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鵠”“鶴”音義之辨

摘? 要：在古典文獻中，“鵠”“鶴”二字混用的情況較多，但從名物分類來說，二字實屬不同物種。經(jīng)考辨，造成二者在文獻中混用的主要原因是語音的相通和意象內(nèi)涵的相似性，本文將逐一進行討論，大致梳理出二者從混到分的脈絡。

關(guān)鍵詞：鵠;鶴;音義;流變

作者簡介：劉淑婷（1995-），女，漢族，陜西漢中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上古漢語語法詞匯。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36--02

在“詠物言志”或“托物言志”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論指導下，鵠、鶴這兩個意象在古典文獻中的使用率較高，前者寄托凌云壯志，后者隱喻成仙長壽。辭書中鵠字一般指天鵝，鶴即指仙鶴，但在文獻中，鵠、鶴卻因為讀音相似、意象內(nèi)涵相似造成了二者混用，一般是“鵠”用作“鶴”。筆者將梳理相關(guān)文獻，從音義對應的角度區(qū)分鵠、鶴二字。

一、“鵠”得音的理據(jù)

鵠，《說文》鴻鵠也。從鳥告聲。胡沃切，今讀hú。其上古音根據(jù)王力（以下上古音均依據(jù)王力系統(tǒng)）屬覺部，擬音為[uk]?！抖巫ⅰ伏S鵠也。黃各本作鴻。今依玄應書、李善西都賦注正。戰(zhàn)國策。黃鵠游于江海。淹于大沼。奮其六翮而陵淸風。賈生惜誓曰。黃鵠一舉兮知山川之紆曲。再舉兮知天地之圜方。凡經(jīng)史言鴻鵠者皆謂黃鵠也?；騿窝赠]?；騿窝曾櫋镍B。告聲。胡沃切。三部。

此處以鴻鵠或黃鵠出現(xiàn)，從上古聲韻地位來看，鴻屬匣母東部，黃屬匣母陽部，鵠屬匣母覺部，因此鴻鵠、黃鵠有雙聲關(guān)系?！墩f文》大徐本反切作胡沃切，但在《說文》時代僅僅指明鵠是“從鳥告聲”的形聲字。那么聲符“告”的語音變化是怎樣的呢？

《群經(jīng)平議.毛詩四》告，讀為皋?！妒酚?高祖本紀》告，讀如皋呼之皋，裴骃集解引服虔曰?！稘h書》高祖告歸之田。服?曰：告音如暤。東觀漢記田邑傳作號歸。葢古告、皋、嗥號四字音義皆同。其上古屬見母幽部?！队衿饭柷?。語也、請告也。《廣韻》①古到切，報也;②又古沃切，告上曰告，發(fā)下曰誥?！俄嵚浴贰逗槲湔崱分卸际潜Ａ魞勺x，去聲號韻與入聲屋韻或沃韻?？梢钥匆姟案妗弊衷跐h代的讀音基本能對應《廣韻》古到切，見母號韻去聲，同《玉篇》公號切，擬音為[kɑu]，除此之外，《廣韻》中還有一讀，古沃切，見母沃韻入聲，擬音為[kuok]，這兩讀在意義上基本不表現(xiàn)出差別，但其發(fā)展到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地位是不同的，[kɑu]今讀為gào，“告” 作為獨體字出現(xiàn)時，只讀這個讀音，也能作為形聲字的聲符影響形聲字的讀音;[kuok]入聲韻尾脫落轉(zhuǎn)為陰聲韻，今讀為gù，此讀只出現(xiàn)在以“告”作為聲旁的形聲字中。因此從“告”得聲的形聲字其韻母部分就有兩種讀法，即[ɑu]和[u]。下表是直接從“告”得聲的形聲字今讀音分布情況：

從上表可以看出，從“告”得聲的形聲字大部分韻母是[au]，而在聲母上的選擇上也表現(xiàn)出一定的規(guī)律性，即都是牙喉音。牙音見母最多，其次喉音匣母、牙音溪母，牙喉音發(fā)音部位接近，在上古有不少互相轉(zhuǎn)化的例子。

“鴻鵠”之“鵠”韻母今即變?yōu)閇u]，上古韻為覺部[uk]，“告”上古韻為幽部[u]，幽覺陰入對轉(zhuǎn)，因此在上古時代，形聲字“鵠”與聲符“告”的讀音相差不大，我們也因此找到“鵠”讀hú而不讀hào的理據(jù)，顯然是選擇與聲符最早的讀音保持一致。這也符合“鵠”一詞出現(xiàn)的歷史時代。

