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勇
(蘭州交通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70)
王船山對《古詩評選》《唐詩評選》《明詩評選》的評語,少則一二字,多則上千言,形式靈活,不拘一格。評語有的推源溯流,論述詩歌的發(fā)展變化;有的縱橫對比,衡鑒詩人的優(yōu)劣得失;有的直接品賞詩作,評論詩藝高低。品賞詩作類的評語所占篇幅最多,涉及古典詩歌批評的許多重要范疇。
三部評選涉及字法、句法的評語不多,卻也能反映船山詩學(xué)的批評觀念。如《古詩評選》有云:
“進” “上” 二字,急遞入 “雙闕” “三臺” ,撰句之妙,乃使一篇大節(jié)目,密運入化。江南自沈約以降,皆以煉句歸句、煉段歸段為工,而真詩亡,俗韻起。(裴納之《鄴館公宴南使》評)[1]818
詩有云: “朝云駕馬進,曉日乘龍上。雙闕表皇居,三臺映仙掌。當(dāng)階篁筱密,約岸荷蕖長。束帶盡欣娛,誰言騖歸兩。” 詩寫于南北通好結(jié)盟之際,北齊在鄴館設(shè)宴款待梁國使臣,氣氛友好,情調(diào)歡愉。詩中五、六句用動詞 “進” “上” 之后順勢變換視角,從盟會場合的述說轉(zhuǎn)入皇都景物的描寫:皇宮之外的雙闕高大巍峨,三臺如仙掌般矗立,宮闕對面是青青竹林,彎曲的河岸兩邊長滿了茂盛的荷花。船山用 “密運如化” 形容此詩用字的微妙,是以全詩的結(jié)撰著眼的,而對沈約之后南人以 “煉句歸句、煉段歸段” 為工,不顧及全篇的做法,則斥之為 “俗韻” ,并認為是真詩敗亡的開始。又《唐詩評選》云:
“里” 字、 “深” 字拗。 “有” 字重用。且如此詩,詎可以拗與重用,譏其不煉。(儲光羲《漢陽即事》評)[2]1000
詩云: “楚國千里遠,孰知方寸違。春游歡有客,夕寢賦無衣。江水帶冰綠,桃花隨雨飛。九歌有深意,捐佩乃言歸?!?第一句 “里” 字仄聲,所處位置應(yīng)為平聲,方可與第二句仄聲的 “寸” 字相對;第七句 “深” 字平聲,所處位置應(yīng)為仄聲,方可與第八句平聲的 “言” 字相對;第三句和第七句 “有” 字兩次出現(xiàn)。船山雖以 “明媚深妍” 稱之,但也指出了此詩平仄失對和用字重復(fù)的瑕疵。又評唐人詩云:
大歷諸子拔本塞源,自矜獨得,夸俊于一句之安,取新于一字之別,得己自雄,不思其反,或掇拾以成章,抑乖離之不恤,故五言之體喪于大歷。(錢起《早下江寧》評)[2]1028
也就是說,錢起等 “大歷十才子” 寫詩技巧熟練,尤其擅長律詩,格律歸整、字精句工是他們詩作的特點,秀句名聯(lián)在其詩中俯拾皆是,但他們作品也往往有句無篇。
由兩則評語對照可知,船山不只是重視詩歌字句的錘煉,對諸詩微小的瑕疵亦不放過。他認為:用字煉句要從全篇著眼,孤立地追求字句的精巧便是死法;用字煉句得當(dāng),使全篇意脈順適、渾然一體,方為字法、句法所追求的化境。
凡詩文中引用歷史上或傳說中的人、地、事、物,或綜采古人、古籍之名言佳句,均可稱為用典。三部評選中有關(guān)用典的評論,與船山全部的詩學(xué)思想是一貫的。如《唐詩評選》云:
裂盡古今人心脾,不能得此四十字,真可謂泣鬼神矣。 “人間世” “日暮云” ,用古入化。凡用事、用成語、用景語不能爾者,無勞驅(qū)役。(杜甫《琴臺》評)[2]1024
