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嚇得一夜沒睡覺,連人帶頭蒙在被子里盼天亮。有時候撩開被子看一眼,天還黑著,又趕緊用被子蒙住頭。這樣折騰了一整夜,大概黎明的時候才迷糊了一會兒。沒睡好覺,走路就沒力氣。女人一走一晃,一走一晃,晃晃蕩蕩往前走。感覺肚子里餓得挖心挖肺般難受,就更走不動了。
她得把握好自己,一旦晃到路外邊,就滾下山坡去了,若是掉到懸崖下呢,就摔死了。她告誡自己一定要往里邊走,千萬別晃到路外邊。
三十多里山路,平常走四五個小時,今天恐怕要走更長時間。
今天是星期三,是給兒子往學校送干糧的日子。每個星期三都要去給兒子送一回干糧,不送去,兒子就得挨餓。不管風吹雨打,不管大雪紛飛,都得把干糧送到。每個星期天下午,兒子回學校的時候,都要背走三天的干糧,到了星期三中午,女人要把后三天的干糧送到學校去。干糧不能一次帶一個禮拜或者送一個禮拜,時間長了,干糧就壞了。女人晃晃蕩蕩地走著,餓得直吐口水。女人把雙肩背包倒騰到胸前,拿出里面的干糧看。干糧是烙得厚厚的發(fā)面餅子,都是碗大一個,一模一樣,就像機器制作出來的一樣標準。女人是個手巧的女人。雙肩背包是兒子的舊書包。兒子考到縣城中學去上高中,說是啥要求也沒有,就想要個新書包。女人說,沒問題,再咋也得給你買個新書包。兒子爭氣,全村六個孩子在鎮(zhèn)上念書,只有兒子一個考到了縣一中。村里人都說,這下王鮮花可有救了,等兒子上完大學,在城里找了工作,王鮮花就能跟著兒子去過城里人的日子,就不用再種地受苦了。好像是,村里人所有的努力和希望,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背井離鄉(xiāng)。
王鮮花拿捏拿捏餅子,聞到了帶著煙火氣的面香味,喉頭里便涌上一口口水,兩腮里的口水也多了起來。她簡直是抵抗不住發(fā)面餅子的誘惑了。她知道自己若是吃一口餅子,只吃一口,頭就不那么暈了。她趕緊打消了自己的念頭兒,拉住書包鏈,把書包倒騰到了脊背上。她覺得書包挺好背的,比她小時候的書包好背。她小時候的書包是一條帶子挎在一側肩膀上,時間長了就覺得肩膀發(fā)酸,書包帶還打滑,不時得掂掂肩膀,很麻煩。她背過的書包不如雙肩書包好背??上е簧狭藗€小學畢業(yè),家里就不讓她上學了。家里供不起那么多學生,全家的努力都放在了哥哥身上。農村人,不重視女孩子。哥哥大學畢業(yè)以后,就再也不回村里了。父母呢,也沒沾上哥哥的光,從來都沒去城里找過兒子,去吃去住,好像提起那種事情,父母親就會顯出為難的樣子。她想父母當年要是也供她上學的話,考大學是沒一點問題的,她是全校數一數二的好學生,老師們都說,這孩子,將來考個好大學沒一點問題??蓡栴}是,家里不供她上學了,這可真是可惜。老師們都說可惜。她想她現在就是再苦再難,也要把兒子供上大學,將來跟著兒子去城里過日子?,F在的農村人,不是都想離開農村嗎?
