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東
(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275)
1918年5月,魯迅的《狂人日記》發(fā)表于《新青年》雜志第4卷第5號上,沉寂一段時間后,各類閱讀評論風起云涌,可謂壯觀。但是,這些評論幾乎都傾向于一個方向,較少對其文的深沉齟齬展開詳細論說。而眾多評論往往因為其巨大的“影響力”而被載入文學史,也導致《狂人日記》常常被冠以“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用現(xiàn)代體式創(chuàng)作的白話短篇小說”(1)錢理群等 :《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8頁。同時在陳思和著《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5頁)中也有類似之表述。等殊榮。當然,將文本標簽化本身就是文學史的話語權(quán)力偏向,必然會接受無數(shù)的挑戰(zhàn)。比如,魯迅有這樣的說明:“《狂人日記》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藝術(shù)上說,是不應該的。”(2)魯迅 :《對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見》,《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26頁。雖有自謙,但也是自我權(quán)衡的結(jié)果?!犊袢巳沼洝菲椎男⌒?,不是白話文,而是文言文,后面十三節(jié)才是白話文(也是文白夾雜),所以上述“殊榮”似乎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訛。盡管目前眾多文學史著作都極少有對此類說法審慎地界定,文學史家也多沒有異議,但是僅因其人其著的影響力和歷史地位,以訛傳訛遮蔽某種歷史真相,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與缺陷。況且,有學者指出,在魯迅之前,陳衡哲就嘗試了白話小說的創(chuàng)作?!瓣惡庹艿牡谝黄≌f題為《一日》,刊登在1917年的《留美學生季報》上,比魯迅的《狂人日記》早數(shù)月,是新文學的第一篇短篇小說”,這部小說與魯迅的《狂人日記》相比,都有很多開創(chuàng)之功,小說由一系列對話構(gòu)成,幾乎沒有敘事內(nèi)容,但全是白話文,沒有文言文的多少痕跡。當然,《一日》“并不是一篇很特殊或耐人尋味的小說”,又發(fā)表在影響力極小的《留美學生季報》上,沒有被文學批評家、史家所高度重視,也是常理之事。(3)賀麥曉(Michel Hocks) :《狂男癡女:閱讀陳衡哲、魯迅和〈新青年〉的方式》,陳平原主編 :《現(xiàn)代中國》第2輯,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94-102頁。
凡此種種“挑戰(zhàn)”至今難成定論,但卻表明《狂人日記》閱讀與解釋的活力,說明其仍有諸多重讀的可能性。不僅歷史定位有待考證辯疑,就是其文本特征與意涵也有商榷之余地。因為“重讀文本”不是對原來意義的徹底否定,而是一種修復式的療救,是暫且撇開其后人給予它的耀眼奪目的光環(huán)后,細看文本內(nèi)在的思想光輝。換言之,“就是對每一點敘述結(jié)構(gòu)都保持敏銳的注意,并且著力研究意義的錯綜性”,(4)[美]喬納森·卡勒 :《文學理論入門》,李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年,第54頁。著意于文本整體性的研究,試圖從作品內(nèi)外之間讀懂深意,直逼更為幽邃的思想洞見。正如錢理群先生所言,“魯迅拒絕被別人收編,拒絕被別的文化收編,但同時也拒絕收編他的讀者。他和讀者一樣,都是真理的探討者,絕不是真理的壟斷者,也不是真理的宣講者,他和我們一起探討真理?!?5)錢理群 :《魯迅拒絕收編,同時也絕不收編我們》(2017年7月12日),http:∥book.ifeng.com/a/20170712/78502_0.shtml.因此,對《狂人日記》的重讀,從“頭”切入,意味著不僅立足于文本“小序”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也注重探究文本生成源頭的經(jīng)驗轉(zhuǎn)化技藝,更深入討論文本呈現(xiàn)的“頭”部形象特征以及“狂人”“頭”部的運轉(zhuǎn)狀態(tài)。當然,由于歷史及現(xiàn)實的原因,祛除對魯迅再符碼化的實際行為肯定是艱難的,但嘗試性地出發(fā)又未必沒有其應有的意義與價值。
《狂人日記》(6)魯迅 :《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22-433頁。篇首是整篇小說的核心,后面十三節(jié)是對其的故事性闡釋,其中的人物設置顯示了主體的明顯分裂與艱難融合狀態(tài)。就“小序”而言,除了作為作者的魯迅,主要包括余、某君、其弟三個主體,以及其弟患病、拜訪良友、“日記”說明三個時空領(lǐng)域,其中的對話關(guān)系是余與某君晤面,相談甚歡,而余與其弟,則只能以“日記”替代,并被“余”合“二冊”為“一篇”,內(nèi)在的對話時空顯然有被“余”所收編的痕跡。而結(jié)合整個文本內(nèi)容,我們知道“今隱其名”的“某君昆仲”都是“余昔日在中學時良友”,而“其弟”是“狂人”,是“被吃的人”,“某君”(哥哥)是“吃人的人”。既然如此,作為“吃人的人”和“被吃的人”(“狂人”)的“良友”,“余”又是什么人呢?他是“真正的猛士”,是啟蒙者嗎?又會是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圣人嗎?但又何以為“良友”呢?除非“余”也是“吃人(chiren)的人”,更或者是“癡人(chiren)”(7)賀麥曉(Michel Hocks) :《狂男癡女:閱讀陳衡哲、魯迅和〈新青年〉的方式》,陳平原主編 :《現(xiàn)代中國》第2輯,第101頁。,都是非理性的“人”,是“瘋子”。也就是說,在一定情況下,“余”“某君”和“其弟”在社會認知、知識構(gòu)造與情感狀態(tài)等方面具有同構(gòu)性。由此,可以或者甚至是多數(shù)時候把“余”認為是“其弟”,通過“狂人”形象表現(xiàn)出“余”的真實內(nèi)在——異己之人又是切己之人。這顯示的是魯迅內(nèi)在的認同困境與焦慮,是一種虛無的存在轉(zhuǎn)述。批判他者,但自己也在其中,批判的無力感、困惑乃至欺騙性顯而易見。所以,魯迅在寫作的虛構(gòu)性和批判、諷刺性之間的矛盾齟齬,其實是無路可走——“余”內(nèi)心豈是能夠活在“吃人”社會的“吃人”之人?
