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煙深處的漁唱
——辛棄疾的鄉(xiāng)村詞探微

何 群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南京 210097）

在歷史文化人物中，辛棄疾最為喜愛且視為異代知己的，非陶淵明莫屬。他曾寫下一闋《鷓鴣天》表達對這位偶像的仰慕之情：“晚歲躬耕不怨貧。只雞斗酒聚比鄰。都無晉宋之間事，自是羲皇以上人。千載后，百篇存。更無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謝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塵。”辛棄疾不但在詞作中常常提及陶淵明，還創(chuàng)作了不少與陶詩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鄉(xiāng)村詞，如名作《鷓鴣天》（陌上柔桑破嫩芽）。對于這首詞，俞陛云的評價是：“稼軒集中多雄慨之詞，縱橫之筆，此調(diào)乃閑放自適，如聽雄笳急鼓之余，忽聞漁唱在水煙深處，為之意遠?！盵1]181此評亦適用于辛棄疾的其他鄉(xiāng)村詞，是辛棄疾激揚奮厲慷慨悲歌之外的田園牧歌，散發(fā)著泥土的芬芳，別具恬淡真率之美。

辛棄疾（1140-1207年），出生于被金兵占領(lǐng)的山東濟南。他23歲南歸之后，出仕20年，43歲（1182年）被人羅織罪名彈劾罷官，賦閑鄉(xiāng)居。此后，除了兩次短暫出仕外，直到68歲去世，在江西上饒和鉛山鄉(xiāng)間閑居了二十多年，英雄被迫成了隱士。雖然辛棄疾的志向不在田園和林泉，但美麗的鄉(xiāng)野景致和淳樸的鄉(xiāng)村生活不時地觸動他的心弦，于是他以圓熟精練的藝術(shù)手法將這種美好表現(xiàn)出來，此即他的鄉(xiāng)村詞。詞，自五代以來，題材多局限于都市的青樓歌館、燈紅酒樓，底層民眾尤其是鄉(xiāng)村生活極少進入詞人的視野。蘇軾曾以在徐州創(chuàng)作的五首《浣溪沙》突破了這一局限，辛棄疾在蘇軾之后，進一步拓展了這一領(lǐng)域，繪制出更為豐富多彩的鄉(xiāng)村風俗畫卷。其作品總能流露出作者的性情懷抱和審美趣味，從他的鄉(xiāng)村詞造境之清幽、人物之樸實、風俗之淳厚等方面，我們可以看到這位豪杰之士精神世界中純真質(zhì)樸的一面。這當然也與他善于吸收前人的思想和藝術(shù)精華密不可分。他的鄉(xiāng)村詞正薈萃了陶淵明人品和詩品的真淳，堪稱宋詞中的陶詩。

南宋朝廷偏安一隅，其政治局勢是既對外敵屈辱求和，又對主戰(zhàn)派愛國人士進行壓制。這導(dǎo)致不太關(guān)心國家命運的人士增長了享樂茍安的思想，同時迫使原本有志復(fù)國的人士無奈地走向歸隱之路。他就是被朝廷投閑置散，被迫歸隱的。民族的苦難與個人的不幸，雙重折磨著他的心靈。面對黑暗的現(xiàn)實、痛苦的人生，回歸自然、修身養(yǎng)性是化解超脫的方式。幸而山林云水敞開懷抱歡迎他，用優(yōu)美的鄉(xiāng)景、淳樸的鄉(xiāng)情撫慰傷痕累累的身心，誠如《莊子·知北游》所言：“山林歟！皋壤歟！使我欣欣然而樂歟！”[2]他罷官退居江西上饒鄉(xiāng)村后，自號稼軒居士，反映了他長期歸耕田園的生活狀況。中年后的鄉(xiāng)居歲月，占據(jù)了辛棄疾人生近三分之一的歲月，作為這段生活的真實記錄，且何況其藝術(shù)水準較之南宋眾多隱逸詞毫不遜色。宋人陳?！稇压配洝肪碇小墩摷谲幵~》曰：“蓋曲者曲也，固當以委曲為體；然徒狃于風情婉孌，則亦不足以啟人意?；匾暭谲幩鳎M非萬古一清風也哉。”他的鄉(xiāng)村詞正是“萬古一清風”的最佳代表，“于剪紅刻翠之外，別立一宗?！保ā端膸烊珪偰刻嵋罚?/p>