此詩是杜甫在成都憑吊司馬相如的遺跡時所作。詩中有云: “酒肆人間世,琴臺日暮云?!?相如、文君雜居 “酒肆” ,藐視世俗的冷眼?!肚f子》中有《人間世》一篇,表達了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的處世哲學(xué)。 “酒肆” 即相如文君夫妻的 “人間世” ; “日暮云” 語出江淹 “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 之句,詩人徘徊于琴臺遺跡,眺望暮靄碧云,追懷古人,無限思慕。結(jié)語云: “歸鳳求凰意,寥寥不復(fù)聞?!?相如、文君對抗世俗,相知相愛,非后世輕薄之士艷羨的風(fēng)流。詩人真正了解古人,知道琴聲不可再聞,后世知音者亦稀。詩中的 “人間世” 化用古人之意, “日暮云” 借古人之句,如同己出,不著痕跡,使思古之情愈加綿邈。船山以 “泣鬼神” 來贊賞全詩,并以之為詩歌用典的范式。又《明詩評選》選入朱曰藩詩并評曰:
楟花落盡鷓鴣飛,吉甫臺邊春事稀。錦水繁華添麗藻,禺山金碧有光輝。僰中僮隸傳書至,湔上人家沽酒歸。笑摯一壺江浦去,輕紅剛值荔枝肥。用事言情,如靈云桃花,瞥然一見。(朱曰藩《寄楊升庵書》評)[3]1514
朱、楊之交是明代文壇有意味的話題。朱對楊的學(xué)行十分仰慕,曾有《寄升庵書》云: “曰藩陋劣童時侍先君子,即知海內(nèi)有升庵公,迄今三十年余,忝承余業(yè),不敢失墜。研求之余,益覺斯文正脈有在?!盵4]他還寄詩作一卷以求教。楊慎《答朱射陂二則》云: “新詩一卷,展玩手之而不釋,吟號口之而不置,千里神交,平生奇遇也,荷何可言。信一代之奇作,詩林之振秀也?!磸?fù)佳什,出于《文選》、樂府而鑄以偉辭。新律效于六朝、初唐而溯之左晉鄴中,蓋艷而有骨,麗而有則?!盵5]朱不為七子派時風(fēng)所囿,效法六朝初唐,與楊的詩學(xué)觀念互相契合。楊對朱的詩作十分欣賞,朱也因楊的獎掖而蜚聲詩壇。楊放逐滇南三十多年,其間往返于四川、云南等地,與朱時有書信往來,晚年僑居江陽其間,以畫像寄朱曰藩。此詩為朱收到畫像后與何良俊、吳伯仁、黃姬水、郭第、盛時泰、顧應(yīng)祥等人相聚時所賦。第一句中 “楟花” 即有所寓意。楊慎《丹鉛總錄》有楟花條云: “《孝子傳》:‘尹伯奇采楟花以為食’?!盵6]“楟花” 象征孝子,此詩則以孝子擬忠臣,也是對楊慎因 “大禮議” 事件而遭致流放的理解和同情。第二句 “吉甫臺” 即瀘州古跡 “琴臺霜操” ?!稑犯娂酚小堵乃佟芬辉姡浣忸}云: “《琴操》曰:‘尹吉甫之子伯奇所作也。伯奇無罪,為后母讒而見逐,乃集芰荷以為衣,采槨花以為食。晨朝履霜,自傷見放,于是援琴鼓之而作此操。曲終,投河而死?!盵7]“春事” 即親朋相會之事。詩人因與朋友相會,而想到遠在瀘州的升庵先生無法返鄉(xiāng),也無緣和先生相見,所以有 “春事稀” 的說法。第三句中 “錦水” ,相傳蜀人織錦濯洗其中,則錦色鮮艷,濯于他水,則錦色暗淡。左思《蜀都賦》云: “貝錦斐成,濯色江波”[8]185。第四句 “禺山” 即禺同山?!端?jīng)注·淹水》中說: “東南至蜻蛉縣,其有禺同山,其山神有金馬、碧雞,光景倏忽,民多見之”[9]。楊慎流放滇南后,自號 “金馬碧雞老兵” 。第五至第八句說到川滇的風(fēng)物。滇南為 “僰人” 聚居之地。《太平御覽》引《郡國志》云: “古所謂焚僮之富,多以荔枝為業(yè)?!盵10]詩中的 “輕紅” 就是荔枝的別稱。杜甫《宴戎州楊使君東樓》一詩云: “重碧拈春酒,輕紅擘荔枝” 。 “湔水” 是沱江的支流;瀘州古稱江陽,位于長江和沱江的交匯處,以盛產(chǎn)美酒聞名。詩人想象自己傾慕的先生有荔枝可啖,有美酒可酌,實際蘊含著深深的祝福。此詩句句有典,無一句直接言情,卻無一句不關(guān)乎情。船山以禪家 “靈云桃花” 的典故形象地說明了此詩典故運用的微妙。唐末靈云志勤禪師有開悟偈語云:
三十年來尋劍客,幾逢花發(fā)幾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11]