魯迅的小說受《資治通鑒》《儒林外史》等的影響頗大,常常“寓譏彈于稗史”,“大抵設一庸人,極形其陋劣之態(tài)”,(8)魯迅 :《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20頁。發(fā)其隱情。又“偶閱《通鑒》,乃悟中國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9)魯迅 :《180820 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353頁。因而《狂人日記》吊詭之處是“正常與不正?!敝g的轉(zhuǎn)換問題:篇首說“狂人”竟然痊愈,而不是被吃了!當然,根據(jù)文本中“狂人”與“哥哥”的關(guān)系,我們猜測這有可能是“某君”在撒謊,真相是“其弟”已經(jīng)被其所“吃”,而“赴某地候補”是子虛烏有之推脫言辭?!俺匀说娜恕边€在,而且吃人的人還會有“婉曲”的解說之道。這就呼應了第十三節(jié)的聲嘶力竭地呼喊:“救救孩子……”,襯托出當時所謂“吃人”的“封建禮教”社會的陰森可怖,揭露了“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的可憐,更控訴了根深蒂固的“仁義道德”對人理智的戕害。當然,這也無形之中表明了反抗者的無能為力。
但蓋如眾人所希望的那樣,若“其弟”果真是病愈,也就有另一層深意。“狂人”能夠痊愈,而“某君”從“野蠻的人”變?yōu)椤罢娴娜恕?,是一種“啟蒙與被啟蒙”的意蘊,即是符合新時代“啟蒙主義”的脈搏。但是,東方的“啟蒙”與西方的“啟蒙”本質(zhì)上是涇渭分明的?!拔鞣降摹畣⒚伞哂行叛鲞\動和思想運動的雙重含義,強調(diào)理性和自我啟蒙”,“是一種普遍的探究和懷疑心態(tài)”以及“脫離自我招致的不成熟?!倍捎凇靶叛鼍S度、理性維度和時間維度的差異造成”西方的“啟蒙”傳入中國“便如落在黑色染缸里似的,無不失了顏色”,所以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啟蒙’則更多是智者對愚者的教化,飽含中國傳統(tǒng)的教化意識?!?10)黎保榮 :《何為啟蒙——中國現(xiàn)代文學啟蒙內(nèi)涵及其演變新論》,《文學評論》2013年第1期。至今《現(xiàn)代漢語詞典》也是這樣解釋“啟蒙”:“是初學的人得到基本的、入門的知識”,是“普及新知識,使擺脫愚昧和迷信”。(11)詞典編輯室編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1075頁。如果魯迅欲用“西方的啟蒙”,初衷雖然好,也唯恐是做“遺世獨立”的無病呻吟,慨嘆,何以解憂?再者,魯迅也自敘道:“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人生”,“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12)魯迅 :《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12頁。那么,魯迅如若發(fā)出啟蒙的吶喊必有東方之深意,必有一種轉(zhuǎn)換實踐的焦慮感。所以,小說的直接目的“以供醫(yī)家研究”,希望“醫(yī)生”的妙手回春,可以啟蒙或療救“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顯然,這將“小說”推向了“病例”,文本實用功能的希求,而不是傳統(tǒng)的“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值得一提的是,魯迅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時正是他“醫(yī)學夢破滅之后”,他時任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主管博物館圖書館事項、動物園植物園等學術(shù)事項、美術(shù)館及美術(shù)展覽事項、文藝音樂演劇等事項、調(diào)查及搜集古物事項等?!?13)李致忠 :《民國時期魯迅任教育部“僉事”一職小考》,《人民政協(xié)報》2008年7月10日第5版。譬如,他雖然“反對祭孔”卻不得不做自己違心之事,多次“受指派前往參加儀式,而且還是在最核心的部位。”(14)王錫榮 :《魯迅日記中的“祭孔”》,《學習博覽》2012年第6期。顯然,他做的是一個閑職,與報國之路相差甚遠,所以把希望寄托給“醫(yī)家”也是有不正常的意味,是實踐感虛空的表現(xiàn)。故此,在倡導“文藝救國”時,其實他確乎是在此路上產(chǎn)生了疑惑、不解、無力、惶惑等心理認知。這正是初期啟蒙者內(nèi)在的真實表白。既然“迫害狂”“瘋癲”“狂人”之類的病癥能夠被醫(yī)治好,那么“救救孩子”的初衷也許可以達到,不再“吃人”的祈盼似乎不再浩淼無際。誠然,這也是魯迅對自己“棄醫(yī)從文”抉擇的質(zhì)疑與苦惱,是一種“絕望與希望”的悖論心理的暗示,但又是進一步打破了二元對立的“中間物”地位的突出表現(xiàn)。(15)參見汪暉 :《魯迅小說的精神特征與“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王曉明主編 :《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第1卷,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第404-432頁。
篇首對《狂人日記》文體形式界定為“日記”,與我們現(xiàn)在所認定的“白話小說”相去甚遠,這突出表現(xiàn)為文本的“結(jié)構(gòu)性自相沖突”。一方面,小說文言文與白話文的夾雜,是魯迅這代人很難一時半會能夠完全克服的,但這既是一種表達策略,也是一種傳播與接受的途徑,更甚者,是一次自我守衛(wèi)的轉(zhuǎn)換實踐。畢竟,文字本身就是“意義”發(fā)表的一次遮掩。另一方面,“日記”在沒有主人及親友同意下是很難公開發(fā)表的。雖然此二冊“日記”是“某君”“勞君遠道來視”獻給“余”的,但也沒有表達“某君”是否同意公開發(fā)表的意愿。而為什么魯迅又把它修繕發(fā)表,公之于眾了呢?這涉及“小說”與“日記”的文體區(qū)別與魯迅創(chuàng)作的意圖構(gòu)想,乃至將隱私公開化以供人批閱的文化傳統(tǒng)。