太陽熱憨憨地照在頭上,空氣中好像有火在移動。女人紅撲撲的臉仿佛唱戲的人打了紅底子。汗水不是從上往下淌,而是滿臉都是汗,是亂淌。臉上癢癢了,女人就抬起手抹一巴掌,感覺汗水蝕得臉上有點疼。脊背上好像發(fā)大水了,是嘩嘩地流著汗水。這她有準備,干糧裝在塑料袋子里,脊背上發(fā)大水也濕不了干糧。路邊的莊稼葉子都曬蔫了,好像已經曬死了。草呢,也蔫得像癌癥晚期的病人一樣。山里的地是靠天吃飯的地,雨水好了有收成,雨水不好顆粒無收,連種子都收不回去。再說了,糧食越來越賤,收成好的年景,一畝地也只能掙個兩三百塊錢,其實也沒掙兩三百塊錢,只不過是自己掙了自己的工錢。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打一天工,少說也能掙個五十一百的,一年下來,等于種了兩三百畝地,而實際上誰又能種那么多地呢?沒人能種那么多地。可老一輩的農民還在種地,那不是想勤勞致富,是舍不得荒了土地,是對土地的一種眷戀。種的是一種難舍難分的感情?,F在的孩子們,都說以后不種地了,到時候所有的土地都將變成荒地。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心里就涌起一種濃濃的悲傷感。
人一悲傷,就更沒力氣了。女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肚子里那種一挖一挖的饑餓感就更難忍受了。女人生氣地說,都怪那個討吃猴!女人罵了一句。女人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是哪個討吃猴,害得我一整夜沒睡成覺。是哪個討吃猴呢?她想。她看了一眼山路外邊,是萬丈深淵,嚇得她渾身發(fā)酥,感覺自己的身體變成了豆腐渣。有些路段,真是很危險。掉下去就沒命了。她告誡自己,走路的時候一定要靠著里邊走。
昨天晚上,女人守著一盆發(fā)好的面。輕輕地拍一下,輕輕地拍一下。拍一下說,這面發(fā)得真好,拍一下說,這面發(fā)得真好。盆子里的面就像一盆月亮,放射著白光。女人端起那盆富有彈性的面,把盆子來了個大翻轉,把一大團面扣在案板上,搋、揉、揪成劑子。女人開始搟餅烙餅,心里充滿了喜悅和希望。她把所有對未來的美好憧憬都搟進了餅子里,都烙進了餅子里,希望那些美好的憧憬能在兒子的肚子里成長壯大。烙完餅,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聽聽窗外,沒有一點動靜,整個村子都睡了。睡了也罷,怎么連個呼嚕都不打呢?村子靜得跟沒人一樣了。其實村子還真是快跟沒人一樣了,年輕人和有點能力的人,無論男女,都出去打工了。好像是,不知不覺地,原來那個紅紅火火的村子,忽然有一天就寂寞了,留下來的人才突然發(fā)現,有那么多人都悄悄走了,好像是怕被人發(fā)現似的,悄悄地就走了。王鮮花不愛和村里人說長道短,就顯得更加孤獨了,但她想,我不怕,我有我兒子呢,等我兒子有了出息,我就不苦了。我現在除了吃苦,別的啥也不會做。女人為了分解饑餓的感覺,就要多想一些事情。昨天晚上,到底是哪個討吃猴去害她呢?她烙完餅,剛躺下就聽見窗戶上有了動靜。唰一下,唰的又一下。她打了個冷戰(zhàn)。心就亮了,就睡不著了。過了一會兒,窗戶上唰的又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人往窗戶上很溫柔地揚了一把沙子,待會兒,又揚了一把沙子。她害怕起來,緊緊地用被子裹住全身。她想,即使是有人從窗戶突然跳進來,也休想打開這張裹緊的被子。為了給自己壯膽,她開始想自己的男人。她男人說,不能再在村子里種地了,再種下去,拿啥供孩子上大學?男人說都打聽好了,到城里打工去,明天就去。女人早有準備,盆子里已經發(fā)好了面,想在男人走之前給男人吃頓烙餅,還買了一斤豬肉,再炒兩個肉菜。