靈云初入溈山門下,不能徹悟,因此日夜焦慮,某日偶然看見桃花,心扉猛然洞徹,隨即誦出此偈。靈云因桃花悟道,迥出思議之表,只有內(nèi)心與之契悟。此詩中所用的典故,使人不易察覺,其中表達的情誼也許只有他們二人心領(lǐng)神會了。
由以上分析可知,船山認為關(guān)情是雅俗鴻溝,詩品優(yōu)劣不在于用典與不用典,也不在少用典與多用典,而在于典故是否起到了言情達意的作用,是否與詩歌整體的情境相互融浹。
船山云: “異色成彩之謂文,一色昭著之謂章。文以異色,顯條理之別;章以一色,見遠而不離?!盵12]此觀念跟他的詩學(xué)具有一貫性。又《古詩評選》選入阮籍四言詩并評曰:
月明星稀,天高氣寒。桂旗翠旌,佩玉鳴鸞。濯纓醴泉,被服蕙蘭。思從二女,適彼湘沅。靈幽聽微,誰觀玉顏?灼灼春華,綠葉含丹。日月逝矣,惜爾華繁。章法奇絕。興比開合,總以一色成之,遂覺天衣無縫。(《詠懷》評)[1]585
此詩借曹操詩句 “月明星稀” 起興,對之以 “天高氣寒” ;第二至八句化用《九歌》為托寓,寫詩人備車鸞、服蕙蘭,南下湘沅追尋娥皇、女英,可是神女邈然難求;之后又以《詩經(jīng)·桃夭》之句寫鮮艷的春花,感嘆韶華易逝,回到不如意的現(xiàn)實世界。這首詩場景幾經(jīng)轉(zhuǎn)換,虛實多次變化,但無有意接續(xù)的痕跡,有 “條理之別” 而 “見遠不離” 。所謂 “一色” ,即詩歌章法的完整和結(jié)構(gòu)的細密。 “一色” 的觀念不僅適合于單首詩作,也適用于組詩,如《唐詩評選》評杜甫《秋興》八首云:
八首如正變,七音旋相為宮而自成一章,或為割裂,則神態(tài)盡失矣。(《秋興·玉露凋傷楓樹林》評)[2]726
船山以樂律術(shù)語來喻指《秋興》八首的結(jié)構(gòu)?!抖Y記·禮運》: “五聲、六律十二管,旋相為宮?!?旋宮指十二律輪流作宮音,以構(gòu)成不同調(diào)高的五聲或七聲音階。八首詩如古樂中的旋宮轉(zhuǎn)調(diào),調(diào)高和調(diào)式輪番變換,卻能組成一曲完美的樂章,其中的任何一首詩均是樂章的有機組成部分,如李攀龍的《古今詩刪》選入了《玉露凋傷楓樹林》《蓬萊宮闕對南山》《昆明池水漢時功》三首[13],竟陵派的《詩歸》選入《昆明池水漢時功》一首[14],是因為他們無法體認到《秋興》組詩結(jié)構(gòu)的整體性,以致肆意割裂。船山雖然強調(diào)完整性,卻認為無一定之則,如 “月明星稀” 句,位于曹操《短歌行》倒數(shù)四八句,阮籍卻借以發(fā)端起興,章法亦稱 “奇絕” 。又《明詩評選》云:
只起二句敘事已竟,向後但游衍耳。不為章法謀,乃成章法。所謂章法者,一章有一章之法也。千章一法,則不必名章法矣。事自有初終,意自有起止。更天然一定之則,所謂范圍而不過者也。(楊慎《近歸有寄》評)[3]726
楊慎詩首聯(lián) “祿品宵征路,堂川暝兩津” ,敘述從深夜至次日黃昏,由祿品縣到堂川河的整個行程;頷聯(lián)、頸聯(lián) “涼風(fēng)吹遠思,新月照歸人。未醒雞邊路,猶驚馬上身” ,描寫路途中的所見所思,所聞所感;尾聯(lián) “明朝攜手地,先醉雪梅春” ,想象次日的行程中景色。一般而言,詩歌寫作總是一邊敘述征程,一邊描寫途中景物,且常以寫景之句起興,楊慎卻打破了慣例。由對這首詩作的品讀,船山得出 “一章有一章之法” 的看法,即一首詩的章法要與所敘之事的初終、所言之意的起止相為吻合,而不可立一定之準(zhǔn)來規(guī)范所有詩作的創(chuàng)作。因而可知,船山詩學(xué)的結(jié)構(gòu)理論既包含不變的因素,即追求章法的渾然一體,也強調(diào)唯變所適,就是謀篇布局要符合一首詩具體的寫作情境。
情與景這對范疇在船山詩論中十分重要,但因著述體例的不同其論說的指向有所差異,例如,《夕堂永日緒論·內(nèi)編》基本上是從思想理論層面出發(fā),而三部評選則從詩藝操作層面著眼。如《古詩評選》云:
