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豫
我喜歡到人多的地方去,比如擁擠的廣場、火車站的候車廳,我不喜歡寂靜,那種秒針在一格一格跳動著的沉寂會讓我生出一種深深的恐懼。我喜歡縈繞在身體周圍的那種喧鬧與嘈雜,它能讓我找到某種寄托,它們讓我感到像是重新觸摸到了一種久違的生活。
多年前的那個冬天,我第一次見到如此碩大的果實,那個淺褐色的圓潤的果實,在透明的玻璃瓶里輕微蕩漾著。她就坐在我的身邊,輕聲細語地對我說,這是羅漢果。
記憶昏黃而又清晰。在那個離我家只有咫尺之遙的火車站里,我趴在候車室木質(zhì)的連椅上,寫作業(yè),看書。我喜歡待在那樣的地方,特別是在冬天,這里擁擠、喧嚷,又異常的溫暖。
候車室的枝形吊燈在飛馳而過的貨車轟鳴里搖曳著,輕微震顫著,令人恍惚的橘黃的光暈在候車室內(nèi)晃動,那么多不停走來走去的人,不同的面孔卻有同樣的一種表情:期盼、疲倦。有的人倚在行李上沉睡。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又終將要走進各自不同的生活里去。我看一會兒書就抬起頭來,其實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尋找什么,還是在等待什么。只覺得這樣的一種熱鬧帶給我一種無法預測的新鮮感。
就在不經(jīng)意的一瞥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那顆羅漢果。它就在我的身邊,在一個少女手中的罐頭瓶里上下沉浮著。
我沒意識到她究竟是在何時悄悄坐在了我身邊的。她的旁邊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軍人,看得出來,那是她的父親,他們的臉孔是如此的相似。在他們的腳下,有兩個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外面印著天安門的圖案與南京長江大橋的圖案。少女的半張臉隱藏在軍大衣豎起的毛領里,露出來一雙顧盼流連的大眼睛,隨著火車進站時的轟隆聲,她長而微微上翹的眼睫毛不時地撲動一下。
她在發(fā)燒嗎?我猜想。間隔上一段不太長的時間,她就會重重地咳嗽幾下,她的咳嗽聲沉滯而憂傷地抵達我的耳膜。這時候我看到那個軍人,也就是少女的父親站起身來,他在我的面前停下,用渾厚的聲音對我說,他要出去一趟,好像是要出候車室去買點吃的那種小事情。他用我平時很少能聽到的普通話問我是否愿意陪他的女兒坐一會兒,幫著她一起照看他們的行李。
他如此客氣地跟我說話,我竟然瞬間感到了某種莫名的激動。既然他們?nèi)绱诵湃挝?,我就往那個女孩身邊挪了挪,我把他們的行李當成自己的東西似的用一條腿緊緊壓住,生怕它們不翼而飛。在學校里,我?guī)缀鯖]有和女孩說過幾句話,我第一次和一個少女如此近距離地坐在一起,她身上那種使人陶醉的若有若無的香氣漸漸彌散在我周圍。
我感到呼吸開始緊促,不知道該如何張口,該跟她說什么才好。我從書包里拿出剛剛在看的那本書,是我借同桌的一本日本作家森村誠一的《人性的證明》,遞給了她。我們共同翻看著,我想,閱讀多少可以緩解一點我的手足無措。過了不大一會兒,她突然抬起頭對我說,這本書不就是那個日本電影《人證》嗎?