男人說要是能烙幾張?zhí)秋灳秃昧恕D腥送蝗桓吲d地說,有了,你等著,我去搞點蜂蜜回來,咱們烙蜂蜜餅子。山崖上有個蜜蜂窩,男人就奔著山崖那邊去了。其實山崖上的蜜蜂窩并不高,按理摔下來是摔不死人的,但沒想到,男人是頭朝下摔在了石頭上,當場就摔死了。女人埋葬了男人,每天都到蜜蜂窩下去壘石頭,人們問女人是要干什么,女人不說干什么,就只管一層一層往高壘。人們以為女人是瘋了。女人終于在蜜蜂窩下壘起一個高高的石頭平臺,把莊稼秸稈和樹枝一抱一抱地抱到臺子上,臺子上堆了一大堆谷子秸稈、玉米秸稈還有樹枝。秸稈是陳年的秸稈,早就干了,見火就著。女人點著一張報紙,在秸稈堆下這里點點,那里點點,秸稈堆就熊熊燃燒起來。沖天大火,整整燒了一天,把懸崖上的石頭都燒裂了。那片被大火燒過的懸崖,由白色石頭變成了烏黑,像一張巨大的人臉。村民們都說,你看你看,你看那張臉,咋看咋像王鮮花男人的臉。王鮮花也覺得那張臉像自己男人的臉。
昨天晚上,嚇得一夜沒睡著,總是迷迷糊糊地看見懸崖上那張巨大烏黑的臉。天亮了,女人背起干糧就往學校走,居然忘了吃早飯。真是嚇糊涂了,光想著兒子吃飯的事兒,居然沒想到自己吃沒吃飯,真是嚇糊涂了。
這一路,女人真是走得很艱難,特別是餓得難受,沒勁兒。要不是稀奇古怪的回憶支撐著她、跟她做伴兒,她早就倒下了。
有一天早晨,她打開院門,發(fā)現院門前的地上白白地發(fā)亮,好像是雪,可再看,院子里沒有雪。秋天哪會下雪?她踩了一下,又踩了一下,便留下了腳印。她在心里罵道:這是哪個討吃猴在監(jiān)視我,在我門前篩下這炭灰灰?她返身回家,提了一把鐮刀,大搖大擺地走在村中央的大街上,把鐮刀甩來甩去甩得很高,走出很夸張的樣子。她走進收秋后的玉米地里,咔嚓咔嚓砍玉米稈子,一邊砍一邊喊:我叫你監(jiān)視我,我再叫你監(jiān)視我!一不留神砍在腿上,村莊的大街上就留下了她的血跡。
女人回憶著往昔,終于走到了學校大門口左側的愛心超市旁邊,她突然看見了兒子,兒子已經在那兒等她了。以往都是她先到,等兒子下學,這回是兒子先到了。女人怕兒子的同學們笑話他,就選擇了這么個接頭地點。女人走到兒子面前,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抱歉地說,媽媽今天穿了雙鞋不跟腳,走路不好走,來晚了,餓壞你了吧?女人說是鞋不好來晚了,沒說是自己餓得走不動路了。女人把雙肩書包換到胸前,拉開拉鏈,揪出一塑料袋干糧,說你快拿回去吃吧,肯定餓壞了。以往兒子接過干糧就走,母子倆在一起的時間也就是交接的那么點時間。但這回不同,兒子沒接干糧。兒子說,走,到我宿舍去。女人說,那可不能去,你看我這一身土。兒子說,一身土咋啦?一身土,你也是我媽。
“不行不行,我不能去。”女人后撤著身子,說她真的是不能跟兒子到宿舍去,真的不能去。
兒子拉住媽媽的手腕子,一邊拉一邊說:“我有好事要告訴媽媽?!彼f他學習好,學校獎勵了五百塊錢,全校只獎勵了十個學生。
女人說,啊呀,這下可好了,這下你就能拿著五百塊錢的獎勵去吃食堂了。你上學兩年了,連學校的食堂還沒吃過呢,多冤枉多可憐啊。你真是媽的好兒子,你給媽掙了五百塊錢,就等于是你這么個小小的孩子,在村子里給媽種了兩畝地呢,你可真是了不起呢。
兒子說他不吃食堂,當初因為不吃食堂,同學們都笑話他,現在同學們好不容易都習慣了,他卻突然吃起食堂來,不是又要惹出一場風波嗎?女人說,嗯,你想得比媽周到,到底是上大學的苗子呢,你比媽這個農村人有見識多了。你這書沒白念,將來錯不了,將來錯不了。女人被兒子拉著往前走,其實她早就想看看兒子的宿舍了,看看兒子能不能自己照顧自己,能不能照顧好自己。只是不敢在學校露面,怕給兒子丟臉。女人問兒子咸菜還有嗎。兒子說咸菜還有。兒子上學兩年,是吃干糧就咸菜度過來的。兒子在宿舍里吃飯的時候,總是選擇沒人的時候,總是偷偷摸摸地抓緊時間吃,怕別人看見。