小說多數(shù)是虛構(gòu)的意識認定,且多不用真實的姓名,故事情節(jié)也多經(jīng)過作家的想象加工而成,如《狂人日記》“隱其名”“人名雖皆村人”“亦悉易去”,皆是避嫌之筆法,也是小說的自我規(guī)則所致。所以,魯迅在精習屠格涅夫以及果戈里等的描寫方法外,也站在作品之外以一個局外人或外鄉(xiāng)人(戲劇化的人物)的形象游離在作品內(nèi)外,造成一種混沌一體的狀態(tài)。他似乎有意通過歷史引證、訪友、日記等促使每一個細節(jié)趨向真實可信的,但卻被“小說”之名所累,不得不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真實的敘事空間。(16)[美]雷·韋勒克,奧·沃倫 :《文學理論》,劉象愚,邢培明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237頁。這里借鑒了福勒特(W.Follett)評述笛福對維爾夫人和巴格瑞芙夫人的敘述。因為這個故事的結(jié)構(gòu)存在三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與《狂人日記》里的人物關(guān)系極為相似。按,魯迅認為這是一篇小說無疑,因為不僅在作品發(fā)表時標明是“小說”,而且在他及友人的書信、評論等文字中皆認為是“小說”。而“某君”和“其弟”都認為是“日記”,甚至“余”也這么認為。如果在他們之間的認同差異中作出一次判斷:按魯迅正確來看,畢竟他是“余”和“某君昆仲”的最終領(lǐng)導者,有時高于“余”,也有時就是“余”;而按“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來看,難道不是魯迅錯了嗎?通過“日記”的真實性打破“小說”的虛構(gòu)性,寄予小說表現(xiàn)“真實”的希冀。但又為什么沒有讀者認為魯迅錯了,除了既定的閱讀習慣外,還因為故事內(nèi)外兩種環(huán)境的允諾。正如小說的一種預設,“某君”和“其弟”都是“吃人”社會里的人,他們愚弱、順從,深受教化,是看不見的、習以為常的“封建禮教”的踐行者,可以說是一種深層的心理懈怠與安穩(wěn)。
魯迅是從“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礦務鐵路學堂”去“弘文學院”學習的,他是掙脫了“禮教”一段時間后,又返回禮教社會的啟蒙者,所以他有僭越之心、孤獨之感、不適之情,欲啟蒙著“良友”。當傅斯年去信對《狂人日記》“說好”時,魯迅謙遜地答道:“我自己知道實在不是作家,現(xiàn)在的亂嚷,是想鬧出幾個新的創(chuàng)作家來,——我想中國總該有天才,被社會擠倒在底下——破破中國的寂寞?!?17)魯迅 :《對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見》,《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26頁。這預示著魯迅所“聽將令”之發(fā)令者并非僅指新文化的旗手,也指魯迅自身所包蘊的文化傳統(tǒng)。魯迅是從日本歸國回來的留學生,而日本文化已經(jīng)進入到了“負罪文化”形態(tài),但是中國卻仍然在“羞恥文化”的籠罩下?!柏撟镂幕弊鳛椤靶屡d”文化雖在潛生滋長,擁有最強大的生命力,此時卻不是主流,對“羞恥文化”所承載的大量“殘余”形不成土崩瓦解的“勢”。(18)參見[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遜 :《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弗·杰姆遜教授演講錄》,唐小兵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41-48頁。所以,社會形勢有可能在魯迅心理上產(chǎn)生巨大的反差。由此,魯迅的文化行為會通過書信、日記、小說等表現(xiàn)出來,從而形成巨大的潛流與渦旋。就像《狂人日記》中眾多的“也”字運用,不僅僅是句式的文白夾雜,而且也似乎是當時文化形態(tài)與社會問題的深刻關(guān)切。當然,魯迅的真實日記是比較單調(diào)乏味的,形如記流水賬差不多,但是他致親友的書信卻有別樣的風姿,不僅能娓娓道來,有理有據(jù)地把事情說的透徹與堅決,而且往往還能在文字中流露出一種巨大的文化使命感與承受力。
“現(xiàn)代人認為閱讀他人的日記是侵犯隱私的行為,但是傳統(tǒng)中國的書院、講會、省過會中有一種辦法,認為記日記是為了完整保留一份個人隱私的記錄,以便作為師長或會友進行批評指正的根據(jù)?!?19)王汎森 :《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shù)的系譜(修訂版)》,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第182頁。所以,“余”之良友出示其弟的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這很大程度上是在傳統(tǒng)規(guī)范上的“公開”,是一種熟人社會、志趣群體的互相促助。但“今撮錄一篇,以供醫(yī)家研究”的設想以及“發(fā)表”,也就超出了原有的道德規(guī)范與默認處理方式。就如《阿Q正傳》的“正傳”意義轉(zhuǎn)換,無疑表明魯迅挪借傳統(tǒng)的“互助”方式,熟悉的陌生化,使“隱私”領(lǐng)域逐漸政治化、現(xiàn)代化。由此,《狂人日記》因其私人空間的“公開”,造成了一種進退失據(jù)或意義撕裂。并且,如果是魯迅寫的“日記”,那么就沒有多大的可讀性、文學性,當時發(fā)表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是寫成魯迅熟稔的“書信”又會犯了對親友的不敬之嫌,所以只好放棄最為擅長的“書信”格式,獨取其內(nèi)在?!叭沼洝奔热皇亲约旱?,自己又是自己的唯一的讀者,對自己不敬,這就可以來一個“自我嘲諷”,形成合情合理的遮擋,進而完成當時“孤寂”處境的深刻寫照。甚至可以說,小說故意預設“日記”為其良友之弟以及題名為“日記”等,無形中收縮了情感的尖銳沖突,給批判的對象實施了一種“超保護原則”。總之,可以說《狂人日記》表現(xiàn)的“思想宗旨和文體形式雖然也算是遠道舶來,并且,它還有著中國白話文學傳統(tǒng)的依托——魯迅也是一個有著充分的中國文言文學和古代白話文學訓練的新文學作家,盡管他具備了長期的留洋經(jīng)歷和豐富的翻譯經(jīng)驗?!?20)吳俊 :《文學批評的向度》,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59頁。魯迅在無形之中推動了中外文學、文化的歷史新融合,故而《狂人日記》不愧為“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21)蔡元培等 :《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106頁。。
