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陳亮：男兒有夢心如鐵

簡直 李尋

辛棄疾畫像

陳亮曾為辛棄疾畫像題贊詞曰：“眼光有棱，足以映照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重。出其毫末，翻然震動。不知須鬢之既斑，庶幾膽量之無恐。呼而來，麾而去，無所逃天地之間。撓弗濁，澄弗清，豈自為將相之種。故曰：真鼠枉用，真虎可以不用，而用也者，所以為天寵也?！?/p>

今譯：目光如刀鋒一樣銳利，足以映照一世之豪杰。肩胛像山峰一樣寬厚，足以承擔國家之重擔。隨手做件小事，就引起朝野震動。雖然鬢間已添白發(fā)，但膽略仍不減從前，朝廷對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從無怨言，從不逃避。與宵小之人相處，他絕不會屈從小人，自己也變得污濁；與清高之士相處，他也絕不礙于面子，假裝清高，這真天生的將相之種！唉，如今朝廷用的都是鼠輩，而辛稼軒這種真虎卻閑置不用。要是哪一天朝廷真能重用辛稼軒，那可是上天開眼，眷佑我大宋了。

現(xiàn)在已見不到辛棄疾本人的畫像，這幅畫像是現(xiàn)代人按想像畫的，很難表達出陳亮所說的那種精神氣質(zhì)。

陳亮畫像

陳亮自贊其像曰：“其服甚野，其貌亦古。倚天而號，提劍而舞。惟稟性之至愚，故與人而多忤。嘆朱紫之未服，漫丹青而描取。遠觀之，一似陳亮；近之，一似同甫。未論似與不似，且說當今之世：孰是人中之龍、文中之虎！”

今譯：身著山野老農(nóng)服裝，面似古時俠客。倚天而號，提劍而舞。秉性愚直，與世人多忤，從未著過大紅大紫的官服，卻有不少丹青畫就的畫像，遠看近看都是我，且不論這些像畫得是否傳神，但我自知：當今之世，我才是人中之龍，文中之虎。

陳亮詞《水調(diào)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

不見南師久，漫說北群空。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穹廬拜，會向藁街逢！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yīng)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2008年夏，因病住院，做了個小手術(shù)，恢復期間，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只能閉著眼睛，回想自己平生行走過的祖國山河。忽然，腦海里浮現(xiàn)出辛棄疾的一句詞：“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曾識。是夢里，尋常行遍，江南江北?！保ń褡g：奇怪啊，眼前的河流山川，怎么好像在哪里見過呢？噢，對了，原來是在夢里，曾行走過無數(shù)遍的、江南江北好景色。）我輩尋常，只能在腦海中回憶曾經(jīng)走過的真山真水，可此公特異，竟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真山真水乃是夢里曾經(jīng)到過的地方。這是怎樣一個人，又如何會有如此奇妙的感覺？

稍能動彈，便從舊書中翻檢出20年前花了4角2分錢買的一本《辛棄疾詞選注》，本只想查一查那首詞的全文，不想竟一發(fā)不可收拾，完全陷入了這位偉大詞人所構(gòu)造的精神世界之中，慢慢才發(fā)現(xiàn)，他對祖國山河的感情，完全不是人與物之間的熱愛關(guān)系，而是人物合一、天衣無縫的感覺，那滿眼的溪山，好像就是從他心里長出來的一樣，逐漸化成他身體的一部分。所以，他才能寫出“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這樣的句子。唯其如此，他才能進入夢里溪山即眼前風光的亦幻亦真的境界。而且，他并不是一個人進入這天人合一的境界的，而是和一批志同道合、相互砥礪志節(jié)的優(yōu)秀朋友，一起融入祖國美麗山河的。如今，他們已經(jīng)作為一種人文地理要素，成為祖國山河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以至于我們已經(jīng)很難說清楚，自己對祖國的熱愛，是出于對這些英雄前輩的神往，還是出于對自然風光美麗的迷戀。我越來越強烈地渴望，到他們曾經(jīng)行走過的溪山之間縱情徜徉。

2010年初，此行成真。

慨然南渡 幼安氣吞萬里如虎

辛棄疾（公元1140—1207年），字幼安（可能是小時候身體不好，大人為祈盼他的健康而起的名、字），42歲時，為表達自己對農(nóng)業(yè)勞動的重視，自號稼軒。

他是山東濟南歷城人，南宋時，這里淪為金人統(tǒng)治區(qū)。

少年辛棄疾，常跟隨祖父辛贊，登高望遠，指畫山河——哪是古戰(zhàn)場，哪里可成為用兵之憑借。學問上，師從劉瞻，與黨懷英同學，并稱“辛黨”。最終，辛棄疾率眾起義，歸宋抗金，而黨懷英則留而事金，成為金朝的官員、文人領(lǐng)袖、書法大家。

1161年，22歲的辛棄疾，開啟了波瀾壯闊的人生。他率2000余眾起義抗金，并投歸耿京領(lǐng)導的山東最大的一支義軍隊伍，成為“掌書記”（類似于文字、機要秘書，或者參謀之類。）

聽從辛棄疾勸告、同時投歸耿京的一個義端和尚，被敵人收買，從營中逃脫，而且還盜走了耿京的“節(jié)度使”大印。人是辛棄疾領(lǐng)來的，印是從辛棄疾這里偷走的，耿京欲殺辛棄疾，辛棄疾則告：給我3天，若不手擒義端，我甘愿就死。果然辛棄疾逮住了義端，義端央求免死，辛棄疾則手起刀落，提人頭報耿京。此事讓耿京更為器重辛棄疾，因為他確實是“下馬能夠草檄，上馬能夠殺賊”的文武全才。在辛棄疾的力勸下，耿京決定歸附南宋，受朝廷節(jié)制，一旦北方無法立足，即可全軍調(diào)往宋境，成為南宋的正規(guī)軍。辛棄疾起草章表，并與副統(tǒng)帥賈瑞一起潛入建康，得到趙構(gòu)皇帝的“接見”，并立刻授予官銜，讓他們速回山東傳旨。

不想，在返回義軍的路上，傳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耿京的副帥張安國被金人收買，殺害了耿京，投降了金國。已行至宋金邊界的辛棄疾如為個人安危計，可以折返朝廷，做個小官。但他沒有這么做，而是只帶了50人的親兵衛(wèi)隊，縱馬直入有5萬人防守的金軍大營，活擒了叛徒張安國，并召集了數(shù)千名不愿做叛徒的義軍將士，慷然南渡，晝夜兼行，將叛徒張安國交付朝廷，明正刑典，斬首正法。

當是時，辛棄疾年僅23歲，真?zhèn)€是：氣吞萬里如虎。

為此，他再度受到高宗皇帝的接見，在朝堂之上，他力陳北伐收復失地的決心，同時代人洪邁記載：“壯聲英概，懦士為之奮起，圣天子一見三嘆息?！?/p>

此后，辛棄疾開始了長達二十年的仕宦生涯，先后做過地方簽判、知州、安撫使、提刑以及京城的大理寺副卿等官，按現(xiàn)在的標準說，是從縣長、市長、省長直到中央政府的副部長，都干過。為官任上，辛棄疾在各個崗位上干得都還不錯，顯示了出色的政治才干，其出色政績略舉如下：

1.恢復經(jīng)濟：在滁州知州任上，只用了半年時間，就把這個歷經(jīng)幾次戰(zhàn)禍，幾成廢墟的城市，建成“征埃成陣、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層樓”的好地方，具體方法是免欠租、招民戶、完善公共設(shè)施、減免商販賦稅、吸引商人進駐，很類似今天的開發(fā)區(qū)。

2.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在江西提點刑獄任上，他干了一票大事，撲滅賴文政領(lǐng)導的“茶商軍”。辛棄疾的做法是（非常天才，能夠準確地找到要害并付諸實施），先觀察分析出茶商軍的戰(zhàn)術(shù)優(yōu)勢是借助地形展開運動戰(zhàn)，然后召集壯勇和熟悉當?shù)氐匦蔚拿癖?，分頭駐扎在茶商軍的運動關(guān)節(jié)點上，茶商軍的優(yōu)勢立刻消失，辛棄疾不失時機開始招降，在其領(lǐng)袖賴文政無奈投降之時，辛棄疾確認已經(jīng)大功告成，立刻將其處斬，茶商軍終告覆滅。然后遣散不愿當兵的人回家，將愿意當兵者編入部隊。朝廷耗時半年，用了近一萬人的軍隊都沒擺平的茶商軍，在辛棄疾手上不到兩個月便悉數(shù)剿滅，足見辛棄疾具有帶兵打仗的軍事才能。

此后，在湖南、福建安撫使的任上，辛棄疾還剿滅過多起地方騷亂。這些行為曾被現(xiàn)代研究者批評為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如從現(xiàn)代階級斗爭的眼光看，確實是這個性質(zhì)。但當時作為朝廷命官的辛棄疾，除了效忠朝廷外，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

3.打擊惡霸、黑勢力：在以鐵腕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的同時，辛棄疾給朝廷上書指出：農(nóng)民之所以被逼為“盜”，全在于貪官污吏橫行、盤剝太甚、賦役太重。所以，解決“盜賊蜂起”的根本辦法，在于整肅吏治、輕徭薄賦。他不僅這么說，而且也這么干。在做地方官的任上，他打擊黑惡勢力絕不手軟，甚至用“釣魚執(zhí)法”的手段，誘使一些沒人敢惹的“兵痞”，“搶”了“貢品”，就地正法。最厲害的是在江西安撫使任上時，他縱容屬下的新建縣令汪義和斬殺了一批違反賑災(zāi)法令、囤積居奇的不法商販，其中竟有當朝郭皇后的侄子。這件事的責任，辛棄疾一人攬到頭上，這也是他日后被罷官的一個重要原因。

4.創(chuàng)建地方軍隊：湖南南部一帶，素來就有“鄉(xiāng)社”，以武力欺壓鄉(xiāng)民，阻止朝廷政令，乃至發(fā)起武裝暴動。辛棄疾做了湖南安撫使后，經(jīng)過深入調(diào)研，上書朝廷：按照各鄉(xiāng)社及其統(tǒng)領(lǐng)的好壞，分門別類加以處理，不聽話的取締，聽話的保留并且分割，隸屬各縣巡尉，然后建立一支真正能打仗、有威懾的軍隊——飛虎軍，來對付不服管理的當?shù)厣贁?shù)民族力量“蠻夷”諸部落。當時，無論朝廷還是地方，軍隊渙散虛弱，已經(jīng)完全不可用，辛棄疾深知于此。在征得朝廷同意后，他立即行動，加班加點，建營房固壘，招兵買馬。由于磚瓦缺少可能推遲工期，辛棄疾決定出錢購買，下令長沙城居民每家供瓦二十片，則可領(lǐng)100文錢，兩天之內(nèi)，20萬片瓦湊齊；缺壘石，則無法驅(qū)使百姓了，辛棄疾調(diào)發(fā)當?shù)厍敉饺コ潜遍_鑿，按照數(shù)量酌情贖罪，很短時間內(nèi)壘石湊齊。辛棄疾為什么這樣趕？因為他深知，朝中一定會有人說閑話，可能導致建立飛虎軍的計劃泡湯。果真，一道金字牌下達，讓他立即停止工作。辛棄疾呢？他把令牌藏起來，就像啥事沒有，繼續(xù)監(jiān)督工程進展。一切完畢，他才將組建飛虎軍的經(jīng)營過程、財務(wù)報表、飛虎軍兵營的工程圖紙等資料匯總，作為依據(jù)上交朝廷，用事實回答了朝廷不善意的質(zhì)詢。宋孝宗自然釋懷。