一 平岡細草鳴黃犢

悲劇的人生、苦難的時代驅(qū)使他到大自然中尋求精神的避難所，清新寧靜的田園風光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他的痛苦。真山真水、修竹野花蘊藏著無限生機，它們的自在、自適啟迪著他從人生困境中擺脫出來?！按涸谙^薺菜花”（《鷓鴣天·代人賦》）、“朱朱白白野蒿開”（《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朦朧避路野花羞”（《浣溪沙·黃沙嶺》）……春天之美不在秾桃艷李，而在山野間生命力頑強的無數(shù)野生花朵?！八搡橌@窺沙影動”（《清平樂·博山道中即事》）、“孤城春水一沙鷗”（《浣溪沙·黃沙嶺》）、“明月別枝驚鵲”（《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一鷺、一鷗、一鵲，都牽動著他的心，都令他欣然會意。徜徉于山野鄉(xiāng)間的他以一首首詞作來描繪美景，來表現(xiàn)他清新樸素的美學(xué)思想，如《鷓鴣天·黃沙道中》：

句里春風正剪裁。溪山一片畫圖開。輕鷗自趁虛船去，荒犬還迎野婦回。松共竹，翠成堆。要擎殘雪斗疏梅。亂鴉畢竟無才思，時把瓊瑤蹴下來。

黃沙道中，即黃沙嶺道中?！渡橡埧h志》：“黃沙嶺在縣西四十里乾元鄉(xiāng)，高約十五丈。谽谺敞豁，可容百人。下有兩泉，水自石中流出，可溉田十余畝?！彼穗[上饒帶湖時，常常行經(jīng)風景宜人的黃沙道中。這首詞他生動呈現(xiàn)黃沙道中的幾個畫面。先是總寫水光山色如畫幅展開，春風正剪裁詩句來贊美這景致。接著運用擬人的修辭手法，分寫了鷗、犬、松、竹、鴉。鷗鳥自在飛去，荒犬迎人回來；松竹在枝頭留著殘雪以跟梅花比美，卻被魯莽的烏鴉不時地蹴踏下來。詞作富有畫面感和趣味性，在他的筆下，天地萬物都是富有生機、趣味盎然的，因為他有一顆活潑潑的赤子之心。這樣鮮活的作品，會喚醒我們記憶深處的相似經(jīng)歷，會在我們心中定格這些精彩的瞬間，進而豐富我們的心靈世界。

黃庭堅有名言曰：“天下清景，不擇賢愚與之，然吾特疑為我輩設(shè)?！保ㄡ尰莺椤独潺S夜話》卷三引）王國維在引用這句話后又進一步發(fā)揮說：“誠哉是言！抑豈獨清景而已，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設(shè)。世無詩人，即無此種境界。”（《清真先生遺事》）江西上饒和鉛山的清景似專為他而設(shè)，“十里溪風·稏香”（《鷓鴣天·鵝湖寺道中》）、“云連麥壟，雪堆蠶簇”（《滿江紅·山居即事》）、“稻花香里說豐年”（《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他為豐收而喜悅，為百姓富足而高興。雖然他擁有的是平凡而艱辛的人生，但他用善感的心靈將其情趣化，用生花妙筆將其藝術(shù)化。他的思想境界是高遠的，并詞作藝術(shù)境界也是高遠的。

二 青裙縞袂誰家女

他的鄉(xiāng)村詞中，活躍著各樣人物：“一川淡月疏星。浣紗人影娉婷。”（《清平樂·博山道中即事》）、“西風梨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保ā肚迤綐贰z校山園書所見》）、“父老爭言雨水勻。眉頭不似去年顰?！保ā朵较场罚┥涎葜魇斤L俗民情：“東家娶婦。西家歸女。燈火門前笑語?！保ā儿o橋仙·己酉山行書所見》）、“呼玉友，薦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保ā耳p鴣天》）、“自言此地生兒女，不嫁金家即聘周?！保ā耳p鴣天·戲題村舍》）這些村姑兒童父老，這些民俗鄉(xiāng)情，讓我們既感到親切又感到陌生。親切，是因為這些是我們?nèi)粘Ｉ钪惺煜さ模荒吧?，是因為詞史上幾乎沒有人關(guān)注過這些。溫柔敦厚，是我國最為悠久的詩學(xué)傳統(tǒng)，他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將之運用到詞學(xué)領(lǐng)域。他的鄉(xiāng)村詞之曠達清雅，悉出于溫柔敦厚，他密切關(guān)注父老鄉(xiāng)親們的生活狀況，以《鷓鴣天·游鵝湖醉書酒家壁》為例：