《狂人日記》是魯迅多次游小市(22)在魯迅1918年1月至5月五個月期間的日記中每個月至少一次記載著“游(閱)小市”。參見魯迅 :《魯迅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303-316頁。期間,結(jié)合自身個性、生活經(jīng)驗等創(chuàng)作而成,其發(fā)表明顯是不合時宜的。不僅發(fā)表在舉步維艱的《新青年》雜志上,(23)1918年1月4日、3月10日、7月5日,魯迅在致許壽裳、錢玄同等友人的書信中多次提及《新青年》的現(xiàn)狀是令人堪憂的,不僅在雜志編輯內(nèi)部矛盾重重,而且雜志的閱讀人群也是不盡人意的。參見魯迅著 :《魯迅全集》第11卷,第345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348-351頁。讀者較少、單一,而且是“一篇小說模樣的文章,它的題目,體裁,風格,乃至里面的思想,都是極新奇可怪的”。(24)雁冰 :《讀〈吶喊〉》,李宗英,張夢陽編 :《六十年魯迅研究論文選》上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12頁。其文本形式是“不成熟”的,社會影響一開始非常微弱?!皳?jù)文字材料,魯迅的作品歷經(jīng)了五年時間才開始受到關(guān)注。從1918年他發(fā)表第一篇小說,到1923年小說集《吶喊》出版,期間評論魯迅的文章只刊發(fā)過十一篇。其中,只有三篇論述算是有些篇幅,而余下的文章不過只是提到他而已,或是三言五語,或是語焉不詳。盡管新文學和魯迅很快就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主導性敘述,但這在1918年還沒有發(fā)生。一如魯迅后來所言,那是個‘猛士’‘寂寞’的時期?!?25)[美]周杉(Eva Shan Chou) :《魯迅讀者群的形成:1918—1923》,由元譯,《魯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3期。按正面來說,《狂人日記》在其時過于超遠獨絕,但蘊含的思想內(nèi)容具有典型性、深刻性。反之,如魯迅所言“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藝術(shù)上說,是不應該的?!?26)魯迅 :《對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見》,《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26頁。但也正是因其正反兩面的“自我”狀態(tài),時至今日仍然過于深遠激切,使人不能輕易明白其中要指。再者,作品以全知敘述呈現(xiàn),“敘事與主角之間存在一種秘密的共謀”,(27)[英]特里·伊格爾頓著 :《文學閱讀指南》,范浩譯,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06頁??袢说乃枷牖顒印€性等方面有時候顯得像是“做了手腳”。也就是說,作者努力想實現(xiàn)的文學真實與生活真實之鴻溝不僅沒有保持一定的邊界與距離,反而有可能發(fā)生脫離兩者的真實范圍,形成意圖的破裂。當年與魯迅過從甚密的曹聚仁就坦誠交代:“我接受新青年派的文藝觀點,以及非孔的思想觀點也很早,但我初看魯迅的《狂人日記》,實在不了解?!?28)曹聚仁 :《我與魯迅》,《曹聚仁文選》下冊,紹衡編,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第406頁。
雖然魯迅曾說:“我的來做小說,也并非自以為有做小說的才能,只因為那時是住在北京的會館里的,要做論文罷,沒有參考書,要翻譯罷,沒有底本,就只好做一點小說模樣的東西塞責,這就是《狂人日記》。大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yī)學上的知識,此外的準備,一點也沒有?!?29)魯迅 :《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第512頁。但是,周作人后來透露《狂人日記》中的一些有趣細節(jié),顯然彌補了魯迅“創(chuàng)作說明”中遺忘自己現(xiàn)實經(jīng)歷的作用:
篇首有一節(jié)文言的附記,說明寫日記的本人是什么人,這當然是一種煙霧,但模型(俗稱模特兒)卻也實有其人,不過并不是“余昔日在中學時良友”,病愈后也不曾“赴某地候補”,只是安住在家里罷了。這人乃是魯迅的表兄弟,我們姑且稱他為劉四,向在西北游幕,忽然說同事要謀害他,逃到北京來躲避,可是沒有用。他告訴魯迅他們怎樣的追跡他,住在西河沿客棧里,聽見樓上的客深夜橐橐行走,知道是他們的埋伏,趕緊要求換房間,一進去就聽到隔壁什么哺哺的聲音,原來也是他們的人,在暗示給他知道,已經(jīng)到處都布置好,他再也插翅難逃了。魯迅留他住在會館,清早就來敲窗門,問他為什么這樣早,答說今天要去殺了,怎么不早起來,聲音十分凄慘,午前帶他去看醫(yī)生,車上看見背槍站崗的巡警,突然出驚,面無人色。據(jù)說他那眼神非??膳?,充滿了恐怖,陰森森的顯出狂人的特色,就是常人臨死也所沒有的。魯迅給他找妥人護送回鄉(xiāng),這病后來就好了。因為親自見過“迫害狂”的病人,又加了書本上的知識,所以才能寫出這篇來,否則是很不容易下筆的。(30)周作人 :《魯迅小說里的人物》,止庵校,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7-18頁。
1917年,周作人應蔡元培之邀北上教學,(31)錢理群 :《周作人》,北京:華僑出版社,1997年,第1-2頁。而“劉四事件”發(fā)生在1916年10月,因而這件事是他間接知道的。周作人認為魯迅是“因為親自見過‘迫害狂’的病人,又加了書本上的知識,所以才能寫出這篇來,否則是很不容易下筆的?!贝苏f法可信。又據(jù)魯迅1916年10月至11月期間的日記(32)魯迅 :《魯迅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34-241頁。、信件等所述,“劉四”極為可能是“(阮)久孫”。(33)參見谷興云 :《關(guān)于〈狂人日記〉中“狂人”的原型阮久蓀——介紹魯迅保存的四封阮氏書簡》,《河北學刊》1983年第1期。事隔兩年后,魯迅因創(chuàng)作需要而從記憶中搜尋出“劉四事件”來,事件梗概仍在,再加上文本構(gòu)思的需要,也就使“原作”與“類像”之間有了一些距離。即是說,文學真實與生活真實之間的鴻溝在此相當?shù)耐回?,但又似曾相識。劉四因為害怕“同事要謀害他,逃到北京來躲避”,而魯迅將“同事”化約成為了“狂人”害怕的“趙家的狗、趙貴翁、那個女人及小孩子、老頭子、大哥、陳老五”等,在此構(gòu)建的“同事”空間是“生活化”的“村莊”,涉及的人、事、物是存在于“常態(tài)”的共同體內(nèi)部。
毫無疑問,魯迅在《狂人日記》里是把“余”故鄉(xiāng)的劉四的“同事”空間擴大、普遍化,是有其明確目的。因為劉四所言的“同事”是“樓上的客”,很大可能是一種心理抗反,內(nèi)在心理的后怕。劉四這種多疑心理、神態(tài)與“狂人”的表現(xiàn)似乎不謀而合:對周遭的人有一種畏懼感,將所有陌生人乃至親人都認為是要迫害自己的“壞人”,以至于“狂人”有尋究歷史以證一切都是“吃人”的血腥場面的心理認知?,F(xiàn)實中魯迅留劉四“住在會館,(他)清早就來敲窗門,問他為什么這樣早,答說今天要去殺了,怎么不早起來,聲音十分凄慘”,而且面對劉四這樣的反應,有醫(yī)學知識的魯迅顯得束手無策,所以“午前帶他(劉四)去看醫(yī)生”,這對應了《狂人日記》里的“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以及“以供醫(yī)家研究”的說法。另外,劉四在被魯迅送去就醫(yī)的“車上看見背槍站崗的巡警,突然出驚,面無人色?!薄把凵穹浅?膳拢錆M了恐怖,陰森森的顯出狂人的特色,就是常人臨死也所沒有的?!