辛棄疾的飛虎軍雖然只有2500人，但由于訓練嚴格，紀律嚴明，當時成為沿江各地方軍隊中最強的一支，不僅湖南一路賴之以安，也是長江沿岸重要的國防力量，金人忌憚而稱之為“虎兒軍”。

辛棄疾創(chuàng)立這支部隊，直接的名義是鎮(zhèn)懾當?shù)氐拿缍薄靶U夷”，其深層動機也是想擁有一支部隊作為北伐的根基。但辛棄疾調(diào)任他處后，這支軍隊的紀律逐漸松弛，后來朱熹帥湘時，將此軍解散。

5.規(guī)劃北伐戰(zhàn)略：辛棄疾這一生，念念不忘的就是收復北方被金人占領(lǐng)的故土，他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慨然南歸的。1163年5月，剛即位不久的宋孝宗有意北伐，起用主戰(zhàn)派老將張浚，不想，因為種種原因，竟遭致了符離之敗。這一年底，在主和派的壓力下，宋再度與金國議和，史稱“隆興和議”，宋金之間恢復到高宗時的邊界線一帶，只是宋人給金人的“歲幣”由25萬減少到20萬，宋對金國不再稱“臣”，而稱“叔”。這么一個本質(zhì)上仍是屈辱的協(xié)議，竟讓朝廷內(nèi)的主和派歡欣鼓舞，一時間，主和派的輿論甚囂塵上、占盡上風。

1165年，年僅26歲，官任江陰簽判（相當于江陰縣代理副縣長）的辛棄疾，給孝宗皇帝上了一道一萬多字的長篇奏章《美芹十論》，系統(tǒng)地提出了北伐主張，其要點如下：

（1）符離之敗只是個偶然的挫折，不能因為這個小挫折而放棄北伐戰(zhàn)略，不敢再戰(zhàn)了（這是常識，但如放在那時只能打勝仗，承受不了一點失敗挫折的庸官當?shù)赖姆諊?，說出這種大實話，還是要有點兒勇氣的）。

（2）客觀分析了宋、金兩國各自的優(yōu)勢和劣勢，指出北伐必勝的理由。他首先提出“形”與“勢”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何謂形？小大是也。何謂勢？虛實是也?！苯鹑说乇P廣，財賦足，兵馬多，只是“形”大而已，是表面現(xiàn)象，并不代表其真正的實力，即“勢”強。金人雖然統(tǒng)治的土地遼闊，但人口多是宋朝遺民，在感情、信念上是懷念大宋的；他們的軍隊人數(shù)雖多，但兵源多來自占領(lǐng)區(qū)的各族人民，軍心不齊，財賦又是從占領(lǐng)區(qū)人民那里搜刮來的，人民并不愿意，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人民一定會抗捐抗稅、起義響應(yīng)。所以，只要宋朝君臣上下同心、堅持北伐，就一定能夠取得勝利。

當時，主和派有種論調(diào)：歷史上吳楚一地的南方人從來沒有打敗過中原北方人，所以，南宋只要能偏安一隅，就謝天謝地了。辛棄疾對此做了鏗鏘有力的批駁，說道：“臣聞今之論天下者，皆曰：‘南北有定勢，吳楚之脆弱不足以爭衡于中原。臣之說曰：‘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穢不可久安于華夏?！?/p>

辛棄疾的這段論述非常精彩。約九百年后，抗日戰(zhàn)爭時，毛澤東寫《論持久戰(zhàn)》用的也是同樣的分析方法，指出日本是強國、先進的工業(yè)國；中國是弱國、落后的農(nóng)業(yè)國。但那只是表面現(xiàn)象，從本質(zhì)上看，中國是大國，日本是小國；中國的戰(zhàn)爭是正義的自衛(wèi)戰(zhàn)爭，日本的戰(zhàn)爭是非正義的侵略戰(zhàn)爭，中國人民是得道多助，日本是失道寡助，只要中國人民利用遼闊的山河和敵人周旋下去，一定會奪取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在分析方法上，兩人的思想水平是一樣的，所不同的只在于：毛澤東是全國人民的政治領(lǐng)袖，他有條件將正確的戰(zhàn)略思想落實下去；而辛棄疾只是一介地方小官，當政的孝宗皇帝沒有接受并落實這種正確戰(zhàn)略的能力，所以，再正確的戰(zhàn)略思想也發(fā)揮不了實際作用。

（3）提出具體的行動方案。辛棄疾是從北方過來的人，對全國的軍事布防形勢比較了解，他知道，金朝的三個重點防御方向是關(guān)中、洛陽、開封，而針對這三個方向，宋軍也是以重兵分別布防在川陜（今陜西秦嶺一線）、荊襄（今湖北襄樊、武漢一帶）、兩淮（今安徽沿淮河一線）。辛棄疾提出的北伐方案是：在川陜、荊襄、兩淮三個方向上明面上屯積重兵、虛張聲勢，聲稱要從這三個方向上揮師北伐。但實際上，集結(jié)起一支五萬人左右的精兵，走海路從山東半島登陸，山東是金人防御的空虛地帶，宋軍可迅速拿下山東，并直接威脅金人在中原地區(qū)的統(tǒng)治中心燕京（今北京）地區(qū)，如此，金人必然要從川陜、荊襄、兩淮抽調(diào)兵力回防，這時，宋軍再全線北上，便可光復失地，重整河山。

據(jù)筆者之閱讀范圍之所見，辛棄疾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提出大規(guī)?？绾５顷懽鲬?zhàn)的軍事家，他的這一構(gòu)想，確實有出奇制勝之處，很富軍事天才，他自己說這與當年楚漢戰(zhàn)爭時韓信繞過中原、直取齊地，有異曲同工之效。只可惜沒有英明的君主來支持實施這一方案。

從上面的事實可以看出，無論從軍事戰(zhàn)略水平、戰(zhàn)役組織實施能力，還是治國安邦的行政才干，乃至個人的戰(zhàn)術(shù)水平，辛棄疾都足以躋身于中國歷史中一流人才的行列，以至于有辛棄疾的傳記作者說，如果南宋朝廷真的重用辛棄疾的話，那么宋金的歷史將會改寫。

歷史沒改寫，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因為辛棄疾不僅沒被重用，還被罷官。1181年（宋淳熙八年）十一月，辛棄疾被罷官，回到信州帶湖（今江西上饒市北門鄉(xiāng)龍牙亭）閑居，這一閑，就是十年，從43歲到53歲，人生黃金的十年，就在鄉(xiāng)間閑居中流逝了。

他被貶官的原因很多，好理解：服從朝廷命令，積極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一部分老百姓憎恨他；打擊貪官污吏、惡霸兵痞、黑惡勢力的保護傘，一部分官僚忌恨他；斬殺不法的皇親國戚、得罪了皇后，宮里也饒不了他。除了被貶官外，還能有別的下場嗎？

不過，也正是在帶湖閑居期間，他在距帶湖不遠的鵝湖（今江西省上饒市鉛山縣鵝湖鎮(zhèn)），留下了中國歷史上最為動人的友誼和詩篇。

蟄伏草野 陳亮自謂人中之龍

陳亮（公元1143—1194年），字同甫，號龍川，浙江永康人，《宋史》有傳，稱他：“生而目光有芒，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生，下筆數(shù)千言立就。”這么一個英俊豪邁、才氣超人的人物卻一輩子蜷居于民間，幾乎是以布衣之身終老一生。這位被現(xiàn)代哲學史家稱為中國“功利主義”哲學代表人物的思想大師，除了留下議論風生的雄文高論外，在事功方面，一件實事也沒做成。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結(jié)局？因為陳亮沒有考中科舉、當上官。

為什么考不上科舉？他不是挺有文才的嗎？

對了，就是因為他太有才了，而且自負其才，所以才屢試不中。

陳亮年輕時，就以出色的文才，雄視古今的氣質(zhì)，得到鄉(xiāng)里先賢的器重和贊譽，在浙江地方考試中，他兩次考中，有一次還是第一名，被推薦到首都臨安，參加由禮部主持的全國考試，但他都按著自己的性子，談?wù)撟约旱挠^點，因而文字與考卷要求格式不一樣，“不合程式”，所以不中。第三次參加禮部會試，又因生病，頭腦昏昏地，答不了什么，故三次落榜。

他知道自己的才華，考不上不是因為自己的問題，而是考官有問題，所以，每次考試失敗之后，他都要給皇帝上一通奏書，陳述自己的政見，希望以此種方式引起皇帝的重視，得到破格錄用，以報效國家。

他的這些奏書都寫得極好，見解犀利，文字漂亮，浸透了愛國主義的激情，主要內(nèi)容如下：

（1）必須盡快北伐，否則，天長日久，被占領(lǐng)區(qū)的宋朝遺民建立起對金國的國家認同，再北伐就得不到北方民心的支持，那就永遠沒有收復故土的機會了。他痛斥“隆興和議”后的茍安思想，指出“一日之茍安，數(shù)百年之大患也”。

（2）北伐的第一步，是遷都建業(yè)（今江蘇南京），為此，他曾親自到建業(yè)考察地形，認為杭州的地理條件不好，既遠離抗敵前線，又易被錢塘江潮水淹沒，而建業(yè)，地勢虎踞龍盤，又接近兩淮抗敵前線，可以作為中興基地。

（3）提出北伐的具體方案：在荊襄、兩淮一帶陳兵虛張聲勢，做出由中原進攻北方，收復洛陽、汴梁（開封）之勢，實際進攻的主力放在西部的川、陜和東部的山東，和辛棄疾一樣，他也提出了以水軍跨海從山東半島登陸的計劃。

（4）指出北伐是“非常之事”，建議皇帝與“非常之人謀非常之事”。而眼下朝中大臣，都是好不容易通過科舉場屋才謀個一官半職的“庸愚齷齪之人”，好處是老實聽話，可以“守格令，行文書”，壞處是只顧個人利祿，只想如此茍安下去過自己的小日子，毫無“趨勢赴功之念，復仇報恥之心”。這些人把持朝政，把他這樣才氣超邁于法度之外的人排斥在體制之外，任由歲月蹉跎，空有驅(qū)馳四方之志，只能終老林泉。他痛陳“河洛腥羶，而天地之正氣抑郁不得泄，豈以堂堂中國，而五十年之間無一豪杰能自奮哉！”“何世不生才，何才不資世！天下雄偉英豪之士未嘗不延頸待用，而每視人主之心為如何？”