春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鴉。多情白發(fā)春無奈，晚日青簾酒易賒。閑意態(tài)，細生涯。牛欄西畔有桑麻。青裙縞袂誰家女，去趁蠶生看外家。

鵝湖，指鵝湖山，在鉛山（今江西省鉛山縣）東北?！督魍ㄖ尽肪硎唬骸谤Z湖山，在鉛山縣北十五里，三峰揭秀，其巔有瀑布泉，周圍四十余里，蓋縣之鎮(zhèn)山也?！薄钝蛾栍洝罚骸吧缴嫌泻嗌?，故名荷湖。東晉人龔氏居山蓄鵝，更名鵝湖?！贝嗽~上片即景抒情，首二句勾畫田園景象：平原大地上薺菜花開，雨后新耕的田地里群鴉低飛覓食。后二句由生機盎然的春景，反觀自己的失意和衰老，遂在傍晚到酒家借酒消愁。下片寫飲酒時所見：農(nóng)家生活悠閑、儉樸，他們養(yǎng)牛、植桑、種麻。村頭路上走來一位身穿青裙白褂的年輕媳婦，趁蠶兒生出之前的空閑回娘家探望。這一系列寧靜、歡樂、祥和的場景感動了詞人，化解了他的煩悶，釀出了他的詩情。村民們的生活雖然是需要精打細算的，但他們有和睦的親戚關(guān)系和質(zhì)樸的風土人情，這在歷經(jīng)官場險惡的詞人看來無比寶貴。整首詞散發(fā)出濃厚的鄉(xiāng)村生活氣息，意境樸素而清新。

大凡詩人、文學(xué)家，都是深刻地體驗人生滋味的人。他的鄉(xiāng)村詞正是他從人生體驗之中提煉出來的精華。他深入鄉(xiāng)村生活，樸實的鄉(xiāng)鄰鄉(xiāng)親，古樸的鄉(xiāng)愁鄉(xiāng)情，深得他心，于是，一再為之揮毫，為之吟詠。他的鄉(xiāng)村詞，是他從心底流出的生命體驗。他珍視這段鄉(xiāng)居歲月，親近自然、親近村民，這充實了他的生命，也充實了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他和平民百姓有著深厚的情誼，所以能夠?qū)懗鋈绱烁挥忻癖娦缘淖髌?。從這些優(yōu)秀的詞作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位英雄人物原來是如此和善，如此親切。

三 人間走遍卻歸耕

他的鄉(xiāng)村詞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那就是他作為詞中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十分鮮明?！斑M則盡節(jié)，退則樂天”，他退隱之后過上了與民同樂的生活，在大自然中釋放內(nèi)心的壓抑。宋汪藻《浮溪集·翠微堂記》：“世之有聲有色者，未有不爭而得，亦未有不可磨滅者。惟山水之娛人，與世無爭，且庶幾可以長存?！毙凶哂谏洁l(xiāng)田野間的詞人不乏生命的歡欣。如：“細讀《離騷》還痛飲，飽看修竹何妨肉?！保ā稘M江紅·山居即事》），“拄杖東家分社肉。白酒床頭初熟?！保ā肚迤綐贰z校山園書所見》），“倦途卻被行人笑，只為林泉有底忙。”（《鷓鴣天·鵝湖寺道中》），他感到了平和、滿足?！鞍装l(fā)蒼顏吾老矣，只此地，是生涯?！保ā督褡印げ┥降乐袝跏媳凇罚┦撬麑ι畹母锌?，《鷓鴣天·博山寺作》是他對命運的總結(jié)：

不向長安路上行。卻教山寺厭逢迎。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寧作我，豈其卿。人間走遍卻歸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

博山寺，在今上饒廣豐縣?！稄V豐縣志》：“博山寺在邑西南崇善鄉(xiāng)，本名能仁寺，五代時天臺韶國師開山，有繡佛羅漢留傳寺中。宋紹興間悟本禪師奉詔開堂，辛稼軒為記?！边@首詞上片寫不去長安官場上奔波，卻常常來打擾山寺。就這樣在平淡中享受快樂，在平凡中求得安寧，不也很好嗎？下片寫人生的價值不是一定要做公卿才能體現(xiàn)，歸耕田園與松竹花鳥相伴也不錯?！耙凰梢恢裾媾笥?，山鳥山花好弟兄?！睂ε脊で?，形象地表現(xiàn)出詞人與大自然的親和感。詞中的“味無味”語出《老子》，“材不材”語出《莊子》，“寧作我”語本《世說新語》，“豈其卿”語本揚雄《法言》，“人間走遍卻歸耕”語本蘇軾《江城子》，“一松一竹”兩句典出元結(jié)《丐論》，對前人成句，他任意驅(qū)遣，其藝術(shù)技巧妙不可言。