边@也就簡要概括了“狂人”的“瘋癲”或“非理性”狀態(tài)的“原作”。由此也可能啟發(fā)魯迅在《狂人日記》里首先強調(diào)“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唯墨色字體不一,知非一時所書”。恰好劉四被“魯迅給他找妥人護送回鄉(xiāng),這病后來就好了?!倍翱袢恕钡摹按蟾纭币簿驼f“勞君遠道來視,然(其弟)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魯迅也就在此借機隱逸了自我,說“至于書名,則本人愈后所題,不復改也?!边@似形成了一種魯迅與“余”的“中間性”、無關(guān)礙的迷魅關(guān)系。如此這般,魯迅還要為了避嫌就寫“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guān)大體,然亦悉易去”,他不僅作為一個“見證者”,并且是一個“記述者”,只是這個記述者對見證者的經(jīng)驗進行了大幅度改寫或衍義,使“劉四事件”充滿了豐富的故事性與想象性,從而也就使真實的事件發(fā)展成虛幻的傳說,將理性的意愿性記憶發(fā)展成了非理性的意愿性記憶,增刪現(xiàn)實的內(nèi)容、形式,使其脫離個人日常,變得特殊、典型,乃至擁有更為集體性的意義表征。(34)參見張旭東 :《重讀魯迅與中國文學批評的反思——在復旦大學中文系的演講》,《文藝理論與批評》2008年第6期。
巴人先生認為“魯迅之所以能夠采取事實的一端,加以改造和生發(fā)開去,并且‘雜取種種人’為模特兒,來創(chuàng)造出典型的人物形象,那是以他的豐富的歷史知識、廣闊的人生經(jīng)驗為基礎的?!?35)巴人 :《魯迅小說的藝術(shù)特點》,李宗英,張夢陽編 :《六十年來魯迅研究論文選》下冊,第280-281頁。在“狂人”對“劉四”的一次次掙脫、豐實中,魯迅將生活事件轉(zhuǎn)換成文學故事,使反映的問題更具有現(xiàn)實針對性和社會的普遍性。如《狂人日記》里的姓氏就“別有幽懷”,因為中國古代《百家姓》里第一個姓氏就是“趙”姓,魯迅鬼使神差般地提升了文章的批判范圍與深度;“古久先生”,恐是“古舊”之諧音,“即是所謂國故與國粹”,(36)周作人 :《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第89-90頁。意在比喻中國古老的政治體制的腐朽與落破。而文本采用十三則日記構(gòu)成,或是“代表了狂人的一種罪感”,對美好愿望的向往以及“與傳統(tǒng)的對立和個人意志的突顯”等寓意。(37)王雨海 :《啟蒙的艱巨性與言說的多向度——〈狂人日記〉的敘事策略研究》,《魯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2期。
周作人指出魯迅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并不是單單受了金心異(錢玄同)的勸轉(zhuǎn)。其實,魯迅歸根結(jié)底還是受到章太炎“批判理學殺人之可怕”的思想影響,“直截的從書本上和社會上看了來的,野史正史里食人的記載,食肉寢皮的衛(wèi)道論,近時徐錫麟心肝被吃的事實,證據(jù)更是確實了”,就是“‘以供醫(yī)家研究’,也是一句幽默話,因為那時報紙上喜歡登載異聞,如三只腳的牛,兩個頭的胎兒等,末了必云‘以供博物家之研究’,所以這里也來這一句。”(38)周作人 :《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第19-20頁。在“劉四事件”發(fā)生后,在致許壽裳(39)1918年1月4日,魯迅致信許壽裳:“吾輩診同胞病頗得七八,而治之有二難焉:未知下藥,一也;牙關(guān)緊閉,二也。牙關(guān)不開尚能以醋涂其鰓,更取鐵鉗摧而啟之,而藥方則無以下筆?!濒斞?:《180104 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345頁。、錢玄同(40)1918年7月5日,魯迅致信錢玄同:“中國國粹、雖然等于放屁、而一群壞種、要刊叢編、卻也好不足怪。該壞種等、不過還想吃人、而竟奉賣過人肉的偵心探龍做祭酒、大有自覺之意?!濒斞?:《180705 致錢玄同》,《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351頁。等之書信中,魯迅談及“診同胞病頗得七八”“而藥方則無以下筆”,對《新青年》編輯事務與《國粹學報》以及《國粹匯編》復刊的一些“不悅”看法,皆表明他處在一個落寞的心理境遇,對周遭的不理解與憤懣。這些淤積的情緒,在其創(chuàng)造中得以裹挾,也就是說其在場的敘記帶有釋憤抒懷的意味。
因此,《狂人日記》的創(chuàng)作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魯迅所經(jīng)歷的這段“憤懣不平”時期的極大煽動性,是作者內(nèi)在心理激烈搏斗后較為自然地流露出的時代情緒與社會問題思索。在這種情緒背后,魯迅采取“以虛連實,實者亦虛”,熟稔真實故事后,非理性的意愿性記憶多于理性的意愿性記憶,從而使小說主人公變得瘋癲、非理性,但他又是看穿了這個“吃人”社會的“理性人”,從而文本不得不呈現(xiàn)出一種自我消解的“靈性”狀態(tài)。
除了篇首作為小說的“頭”部可以引領(lǐng)全文外,魯迅描寫的所有故事人物(包括村人、動物)及其相關(guān)事物專注點幾乎皆在“頭”部,進而描寫人物的感覺也最多是“直冷到腳根”的模糊性的片面描摹。簡言之,《狂人日記》敘述的著力點集中在“頭”部特征及其相應的思維運作。王德威先生曾指出“魯迅對頭與砍頭的執(zhí)念”,“對頭與身體、身體與心靈的對照描寫,果然卓顯他的文學才具”。(41)王德威 :《從“頭”談起:魯迅、沈從文與砍頭》,《想象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135-136頁。雖然我們至今未能證實魯迅所說的觀看砍頭場面——“幻燈片事件”——的真實性,但正如魯迅所說,“藝術(shù)的真實非即歷史上的真實”,“因為后者須有其事,而創(chuàng)作則可以綴合,書寫,只要逼真,不必實有其事也。”(42)魯迅 :《331220 致徐懋庸》,《魯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302頁。從《藥》《阿Q正傳》《鑄劍》等作品中發(fā)現(xiàn),魯迅對“頭”部描寫的執(zhí)念,明顯地“投射了他感時憂國的塊壘,以及自身立場的游移。”因而,在《狂人日記》中,其不期然地表現(xiàn)出“敘事語言的文白分歧及主角性格的分裂”,風格的散漫,意義的崩裂。(43)王德威 :《從“頭”談起:魯迅、沈從文與砍頭》,《想象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第138-139頁。