他的這些熱血沸騰的奏章還真打動了孝宗皇帝，在陳亮第二次上書時，皇帝派同知樞密院事（相當于代理總參謀長）趙雄和另外兩三名大臣接見了他，想進一步聽取他的意見。不料，趙雄這幾個人也正是他在奏書中所痛詆的“庸愚齷齪之人”，看不慣他睥睨人寰、縱論天下的神氣，回去給皇帝匯報說：“沒什么了不起的，一個秀才說大話而已?！毙⒆诨实圻€是想給陳亮機會，他指示下面先給陳亮安排個官職，在實際使用中再考察一下。這回輪到陳亮不干了，他說：“我來京城上書，是想和皇帝一起干大事的，不是為了謀個官兒當當?shù)??！彼?，一甩袖子，回家繼續(xù)過著他種地教書的鄉(xiāng)居日子。

他可能是讀書讀得有些發(fā)呆了，有些癡迷地相信歷史上那些英雄良將與英明君王一遇相知的故事，總幻想著自己也能遇上這樣的皇帝，而且也就按著書上說的古代那些崛起于草野之間的平民賢才的方式行事。古代的那些傳說到底是不是事實很難說，反正陳亮的這些符合古代義士“合則出，不合則隱”的做法除了得罪了一批又一批的體制內(nèi)官員之外，沒給他帶來任何實際的效果。

另外有一件小事也可以看出，他這人幸虧沒有進入官場，如果進去了，還指不定結(jié)局多么慘呢。在皇帝派趙雄接見他時，朝中就有小道消息傳開了，說是皇帝可能要重用陳亮，一些趨炎附勢的官員馬上跑到陳亮的住所前來巴結(jié)他，陳亮實在惡心這些人，竟跳墻逃跑。他這種與官場習俗格格不入的人，在官場中注定是混不好的，所以，沒進去，也未必不是好事。

他這樣為人，在日常生活中，也不是一個廣受歡迎的人物。他自恃才華出眾，便看不起周邊的尋常人等，而且喜歡舞刀弄槍、談?wù)摫?，又不拘小?jié)、豪飲高歌，所以，在鄉(xiāng)里之間，毀譽各半。喜歡他的人稱他為一世之雄，反感他的人則多從他的那些不拘小節(jié)的錯誤著眼，把他妖魔化為一個橫行鄉(xiāng)里的惡霸，甚至有人編排說，他的死都不是病死的，而是因為想強娶一個制桶工匠的女兒，被桶匠給殺死的。他一生中有兩次入獄，但都不是為了什么正經(jīng)事：一次是和兩個朋友帶一個妓女喝大了酒，一位哥們自扮皇帝，封那妓女為皇后，封陳亮和另一位哥們?yōu)樽蟆⒂邑┫?。酒后不久，那兩位哥們?yōu)榱税傥腻X的小事兒反目，把這事兒捅了出來，被人告發(fā)，說他們想造反當皇帝，因此下獄。最后，還是真皇帝孝宗較為明白，說這不過是一些秀才喝大了酒說胡話，哪有什么真造反的企圖，這才把他們給放了出來。另一次下獄是因為他家的一個仆人打死了一位曾得罪過陳亮父親的人，陳亮被控為是幕后主謀，關(guān)入監(jiān)獄，審訊多半年，找不到真憑實據(jù)，又加上陳亮的一些朋友幫忙疏通，才又把他放了出來。

關(guān)于陳亮的兩次入獄，有不同說法，有些現(xiàn)代史家出于愛護陳亮形象的動機，把這些事說得不明不白的。我所采納的上述說法既有史料根據(jù)，也符合陳亮的性格邏輯。像他這樣的人，自負身懷奇才，又仰慕古代豪俠之士慷慨悲歌、不受法度約束的豪邁，平時一定是逢酒必喝、逢喝必醉，也不太管一起喝酒的是什么人，只要能論及打天下、做大事，就是朋友，所以，喝大了酒演出當皇帝的“過家家”游戲不是不可能。以他的這種性格，平時在鄉(xiāng)里鄰居之間也是“大哥級”的人物，是有過豪俠仗義、扶弱除強的義舉，但難保其家丁仆人不也是橫著走路，誰敢惹就敢和誰拼命的主兒，打死人是真的，究竟是否陳亮主謀，因無證據(jù)，也就算不是。但至少陳亮管教不嚴的過錯是有的。這時的陳亮，和未遇其時的漢高祖劉邦一樣，做些荒唐事兒，交些荒唐朋友，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不過，他畢竟是自詡為“人中之龍”的英雄人物，在他的朋友中，有到處混酒喝的街頭小混混，但也有真正的英雄豪杰人物。那一時期的南宋最為優(yōu)秀的人物，幾乎都和他有過交往，如朱熹、呂祖謙、葉適、倪樸等，其中，相知最深，期許最厚的就是辛棄疾。

鵝湖之會 永不能忘的圣賢與英雄

如今人們熟知的中國歷史上有兩次“鵝湖之會”：一次是哲學史上著名的朱熹與陸九淵之會，今天的哲學史家們將其解讀為一場“主觀唯心主義”與“客觀唯心主義”的認識論之爭。另一次是文學史中辛棄疾與陳亮之會，今天的文學史家們只將其解讀為兩位偉大的詞人相互激勵、寫出數(shù)首相互酬答的絕妙好詞之會。其中，“朱、陸之會”名頭更大些。

中國歷史上確實有過兩次“鵝湖之會”，但今人的解讀卻都遠離了事情的本質(zhì)。將“朱、陸之會”解讀為“認識論”之爭，純粹是以西方哲學概念曲解中國思想家的思想，從而偏離了中國文化的重要核心價值：圣賢人格。而把“辛、陳之會”解讀為詞人應(yīng)酬唱答之會，則更是低估了這兩位杰出人物的實質(zhì)價值，從而忽略了中國文化的另一重要核心價值：英雄理想。為此，我們得詳細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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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湖，在今天江西省上饒市鉛山縣鵝湖鎮(zhèn)一帶，因為當?shù)赜凶缴巾敺e水成湖，湖中有荷、荷間有鵝，故稱“荷湖”或“鵝湖”。唐時，山下便建有鵝湖禪院，南宋時香火益盛，朱、陸、辛、陳都是借鵝湖寺院的住所相會的?，F(xiàn)今那里建有鵝湖書院，最早可追溯到公元1250年，江東提學蔡抗為紀念“朱、陸之會”建立的，當時請皇帝賜的名稱是“文宗書院”，（這時距朱陸謝世已50年），稱為“鵝湖書院”則是更晚的明朝景泰五年（公元1454年）。

鉛山在江西東部，靠近武夷山，地勢偏僻，但在南宋時期，卻是一條交通要道，這是由當時的軍事地理環(huán)境決定的。當時，宋朝與金國以秦嶺、淮河一帶為邊界，江北淮南一帶是前方，長江南岸即蘇南、浙江、江西、湖南等地是后方，福建則是大后方。

信州是南宋中心地帶的腹地（屬江南東路，南宋信州所轄地域與今江西上饒地區(qū)所轄地域約70%重疊）。南宋首都臨安去往福建大后方的交通要道是今天的富陽—桐廬—建德—蘭溪—衢州—常山—玉山—上饒—鉛山—紫溪，過分水關(guān)至福建崇安，信州為必經(jīng)之地。同時，朝廷與江西、湖南、廣西、四川的聯(lián)絡(luò)，以及東西向運轉(zhuǎn)的物流，也要通過信江航道。因此，信州又成為東西交通大動脈——浙贛走廊的要沖。

朱、陸、辛、陳諸人之所以選擇在鵝湖相會，就是因為此處處于交通要道的便利條件。

僅有自然的地理條件還不夠，還需要有一個穿針引線的人，才能把這么多優(yōu)秀人物連綴在一起，形成一番風云際會，這個人就是呂祖謙。

呂祖謙（公元1137—1181年），浙江金華人，字伯恭，號東萊，他出身于一個顯赫的世宦之家，其八世祖呂蒙正、七世祖呂夷簡，分別是太宗、真宗朝的名相。他本人于公元1163年（宋孝宗隆興元年）考中進士，此后當官，仕途平穩(wěn)，主要做的也是什么太學博士、史院編修這類閑官。他讀書很多，學問十分淵博，最重要的是他有一種海納百川的胸襟，對各家學說一視同仁，絲毫沒有門戶之見?，F(xiàn)代宋史大家鄧廣銘先生評價他：“是一個心地極和平、氣宇極寬宏、識量極恢廓的人，狀貌不逾于中人，衣冠也不異于流俗，處處都表現(xiàn)得平易近人，藹然可親?！睖Y博的學識加上從善如流的性格使呂祖謙和當時各學派的代表人物關(guān)系都很好，比如“心學”的陸九齡、陸九淵兄弟，“理學”的朱熹，“永康學”的陳亮，“永嘉學”的葉適等等，這些人之間有著激烈的爭論，但和呂祖謙都保持著極好的友誼。

第一次鵝湖之會，就是呂祖謙從中組織的，要不然，以朱熹和陸九淵那兩個誰也不服誰、心高氣傲的脾氣，是坐不到一起去的。陳亮與辛棄疾結(jié)識，也是呂祖謙介紹的。那是1178年（宋淳熙五年），陳亮第二次考科舉不中，又給皇帝第二次上書，并獲得趙雄等人接見。其時，辛棄疾正在首都臨安做大理寺少卿（相當于現(xiàn)在的最高法院副院長）。呂祖謙和陳亮是浙江老鄉(xiāng)，呂祖謙考中進士那年陳亮也參加考試了（那是陳亮第一次參加禮部會試），只是沒考上。但呂祖謙非常器重陳亮，在陳亮的草野鄉(xiāng)居生活中，很長一段時間，只有呂祖謙不時地給他一些熱切的安慰和鼓勵，將一些向上的興奮和勇氣，輸入到陳亮有時百無聊賴的平庸生活當中。公元1179年（宋淳熙六年），呂祖謙患病，辭官退隱金華老家，金華距陳亮所住的永康不太遠，陳亮常去探望他，兩個人間的感情很深，情同師友兄弟。1181年，呂祖謙病逝，陳亮立即跑到金華去哭祭，寫過兩篇聲情并茂的祭文，回憶兩人夜半討論古今學問的往事，痛言“一代人物，風流盡矣”。