楓林曖似畫,沙岸凈如掃??栈\望懸石,回斜見危島。綠草閑游蜂,青葭集輕鴇。徘徊洞初月,浸淫潰春潦。非愿歲物華,徒用風(fēng)光好。平敘八句,微點入情。取景不譁,名士風(fēng)流未墜。(王僧孺《至牛渚憶魏少卿》評)[1]794
此詩前八句在 “平敘” 中取景,楓林、沙岸、懸石、危島、綠草、青葭、游蜂、輕鴇、初月、春潦等,次第排開,繁而不雜,有遠有近,或大或小,明與暗、動與靜、高峻與秀麗之間參伍錯綜,相互映襯,即所謂 “不嘩” ;后兩句 “微點入情” ,似乎能感受到詩人對朋友的懷念,以及無緣同游山水的些許惆悵,卻也似有似無??梢哉f,取景的純凈不雜,言情的含而不露,皆是船山判斷詩藝高低、詩品優(yōu)劣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又《唐詩評選》云:
回風(fēng)度雨渭城西,細草新花踏作泥,秦女峰頭雪未盡,胡公陂上日初低。愁窺白發(fā)羞微祿,悔別青山憶舊溪。聞道輞川多勝事,玉壺春酒正堪攜。起束入化。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故曰景者情中之景,情者景中之情。高達夫則不然,如山家村筵席,一葷一素。(岑參《首春渭西郊行呈藍田張二主簿》評)[2]1083
此詩前二聯(lián)寫渭城西郊早春的景色,后二聯(lián)寫宦游之情。所謂 “景中生情” ,是詩人由游賞春景而產(chǎn)生厭倦宦游、醉酒山林的情懷;而 “情中含景” ,即追憶當(dāng)初因追求功名而告別鄉(xiāng)關(guān),如今白發(fā)皤皤、垂垂老矣,家鄉(xiāng)逶迤的青山、潺湲的溪流時時浮現(xiàn)眼前,聞道主簿所居輞川多風(fēng)景名勝,而生攜酒從游之想。此詩情景相互融合、相互生發(fā);而高適之詩存在情景彼此疆界、互相游離的情形。故船山評前者以 “起束入化” ,譏嘲后者為 “一葷一素” 。然而,他又認為情景能否融為一片,卻不在刻意的安排,云: “‘良苗亦懷新’,乃生入語。杜陵得此,遂以無私之德,橫被花鳥;不競之心,武斷流水?!盵1]719陶潛的 “良苗亦懷新” ,杜甫的 “花柳更無私” “水流心不競” 等詩句,是移情入景,以一己一時之心境看待自然景物。所謂 “生入語” 的批評意義,就是提倡情景交融,不能以人力進行強制安排,而應(yīng)有待兩者之間自然的生發(fā)與運化。又《唐詩評選》云:
起聯(lián)即自然是登襄陽城語,不景之景,非情之情,知者希矣。(杜審言《登襄陽城》評)[2]988
此詩起聯(lián)云: “旅客三秋至,層城四望開” ,直寫登樓即目所見,自然流露出羈旅之思。寫景言情皆不待刻意而為,即所謂 “不景之景,非情之情” ??傊?,船山詩學(xué)情景關(guān)系是辯證的,它們既是相互依存、不可分離的,又不能生拉硬湊、貌合神離,所謂 “景中生情,情中含景” ,其妙處在于有意無意之間。
與 “情” “景” 類似, “意” “勢” 是兩個相對應(yīng)的范疇,且船山對這兩組范疇的思考具有一貫性。《夕堂永日緒論·內(nèi)編》云: “勢者,意中之神理也”[15];《周易·系辭》云: “陰陽不測之謂” 。 “神” 字指出了意勢無有成規(guī)、變動不居的特點。《古詩評選》云: “平者取勢不雜;淡者,遣意不煩”[1]716。 “不雜” “不煩” ,又在強調(diào)取勢遣意要力戒雜沓冗長,貴在純凈洗煉。上述兩種觀念看似沖突,實則是辯證統(tǒng)一的?!豆旁娫u選》云:
長句長篇,斯為開山第一祖?!w勢遠則意不得雜,氣昌則詞不待畢,故雖波興峰立,而尤以純儉為宗。其與短歌微吟,會歸初無二致。(曹丕《大墻上蒿行》評)[1]506