魯迅說過他做小說的方法“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44)魯迅 :《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第513頁。這在《狂人日記》中似乎是一個很好的證明。在文本中,首先是“趙家的狗”的兩眼,使“我怕得有理”;接下來是“替古久先生代抱不平的趙貴翁”和“娘老子教的小孩子”的“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的怪眼睛,他們“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而后是正在教訓兒子的女人“要咬你一口才出氣”的眼神;后“我”又看到“白而且硬”,“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樣”的“魚的眼睛”,以及“老頭子(大夫)”帶著“兇光”的鬼眼睛,等等。這些“疑心極深的眼光”都是存在于“我”的觀察之中,都有“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的“心思”?!拔摇蓖ㄟ^對歷史的研究勸轉(zhuǎn)大家“去了這心思”,這難道是對于“居安思?!崩砟畹脑嵅??或是對“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的舒服生活的向往?而反過來的眼光是“我”在“他們(親人及村民)”的眼中是以“瘋子”定義。“瘋子”是“被排斥在這個世界、這個有形教會的社會之外,但是他們的存在依然是對上帝的一個可靠證明,因為這是上帝憤怒和恩寵的一個表征”,(45)[法]米歇爾·???:《瘋癲與文明(修訂譯本)》,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9頁。“因為人們出于這種瘋癲,用一種至高無上的理性所支配的行動把自己的鄰人禁閉起來,用一種非瘋癲的冷酷語言相互交流和相互承認?!?46)[法]米歇爾·福柯 :《瘋癲與文明(修訂譯本)》,劉北成,楊遠嬰譯,第1頁。所以“我”這里的勸轉(zhuǎn)是徒勞的,反映出啟蒙者內(nèi)心的五味雜陳,焦慮、疑惑、游移與不可得。正如研究者指出:“在個體層面,‘狂人’的誕生源于‘我’對自己身體的自覺,因為這種身體自覺與眾人的麻木形成鮮明對立而被人視為‘狂人’;在文化層面,‘狂人’的身體自覺也觸發(fā)了傳統(tǒng)文化的排斥機制,因其對傳統(tǒng)文化形成挑戰(zhàn)而被‘大哥’稱為‘瘋子’;在小說修辭層面,‘余’對‘狂人’的‘迫害狂’的界定與命名,無疑潛含著作者的修辭策略與修辭意圖?!?47)黃曉華 :《身體、文化、修辭與“狂人”的生成建構(gòu)》,《現(xiàn)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13第2輯。
當然,文本除“頭”部的眼睛描寫外,也對“頭”部的嘴、臉色、笑容等進行了深刻地描寫。如“最兇的一個(路)人”“張著嘴,對我笑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跟”,也從中猜出一二,但并不可怕。這也許是矛盾的,既然是“直冷到腳跟”,這難道不就是人體因內(nèi)心害怕而自然產(chǎn)生的直接(本能)反應嗎?而且“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都鐵青”的小孩子卻又“教我怕”,這又不是對先前自己的內(nèi)心的反駁嗎?以及似乎在夢境之中“一個人”,相貌模糊,“滿臉笑容”,假笑,交談了一會兒關(guān)于“吃人”問題,變了鐵一般青的臉色,等等。這里的“我”的身體感知如整個文本一樣是一個矛盾體,是對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不確定性的鋪排。
《狂人日記》的故事形象幾乎是統(tǒng)一的“頭”部呈現(xiàn),鐵青的臉色、青面獠牙的笑以及怪眼睛等集聚,魑魅魍魎。這些在“我”看來都是“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白歷歷的牙齒”是“吃人的家伙”。而“我”有身體,有思想,自我意識強烈,充滿著“憎恨”,但是人情冷暖的表達途徑卻嚴重阻塞。這些單一、非健全的生命體似乎是凝固的、僵化的,“從來如此”,“歷來慣了”。既然“我”處于孤立無援之中,只有靠自己,只有以知識分子的眼光打量歷史與現(xiàn)實,所以“我”發(fā)出“凡是須得研究,才會明白”。對于“我”為什么會成為村人眼中的“惡人”的仔細分析,在文獻翻查中,看到了“仁義道德”,從“仁義道德”四字“字縫里”又看到“吃人”,這是“我”對歷史進行潛意識的回顧,是一次由繁到簡的概括和總結(jié)。結(jié)果知道后,又感嘆道“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边@里“我”的“研究”方法合不合理暫且不論,而得出的結(jié)論卻是一針見血、驚心動魄的。據(jù)與魯迅過從甚密的許壽裳所說:“搜羅的勤劬,考證認真,允推獨步。近年來研究小說者雖漸次加多了,宋以后的史料雖有新獲了,但是搜輯古逸之功,還未見有能及魯迅的呢?!?48)許壽裳 :《亡友魯迅印象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第40頁。而“狂人”會有“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币约啊胺_歷史一查”等的舉動,這與魯迅后天養(yǎng)成的實證主義的思想可能有莫大關(guān)系。而后面對“易子而食”“狼子村”“易牙蒸兒子”的研究,以及對“吃死肉”“海乙那”與“狼和狗”的關(guān)系,結(jié)論仍舊是“吃人”的意思,甚至對“吃人”的好處也探討了,即吃人是為了“沾光一點這勇氣”??墒?,在小說敘述層面是“吃人”,但在魯迅的“主見”層面則是試圖通過“吃”這個人之本性,深入“思辨”現(xiàn)代人的生存法則。
毋庸置疑,“狂人”大多數(shù)自我心理認知思維的運轉(zhuǎn)幾乎是其“意愿性記憶”所引起的,篇首所示“狂人”“所患蓋‘迫害狂’之類”的怪病,即是“狂人”的自我認知系統(tǒng)變得紊亂,顯著表現(xiàn)為“語頗錯雜無倫次,又頗荒唐之言”;“日記”“不著月日,惟墨色字體不一”,但“間亦有略具聯(lián)絡者”?!靶⌒颉钡臈l理性敘述,但內(nèi)容卻是神秘無蹤,引領(lǐng)出后文的常態(tài)與非常態(tài)的敘述,增添了文本情境的錯綜復雜性。如王瑤先生所的評,文本“盡管如‘小序’所說,‘欲破錯雜無倫次’,但可以同時在這一特定的人物身上存在。正如‘錯雜’的語言我們在作品中也只找到對意義并無妨礙的幾處,而并不是滿紙荒唐言的一樣?!e雜’的文句記有:一、‘宛然是關(guān)了一只雞鴨’。二、‘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桀紂應為齊恒公。三、‘徐錫林’,‘林’應為‘麟’。——這些都是有助于表現(xiàn)日記為狂人所記,而又無損于意義的明白的?!?49)王瑤 :《魯迅作品論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263-264頁。誠然,魯迅在此的敘述策略不僅錯亂,并且顯然是有錯誤的。這種通過小說的不真實性、不可靠性敘述沖決著日記的真實敘述,很有可能是魯迅對這個社會形態(tài)的深沉思考,是對社會背后陰暗面的關(guān)注,發(fā)出的可能是對“國民性”的初步批判,表現(xiàn)了一個處于時代潮流中的知識分子良知的高蹈。