陳亮初識辛棄疾后，兩人雖然“話頭多合”，很有共同語言，但因很快天各一方，所以沒有更深入的交往。直到1188年，陳亮去鉛山鵝湖拜會辛棄疾，兩人暢談十日，此后才有詩詞唱答，相互砥礪的佳話傳世，辛棄疾成為呂祖謙去世后，陳亮最為相知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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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與陸九淵的鵝湖之會發(fā)生在1174年（宋淳熙二年）夏季。當時呂祖謙和朱熹共同修訂完他們的共同著作《近思錄》，經(jīng)呂祖謙的撮合，朱熹隨他從福建建陽寒泉出發(fā)（今建陽莒口），帶著蔡元定等一幫門人弟子，過崇安、武夷山，前往江西鉛山鵝湖，會晤陸九齡（字子壽）、陸九淵兄弟。

陸氏兄弟中九淵雖然為弟，但才氣卓犖，英氣逼人，堅持自己的觀點可到極端之處，其兄九齡為人謙虛，比較能接受別人的觀點。所以，后人提到“陸學”，常常只提陸九淵，不提陸九齡。

陸九淵（公元1139—1193年），字子靜，號象山先生，江西撫州金溪人（今江西金溪縣）。少時聰慧，三四歲時，就和朱熹一樣，問他父親：“天地何所窮際？”（天與地的邊兒在哪里？）十三四歲時，便悟出“四方上下曰宇，往來古今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這個被后世稱為“心學”的主要觀點。十六七歲時，讀歷史，知悉靖康年間社稷覆亡的歷史，心情悲憤，于是不看重科舉，不去學習科舉時文，剪去指甲，學習弓馬，立誓為大宋復仇。他十分自負，作詩自稱：“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這么一位自負、個性十分強烈的人，本來是與同樣自負且有些心胸狹促的朱熹坐不到一起去的，好在中間有個呂祖謙。

陸九淵34歲那年（公元1172年，宋乾道八年）去參加科舉考試，中了進士，當時的主考官之一就是呂祖謙，呂祖謙對他評價很高，又覺得他的學說與朱熹的學說迥然有異，所以就把他們兩個人攛掇到一起，一來想看一看兩大思想巨人碰撞出的火花，二來也想促使他們的學問在更高的層次上達成一致。選擇鵝湖相會，呂祖謙還是用了心思的：這里是介于朱熹住地福建建陽和陸九淵住地江西撫州的中間之地，選擇一個對雙方來說都是中間地帶的地方相會，給這兩個爭強好勝的人都留足了面子，免得日后誰說誰去拜訪的誰。

如果僅僅從那幾句話來看，陸九淵的學說確實有些像德國哲學家康德的“主觀主義認識論”，所以，有現(xiàn)代學者將陸九淵定位為像康德一樣的“主觀唯心主義哲學家”，并把朱、陸鵝湖之爭解釋為“主觀唯心主義者和客觀唯心主義者在認識論上的分歧”。這與朱、陸本人的原意相去甚遠。陸九淵與朱熹在鵝湖之會所發(fā)生的爭論并不是西方哲學意義上的認識論爭論，西方哲學中圍繞著人的知識是從人的大腦中產(chǎn)生的、還是對外界客觀事物的經(jīng)驗反映，形成了兩種意見：一種是以英國哲學家休謨?yōu)榇淼?，認為人的知識來自對外界事物的經(jīng)驗反映；另一種是以康德代表的，認為人的知識起于經(jīng)驗，但未必來自經(jīng)驗，人的知識是大腦思維的產(chǎn)物。休謨在我國現(xiàn)代的哲學話語體系中被貼上“經(jīng)驗主義”或“唯物主義”的標簽，康德被貼上“主觀唯心主義”的標簽。先不管這些標簽是否是準確，只是要弄明白：休謨與康德之爭是圍繞著“人的知識從何而來”這個西方認識論的經(jīng)典問題發(fā)生的，而朱熹、陸九淵之爭卻是圍繞著“哪種方法才能真正造就出有道德的人”這個道德實踐問題展開的。朱熹認為，認真閱讀圣人經(jīng)典，理解圣人原意，是達到圣人境界的有效途徑。陸九淵則認為，所謂道德問題產(chǎn)生于每個人自身的良心，只要每個人發(fā)現(xiàn)并堅持自己的良心，也就能達到圣人的境界。他認為自己的辦法是簡捷易行的，而朱熹的辦法不好，因為圣人的經(jīng)典說法本身就支離破碎、互相矛盾，再加上學習者各自理解的又各不一樣，因為實際上都是“六經(jīng)注我”而不是“我注六經(jīng)”，那么，難保沒有小人借圣人之言行小人之實。所以他說：“易簡功夫終究在，支離事業(yè)竟浮沉?！敝祆湓诤髞硪渤姓J過陸九淵說得有道理，而且他也說過，達到圣人境界的首要功夫是要心里真有敬仰之意，讀書是第二位的。這已經(jīng)和陸九淵沒什么差別了。

六年以后，朱熹任南康軍知軍，重修白鹿洞書院，又請陸九淵前來講學，陸九淵口才極好，做了極富激情的演講《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聽者近千人，其中有人被感動得落淚。陸九淵堅持他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不立文字，被朱熹批評為近于佛家禪學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但朱熹對陸九淵的這次講演十分欽佩，竟指示門人將其記錄下來，刻石為銘，存在白鹿洞書院。

中國的學問，本來就不是什么“求真”的科學之法，而是“求善”的修身之術(shù)，朱、陸二人的分歧只是在修養(yǎng)方法上的技術(shù)性差異，而且，后來朱熹實際上也接受了陸九淵的觀點，他們都是認為做學問的目的就是要做圣賢的，不是去認識宇宙真相的，這種立場和思維方式使他們弄不出西方康德和休謨那類的哲學認識論來，只能弄出激勵同道砥礪名節(jié)、崇尚圣賢人格的道德熱忱。這不是壞事，道德和科學同樣重要，沒有這種圣賢人格做支撐，中華文明就建立不起來。所以，直到今天我們也應(yīng)珍惜這一極有價值的歷史資源，犯不上為了眼前“現(xiàn)代化”的需要，出于論證“我們祖上也有”的心態(tài)，來曲解朱、陸二人的學說，那樣，既違背了求真求實的西方科學精神，又丟棄了求學為養(yǎng)成圣賢人格的中國傳統(tǒng)，兩頭不得好。

3

真正和朱熹在思想性質(zhì)上存在重大分歧的不是陸九淵，而是陳亮。

陳亮也是通過呂祖謙的引見認識朱熹的，只可惜，呂祖謙在世時，沒有機會把兩個人弄到一起坐一坐。在呂祖謙謝世后的第二年，即1182年，朱熹擔任提舉兩浙東路常平茶鹽公事的職務(wù)（相當于中央派往浙江省的財政特派員），到了浙江，視察衢州和婺州時，陳亮趕到衢婺之交的地方，拜訪了朱熹，兩人盤桓了十數(shù)日，交流得較深入。這次會面，使得兩個人對彼此的印象都有改善，朱熹發(fā)現(xiàn)陳亮不只是一個尚氣任俠、縱情酒色的性情中人，還是一個學問淵博、見識深刻的學者，是可以和他討論問題的；陳亮也發(fā)現(xiàn)朱熹也不是傳說中的那種只會死讀書、空談性命道理之學的腐儒，也有收復失地的一腔熱情，兩個人因之建立起良好的個人友誼。但隨著交往的深入，兩個人內(nèi)在的思想分歧也日益明顯地凸顯出來，兩個人進行了多次通信論辯，這場論戰(zhàn)被后人稱為“王霸義利”之辯，用今天的哲學術(shù)語說，就是功利主義與道德中心主義的論戰(zhàn)。朱熹是極端原教旨主義的道德中心論者，他認為人追求的最高目標應(yīng)是完全出于公正的道德標準，不能出于滿足個人目的的私欲。為此，他杜撰的完美的圣賢形象就是傳說中的堯、舜、禹三王，認為只有這些人才真正做到了“存天理、滅人欲”。陳亮則認為，只要在治國安邦方面真正做出了實事，這樣的人就能稱為有德君子，至于這個成功者的個人動機是什么，既無法考察，也沒必要考察，事辦成功了就是有德君子。他覺得堯、舜、禹的故事全是傳說，誰知道真人是怎么回事兒，人們真正熟知的漢高祖、唐太宗，才算是真正有德、有功之人了。朱熹則認為像漢高祖、唐太宗這種人，根本算不上有德君子，漢高祖還有一部分為天下考慮的意思，唐太宗則完全是出于他個人的私欲，根本沒什么天理。他總結(jié)陳亮的思想是“義利雙行、王霸并用”，而且對陳亮的一些放浪荒唐行為有所不滿，規(guī)勸他要做個“醇儒”。當陳亮因為酒后荒唐入獄時，朱熹認為是罪有應(yīng)得，規(guī)勸他應(yīng)趁此機會改過自新。陳亮對朱熹對他個人荒唐行為的批評還是接受的，不以為忤，但對朱熹的道德中心主義思想是萬萬不能接受的，多次寫信與之辯論。他承認在下苦功夫做學問、嚴格約束自己行為的道德自律等方面，自己確實是不如朱熹這類“醇儒”，但在以堂堂正正的態(tài)度推崇流芳千古的功業(yè)方面，自己是有長處的。（原話是：“研究義理之精微，辯析古今之異同，原心于秒忽，較禮于分寸，以積累為功，以涵養(yǎng)為正，睟面盎背，則亮于諸儒誠有愧焉；至于堂堂之陣，正正之旗，風雨云雷交發(fā)而并至，龍蛇虎豹變觀而出沒，推倒一時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如世俗所謂粗塊大臠，飽有余而文不足者，自謂差有一日之長。”）他諷刺朱熹學說的實際后果是“說一套，做一套”的兩張皮，即嘴里說著忠孝仁愛的“王道”，實際上也只能是打仗殺人的“霸道”，你們才是“義利雙行，王霸并用”。而自己的學說在邏輯上是一致的，如唐太宗，既然已成就了一番英雄事業(yè)，他的那些小過錯就可以忽略不計，王道、霸道其實是一回事。爭論的結(jié)果自然是誰也說服不了誰。陳亮的一位朋友陳傅良對這場爭論有個總結(jié)，點出了兩者思想分歧的實質(zhì)。他說陳亮的觀點是：事情只要做成功了，自然就是有德、有理；朱熹的觀點是：把事辦成功了和有德有理是兩回事兒。漢高祖、唐太宗雖然成就了漢、唐盛世功業(yè)，但其行為在道德性質(zhì)上和盜賊差不多。陳傅良不關(guān)心兩人前提是否與事實相符，只是從邏輯上推理兩種理論的后果：按陳亮的理論原則，很可能出現(xiàn)完全沒有道德敬畏心理的皇帝；按朱熹的理論原則，則大臣們很可能借口皇帝行為不夠道德，而起廢立之心，所以，都可能產(chǎn)生“驕君亂臣”之弊。自然，對這個評論，陳亮和朱熹又都不能接受。