“媽媽,你可曾記得,你送給我的那只草帽……”她在我身邊輕聲哼唱起電影《人證》里的那首《草帽歌》來。她把書還給我,看到我身邊的那本英語書,便俯下身,也從包里拿出一本書來,我們忽然間都笑了,那兩本書竟然一模一樣。原來她也在上初中二年級。這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她開始給我講她的城市,她的學校,城市周圍那些常年積雪的山峰,一望無際的云彩,云彩底下的馬和羊。她跟我說話時的神情那樣專注,在不時的幾聲咳嗽間,又給我露出一個歉意的笑。
我對她身邊玻璃瓶里的那個巨大的漂浮物尤其感到好奇。平生第一次見到這種巨大的果實,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這呀,是羅漢果。她用神秘的神情對我說。她舉起了那個罐頭瓶,透過候車室高大窗戶的陽光正好把它照亮,玻璃瓶像一個凸透鏡,她手指肚的紋理被水放大得無比清晰。
她說的那個羅漢果,在罐頭瓶里無聲地旋轉著,沉浮著,瓶底還有些細碎的乳白色的片狀物質(zhì)。這些是半夏和川貝,她說,都是中藥,放在一起泡,治咳嗽的。味道有點苦,還有點甜,你要不要嘗一嘗?
她在不時咳嗽的間隙,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彎下腰去,拉開那個鼓脹的旅行包,她在包里翻了很長時間,拿出來一包東西。松子。她說。她把一把松子舉在我的面前。那又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松子是如此的堅硬,我說我正牙疼,我沒法吃它。這樣好了,她說。她把豎著的大衣衣領翻下,捏著松子在門牙間輕輕一咬,那粒松子仁就跳在了她的手掌上。你閉上眼睛,她對我說,張開嘴。
我舌尖上立刻多了一顆嗑開的松子。味道怎么樣?她在微微笑著。睜開眼的時候,我有點驚訝,以至于把松子的味道都給忘記了。我眼前的那張臉,那是一張多么令人難忘的清秀面容!她的雙眼皮很寬,上面氤氳著一層濕潤的明亮的光澤。她的牙齒是那樣白,她把松子一顆一顆地嗑開,放到伸展在我面前的左手心里。她細細的手腕內(nèi)側綿延著隱隱約約的細小靜脈,淡色的纖長手指伸展得有些過分,凸出一個令人愉悅的優(yōu)美弧度。
那些松子,帶著她手掌上的余溫,帶著一種好聞的蘭花與松木混合的味道。她跟我說了那么多的話——她最喜歡的鄧麗君,她的外婆家,離這個火車站有幾十里路的某個村鎮(zhèn)。她說起她養(yǎng)的天竺葵,她的幾只兔子,她那座西部城市周圍的雪山、一望無際的草原和草原上的苜蓿草。那些在草里緩慢移動著的云朵是羊。她在說。我靜靜地傾聽。忽然,那個候車室的大門擁進來一群旅客,在我們身邊的空位上擠著坐了下來。
漸漸地,我感到她突然間陷入了某種沉默。她好像有些疲倦了,她的身體往后靠,倚在木椅的靠背上。她坐得離我更近了,我的肩膀承擔著她的棉軍大衣和透過窗戶的陽光的擠壓。我?guī)缀醵寄芮逦惺艿剿男奶退舫龅臏責岬挠南銡庀?。那一刻,我感到時間如此漫長,但又那樣短暫。
她的父親回來了。他買來了面包,還有幾包白色和黃色的止咳片。我禮貌地回絕了他遞給我的一塊面包。我說我還不餓??吹侥莻€少女端起泡著羅漢果的玻璃瓶準備服藥時,我提醒她說,中西藥不能一起吃,有可能會起不良反應的。她的父親笑了,說沒想到,你還挺在行的呢。
我爸爸是醫(yī)生。我跟他們說。但到哪里去找白開水呢?這里人這么多。他從包里拿出個白搪瓷缸,有些犯難。
我很快幫他們倒好了一茶缸溫水。這不算什么難事。我認識候車室邊上那個供鐵路職工進出的小門的看門人。他身邊的鐵爐上常年有一把冒著水蒸氣的鐵壺。把那幾粒藥片用我端回來的水送服后,他們就要準備走了。