那么，該如何解釋現(xiàn)在從告得聲的形聲字韻母大部分為[au]呢？根據(jù)上文對“告”的語音梳理，基本可以斷定[au]韻是后起的讀音，這個讀音是何時出現(xiàn)，是否為方音，還有待進一步深入考察，也許是歷史上的語音規(guī)范導致[au]在后來逐漸使用率更高，或者還可以從發(fā)音原理上來解釋這個問題，但筆者還未有這方面的理論儲備，不做展開，只是提供一種猜想。

但同一個聲符出現(xiàn)兩種讀音本就是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它在縱向上反映了語音變化的事實，也就是何九盈先生所說的“豎里頭的差別”[1]，要弄清楚這個縱向變化的來龍去脈，還得從歷史方言學、歷史語音學出發(fā)，貫徹何九盈先生提出的“九點一線式漢語語音通史框架研究”。[1]

這一點給我們帶來的啟示是什么呢？筆者認為最重要的就是對形聲字的語音判斷。根據(jù)段玉裁“同聲必同部”的理論，聲符和同聲符的字本應該屬同一韻部，聲符在理論上是可以提示整個字的讀音，但這只是理想狀況，事實上在上古時代這種情況都很難達到，如“鵠”“告”并不同部。由于語音的流變，聲符的聲母、韻母都會向其發(fā)音相似的聲母韻母轉(zhuǎn)變，如以上實例，因此許多聲符的表音度已經(jīng)削弱，或者根本看不出聲符。尤其是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對一個字的讀音沒有把握時，“認字認半邊”要非常謹慎，很多時候會貽笑大方。在漢字教學中也要注意，用好了形聲字聲符，教學可以事半功倍，但如果老師不強調(diào)，學習者必然會“過度概括”，認為在任何情況下，聲符的讀音都不會變。

二、“鵠”“鶴”從混到分

鶴，《說文》鶴鳴九皐。鳴九臯，聲聞于天。從鳥隺聲，下各切。其上古音根據(jù)王力屬藥部擬音為[auk]。《廣韻》似鵠，長喙。《左傳》曰：衛(wèi)懿公好鶴，有乘鶴軒。下各切，匣母鐸韻入聲，擬音[?ɑk]，今讀[hè]。鶴的讀音從先秦到現(xiàn)代沒有經(jīng)歷太大的變化，主要是入聲韻尾脫落和元音高化，是有跡可循的。

導致“鵠” “鶴”想混的最主要原因是二者語音相似，鵠屬匣母覺部，鶴屬匣母藥部，藥覺旁轉(zhuǎn)。在意義上來說，二者所指代的名物在先秦文獻中并未完全區(qū)分，都是指一種鳥類，在現(xiàn)代生物學角度來說，鵠指天鵝，其與鶴卻為兩種不同的動物，但對幾千年前的先民來說，“鵠”是真實存在么？或者說更具體說，在黃河流域存在么？這些都很難回答，我們只是根據(jù)這些名物在典籍中出現(xiàn)的位置去推測，它可能是現(xiàn)代的什么動物。

對先民來說，“鵠”也好，“鶴”也罷，其實只是一種符號，不是生物學意義上需要觀察研究的對象，要弄清楚它的一切細節(jié)。這個符號的所指正如本文一開始提到的“鵠”托凌云壯志，“鶴”喻隱逸成仙。文人作詩為文需要這個符號來表情達意，而這兩個符號的寓意本身一開始也是模糊的，模棱兩可的，后來經(jīng)過不斷地使用，不斷地被解讀，人們才開始意識到，這兩個符號是有區(qū)別的，二者才被區(qū)分開來。那么我們來看看二者在文獻中想混同的具體情況。

《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2]：①《黃鵠歌》：黃鵠飛兮下建章。逯欽立注：《初學記》作鶴。《太平御覽》或同。逯案：鵠、鶴古率通用。故此鵠或作鶴。