我們之所以說朱熹、陳亮的這場爭論更能反映出中國人思想本質(zhì)上的分歧，是因為雙方確實在涉及中國學問的核心觀念上出現(xiàn)了重大分歧：做一個賢良有德的君子，一直是中國做學問的人共同認可的一個理想。而陳亮將“有功即有德”作為最高原則，在邏輯上，確實有可能將“道德”完全逐出實際的行為領(lǐng)域，造成“只問后果，不計手段”的反道德主義傾向，說極端些，就沒有道德的獨立價值了，勝利者就是道德君子，失敗者就是卑劣小人?？砂粗祆涞脑讨贾髁x式的道德要求，事實上是沒人能做到的，朱熹本人也找不出實際的例子，只好虛構(gòu)一個“圣賢”三王故事（這種編造本身也是不道德的行為，至少違背了儒家的“誠”“信”原則）。這種爭論斷然不會有結(jié)果的，因為在本質(zhì)上，這是人類自身功利天性和道德天性的沖突，二者都不能完全消失，只是時而此強時而彼強地維持著人類社會的平衡。

如今已是800多年過去了，這么長時間的歷史已經(jīng)足以證明他們各自學說的價值了。陳亮的學說更具真理性，因為它更符合真實的人性，更能激發(fā)起人們英勇無畏、奮然進取、開拓務(wù)實的精神，而且與近代“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達爾文主義又有相通之處，按清末民初時先進人士的說法，陳亮的學說是堂堂正正的“天理”，而朱熹的學說倒是虛偽的“人欲”了。當然，功利主義學說是可以為某些為個人的不顧公共道德的行為提供開脫和借口，但道德這個東西的確如陸九淵所說的那樣，是每個人內(nèi)心中先天的東西，講不講道德要看他心里有沒有這個東西，而不在于它學習過什么學說。順便說一下，在關(guān)于具體人物的評價上，對于漢高祖、唐太宗之人，我是贊同陳亮觀點的，如果能定四海、安萬民、揚國威于環(huán)宇之中者都不算“有德君子”，那么天下也就沒有什么真的“有德君子”了。

朱熹的學說雖然反映了人類道德存在的合理性，但不僅太過極端，而且確實如陸九淵所批評的那樣：用“讀書”這種外在的形式來解決“良心”這類內(nèi)在的問題，結(jié)果真造就出一代又一代的滿嘴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平心而論，朱熹的學說自南宋以后，對中國歷史的負面作用大于正面作用，對這個民族的衰敗和糜爛，起著不可推卸的作用。時至今日，種種類似的學說還需要我們保持高度的警惕。

陸九淵的學說很有洞察力，為后世王陽明發(fā)揚光大，泛濫為所謂“心學”。但必須記住，陸九淵本人只是闡明了道德源于個人良心這個真理。人只需憑良心辦事即可，沒想弄出個什么“這學那學”的。無論何時，如果試圖以“這學那學”去解決人的良心問題，也就一定會流于虛偽，也變成“朱子之學”了。陸學不是“學”，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一個人即便不識字，也不妨做一個堂堂正正的有道德的人。當然，反命題不成立：為了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就不必去讀書了。

簡言之，陳亮、陸九淵的觀點即便在現(xiàn)代，也很有價值，而朱熹的觀點流弊太多，值得深入批判。

盡管存在著如此深刻的思想分歧，陳亮對朱熹還是始終保持著對一位學術(shù)長者的尊重，逢年過壽，總要給朱熹備上一份禮品，以盡心意。相比之下，朱熹對陳亮有些不太客氣，陳亮新居落成，請朱熹給題幾個字，求了幾次，朱熹都沒答應(yīng)。

其實論起個人品德，朱熹這位道德中心論者，在某些方面要比陳亮這位功利主義者要世故得多。他心眼較偏狹，遇見名氣比自己大的學者就要挑一挑別人的毛病。在人際交往上，他也是挑有用、有地位的人交往。他和呂祖謙、張栻的私人關(guān)系最好，是因為這兩個人都是世家子弟，在朝野之中根基深厚，他要借重他們的人脈聲望，所以，對這二位的學說沒提什么意見?？墒牵葟垨蛩懒?，對他也沒有什么實際用處了，他又吹毛求疵地提出了張栻?qū)W說的幾個不是毛病的“毛病”，意圖是說張栻的“湖湘之學”不如他的“閩學”，以收編“湖湘學派”的弟子。

陳亮是個性格磊落的人，他本人確實做到了義利合一，他的思想和浙江學者葉適的功利主義較為接近，又被稱為浙東學派。當代在研究為什么浙江人善于經(jīng)商并創(chuàng)造出最有活力的民營經(jīng)濟時，有人就提出陳亮的功利主義思想強調(diào)務(wù)實經(jīng)世，為“自強不息，堅忍不拔，勇于創(chuàng)新，講求實效”這一當代浙江精神的形成，提供了深厚的文化根基。

從學理淵源上看，被朱熹稱為“離經(jīng)叛道”的陳亮倒是更接近正宗的儒家思想，他把孔子、孟子提倡的積極入世、建功立業(yè)，并追求適度的個人享受的思想發(fā)展到了極致。而號稱“醇儒”的朱熹卻是真正遠離孔子、孟子的精神，他實際上是用了佛家的禁欲主義改造了儒學，所以，后人稱朱熹的儒學為“新儒學”。孔孟的積極入世、進取事功、個人享樂的正宗儒家哲學，被朱熹改造成抑制個人欲望，追求忠孝、仁愛等難以實施的道德教條。后世的皇帝正是看上了朱子學說的這一點才將其定為官方哲學的，道理很簡單：大臣們都“存天理，滅人欲”了，皇帝的位置也就安穩(wěn)了。

4

朱熹和辛棄疾很可能是在江西做同僚時認識的，應(yīng)在1180年前后。當時辛棄疾是江西安撫使兼知隆興府（相當于江西省省長兼南昌市長），朱熹是他手下的南康軍知軍（相當于南康縣縣長），兩個人既有公事上的聯(lián)系，也有私人的詩文交往。辛棄疾很欽佩朱熹的道德學問，推崇他為“歷數(shù)唐堯千載下，如公僅有兩三人”。朱熹本著他的道德君子原則，并沒被辛棄疾的贊譽所“忽悠”過去。有一次，辛棄疾為了個人撈錢，蓋莊園別墅，竟用安撫使府的官船前往淮北前線販運牛皮，行至南康境內(nèi)，被朱熹依法查扣、沒收充公。辛棄疾派人與他交涉，希望能給個面子，把貨物還他，朱熹沒吃這一套，給頂了回去。辛棄疾是個胸襟極其朗闊的人，并沒有因為這事記仇。他被王藺以“殺人如草芥，花錢如泥沙”的罪名參彈罷官，退居自己的帶湖莊園后，還請朱熹給他的新宅題辭，朱熹倒是題了，但題的是“克己復禮”“夙興夜寐”八個字，告誡他要加強個人道德自律，辛棄疾也就把這兩幅字掛在家里了。

朱熹對待在個人品德上比陳亮毛病還多的辛棄疾，卻比對陳亮寬容得多了，他多次提到辛幼安是個人才，朝廷不用他可惜了。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出于他喜歡結(jié)交有實權(quán)的大官這種世故心理，另一方面，他們兩個同為地方官，在地方施政方面，見解頗多一致，如在重新劃分農(nóng)村土地、整頓鹽政、賑災(zāi)救荒等方面，思想高度一致，所以，他是很推許辛棄疾的軍政才能的。在辛棄疾隱居帶湖期間，朱熹還曾專門拜訪過他。

5

公元1187年10月（宋淳熙十四年），退居在德壽宮的太上皇宋高宗趙構(gòu)病故，此前一直有種說法，說是宋孝宗本人是有北伐收復故土之志的，只是限于對高宗要盡“孝道”，所以謹守高宗的“議和路線”，無法北伐。陳亮也是相信這一傳聞的士人之一，高宗病逝的消息傳來，陳亮十分興奮，采取了三項重要行動：

1.親自到建康（南京）、京口（鎮(zhèn)江）一帶考察地形，為北伐做準備。他還在京口買了套房子，他一向主張朝廷北伐的第一步就是遷到南京，而京口又是從南京北伐出發(fā)的第一個重要碼頭，他買房子的意思是管你朝廷遷不遷都，我先把家搬在這里，先給自己設(shè)了個“北伐前線指揮部”，有些書生氣的可愛，但其激切赤誠之心也令人感動。

2.第三次上書孝宗皇帝，明確說：此前陛下固守對高宗的孝道而不提開戰(zhàn)之事，現(xiàn)在高宗已去，與金人的和議可以不守，應(yīng)立即派太子做“撫軍大將軍”，在建業(yè)建立前線指揮部，籌劃北伐大計。

3.他分頭致書朱熹和辛棄疾，約兩人前往鵝湖一會，共同討論高宗去世后，可能出現(xiàn)的北伐局面及自己的對策。

當時，已有風聞朱熹和辛棄疾將被重新啟用，辛棄疾是天下聞名的主戰(zhàn)派，朱熹也是主張北伐收復故地的，盡管不那么強烈，但他當時已是名滿天下的大儒，朝野中門生故舊甚多，極有影響力。陳亮認為，一旦這兩個人出山受到皇帝重用，北伐大業(yè)必然可成，所以，邀兩人去鵝湖會面。陳亮選擇鵝湖倒不是出于對雙方“面子”的考慮，而是因為辛棄疾此時在鵝湖附近的瓢泉又修了一套新宅子，住在那里，據(jù)說風光不錯，那里既就辛棄疾的方便，又可使朱熹故地重游。

朱熹開始答應(yīng)了這個邀請，但最終爽約沒來。辛棄疾卻如約守信，在家中恭迎陳亮的到來。

公元1188年（宋淳熙十六年）冬天，陳亮自家鄉(xiāng)永康出發(fā)，沿浙贛道直赴信州，頂風冒雪，跋涉800多里，在信州會見了辛棄疾。其時，辛棄疾正患病臥床，陳亮的到來使他十分興奮，兩人雪中煮酒，縱論天下大事，十分痛快。辛棄疾以其出神的文筆記錄下了兩人第一天會談的情景：“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fā)，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陳亮依然保持著良好的生活習慣，每天凌晨即起，舞劍練武。這時的辛棄疾，年齡已近50歲，20年的仕宦漂泊、6年的鄉(xiāng)間退隱，加上歲月的無情侵蝕，已使他筋力衰退，興味懶散，他開始生病，肚子也挺起來，有了糖尿病患者的早期癥狀：嗜睡、口渴，頭發(fā)也謝頂了，甚至還掉了幾顆牙齒。身體的老病與精神的抑郁使他已經(jīng)荒疏了武藝的習練，他飲食起居無度，因過量飲酒加重了病情，發(fā)誓罷酒又罷不了，早晨也難得起早，晏睡似乎成了習慣。陳亮的到來讓病中的辛棄疾重新燃燒起生命的力量。陳亮當時也已45歲了，僅比辛棄疾年輕三歲，而且三次考科舉不中，此時還是鄉(xiāng)間一介布衣，卻保持著一位職業(yè)軍人時刻在崗的軍事素養(yǎng)，他的昂揚斗志和火熱激情，使辛棄疾又回到了當年“氣吞萬里如虎”的精神狀態(tài)，病也不知不覺地好了起來。兩人在瓢泉、鵝湖游談數(shù)日之后，便南下到靠近福建的紫溪去等朱熹，這里離朱熹所住的崇安不遠，朱熹只要走100里路，出分水關(guān)北上便可相見。但朱熹最終爽約沒來，他后來致信陳亮，解釋自己爽約不到的原因是：自己不愿參與政事，只想在山里過著讀書隱居的日子。其實，真正的原因完全不是他嘴上說的“淡泊自處”，而是另外一種功利盤算。當時，朝中周必大要當宰相，王藺要任樞密使。這兩個人都是辛棄疾的政治對頭，就是王藺出手將辛棄疾彈劾落職的，但這兩個人與朱熹的關(guān)系卻很好，外界稱他們同為“道學”一黨。朱熹是擔心自己再與辛棄疾攪在一起，引起周、王的誤會，影響自己出山當官的前途，所以，借故不來。若他真是甘于在山中過著“吃菜根、讀閑書”的淡泊生活，何必又在不久后，獲得漳州知州的官職后便馬上出山就職呢？