雖然“狂人”的意愿性記憶邏輯性超強、持久性超長,不管是一天后、幾天前、二十年前、甚至更早,他都能自如地回憶上來,但卻是相同的事件多次回憶,造成一種重復,目的或許是使聞者相信煞有其事,是一種思想推進的過程。文本的第一、六、七節(jié)中“趙家的狗”在“狂人”眼中是“兩眼”的看著我,而且是“同謀”,所以,“須十分小心”。為了表示自己不是胡說,“狂人”舉出“記得什么書上說”“‘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翱袢恕钡倪@種自我認知導致在“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聽到“趙家的狗又叫起來”,進而將其比作“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狂人”的自我認知是怪誕離奇的,有點“想入非非”的意思。在“趙家的狗”的主人“趙貴翁”出場后,引出了第二節(jié)中“踹了古家的簿子”事情的回憶。這發(fā)生在“廿年以前”的事,狂人依舊沒有忘記。原來“趙貴翁”是聽到“狂人”“踹了古家的簿子”的風聲,才“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币源怂簿驼J定“趙貴翁”等人是“吃人的人”,是“惡人”了。除此陳年舊事外,“狂人”更是從“趙貴翁的眼色”“有給紳士掌過嘴的”“青面獠牙”的“她們”的“臉色”“嘴里”“笑”中自我認知到可怖的周遭,所以,他說“想起來,我從(頭)頂上直冷到腳跟”。在“吃人的人”中間,有一特別的群體是“小孩子”,他本來是“不吃人”的人,因為被“他娘老子先教”了而“睜著怪眼睛”“惡狠狠的看我”,“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因此,“狂人”也就在這種“實存”體驗下發(fā)出“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在最后,當他看透歷史、看慣了當下,選擇毅然與歷史、現(xiàn)實決絕時,他又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返回現(xiàn)實,斷裂存在的可能,未來的新生。但是孩子代表新生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代表著不成熟,不具備立即改變社會現(xiàn)狀的能力,或者說能否改變?nèi)匀皇且粋€無窮的未知數(shù)。
“狂人”最在乎的事,是“狼子村現(xiàn)吃”與“大哥對我講書”。從第三節(jié)可知,關(guān)于“狼子村現(xiàn)吃”的事,“狂人”是佃戶來和大哥告荒,并要減租時聽來的,并因為“插了一句話”而從“佃戶和大哥”的眼光里“才曉得”他們“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樣”“會吃人”!“狂人”心知肚明,憑一言半語是無法敲定“大哥”是“吃人的人”。所以,他開啟了深層次的意愿性記憶的閘門,通過回想“大哥教我做論”時有“易牙而食”“食肉寢皮”等關(guān)于“吃人”的事跡,表明自己“也毫不冤枉他”,以此照應了“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的長歌當哭。這是一種勇氣,亦是一種大無畏的精神。更有甚者,“狂人”按時間體驗推理出“徐錫麟被挖心炒食”事件,后又是“狼子村現(xiàn)吃”和“人血饅頭”事件,從此他就將身邊的人統(tǒng)統(tǒng)歸于“吃人的人”。推而廣之,那就是整個社會都是“吃人”的。那么“狂人”所認知的“現(xiàn)實的社會”就是“表里不一”的:內(nèi)在是“吃人的”,是不文明的,外在又要表現(xiàn)為極度文明,所以“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遵此“老譜”,“狼子村現(xiàn)吃”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不容爭辯了。也正因為如此的事實,“狂人”確乎一步一步占領(lǐng)了文明話語的高地,呼吁“他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
“狂人”存在“迫害狂”癥狀,在他的意愿性記憶中“他”“吃人的事”“妹子與母親”等表現(xiàn)地較為捕風捉影,卻是一個有效的補充說明。這個“他”是誰,我們通過全文是不能得出準確說法的,是任意所指的,還是“家”的隱喻?“吃人的事”對于“狂人”也是模糊的歷史記憶,是從什么地方聽來抑或是從什么書本上學來的:“古時時常吃人的事”以及“野蠻的人”“變了真的人”,其實都是在為了深化自我認知而使其有理有據(jù)所舉出的模棱兩可的實證。至于他回憶給他看病的“醫(yī)生”,為了印證周遭都是“吃人”的人而起。醫(yī)家的“救死扶傷”其實是一個幌子,因為“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以錯訛的歷史知識寓言醫(yī)者的偽善,并且其是立足西方醫(yī)學知識上的有意掲橥傳統(tǒng)中醫(yī)的弊病,深入“頭”部而不是傳統(tǒng)的“心”頭進一步解剖“國民性”,從而試圖提煉出文本內(nèi)外原生環(huán)境的危機啟示。另外,“狂人”因為想起大哥而滿懷傷感的回憶起了自己的“妹子與母親”音容笑貌,并認定“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親才“哭個不住”。之后“狂人”揣測“母親想也知道”“妹子是被大哥吃了”,因此回憶起“四五歲時”大哥說的“割股療親”的事作為印證。
可以說,“狂人”“頭”部的自我心理認知過程是:從不知道,不敢相信,到?jīng)Q絕認定,再到無助勸轉(zhuǎn)、呼救這個“吃人”的社會。在此不可否認的是:文本中以“狂人”為主的“頭”部呈現(xiàn),正是在作家有意識地抽離了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而達到意義的明確散布,也正是因為這樣的能指性,主體失位,導致了“他們”認知的淺白,個性的片面、單一、貧乏甚至不真實性,乃至出現(xiàn)批評的吊詭。
一般而言,人的夢和幻想在現(xiàn)實生活中呈現(xiàn)的形態(tài)是非理性的、模糊的、斷裂的,并且稍縱即逝,很難令人相信真有其事。雖然“按心理分析的方法,相比清醒的生活,夢和幻想更能揭示人的真相。但是,如果將夢和幻想用于小說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我們多半不會將其稱為現(xiàn)實主義作品?!?50)[英]特里·伊格爾頓 :《文學閱讀指南》,范浩譯,第145頁。即是說,這樣的文本中含有極少的貼合現(xiàn)實的特征,它自然地遠離了生活真實的情境、情感、習慣與邏輯。但“狂人”的夢表現(xiàn)出來的似乎卻是連貫的、一個完整的對話情景,當然,其話不中意也是明顯的。如此這般,想必夢里這些閃爍其辭的背后是另有隱情?