女人側著臉,看著兒子說,說句小氣話,咸菜可別給別人吃,給別人吃了你就沒菜了。兒子笑了,兒子笑著說,同學們才不吃咸菜呢,同學們連菜都不稀罕吃,誰還吃咸菜?他說他每次看見同學們一碗一碗地扔菜,就心疼。有時候,孩子太想吃蔬菜了,就轉悠到菜市場,買個西紅柿,或者是買根黃瓜買個青蘿卜。出去之前往礦泉水瓶子里灌滿自來水,找個僻靜的地方把蔬菜洗一洗,趕緊吃,是怕人看見的樣子。蔬菜是不能帶回宿舍吃的,他跟同學們說過,他從小不吃綠色蔬菜,吃了綠菜就惡心就嘔吐。當他自己藏在犄角旮旯里偷吃蔬菜的時候,覺得很享受,他品味著蔬菜的清香味,或者說是青草的味道,他覺得那種味道真是沁心舒爽。當然,媽媽做的咸菜也很好吃,她做咸菜是很用功的。女人每年秋天都要腌一缸芥菜疙瘩,腌好后,把芥菜疙瘩曬到四五成干,用井水泡,脫咸。脫咸后再曬,曬到四五成干,用醬油醬,等醬好了,再略微曬一下,曬八成干,切絲,加紅辣椒絲,用麻油炒,炒好的芥菜絲有點辣味,聞起來特別香。女人跟兒子說,你要是想吃牛肉的時候,就吃咸菜就花生米,能吃出牛肉味兒,不知道兒子那樣吃過沒有,反正兒子沒跟女人說過他想吃牛肉的時候就吃花生米就咸菜,兒子沒說過那種話。
女人跟在兒子身后,走路不敢抬頭,跟著兒子走進了宿舍樓。一個宿舍住六個孩子。兒子住下鋪。女人看見兒子的床單已經洗得有點薄,但沒破,很干凈,就放心了?,F在的家長們都笑嘻嘻地說孩子們真有意思,每個禮拜或者是半個月,就往家里背一包臟衣裳,襪子團一團都長毛了。家長們說孩子的時候,不是惱,是笑,覺得孩子們好玩兒。王鮮花的兒子從來沒往家里背過臟衣裳和長毛的襪子。
兒子給女人倒了杯水,讓她喝。
女人真是渴了,大口一喝,燙了嘴,急忙往出吐。
兒子說,您慢點喝,慢點兒,多坐會兒。
女人害羞地看著兒子。兒子吃一口餅子就一口咸菜,吃得挺香。女人的嘴跟著兒子吃東西的嘴動來動去。兒子邊吃邊說,吃慣了媽烙的餅和媽做的咸菜了,越吃越香,一輩子也吃不膩。女人微笑著說,等你將來上完大學,有了出息,媽還跟著你,你到哪媽跟到哪,天天給你烙餅吃。兒子上學兩年以來,女人是第一次在外面看見他吃她做的飯,就心滿意足了,就滿足地把啥都忘了,連餓肚子也忘了。兒子讓她也吃個餅子,她說不餓,要是餓的話,背上背了一書包餅子,還不拿出來吃一個?兒子想想也是,就信以為真了。
女人跟兒子說著話,卻偷聽著走廊里的動靜。她感到心里緊張,或者是感到心虛,她害怕那些走來走去的孩子們會突然進來,會發(fā)現她是個農村女人而小看她的兒子,這讓她覺得很不自在,她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女人說宿舍挺好的,看上去挺舒適,這下真的放心了。她說她要早點回去,早點回去還能多做點地里的活兒。她總是想在地里多做點活兒。
女人突然看見兒子的上嘴唇上有黑色的東西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再仔細一看,發(fā)現是胡子。這個發(fā)現幾乎把女人驚著了。兒子已經長大了,已經長出了胡子。女人的內心里,突然充滿了激動和不安。就像面對一個陌生的男人,好像有點慌張,有點不自在。兒子已經發(fā)育了,已經長成一個大男人了,這讓她心里多激動啊,她想象著兒子體內的種種變化,跟著那種想象中的變化躁動不安、熱血沸騰,把餓肚子的事忘得干干凈凈了。兒子見她的樣子有點奇怪,放慢了吃飯的節(jié)奏,甚至是停止了一會兒。女人問兒子適應不適應學校生活,學習上有沒有問題,受不受同學欺負,兒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著,實質性的問題是不回答的。比如同學們有時候叫他去踢足球,他不去,他怕費鞋。有時候,在某種場合,孩子又會吹牛說,他的爸爸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工作很忙,媽媽在鎮(zhèn)子里的學校當老師,也是忙得顧不上來看他。至于說到吃不吃食堂的問題,他說他從小就害怕聞到那種蔥花熗鍋的味兒,一聞到那種熗鍋味兒就頭暈嘔吐,根本不敢進食堂。這些話,他跟同學們說過,可是現在是絕對不跟自己的媽媽說的。他感覺心里有點隱隱疼痛,就大口大口地吃餅子,想要壓住那種疼痛感。