其實沒了朱熹，辛、陳兩人聊得更痛快，他們兩位都是軍事地理大家，做的都是治國安邦、行軍打仗的真學問，沒有朱熹的那些“王霸義利”之類的不著邊際的話題。他們兩個人有很強的互補性：辛棄疾久歷行伍，走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甚至親自兩次潛入到金人的首都燕京（今北京）偵察形勢，他所積累的豐富的戰(zhàn)場經(jīng)驗和實際考察所獲得的地理地形知識是陳亮望塵莫及的，迄今為止，這位立志北伐的鄉(xiāng)間布衣所到過的最北的地方只是建業(yè)（今南京），所以，在這方面，他要向辛棄疾學習的東西太多了。以軍事地理方面的觀點為例，陳亮曾主張由東、西兩線同時出兵北伐，而辛棄疾卻主張只把山東一個方向作為第一步實際攻擊方向，待宋兵控制山東、打亂敵人的防御系統(tǒng)后，再由其他方向相機進兵。這一思路無疑更符合集中優(yōu)勢兵力、先打擊一個方向的軍事科學原則。再比如，陳亮主張把遷都建業(yè)作為北伐的第一個重要的軍事舉措；而辛棄疾則認為，遷都建業(yè)，只具有象征意義，并不具有真正的軍事地理價值。如果朝廷真有心北伐，首都放在哪里倒無所謂，犯不上為這等事兒太費心思。這些方面的見解，應(yīng)該說要比陳亮高明些的，所以，陳亮說他們的“話頭多合”。而陳亮身上洋溢著的理想主義熱情也是辛棄疾所久違了的美好感情，激發(fā)得他仿佛又回到了“旌旗擁萬夫”的青春歲月。兩人熱烈交流了十天，第十一天，陳亮飄然東歸。陳亮走后的第二天，辛棄疾難過得受不了了，駕車抄近路想把陳亮追回來。陳亮回去走的是從紫溪經(jīng)永平、江村到茶亭的官道，辛棄疾久居鉛山，熟悉地形，他以為抄一條鄉(xiāng)間小道，比官道近三分之一的路程，可以追上陳亮。不想，這一天又降大雪，辛棄疾追至蘆溪河渡口的鸕鶿林，天色已晚，雪深泥滑，車馬無法前行，他只能就近在方村獨飲（今鉛山縣青溪鎮(zhèn)方村，與青溪鎮(zhèn)隔蘆席河相望），飲后又往回走，趕到泉湖村時，又過不了鉛山河，只好投宿在泉湖村吳氏回望樓，夜晚聞有鄰人吹笛，悲不堪聞，在長笛悲歌的大雪夜晚，辛棄疾寫下了這闕《賀新郎》：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殘雪。要破帽、多添華發(fā)。剩水殘山無態(tài)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仿佛心有靈犀，是夜，旅途中的陳亮竟也無眠，做書向辛棄疾索詞?；氐郊抑校媸盏搅诵翖壖布膩淼摹顿R新郎》，陳亮便將當夜在旅途中的書信和自己依辛棄疾詞原韻所做的和詞一同寄給辛棄疾，其詞曰：

老去憑誰說？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長安今余幾，后死無仇可雪。猶未燥、當時生發(fā)。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間、那有平分月？胡婦弄，漢宮瑟。

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癡骨。但莫使、伯牙弦絕。九轉(zhuǎn)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尋常鐵。龍共虎，應(yīng)聲裂。

辛棄疾收到此詞后，又用前韻再復一首《賀新郎》：

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fā)。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guān)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丛囀?，補天裂。

陳亮接詞，再和一首：

離亂從頭說。愛吾民、金繒不愛，蔓藤累葛。壯氣盡消人脆好，冠蓋陰山觀雪。虧殺我、一星星發(fā)！涕出女吳成倒轉(zhuǎn)，問魯為齊弱何年月？丘出幸，由之瑟。

斬新?lián)Q出旗麾別。把當時、一樁大義，拆開收合。據(jù)地一呼吾往矣，萬里搖肢動骨。這話霸、又成癡絕！天地洪爐誰扇鞴？算于中、安得長堅鐵！淝水破，關(guān)東裂！

此后，二人不斷有書信往來，一年后，陳亮用原韻再賦《賀新郎》以寄辛棄疾，回憶去年的相聚，這時，辛棄疾還沒有復出，所以，兩人的詞中都帶著一些悲觀的蒼涼。

話殺渾閑說。不成教、齊民也解，為伊為葛。樽酒相逢成二老，卻憶去年風雪。新著了、幾莖華發(fā)。百世尋人猶接踵，嘆只今、兩地三人月。寫舊恨，向誰瑟。

男兒何用傷離別。況古來、幾番際會，風從云合。千里情親長晤對，妙體本心次骨。臥百尺、高樓斗絕。天下適安耕且老，看買犁賣劍平家鐵。壯士淚，肺肝裂。

辛棄疾的回詞是一曲著名的小令《破陣子》：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fā)生。

6

這便是歷史上兩次“鵝湖之會”的全部情形。第一次，留下了一批書齋知識分子對于“圣賢人格”的執(zhí)拗夢想；第二次，留下了激蕩千載的英雄血性。相比之下，“圣賢人格”盡管也有價值，但畢竟虛幻不實，而且?guī)в袕娏业乃枷牒椭R上的缺陷；而英雄血性，則有百利而無一害，可遺憾的是，今人更多記住的竟是前者不是后者。

何以會如此，無他，庸人多，英雄少耳！

庸人多，便脆弱多，更愿意接受能安慰自己心靈的虛幻假設(shè)，不敢承擔起英雄開辟的血雨腥風的現(xiàn)實道路。英雄少，他們稀少的聲音便易被庸眾茍安的喧噪所掩抑，他們的痕跡便容易被抹去，正如今天的鵝湖，只留下了紀念“朱、陸之會”的鵝湖書院一樣。

歷史是強者創(chuàng)造的，卻是被弱者書寫的。

于是，我們從紙面上讀到的歷史，總和真實的歷史不一樣。

要讀懂歷史，有時得放下書本，到英雄們舞劍飲酒的故地去一去，在這仿佛從英雄心底里長出的山河中佇立一下，才能感受歷史真正的心跳和力量。

生命的結(jié)局

陳亮的結(jié)局，頗有戲劇性。

公元1190年（紹熙元年）底，陳亮因家仆殺人被指為主謀而再度入獄，辛棄疾動用了他全部的官場人脈加以營救，半年多后，陳亮才得以出獄。

公元1193年（紹熙四年）春，出獄一年的陳亮第四次參加科舉考試，這回不僅考上了，而且還中了狀元。

這完全是個意外。原因是，當時繼任孝宗的皇帝是光宗趙惇，他患有精神病，越來越嚴重，經(jīng)常不去退居重華宮的太上皇孝宗那里請安，兩宮關(guān)系十分緊張。這是當時朝野上下共同關(guān)心的一件大事，在崇尚孝道的旗號下，絕大多數(shù)大臣都紛紛上書，要求趙惇去按時朝拜太上皇趙昚，趙惇十分不滿，在這一年科舉考試殿試中，他出的試題便是問該不該去朝拜重華宮。別的人都一如既往地從人子應(yīng)盡孝的道學觀點出發(fā)，說皇帝應(yīng)該朝拜太上皇，唯獨陳亮回答：一年四次朝拜太上皇，只是做給別人看的“面子活兒”，一個皇帝只要把天下治理好了，收復失地，朝不朝拜已經(jīng)退休了的太上皇并不重要。（這倒不是陳亮曲意逢迎皇帝，而是他一貫追求務(wù)實功利的思想使然，他認為有德的唐太宗還把自己的親父親逼退位了呢?。┗实垡桓吲d，就把陳亮點中了狀元。

中了狀元之后，陳亮被封為建康軍簽判，建康軍即南京，是陳亮十分想去的地方。他十分興奮，返回故鄉(xiāng)，準備料理一下家事后即赴建康軍視事，不想回到家鄉(xiāng)，卻因一場急病（大約是現(xiàn)代腦溢血之類的）突然逝世，時年五十歲。

辛棄疾聞之，做文哭祭。其中有深沉的嘆息：“嗚呼，人才之難，自古而然。匪難其人，抑難其天。”“今同甫策大廷，天子親置之第一，是不憂其不用；以同甫之才與志，天下之事孰不可為？所不能自為者，天靳之年！”這是天意！

公元1200年（慶元六年），朱熹病逝，其時，朱熹的學說已被宣布為“偽學”，在當權(quán)者韓侂胄一派的壓力下，許多朱熹的門人弟子不敢前往吊唁，而被朱熹“斷過財路”的辛棄疾卻不畏禁令，前往哭祭，并留下了一句留傳千古的悼詞：“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這就是辛棄疾，胸襟寬闊、義薄云天。他欽佩朱熹淵博的學問，承認他那套道德理想主義的必要性。但他也有充分的現(xiàn)實感，尊重現(xiàn)實官場的規(guī)則，對朱熹的道德規(guī)勸，他不抵制，也不照辦。陳亮曾評價辛棄疾“撓弗濁，澄弗清”，意思是說他有穩(wěn)定的人格結(jié)構(gòu)，不論外界是混是清，他都一如既往。這是那種十分難得的人：理解包容人類的一切天性，但又能只選其中一端，在實踐中建功立業(yè)。