辛棄疾《清平樂·檢校山園書所見》下片：“西風梨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閑看?！贝逋低禎撊朐~人的山園摘果子，他不但不反感，還讓家人不要驚動這些頑皮的貧家孩子。他找了一個僻靜處待著，讓孩子們把梨棗打個夠。詞人有恢宏寬厚的達士風度，這在他的一首首詞作中得到了完美的體現(xiàn)，胡適謂他“才氣縱橫，見解超脫，情感濃摯。無論做長調(diào)或小令，都是他的人格的涌現(xiàn)。”[3]從他的鄉(xiāng)村詞，足見其品格的高尚、情感的濃摯和胸襟的豁達。

四 更無一字不清真

古詩云：“識曲聽其真?！彼^“真”，即是作者的性情懷抱，這是無法掩飾的。他始終葆有赤子之心，他的詞作皆是從肺腑中自然流出，可以說是最為當行本色?！稘M江紅·山居即事》：“若要足時今足矣，以為未足何時足?！彼那楦腥绱苏嬲\；《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誰家寒食歸寧女，笑語柔桑陌上來。”他筆下的人物如此真切；《鷓鴣天·戲題村舍》：“雞鴨成群晚不收。桑麻長過屋山頭。”寫景如此真實?！案鼰o一字不清真”，這是他對陶淵明詩的評價，這一評價體現(xiàn)了他的審美理想。事實上，他的詞作也是字字清真，如《浣溪沙·常山道中》：

北隴田高踏水頻。西溪禾早已嘗新。隔墻沽酒煮纖鱗。忽有微涼何處雨，更無留影霎時云。賣瓜聲過竹邊村。

南宋嘉泰三年（1203年）夏天，他從江西鉛山到浙江紹興去做知府，途經(jīng)浙江常山，寫下此詞。首二句寫北邊高地上的人家尚在車水灌田，西邊低洼之處的早稻卻已熟。第三句描寫那些品嘗新米的人家沽酒烹魚一片歡騰。下片開頭兩句以工穩(wěn)流利的對偶，狀寫山中夏日天氣的變化多端。末句寫村頭竹林邊不時傳來的賣瓜聲。八百多年前的鄉(xiāng)村風情、農(nóng)民勞作與生活的情景，就這樣穿越歷史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俞陛云評此詞：“詠鄉(xiāng)村風物，瀟逸出塵。稼軒于榮利之場，能奉身勇退，其高潔本于天性，故其寫野趣彌真也?！盵1]182他有真性情，所以他的鄉(xiāng)村詞野趣彌真。

王國維《人間詞話》：“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盵4]他的鄉(xiāng)村詞有真感情，有真景物，有真境界。他的詞心即在一個“真”字，學(xué)習(xí)辛棄疾，胸中必須先具有真氣，否則會空洞得猶如風過牖下，這是前人早就有過的論斷，至今仍發(fā)人深省。

五 結(jié)語

辛棄疾才力卓絕，其詞題材廣泛，其愛國豪放詞雄深雅健，其鄉(xiāng)村詞則如一幅幅清新秀美的圖畫，讓我們得到寧靜愉悅的審美享受。正如南宋范開《稼軒詞序》所論：“其詞之為體，如張樂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滅，隨所變態(tài)，無非可觀。”[5]這些鄉(xiāng)村詞散發(fā)著孕育生機的溫潤泥土的氣息，帶著大地生靈的韻味。不論我們吟誦多少遍，這些文字都像剛從詞人頭腦中產(chǎn)生時那樣新鮮。吳世昌說：“填詞之道，不必千言萬語，只二句足以盡之。曰：說真話；說得明白自然，切實誠懇。前者指內(nèi)容本質(zhì)，后者指表達藝術(shù)。易曰‘修辭立誠’，要不外此。論古今人詞，亦不必千言萬語，只此二句足以衡之：凡真話，深固可貴，淺亦可喜?！盵6]這些鄉(xiāng)村詞皆是他的真情流露，誠動于中，脫口而出。這些鄉(xiāng)村詞好處永遠無法品味殆盡，讓我們總是心存再次探究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