這首詩是《古詩評選》中最長的一篇樂府,開首以草木春盛秋衰起興,發(fā)出 “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棲枯枝” 的悲嘆,接著極力鋪排寶劍冠服之美、金鋪玉堂之勝,篇末云 “為樂??噙t,歲月逝,忽若飛。何為自苦,使我心悲” 。全詩文辭恣肆,長短錯落,滔滔汩汩,但人生苦短的悲嘆始終回旋往復(fù),即所謂 “勢遠則意不得雜,氣昌則詞不待畢” 。其中的 “純儉為宗” ,是船山衡量詩歌遣意取勢的主要標(biāo)準(zhǔn),且不管是長篇巨制,還是短歌微吟?!豆旁娫u選》又云: “陶詩恒有率意一往,或篇多數(shù)句,或句多數(shù)字,正惟恐愚蒙者不知其意,故以樂以哀,如聞其哭笑。”[1]717船山認為,由于陶潛的 “率意” ,即為了取稱于田舍翁嫗,放而不歸,煉意不精,導(dǎo)致了其詩 “篇多數(shù)句,句多數(shù)字” 的瑕疵。由此可知船山所說的 “遣意不雜” ,不僅在于詩藝的高低,更關(guān)乎詩人的品性修養(yǎng)。
“遣意” ,是指詩中情意的展開,有待于詩人對 “勢” 的把握,這有各種不同的情形:
二章往復(fù)養(yǎng)勢。(嵇康《雜事》 “鴛鴦于飛” 評)[1]579
此篇心有密理,筆有忍勢。(江總《長相思》評)[1]566
一往駛健中自有留勢。(陸厥《奉答內(nèi)兄顧希叔》評)[1]766
顧筆端間全用止勢。(劉基《旅興》 “倦鳥冀安巢” 評)[3]1250
筆底全有收勢。(僧洪恩《經(jīng)衲頭菴憶法秀禪師》評)[3]1458
只敘一事,就中如勢寫盡。(范泰《鸞鳥詩》評)[1]748
雖轉(zhuǎn)勢趨下,而相承不更作意。(李白《擬古西北有高樓》評)[2]981
“羅家得雀喜” 二語偷勢設(shè)色,尤妙在平敘中入轉(zhuǎn)。(曹植《野田黃雀行》評)[1]511
如前所引, “一章有一章之法” ,同理,一詩有一詩之意,一詩有一詩之勢。 “意” 因人、因時、因地而異,取 “勢” 也不可蹈襲前人軌轍。因創(chuàng)作當(dāng)下 “意” 的不同,可采取不同方法:有一往欲盡之 “勢” ,則 “養(yǎng)” “忍” “留” “止” “收” ,務(wù)使 “意” 往復(fù)鄭重;有因利乘便之 “勢” ,則 “如” “轉(zhuǎn)” “偷” ,進而曲盡其意。于作者而言, “勢” 是行文過程中的內(nèi)在推驅(qū)動力;于讀者而言, “勢” 又是作品本身散發(fā)于外的感染力。如云:
“南登霸陵岸” 一轉(zhuǎn),取勢平遠。(王粲《七哀詩》評)[1]667
短章有萬里之勢。(劉楨《贈從弟》評)[1]672
偶句必有流勢。(盧思道《聽蟬鳴篇》評)[1]568
句里字外俱有引曳蹇飛之勢。(王績《北山》評)[2]885
以 “平遠” “萬里” “流” “引曳蹇飛” 等語形容 “勢” ,都揭示上述詩作所具有的靈動性和內(nèi)在張力,誠如蕭馳所指出的 “詩因是一種活動,一受內(nèi)在生命力驅(qū)遣的行文過程,勢強調(diào)‘從靜止想象動態(tài)’,即以詩境虛涵宇宙的眾動之化”[16]。
“氣” “神” “韻” 是三部評選中出現(xiàn)十分頻繁的字眼,有時單獨運用,有時并列出現(xiàn),或與它字組合成詞,如神氣、氣度、氣致、氣韻、元氣、神韻、神情、神光、神行等。這些詞會因評論角度與語境的變化而有所差異,均非嚴(yán)格的概念術(shù)語,其間的畛域不是十分確定。如《明詩評選》云:
煉氣得神,則晉、宋以下吾未之見也。林屋神氣霏微,了無離合,定誰取晉、宋以下人相擬……杜家只用一鈍斧子死斫見血,便令仁戕生夭。(蔡羽《錢孔周席上話文衡山王履吉金元賓》評)[3]1312