②《烏生》：唶我。黃鵠摩天極高飛。后宮尚復得煮之。逯注：《太平御覽》作鶴。③《飛來雙白鵠》：可憐雙白鵠。陸注：《文苑英華》作鶴。

從以上文獻中可以看出，指明“鵠”“鶴”相通往往是在注疏中，這說明作注的學者在其他文獻材料中見到了二者相通，加上語音相似，外形相似，久而久之二者甚至被當做同一種意象在使用。如宋羅愿《爾雅翼》卷一三《鶴》：“然《本草》云：鶴有玄、有黃、有白、有蒼蒼者，今人謂之赤頰玄，則鶴之老者;百六十年則有純白、純黑之異。若黃鶴，則古人常言之。古書又多言鵠，鵠即是鶴音之轉(zhuǎn)。后人以鵠名頗著，謂鶴之外別有所謂鵠，故《埤雅》既有鶴，又有鵠。蓋古之言鵠不日浴而白，白即鶴也。鵠名哠哠，哠哠，鶴也。以龜龍鴻鵠為壽，壽亦鶴也。故漢昭時黃鵠下建章宮太液池，而歌則名《黃鶴》?！渡癞惤?jīng)》鶴國有海鵠，衛(wèi)懿公好鶴，齊王使獻鵠于楚，亦列國之君皆以為玩。其余諸書，文如‘蕙帳空兮夜鶴怨，《楚辭》‘黃鵠一舉及田饒說魯哀公言黃鵠，或為鶴，或為鵠者甚多。以此知鶴之外，無別有所謂鵠也?！盵3]

清黃生《字詁》“鵠”字條云：“鵠，胡沃切，《說文》云：‘鴻鵠也?！稄V韻》云：‘黃鵠。又射鵠。師古注《相如賦》云：‘水鳥。鶴，曷各切，《說文》：‘鳥名。鶴鳴九皋，聲聞于天。《廣 韻》：‘似鵠，長喙，朱頂?！对娮ⅰ罚骸汽X，善鳴。據(jù)此，則鵠與鶴自是二種。 然古人多以鵠字作鶴字用。如高祖歌‘鴻鵠高飛，一舉千里，《西京雜記》‘黃鵠下建章宮太液池，曹洪馬名白鵠，晉《拂舞歌》‘高舉兩手白鵠翔，阮籍詩‘黃鵠呼子安，諸鵠字，皆即鶴字。若《廣韻》云‘鶴似鵠，長喙，丹頂，則似謂不長喙丹頂者為鵠。然此鸛也，非鵠也。若師古云‘水鳥，與古多以鴻鵠并言，則似是鴻雁之類。若《周禮·司裘》‘設其鵠，注： ‘鵠，小鳥，取其難中則謬。鵠果小鳥，豈得與鴻并稱？ 今人呼鵠為谷，則蒙古韻所轉(zhuǎn)也?！盵4]黃承吉按：“鵠即是鶴，從來以為兩種者，泥于字形，昧于字聲也。不知鶴、鵠正是一聲，非可以字形拘別，承吉《經(jīng)說》中詳明之?！盵4]

從宋代到清代，學者通過大量文獻材料證明，二者是兩種不同的鳥類，意象內(nèi)涵不同，鵠指有才德有遠大志向的人，鶴指賢人隱士與得道成仙有關(guān)。早期的混用狀況，其實與意象內(nèi)涵迷糊也有關(guān)系，但是后來這些在意象歷代的文獻中不斷被使用，被放大，被豐富，其區(qū)分也就越徹底，這與他們在文獻中出現(xiàn)的語境密切相關(guān)。如：《管子·形勢解》：將將檻鵠，貌之美者也。貌美，故民歌之。德義者，行之美者也。德義美，故民樂之。民之所歌樂者，美行德義也。而明主檻鵠有之。故曰：鴻鵠將將，維民歌之。

三、結(jié)語

在上古時代，由于人類語音器官和其他條件的限制，個別語音之間的區(qū)分本就不明顯，再者先民沒有有意識地去關(guān)注名物特征，只是粗線條地賦予他們一些內(nèi)涵，這本無可厚非，但是對于我們今天的研究者來說，要力求從各個方面去細化、追究歷史的本來面目。比如古代文學中的鵠鶴并不相通，但是在先秦時代由于二者在語音相似和意象有所重合，導致其在文獻中混同，但隨著語音區(qū)別特征更加的精細化和文學意象的豐富化，二者最終形成了不同的指代，鵠指具有遠大志向的士人或賢者，鶴則有隱逸之風和神仙之氣，在文獻中能夠很好的區(qū)分開。

參考文獻：

[1]何九盈. 漢語語音通史框架研究[J].名俗典籍文字研究.北京，2002.6

[2]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 中華書局，1983.

[3]羅愿.爾雅翼[M].合肥： 黃山書社，1991： 137.

[4]黃生撰、黃承吉合按：《字詁義府合按》，北京：中華書局，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