“鵝湖之會”之后，辛棄疾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兩次出山做官，但每次時間都不長，不過一兩年，且輾轉(zhuǎn)后方各地，其北伐愿望一直沒有實現(xiàn)。主要的原因還在于南宋皇帝的無能，高宗死后的宋孝宗并沒有如大家所期望的那樣發(fā)起北伐，收復失地。他開始借口要為高宗皇帝守孝三年之后再言北伐，可是守了不到兩年，就在1189年將自己的皇位傳給他兒子趙惇（光宗），當時他62歲，身體尚可，這位孝宗皇帝在位27年，當政時總是把不能北伐的原因推到太上皇高宗的頭上，高宗死了，他卻來了這么一出。由此可見，偏居一隅、得過且過的茍安政策不只是高宗的政策，也是孝宗本人的政策，高宗只是個幌子。

繼任的光宗皇帝患有嚴重的精神病，只當了五年皇帝就到了無法處理任何政務(wù)的狀態(tài)。無奈之下，由趙汝愚和韓侂胄發(fā)起政變，讓光宗退位，其由次子趙擴繼位，是為寧宗。寧宗在位30年，其間主要由外戚韓侂胄當權(quán)。韓侂胄此人官聲不佳，志大才疏，他在1206年（開禧二年）發(fā)起北伐，結(jié)果招致全面失敗。辛棄疾雖因力主北伐，數(shù)度起用，但始終沒有得到統(tǒng)領(lǐng)一方之軍的機會。

自南渡以來，辛棄疾總共有25年為官時間，另20年退隱閑居在鄉(xiāng)間。據(jù)初步統(tǒng)計，在他留下的601首詞作中，有477首是在這閑居的二十年間作的，約近80%左右。這些詞中有一部分描寫了美麗的自然風光。在隱居期間，他的活動范圍十分有限，只在信州（今上饒市）一帶，方圓不出百里，但就這么狹小的一塊地方，竟被他描寫得美輪美奐、宛若仙境，如他對上饒附近雨巖的描寫：“溪邊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高歌誰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睂こ５霓r(nóng)家生活，也被他渲染出詩情畫意：“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但更多的，是抒發(fā)他壯志未酬的悲慨。他發(fā)牢騷，說朝廷“不念江左英雄老，用之可以尊中國”（“尊”，這里是使動用法，意謂“使中國受到世人尊重”）；他枕戈待旦，時刻準備重上戰(zhàn)場，以致出現(xiàn)了幻聽的感覺：“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南共北，正分裂?！保▽⒁拱肟耧L吹響的檐間風鈴，幻聽為前線的金鐵交鳴）；還出現(xiàn)了幻視的感覺：“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庇袝r，他感到徹底的絕望，那冰冷的寒意直刺心底：“酒杯秋吸露，詩句夜裁冰?！本瓦@樣，在一個又一個痛苦抑郁的夜晚中，他那健壯的身體一天天老去，有史料記載，在臨終之前，他突然睜開昏睡著的雙眼，大呼數(shù)聲“殺賊”后，氣絕身亡。唉，男兒到死心如鐵！

當英雄不遇于時代

1

依辛棄疾、陳亮本人的志向和才干，根本沒想做什么舞文弄墨的詞人，他們的理想是帶兵打仗、掃除腥膻、重整山河。他們的手本是要提刀殺人、起草軍事命令的，不是用來寫歌詞兒的。但不幸的是，時代沒有給他們在戰(zhàn)場上建功立業(yè)的機會。在山河破碎、風雨飄搖的時刻，他們空負一身的武藝和韜略，卻只能踡居在鄉(xiāng)間草舍中，無所事事，眼看著斑斑白發(fā)長滿顏際（白發(fā)寧有種，一一醒時栽），其胸間的郁勃不平之氣就總要找到一個出口釋放出來，這個出口就是“詞”。

那時的“詞”就是現(xiàn)在的“歌詞”，所謂“詞牌”就如同現(xiàn)在京劇中的“西皮、二黃”之類的一些定型的曲調(diào)，所以，詞填好后，立即就能唱出來，這本是那些落魄文人和無聊少年在勾欄瓦舍（類似于今天的卡拉OK練歌房）中玩的游戲。辛、陳二人本不屑于此等勾當，只是蟄伏草野日久，心中郁悶，只好順手揀起這種連呼帶唱的形式，略抒心志而已。史料記載，陳亮郁悶之極時，便做詞高歌數(shù)遍后，嘆息說：“平生經(jīng)濟天下的心志，又說出來了一遍?！痹谛翖壖擦粝聛淼脑~作中，約有80%是在閑居中寫的。說明在他做官工作時，忙于政務(wù)，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擺弄這些東西；而踡居鄉(xiāng)下，只能填詞飲酒，來對付那一個個憤慨難眠的夜晚。他們本來也沒把這些歌詞當回事，并不冀望于以此等歌詞留傳后世，歌唱過后，心情略微好受些；詞填了，寄給一二同道，權(quán)當是讓朋友遠程聽歌了，這些也就夠了。

他們最看重的是自己的策論，如辛棄疾的《美芹十論》、陳亮的《中興五論》，可惜那些重整山河的雄文，既未見重于當時，也不顯彰于后世，隨著他們的肉體生命，隨著那個時代，沉沒在歷史里了。

他們以文學家、詞人的身份垂名后世。是的，他們也當?shù)闷疬@些稱號，他們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如果沒有了這二位，南宋就沒有文學史了。

但那不是他們的本意，他們的本意是像馬援、霍去病那樣馳騁天下。

后世治文學史者無不欽慕辛、陳之文筆，以為“豪放派”之圭臬，但那種東西其實是學不來的，若非心底自有山河，怎么能吟誦那么深沉強烈的對祖國山河的愛戀；若非有雄心壯志盤郁胸間，又怎么豪言硬語盤空而出？

詞者，小道也。大道乃是：一腔英雄熱血！

2

時代怎么就不需要英雄了？

那時候，韃虜凌夷中華，宋室遭受家國之恥，全國人民理應(yīng)同仇敵愾、收復故土才是??！那不正是一個需要英雄來重整河山的風云時代嗎？

這全是我們這些今天的局外人一廂情愿的想法，當時的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國破家亡的恥辱與仇恨。

先看老百姓。其實對老百姓來說，國家認同并不那么重要，在宋朝皇帝統(tǒng)治下交糧納稅，在金國皇帝統(tǒng)治下也同樣交糧納稅，反正不管什么國號、年號，誰當皇帝，老百姓都是老百姓。這話挑明了說，就是原屬宋朝的老百姓們并沒有強烈的復仇愿望。“遺民含淚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這只是詩人陸游一廂情愿的幻想。真實的情況倒是辛棄疾和陳亮在奏折中所反映的那樣：北方被占領(lǐng)區(qū)的老百姓已經(jīng)快忘了自己曾是大宋朝子民這件事了，眼下也安居樂業(yè)，沒人盼著什么“南方的王師”來解救自己；南宋的老百姓也有同樣的想法，只要能安居樂業(yè)，管他北方是誰當皇帝呢！所以，沒有人想著去北伐，收復與自己個人小家庭本無關(guān)系的什么“故土”。

所以，他們支持任何條件下的議和，再往明白里說，秦檜的“紹興議和”和孝宗時的“隆興議和”有著廣泛的“民意基礎(chǔ)”。

老百姓為什么會這樣？難道金兵的入侵就沒給他們造成痛苦？他們就沒有親人被殺？沒有家園被毀？

當然有過，也唯其有過，他們才不想再看見戰(zhàn)爭。

大凡戰(zhàn)爭，只是在交戰(zhàn)期間，才會出現(xiàn)屠戮雙方平民的事件，人民也就是在此期間，飽受家園被毀、親人被殺、顛沛流離之苦的。但是，一般這個時期很短，短的只有幾個月，長的也不過一兩年。只要雙方軍隊分出勝負，交戰(zhàn)狀態(tài)一結(jié)束，雙方的統(tǒng)治者都會在自己的占領(lǐng)區(qū)內(nèi)重建秩序，采取與民休息的政策，不管這片地上的老百姓過去是誰的臣民。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痛苦的百姓，現(xiàn)在只想早日結(jié)束痛苦、過和平日子，至于是什么條件下的“和平”，顧不上那么多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至親被殺的痛苦與仇恨也會逐漸淡漠下來，甚至消失。辛棄疾、陳亮倡言北伐的時代，距北宋被滅亡的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多世紀，50多年啊！又出生了兩代人，在金國占領(lǐng)區(qū)的原宋朝遺民中，親身經(jīng)受過金人蹂躪痛苦的那批老人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新出生的人沒嘗到被殺被辱的痛苦，相反，卻在金國皇帝的統(tǒng)治下，過著安居樂業(yè)的太平日子，上輩子人的仇恨不會隨基因遺傳到他們身上的，所以，他們沒有“南望王師”的動機。南方的老百姓也一樣，宋金沿秦嶺、淮河一線相持了長達半個世紀，除前線的零星小仗外，南方老百姓絕大多數(shù)也在過著安逸的日子，他們怎么可能為一個虛幻的“故國”符號撇家舍業(yè)、上陣送死去呢！

辛棄疾、陳亮之所以多次上書朝廷，要求盡快北伐，就是因為看到了民心的這種實際變化，如果再不北伐，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1193年，辛棄疾復起，任福建安撫使，此時距靖康之恥已近70年，辛棄疾對天下民心有著清醒、深刻、但又幾近絕望的認識，在回答光宗皇帝的策問中，他指出，現(xiàn)在宋金兩國的人民已經(jīng)習慣于目前這種相安無事的狀態(tài)了，如果大宋再沒有非常人物以非常手段收復故土的話，恐怕就只有等著新崛起一支“第三股力量”來統(tǒng)一天下了。這一見解極具歷史穿透力，此后不到40年，新崛起的蒙古人就滅了金國，接著，茍延殘喘了30年的南宋也被蒙古人滅掉。果如辛棄疾所言，由蒙古人這個新崛起的“第三方勢力”一統(tǒng)了天下。

百姓因求安定生活而乞求和平，士大夫階層總該有所不同吧？在人們的傳統(tǒng)印象中，士大夫階層知書達禮，以節(jié)義自許，應(yīng)該對國家符號有更為深刻的認同，應(yīng)有捍衛(wèi)國家主權(quán)、領(lǐng)土完整的使命感。

那得看哪種士大夫了。借用美國總統(tǒng)杰斐遜的一種分法，他把貴族分成兩種：一種是先天的“自然貴族”，一種是后天繼承祖上爵位的“世襲貴族”。他指出，只有天生的“自然貴族”才具有擔當天下的使命的高貴秉賦，不論其出身如何；而那些“世襲貴族”早已墮落成腐朽的人渣，別指望他們擔當起歷史的重任。同樣，士大夫也有兩種，一種是辛棄疾、陳亮這樣的“天然士大夫”，他們當然能擔當起天下興亡的責任，但人數(shù)極為稀少。另外一種是“考試士大夫”，就是通過科舉考試，進入官員隊伍，組成俗稱為“士大夫階層”的那批人，這批人人數(shù)眾多，其實就是更加油頭滑腦，更會撥打私人小算盤的老百姓，他們靠著小聰明，加上刻苦的努力，擠進官府，無非就是想過上更加舒服的太平日子，他們才不想挑起戰(zhàn)端，將自己投入到血雨腥風的戰(zhàn)場呢！這種人南宋有，那十多萬的官僚隊伍中95%以上都是這種人；北方的金國也有，他們也開科取士，考中的還多是漢人。如此說來，雙方的“考試士大夫”和雙方的老百姓一起達成一種強大的“和平默契”，辛棄疾、陳亮這種人是少數(shù)，只能被排擠在時代“主流要求”之外。