蔡羽嘗云: “吾辛苦作詩,求出魏、晉之上”[17], “少陵不足法”[18]。上則評語所論的這首五言古詩,有漢魏古雅之風(fēng),情思深婉,語脈和緩,渾融自然,船山十分贊賞蔡羽取法魏、晉之上,不以杜甫為宗法的學(xué)詩主張。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一詩云: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為追求詩歌驚人的審美效果,杜甫十分重視用字琢句,極意求工,誓死不休,這種嚴(yán)苛創(chuàng)作態(tài)度多為后人所稱道。但船山說: “若故欲驚人,早已狂怪;達人視之,蝘蜓而已。杜陵乃至以‘死不休’為誓。以何著此死緊?”[1]767即說詩歌多一分雕琢損一分氣度,多一分矯飾損一分神韻。又如:
昔人論書,謂過務(wù)遒勁,則俗氣未除。謝客以上人,必不肯作此種語。雅俗漸移,作者方自標(biāo)勝地,不知其已降也。(吳邁遠《長相思》評)[1]538
王江寧七言小詩,非不雄深奇麗,而以原始揆之,終覺霸氣逼人,如管仲之治國,過為精密,但此便與王道背馳,況宋襄之煩擾樁腔者乎!(梁元帝《春別應(yīng)令》評)[1]642
開合平順,唐人作古詩者,眉棱如鐵,肩骨如峰,皆鬼氣也此,獨有生人之理。(虎丘鬼《題虎丘山石壁二首·神仙不可學(xué)》評)[1]975
“俗氣” 是 “過務(wù)遒勁” 的結(jié)果; “霸氣” 是 “過為精密” 所致;雄健至 “如鐵” “如峰” 的地步,則無生人之理,就是凌厲的 “鬼氣” 了。在船山看來,詩歌要達到 “煉氣得神” 的境界,絕非刻意追求所能達到。如《古詩評選》云:
神韻所不待論。三句三意,不須承傳;一比一賦,脫然自致,絕不入文士映帶,豈亦非天授也哉!(漢高帝《大風(fēng)歌》評)[1]483
高帝擊敗反叛的淮南王英布后,經(jīng)過家鄉(xiāng)沛縣,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擊筑即興而吟《大風(fēng)歌》。該詩首句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 ,以風(fēng)云暗喻戰(zhàn)爭;第二句 “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 ,寫自己蕩平四方、臣服各路諸侯之后,衣錦還鄉(xiāng)后的威武氣概;第三句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言天下初平,流露出猛士難得、守業(yè)不易的憂慮。唐李善注曰: “風(fēng)起、云飛,以喻群雄競逐,而天下亂也。威加海內(nèi),言已靜也。夫安不忘危,故思猛士以鎮(zhèn)之?!盵8]1338此詩每一句的場景與心境均不相同,無后世文人的承轉(zhuǎn)啟合、照應(yīng)關(guān)聯(lián)之法,但全詩神情高遠、氣度恢宏,故以 “天授” 評之。由此可知,船山詩學(xué)所追求的 “氣” “神” 是超越于法度之外的,其融攝的思想包涵莊子哲學(xué)、丹道理論、宋明心性學(xué)等,淵源甚為深廣,已非本文所能盡述。
以上諸目,越靠前越近于實,屬于外在的、技法層面的因素越多;越靠后越近于虛,屬于內(nèi)在的、理論層面的因素越多。船山論詩能內(nèi)外結(jié)合,談字法、句法、章法、用典等技術(shù)層面的問題,然后總以詩歌整體的氣度神韻為依歸;涉及理論層面的問題,一般會以詩歌具體的問題為出發(fā)點。就總體而言,船山更注重詩歌內(nèi)在的因素,善于站在更高的審美層次評騭古今詩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