兒子長胡子了,這可真是一個天大的變化。女人知道人都會變化的,但不知道人會變化成什么樣的人,這讓她多少有點恐懼。
女人看看這兒,看看那兒,很仔細地觀察宿舍里的每一個地方,覺得條件挺好,挺滿意。母親說不能再待了,真得走了。兒子拿出五百塊錢,她給兒子留下一百塊零花錢,高高興興地準備回家。兒子把她送到大門外,母子倆站在那個愛心超市門前繼續(xù)說話。女人說,下次再來,咱們還在超市外邊見面吧,媽就不進去了。不是怕啥,就是圖個痛快,誰也不打擾誰,那樣挺好的。怎么說呢,過去女人送來干糧,等兒子接過干糧,她就對兒子說,你趕快回去吧,我也趕快回呀,地里還有一大堆活兒呢。兒子轉身走,她也轉身走,其實是假裝走,實際上她并沒有走,她藏在一個拐角處偷看兒子,直到兒子走進宿舍樓,看不見了,她還在看。兒子呢,兒子是走進宿舍樓以后,才敢回頭看一眼媽媽,兒子有時候看見媽媽還站在一個地方,還向宿舍樓這邊張望著,心里就有了一種大人的惆悵。
女人笑笑說,你別磨蹭了,快回去休息吧,我也趕快回呀,地里還有一大堆活兒等著我呢。
兒子說,您走路的時候,一定要沿著路里邊走,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現在,在荒野里,女人真是覺得寸步難行了。壞就壞在當時太高興了,居然高興得忘了自己還餓著肚子,特別是那五百塊錢,那可不光是錢的事情。她自言自語地說,那光是錢嗎?那不光是錢,那是看到了希望呢。
但是,希望不充饑,她還是餓了。更餓了。
夏天的下午兩三點鐘,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女人又饑又渴,更倒霉的是,她已經中暑了。頭嗡嗡響,肚子一挖一挖地難受,好像肚子里被挖出個洞,連口水也從洞里流走了。身體已經耗盡了能量。她昏昏沉沉地想,在這山間荒野,啥吃的也沒有。城市真好,城市真是個好地方啊。她中暑了,忽然失去了知覺,依住路邊的一棵大柳樹倒了下去。
大雪在她腦子里嘩嘩翻飛,就像風吹鵝毛,呼呼旋轉。她背著兒子走在雪地上。兒子發(fā)燒的身體像一塊烤熱的石頭,灼燒著她的脊背。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快去鎮(zhèn)醫(yī)院,越快越好,時間長了,兒子會燒壞的……跌倒爬起,跌倒爬起。一邊爬起一邊流眼淚,白花花的雪上留下了紅色的手印。她沒跟任何人說,兒子高燒不退,已經燒糊涂了,需要馬上送到鎮(zhèn)醫(yī)院去。她不能跟村里人說那樣的話,如果那樣說了,村里人是不是會感到很為難?是不是以為她要借錢?她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她認為,人的任何苦難,是咬咬牙就會過去的事情。
她擺弄著男人留下來的衣裳,撫摸著男人用過的工具,淚水滴滴答答地掉落,掉個不停。兒子考上縣高中了,可惜丈夫卻看不到這一切了。她帶著兒子去給丈夫上墳。母子倆跪在墳前,燒紙。王鮮花說,孩子明天就要到縣城去上學了,我們娘倆來看看你,告訴你這個好消息,讓你在地下也高興高興。王鮮花跟兒子說,你爸想供你上大學,要到城里去打工掙錢,行李都準備好了,第二天就走,可是,就在他走的前一天,說要吃頓蜂蜜烙餅,結果在掏蜂蜜的時候從懸崖上掉下來摔死了,他在臨死前肯定還想著你上大學的事情呢,他真是可憐啊,真是死得可憐啊。孩子聽媽媽跪在墳前講起過去的事情,淚水吧嗒吧嗒地掉……