候車室的廣播里有他們的車次即將到站的消息。她的父親再次對我表示感謝。我們就要走了,她對我說。明年過年的時候她還會回來。說不定會再見面的,她說。到時候她會送給我?guī)讉€干燥的羅漢果,如果碰不到我,就放到那個出站口小門的看門人那里。
我看著他們提好行李,匯入突然涌動起來的人流里,朝著那個有著拱形窗口的進站口方向緩緩移動。他們的身影馬上就要消失了,我站在后面,默默看著他們。就在他們剛剛穿過那個檢票口的鐵柵欄時,出乎我的預料,那個女孩,因為咳嗽而面色愈加紅潤的少女,就在她要消失在那個檢票口時突然回過了頭。
她是在尋找我嗎?我朝她揮手。她看到了我。她對我笑了一笑,只有短短的幾秒鐘,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進站口鐵柵欄后面的大門已經(jīng)被沉重地關上。我們再也看不見對方了。這個女孩最后的微笑,在那個冬天奇妙而沉重地擊中了我。在一下就變得有些空落落的候車廳里,隔著檢票口大門的縫隙,我只能隱隱約約看見那么多的人,和他們面前那列綠色的火車。
在那一瞬間,一種說不上來的失落感涌上了我的心頭。當重新回到我們曾經(jīng)坐過的木椅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只裝著羅漢果的玻璃瓶依然還在。顯然,由于匆忙,他們忘記把它帶走了。他們竟然把它忘了?我得給他們送去!這是我在那一瞬間突然跳出來的想法。
我飛快地跑出候車室,從候車室旁邊的小門,從攀附著凌霄花的候車室外墻邊經(jīng)過,跑到了站臺上。我身后回響著看門人的呼喊: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已經(jīng)來不及跟他說話,只是朝他揚了一下手。那是一列上海到烏魯木齊的特快列車,我從天橋上跑下來時,火車各個車廂的車門都已經(jīng)關上了。
我在站臺上奔跑著,在每一節(jié)車廂的窗口里尋找著,那里面滿是模糊的人影在晃動,可是我始終看不到他們??礃幼?,我是真的找不到他們了。那個消失在檢票口的女孩,那個消失在檢票口時對我回眸一笑的女孩。
火車開始緩慢地啟動。一節(jié)一節(jié)從我身邊經(jīng)過。火車的最后一節(jié)尾車離我越來越近,似乎它也即將要從我身邊消失。但就在離尾車最近的一個車窗里,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張半隱在軍大衣衣領里的、朝窗外張望的臉。是的,是她!
我舉著玻璃瓶拼命沖她招手,她也發(fā)現(xiàn)了我,她緊貼在雙層的附著大片霧氣的車窗玻璃后面,朝我揮動著手。列車在加速,她與我擦肩而過。我跟著加速的列車奔跑。她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列車變成一個黑點,然后在地平線上消失。
我永遠不會再見到她了。這個泡著羅漢果的玻璃瓶將再也不會回到她的手里去了。永遠也不會了。我這樣沮喪地想著。我站在瞬間變得空空蕩蕩的站臺上,除了幾只飛落飛起的鳥,整個世界空寂得仿佛只剩下我一個人。
空蕩的站臺最易引起人的悵惘與傷感,那些穹形的房頂與拱形的回廊,是人們揮手別離的最佳背景。
多年以后,我腦海里還經(jīng)常浮現(xiàn)起那個少女的面龐。那天真與無邪的笑容,仿佛剛剛在我眼前消失。她現(xiàn)在在哪兒?她幸福嗎?沒有人能回答我的疑問。她那個留給正午里的回眸時的微笑,已成為印在我心中一個永恒的記憶。
那個殘雪逐漸消融的正午,我一個人立在站臺的廊柱旁,火車開走了,幽暗的站臺瞬間被陽光重新照亮。我捧著那只裝羅漢果的玻璃瓶,像從一場夢中漸漸醒來。在長著苔蘚的石板地上,那只玻璃瓶被陽光投射出一道短促的暗影,而在我的手心里,那只羅漢果在冬日的風中,被罩上了一襲璀璨的金色光芒。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