倘若撇開解讀者的心理敏感所發(fā)生的過度解釋,其中一個關(guān)鍵性因素是魯迅有意為之。他在努力織造“狂人”的怪異想法,但這些想法又不能極度是“瘋子”之類。所以,魯迅不得不給“狂人”安排一個明白的夢——“吃人的事”,但是“暗里不知,身熱頭痛”,“黑如墨”,一場空。文末兩處話語情景多是“狂人”的長篇說理也就順理成章。在大哥“點頭”應允談話后,“狂人”的話是意愿性記憶性的,回顧“人從野蠻到文明的歷史”,以及“易牙而食”“徐錫麟被挖心炒食”事件“狼子村現(xiàn)吃”“人血饅頭”事件等?!叭绻f,在西方傳統(tǒng)里,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在意義和真實上,那么,在中國傳統(tǒng)中,與它們大致相等的,是往事所起的作用和擁有的力量?!?51)[美]宇文所安 :《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鄭學勤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2頁。“徐錫麟被挖心炒食”事件發(fā)生時,魯迅當時正留學日本,與徐錫麟同為是光復會會員,交往甚密,后來的文字中也有提及(如《華蓋集·補白》)(52)關(guān)于魯迅是否是“光復會”成員,存在正反兩種說法,林辰《魯迅曾入光復會之考證》一文對周作人為首的反論進行駁斥,史料考證較為可信,本處依正說。參見朱正,陳漱渝等 :《魯迅史料考證》,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9頁。,所以此文提及“往事”一方面是一種身體經(jīng)驗的回顧、激活,另一方面是由此而轉(zhuǎn)化,象征思想與政治變革的報復與決心。魯迅是深受達爾文(更確切的說是嚴復翻譯的《天演論》(53)參見林基成 :《天演=進化?=進步?——重讀〈天演論〉》,王曉明主編 :《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第1卷,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第157-167頁。)生物進化論熏陶,所以“狂人”才表現(xiàn)出很強的歷史性、十足的科學性,推導并勸轉(zhuǎn)“吃人”的社會,并將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而“作為文本中狂人的心理病態(tài)的一個顯著特征,在于將非生物學意義上的‘吃人’混同于生物學意義上的吃人而導致的邏輯混亂。生物學意義上的吃人成為狂人全部感知的邏輯歸宿。然而,又恰恰依靠混同這兩種不同語義的‘吃人’,魯迅在狂人的病態(tài)心理上完成著他的限制敘事。在這里,兩種不同語義上的‘吃人’現(xiàn)象的混同,既是一個真正‘迫害狂’的病態(tài)特征的現(xiàn)實模寫,又是一種敘述手段,即暗述示出兩種意義上的‘吃人’現(xiàn)象之一種,只是一種語義學上的轉(zhuǎn)喻。既然文本中的狂人將轉(zhuǎn)喻意義上的‘吃人’歸入本義上的吃人是非當?shù)模敲?,就會激活讀者的反向思維?!?54)凌宇 :《〈狂人日記〉人物形象與主題的生成機制》,《魯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11期。質(zhì)言之,“狂人”此夢存有雙重邏輯視域:一方面是他不得不面對不能把“從來如此”的假道理徹底揭穿,否則夢醒后的恐怖與虛驚是難以承受的;另一面是魯迅饒有深意地制造文本情緒的混亂,因為狂人所處的鬼魅環(huán)境,不正是現(xiàn)實的影子嗎?所以,此處意圖指向的卻是將來,那個打破“從來如此”,“救救孩子”,充滿希望的美好未來。
正如周作人指出,“文章雖然說是狂人的日記,其實思路清徹,有一貫的條理,不是精神病患者所能寫得出來的,這里迫害狂的名字原不過是作為一個楔子罷了。”(55)周作人 :《魯迅小說里的人物》,止庵校,第20頁。如果篇首“小序”中“余”就是魯迅,可以看出魯迅的內(nèi)心是平穩(wěn)、自然、舒闊的,思維是嚴謹、緊密的,不僅文字講究,有板有眼,而且構(gòu)思靈巧,張弛有度。魯迅在此是一個流動的自我,可以出入文里文外,從而形成一個張弛有度、虛實相間的立體世界。后面十三節(jié),他的形象突兀地鏤空了,被“狂人”所括起來了。這時候的“魯迅”也就將自己的“頭”部是又不全是并入了“狂人”的“頭”部,讓“狂人”作“魯迅”思想意識的某些代言。甚而有學者認為,“魯迅自己也有幾分被迫害狂的綜合癥。五四時期魯迅的一個筆名‘唐俟’,據(jù)說就是‘待死堂’,意思是等著跟前來迫害他的人決一死戰(zhàn)!”(56)郜元寶 :《“與其防破綻,不如忘破綻”——圍繞〈狂人日記〉的一段學術(shù)史回顧》,《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2年第6期。文本一開始就說“狂人”對時空的“實存”體驗,“今天晚上”的“月光”對于“狂人”的自我認知系統(tǒng)是“很好的”,對見到故人是“精神分外爽快”等,這一切必然是他的所見、所感、所想,后通過大腦對外部世界做出的反應。外在時間的描寫總有內(nèi)在時間的映射所在,以此推知“狂人”的心情其實也是平靜、舒坦、快樂的。在文本中“趙家的狗”的情節(jié)描述正是如此,表面的虛驚、可怖,其實正是真實體驗的表現(xiàn)。據(jù)周作人所講:“果戈里有短篇小說《狂人日記》,魯迅非常喜歡,這里顯然受它的影響”,“如趙貴翁家的狗看了他(狂人)兩眼,這與果戈里小說里所說小姐的吧兒狗有點相近”。(57)周作人 :《魯迅小說里的人物》,止庵校,第20頁。而為什么是“狂人”只說到了狗的“兩眼”呢?很大原因是由于“狂人”處在一種自我認知系統(tǒng)的常態(tài)中,造成他思維視點的局限。
無論“狂人”如何自我疑惑,背后都有魯迅這個理性十足的力量所把持,也就是一個強勁的主體維持著運轉(zhuǎn)的激情?!犊袢巳沼洝返膭?chuàng)作完成落款時間是“一九一八年四月”,“小序”標寫是“七年四月二日”,可見其運籌帷幄、胸有成竹的創(chuàng)作過程。第五節(jié)起首就是“晚上總是睡不著”,這里“狂人”的時間實存體驗是“晚上”,并且是“睡不著”,暗示著他的“大腦”在極速地運轉(zhuǎn),具有吸收外在、反省內(nèi)在的功能。而且,因為《狂人日記》不但采用了第一人稱敘述(即一種單一有限的視角),拓展了敘述的空間,而且是余“適歸故鄉(xiāng)”迂道訪友故事套在“狂人”故事之中。也就是說,魯迅講述一個故事的行為也成為了故事中的一件事,這無疑更增加了文本敘述的錯綜性、復雜性,以及制造出了鮮明的意義和結(jié)果的無限張力。
魯迅為“狂人”編織的是一段奇異的想象之旅,通過實存體驗、意愿性記憶、自我(心理)認知系統(tǒng)的精妙組合,使故事的內(nèi)延與外延空間無限寬闊。文本的虛??臻g連接著魯迅的虛??臻g。魯迅的思想與身體經(jīng)驗在文本的存在,是先通過“余”顯在,后給予“狂人”而織造一個自己不在場的臆想空間,其實是更顯著的在場。這個空間打開的地方,正是集中在人最重要的“頭”部,而不是傳統(tǒng)的“心”部。故此,“一個人的平淡無奇的事實本是傳記中的最好資料,但唯一的條件是要大家把他當做‘人’來看,不是當做‘神’,——即是偶像或傀儡,這才有點用處”。(58)周作人 :《瓜豆集》,止庵校訂,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61頁。魯迅應該是一個處在“轉(zhuǎn)型”時期非常有“主見”的思想者,而不是什么“今日神話”,一個被人僵化了的“符號”。《狂人日記》也應該松綁其結(jié)構(gòu)性位置,使其能有更多的意義解讀,活躍文本的思想文化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