有個女人倒在了大柳樹下。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村民們都跑來看熱鬧。不是老人就是小孩,這個村子的壯勞力也都出去打工了??礋狒[的老人和孩子們逐漸增多了,有人便大著膽子扶起王鮮花的上半身,給她嘴里灌水,灌醒了。人們猜疑這個女人肯定是被人販子拐賣后跑出來的,就對著一個光棍漢說,老王啊,正好你沒老婆,你把這個女人收留回家當老婆吧。人們說,來來來,把她抬到老王的自行車上去。
光棍漢聽了大家的話,一邊走一邊笑,覺得真要是能在野地里拾回個老婆的話,還真是挺有運氣呢。
灼熱的光輝在原野上彌漫晃動,就像移動的火。盡管不是那種燃燒的火,但就是有一種火光在空氣中彌漫晃動。那樣的熱,能融化石頭。
王鮮花在光棍漢家喝了水,吃了飯,說是有精神了,能走了。王鮮花還說,我沒事兒,就是餓暈了?,F在吃飽喝足,感覺身上有勁了。
光棍漢說,你這么快就好了嗎?
女人說,好了的。
女人剛走出院子就依住了墻,是往下倒的樣子。光棍漢說,我看你走不了路,還是我騎車送你吧,我認識你們村子,我過去磨刀磨剪子的時候,經常去你們村子。
光棍漢騎著自行車,載著王鮮花往那個村子走。山路坑坑洼洼不好走,其實一路上也沒怎么騎,多數是推著走。山路不平,能騎的路段并不多。女人看見光棍漢的背心已經濕透了,汗水從爛背心的窟窿眼兒里往出冒,女人就老想伸出手去摸一摸。男人的汗味,像熱氣流一樣沖進女人的鼻孔里,她已經有七八年沒有聞到過男人的汗味了。酸酸的汗味,讓她心里撲騰。
女人說,王大哥,你一直是一個人過日子嗎?
男人不回頭地說,我其實,年輕的時候有過老婆。后來我老婆坐著一輛大卡車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你,沒出去找找她?
我沒出去找她。男人遲鈍地說,她要走,你就是找回來,最后也還是個走。
女人哀嘆了一聲說,一個人過日子,有了傷心的事兒連個說處都沒有,活得難呢。最難的就是有了難事兒,沒個商量的人。
男人說,習慣了也就好了,啥也是個習慣呢。不過黑夜不好過。男人好像笑了一下。
男人和女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走著,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王鮮花他們村的村口了。女人說,要進村了,要讓人看見了,你回吧,我自己能走回去。她還說,你是個好人,我回去想想,想好了去找你。
王鮮花一撂腳,從后車座上跳下來。她說,也許我真的會去找你。
女人望向村莊。村莊上空已經炊煙四起。女人看見村莊,就想起了在外上學的兒子。兒子從這里走了出去,已經長大了,已經長出了黑黝黝的胡子,已經完全是一個大男人了。等兒子上完大學,她就不用去給兒子送干糧了。她會跟著兒子去過城里人的日子。她覺得渾身突然有了力氣,腳后跟也硬了,噔噔噔地往村里走。她要回村去努力勞動,而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有朝一日,兒子能有大出息。
她突然笑了,笑著說,我兒子發(fā)育了,長出胡子了。
他長胡子了。
◇黃靜泉
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長城》《黃河》《雨花》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一百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選刊》選載,出版有小說集《走向遠方的河》等三部,小說曾獲“趙樹理文學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