失職。
從某種程度上說,木匠是樹的師父。楝樹只能做梯子,柳樹最好做鋤頭柄,樟樹做上好的箱子。就像人一樣,人人都是一塊料,用對地方是成器,沒有用對地方,就是不成器。一條檁子的木料被做成幾只木桶,對木匠來說是敗業(yè),對主人而言則是敗家。不管敗哪個,都會被人戳脊梁。一個做木器的手藝人有了老木匠的稱呼,是村人對他的尊重,人們尊重他從不敗業(yè)的手藝。
木匠的工序非常嚴(yán)謹(jǐn),得一步步來???、削、鑿……我們喜歡看木匠刨木。木匠雙手握住推刨,用力向前一推,薄薄的刨花像一條綢帶一樣從刨子的嘴里吐出來,同時發(fā)出歡快的哼哼聲,“索……吱咯,索……吱咯”,木匠的兩條腿一前一后,身子隨著推刨的前進而往前傾,到了木板的頂端,一個緊急剎車,像被誰拽了一下似的,手里的推刨立即往后退。推刨一個回合,身子配合數(shù)個動作。
一塊木板得推無數(shù)次的刨,刨花一圈圈地堆在腳下,慢慢淹沒木匠的雙腳。木匠在刨花堆里進進退退,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推刨的下嘴唇掉到了地上。屋里彌漫著木香,似乎有些澀,有些沉,又好像帶些甜味,有點撩人。
我們低頭去撿刨花,把口袋裝得滿滿的。我們還不能確定這些刨花可以做什么,卻依然興致勃勃地撿著。木匠警告我們不能靠近他,嚇唬我們手上的推刨會啊嗚一口。我們裝作嘻嘻哈哈,可腿腳跳著蹦著,乖乖躲開木匠。
我們把刨花放在破碗里,當(dāng)作一碗碗菜。我們把刨花掛在耳朵上,套在手腕上,甚至掛在脖子上,刨花成了我們的裝飾品。我們晃著,搖著,也吵著,鬧著,似乎聽到了刨花發(fā)出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木匠放下推刨,笑瞇瞇地看著我們,說:“長大了,我給你們做嫁妝?!蔽覀兾D在一起,從他腳下捧起刨花,然后鳥一樣地飛走了。
馬木匠受大人尊重,并不是因為他的手藝得到我們的愛戴,卻是因為他是上梁那天扔饅頭的人。他女兒是我們的同學(xué),所以,我們很早知道上梁的日子。那天,我們早早起床,頂著一頭蒙蒙霧水,一腳高一腳低地趕到新房子。
那時往往還在做祭祀,周圍凈是人,雖然看不清,但聽聲音知道誰是誰。雖然我們站在那兒礙手礙腳,但東家客客氣氣,還是會抽出長條凳子給我們坐,因為來搶饅頭的人越多,家里就越旺。我們的心思全集中在上梁的時刻,心里只盼東家早點結(jié)束祭祀。
時辰一到,木匠麻利地爬上木梯,嘴上的香煙明明滅滅。我們一大群人仰望著他,從他爬上梯子的第一格開始,我們的目光就集中在了他一個人身上,他咳嗽一下,我們也跟著微微震顫一下。他終于站到了屋梁上,我們不由長舒一口氣。木匠腰間系一只篍籠,里面有紅紙包著的銀釘。在昏黃的燈光下,他騎在一根檁木上,等候鞭炮的響起。底下的我們也熱切地盼望著。
一籃籃饅頭用繩子吊到木匠的腳邊。我們的目光開始飄忽,一會兒看看木匠,一會兒望望饅頭,不知道自己能搶到幾個饅頭。在嘿喲聲中一根粗重的橫木被牽到木匠跟前,不偏不倚,放到了屋梁下面,成為舉足輕重的橫梁。下面的祭祀接近尾聲,主人家已開始焚燒紙折的元寶等。我們伸長脖子,開始尋找好位置——讓木匠看得到,地上又沒有亂磚頭、雜物件。
所有繁冗的儀式終于在十余聲的炮仗中結(jié)束,我們等候的高潮落地了。
木匠向下扔饅頭。他像仙女撒花一樣,將一把把的饅頭扔向人群。我們被他的饅頭擠成一團,圍繞饅頭而引發(fā)的動作集中到一塊兒,你踩我一腳,我推你一把,大家都已經(jīng)顧不得自己,也管不了別人。最開心的莫過于木匠,他時不時地制造起一個個熱潮??上?,只持續(xù)了二十多分鐘,饅頭沒了。
木匠很希望他的兒子繼承手藝,可惜的是,他兒子,也就是我同學(xué)的哥哥,跟他學(xué)了三年的木匠活,結(jié)果只會做箱子,完全不符合當(dāng)年“三十六”條腿嫁妝的標(biāo)準(zhǔn)。他非常失望,嘆息兒子不成器。他可以替樹掐算命數(shù),卻無法占測自己兒子的命運與未來。
至今,他還沒有從老木匠的稱呼里退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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