要改變這種局面，只能寄希望于更大的英雄出現(xiàn)，我指的是像漢高祖劉邦、漢光武帝劉秀、唐太宗李世民那樣的英雄帝王的出現(xiàn)，這是那種不受時勢所限，而能造就時勢的大英雄，但這種人太稀缺了，五千年中國歷史，也不過寥寥數(shù)位而已。（辛棄疾、陳亮也有才，但只是將相之才，非帝王之才；所以，他們只能受時勢的左右，而不能左右時勢。）

不幸的是趙宋王室，自太祖、太宗之后，因家族遺傳病的原因，再沒出過一個像樣的皇帝，不是仁弱，就是懦弱，甚至是精神病人。這樣的帝王只能和那些“考試士大夫”一起，領(lǐng)著天下百姓茍且偷生了。借用辛棄疾的一句嘆息：唉，天意??！

不明白南宋政權(quán)的“議和”國策嗎？（用今天“憤青”的話，是投降主義的賣國路線。）看看眼下，就有個現(xiàn)實版的，臺灣馬英九政權(quán)的“不統(tǒng)、不獨、不武”和南宋自高宗以來的國策何其相似乃爾！

孱弱的皇帝、一心只顧自己小算盤的官員、渴求和平的百姓，這就是那個時代的主流大趨勢。岳飛、辛棄疾、陳亮是少數(shù)，極少數(shù)！有兵權(quán)的岳飛不就是因為“戰(zhàn)爭販子”的緣故給殺了嘛！對沒有兵權(quán)，或只是一介布衣的辛棄疾、陳亮之流，那個時代的處理方法也稍溫和些：晾起來，不用！

3

時代不需要英雄，就沒有英雄了嗎？

不！英雄就是英雄，他們是天生的，與時代無關(guān)。無論遇與不遇，天意將他們造就成為英雄，他們就按自己天然的生命秉賦行事，無關(guān)乎外界條件的變化。陳亮聞雞起舞，終生不懈，在取得狀元之后給皇帝的答謝詩中還擲地有聲地說“復仇自是平生志，勿謂儒臣鬢發(fā)蒼”。辛棄疾在臨終彌留之際，腦海中僅存的理念，依然是北伐殺賊！他們真正做到了“男兒到死心如鐵”！

辛棄疾、陳亮還算幸運的，因為他們的文才被歷史記住了；在他們周圍，也還有些同樣才華出眾、有擔當天下之志的朋友們，卻因為留下的東西較少，不為人們所知。比如陳亮有一位朋友倪樸，如同陳亮一樣豪邁不羈，自少時即喜歡舞劍談兵，恥為無用之學。他立志要以戰(zhàn)事效命于國家，收復失地、馳驅(qū)四方，直到四十七歲還不肯娶妻。他做的學問也是軍事地理等，對天下山川的險阻，各地戶口的多寡，了然于心，著成《輿地會元》四十卷，他還自繪了一幅天下地圖（包括他所能知的一切華夷國家，可謂當時的世界地圖），張貼在自家墻壁上，對其中可戰(zhàn)可守的軍事要點，均手指心記，牢記于胸中，以備一旦將來上戰(zhàn)場廝殺時好用。但這人比陳亮的命運還慘，默默無聞地死于貧病交加之中。

這就是英雄，無論時勢如何，他們總是按照某種天意的召喚，恪盡自己的使命。這種人雖然稀少，但每朝每代、每種環(huán)境下都有，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如倪樸一樣默默無聞地死去，但正是這些人的存在，才使得中華文明五千年來一脈相傳，從未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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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代不需要英雄，英雄就留給了歷史，在歷史的長河中發(fā)揮他們的作用。

我甚至覺得，全部歷史學的意義，就在于發(fā)掘出民族的真正英雄人物，讓他們永遠生機勃勃地站在一切活人面前，告訴人們，決定這個民族歷史命運的不是什么玄妙的“規(guī)律”，而是沸騰于心中的英雄血氣?。ǖ聡鴼v史哲學大師斯賓格勒在研究完全人類各民族的盛衰原因之后，也是這么說的。）

英雄怎么作用于歷史呢？有例子。

南宋咸淳年間（公元1265—1274年），宋史館校勘謝枋得過辛棄疾墓旁僧舍，晚間聞“有疾聲大呼于堂上，若鳴其不平”，自黃昏到三更時分還不停息。謝枋得受不了，起來秉燭作祭文，準備早晨起來祭奠辛棄疾，文章一寫成，那呼喊之聲也就停止了。這件事記錄在正史《宋史？辛棄疾傳》中，謝枋得的祭文也有遺存，故我信其事應(yīng)當真有過，只不過不能將這件事解釋為鬼神迷信之說。謝枋得是江西信州人，《宋史》上記他“為人豪爽，每觀書，五行俱下，一覽終身不忘，性好直言，一與人論古今治亂國家事，必掀髯抵幾，跳躍自奮，以忠義自任”。這么一位激情澎湃的讀書人，對于葬于信州鉛山的辛棄疾的事跡與詩文極為熟悉。咸淳年間，蒙古人已改國號為大元，歷經(jīng)五年的殘酷圍困，已拿下了南宋的中間門戶襄陽。當此國難臨頭、風雨飄搖之時，這位以忠義自任，又感情極為豐富的詩人夜宿辛棄疾的墓廬之旁，悲憤交加，一定是在極度的沖動中出現(xiàn)了幻聽的感覺，等他寫完祭文，盤郁在胸中的郁悶之氣泄去，幻聽自然也就結(jié)束。

謝枋得后來任江西招諭使，指揮江西抗元戰(zhàn)爭，失敗后本想隱姓埋名藏于民間、伺機再起，不想被人認出。元統(tǒng)一天下后，數(shù)次招謝枋得入朝為官，謝枋得不去，后被強迫送到元首都大都（今北京），謝枋得遂在金人曾關(guān)押過宋欽宗的憫忠寺內(nèi)絕食自盡。（憫忠寺至今尚存，名為法源寺，在北京牛街附近，中國佛學院就設(shè)在那里。）他也做到了“男兒到死心如鐵”。

1975年，82歲高齡的毛澤東剛做過老年白內(nèi)障手術(shù)沒幾天，一個人在書房中讀書時突然放聲大哭，在外面值班的主刀醫(yī)生唐由之大夫忙沖進去安慰他：別哭壞了還沒恢復好的眼睛。唐大夫看見引起毛澤東痛放悲聲的那本書——陳亮的一首詞《念奴嬌？登多景樓》：

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

鬼設(shè)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

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

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

憑卻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

正好長驅(qū)，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

小兒破賊，勢成寧問強對！

這是陳亮親自考察建業(yè)（今南京）地形時寫的。博聞強記的毛澤東一定也還記得，這次考察結(jié)束，陳亮第三次給皇帝上書中的段落：“京口連岡三面，而大江橫陳、江旁極目千里，其勢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昔人以為京口酒可飲，兵可用，而北府之兵為天下雄，蓋其地勢當然而人善用之耳?！薄疤熵M使南方自限于一江之表，而不使與中國通而為一哉！”這時的毛澤東是否也想起了臺灣：天豈使其島自限一海峽之隔，而不使與中國通而為一哉！不得而知，我們能看到的只是兩位英雄穿越時空的惺惺相惜之情：遠隔八百年時光，兩人對著同一首詞，長泣當歌。

這就是英雄的力量，他們總能感動后代的英雄，激勵他們不斷奮斗的勇氣。

補記

此文起意于2008年，驀然回首，已是十二年過去。先是，簡直先生有小恙，臥床時讀辛棄疾詞，感動不已，病愈出院，于2009年初訪江西鉛山，祭辛棄疾墓，述其形跡與李尋，李尋大為感動，遂相約于2010年兩人同訪江西鉛山，過鵝湖書院，經(jīng)紫溪、泉湖、方村、上饒、廣豐，直至浙江永康，追尋辛棄疾與陳亮相會的足跡。行后簡直書成此文，李尋略做編輯，曾發(fā)表于《休閑讀品》2010年第二期。2020年11月，李尋團隊訪酒江西，又懷念起在江西文化史上留下深刻印記的辛棄疾和“鵝湖之會”，遂將此文再次刊出，以為江西的酒做個備注。

與辛、陳二位心神契合之意，文中所述備矣，有兩個與酒相關(guān)的細節(jié)補充于下。第一，2010年時，我們前往辛棄疾墓前祭拜，簡直在附近小鎮(zhèn)上的雜貨店買了一瓶白酒“稻花香”，當時覺得此酒名與辛棄疾一首詞《鵲橋仙·己酉山行書所見》的名句“釀成千頃稻花香，夜夜費、一天風露”頗為契合，正好祭獻給辛將軍。后來查網(wǎng)上資料才知道，“稻花香”酒產(chǎn)自湖北宜昌夷陵區(qū)龍泉鎮(zhèn)，其名就來自上面引述的辛詞。稻花香酒是湖北白酒中的后起之秀，雖然沒有黃鶴樓酒那么悠久的傳統(tǒng)，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崛起，2010年銷售額為70億元，有資料說已成為湖北最大規(guī)模的白酒企業(yè)，其產(chǎn)品品種很多，從33度的低度酒到52度的中高度酒均有，基本上是濃香型，但比起川派濃香來，顯得清純淡雅得多。赴鉛山之前，我們沒有喝過這款酒，從那以后，有機會總要喝上幾回稻花香酒，每喝此酒，就懷念起辛棄疾與陳亮的悲慨人生，也會懷念起與簡直先生一同追尋辛、陳足跡的往事。

第二，2020年，我們在江西四特酒有限責任公司參觀采訪，該廠所生產(chǎn)的四特酒的釀酒主糧是大米，也應(yīng)是稻花香里釀就的美酒。在酒廠科研中心的墻上有一幅巨大的陶瓷壁畫，描繪的是南宋另一位大詩人陸游與四特酒的淵源。南宋淳熙七年，陸游到江西撫州任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在豪飲“四特土燒”后留下了“名酒來清江，嫩色如新鵝”的詠嘆。我當時心里想，如果再有一幅辛棄疾喝江西酒的壁畫就更好了，江西的美酒激發(fā)了南宋兩位最杰出詩人的靈感與激情，他們理應(yīng)同時出現(xiàn)在江西最大的釀酒企業(yè)文化中。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