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翔
(安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 安徽 安慶 246000)
明人卓珂月曾以“我明一絕”[1]來推崇明代民歌。近年來,學界也逐漸重視明代民歌獨特的文學和文化價值,僅相關專著(包括文獻整理)就有周玉波《明代民歌研究》、周玉波、陳書錄《明代民歌集》、柳倩月《晚明民歌批評研究》、大木康《馮夢龍〈山歌〉研究》等多部,其他單篇及學位論文更不勝枚舉。從整體來看,明代民歌研究已經(jīng)蔚為大觀,但在某些方面,尤其是文人間聲氣相通而構建的傳播場域,仍有可探討之處。筆者謹就研究中所關注的幾個問題,略陳管見,以待方家指正。
李夢陽(1473—1530)是明代民歌接受史上的重要人物。他利用自己文壇領袖的地位,大力揄揚時興民歌,并且圍繞他形成了一個精英文人間的民歌傳播圈子。李開先《詞謔·時調(diào)》記載了其指點學詩者“若似得傳唱《鎖南枝》,則詩文無以加矣”[2]的故事,沈德符《萬歷野獲編·時尚小令》也說 :“李崆峒先生初自慶陽徙居汴梁,聞之,以為可繼國風之后?!盵3]647李夢陽的民歌觀念,則集中體現(xiàn)于其晚年為自編詩集《弘德集》所作的序言《詩集自序》中。
在《詩集自序》里,李夢陽回顧了自己在友人王叔武的教導下,對時興民歌從“其曲胡,其思淫,其聲哀,其詞靡靡”的鄙視,到“憮然失”“灑然醒”(1)本文所引用的《詩集自序》一文內(nèi)容,以及其他李夢陽詩文,全部出自“中華再造善本叢書”所影印的《空同集》嘉靖九年黃省曾刻本,以下不再單獨注釋。的反思,并逐步走向文學復古之路的過程。著名的“真詩乃在民間”言論,也是在此文中提出的??梢哉f,《詩集自序》是研究李夢陽民歌觀念的重要材料,也是明代詩學理論史上的重要文獻。但蹊蹺的是,現(xiàn)今出版的幾種《空同集》,如蘭州古籍書店“中國西北文獻叢書”之《空同集》(199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庫明人文集叢刊”之《空同集》(1991年),皆不收《詩集自序》,這對研究者引用此文造成了不小的麻煩。那么,如此重要的一篇文章,《空同集》中為何不收呢?
這一問題,確切來說應表述為兩個問題:一、《空同集》的初刻本面貌如何,是否有《詩集自序》?二、若初刻本中收《詩集自序》,則此文在版本遞嬗過程中為何被刪去?
李夢陽生前,只編刻了《弘德集》《嘉靖集》等幾本詩集,沒有編刻全集。他在去世前,將全集的編刻任務托付給了學生黃省曾。目前所存最早的《空同集》刻本,即為嘉靖九年黃省曾所刻(以下簡稱“黃本”)。周紅怡、郝潤華《〈空同集〉明刊本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之差異》介紹道 :“嘉靖八年(1529),李夢陽去世,之后明代產(chǎn)生了諸多《空同集》的刊本,最早者為嘉靖九年(1530)黃省曾刻63卷本,稱《空同先生集》(簡稱“黃本”),刊于蘇州,是李夢陽生前囑托黃省曾所刻。”[4]現(xiàn)存明代《空同集》的其他版本,如嘉靖十一年曹嘉刻本、萬歷六年高文薦刻本、萬歷七年徐廷器刻本、萬歷十五年李四維刻本、萬歷二十九年李思孝刻本、萬歷三十一年鄧云霄刻本等,都是從“黃本”承襲而來。因此可以說,“黃本”即《空同集》的最初刻本,也是后來諸多版本《空同集》的祖本。
借助“中華再造善本叢書”工程,今天的研究者可一睹“黃本”的廬山真面目。是書分63卷,以“卷之一 賦一十一篇”始,以“卷之六十三 祭文一十八篇”終。目錄前有序兩篇,分別是王廷相的《空同集序》,序末記寫作時間為“嘉靖十年歲次辛卯季秋之望”;以及黃省曾的《空同先生文集序》,序末記寫作時間為“嘉靖九年春三月十六日”。黃序是首次刊刻時的原序,而王序則應當是次年同板再刊時所加。另外,兩篇序后,還有一篇署名“后學睦挈譔”的《空同先生傳》,簡要記載了李夢陽一生之經(jīng)歷,并對其文學成就有“海內(nèi)學士大夫翕然趨之,誠一代之宗工也”的評價。
我們所關注的《詩集自序》,收在“黃本”的“卷之五十 序一十篇”中。值得注意的是,此卷的10篇序中,第一篇為《結腸操譜序》,第二篇為《詩集自序》,第四篇為《林公詩序》,李夢陽的民歌觀念,在這三篇序中都有體現(xiàn)?!对娂孕颉纷圆淮裕弧督Y腸操譜序》中,李夢陽提出了“乃其為音也,則發(fā)之情而生之心者也”的觀點;《林公詩序》中,他又提出了“夫人動之志,必著之言,言斯永,永斯聲,聲斯律,律和而應,聲永而節(jié),言弗暌志,發(fā)之以章,而后詩生焉”的觀點。由此也可知,李夢陽對時興民歌的借鑒,與他的“詩樂一體說”是密不可分的。
自“黃本”之后,明代以其為祖本的其他《空同集》中,也都收有《詩集自序》。萬歷三十一年的鄧云霄刻本,是明代最為晚出的《空同集》本子,同時也是清代乾隆年間修《四庫全書》所收《空同集》的底本。在鄧云霄刻本中,《詩集自序》赫然置于全書的卷首;但《四庫全書》本《空同集》中,卻刪掉了這篇文章。原因何在呢?一般認為,這和《詩集自序》中多有涉“胡”之礙語有關。試看這段文字:
李子曰:嗟!異哉!有是乎?予嘗聆民間音矣,其曲胡,其思淫,其聲哀,其詞靡靡,是金元之樂也。奚其真?王子曰:真者,音之發(fā)而情之原也。古者國異風,即其俗成聲。今之俗既歷胡,乃其曲烏得而不胡也?
四庫館臣修書時,對違礙之語是非常敏感的。以《空同集》為例,李夢陽因生長于西北邊疆,作詩喜用“胡”字,如“愁云日暮聞胡鞭”(《朝飲馬送陳子出塞》)、“胡兒飲馬彰義門”(《石將軍戰(zhàn)場歌》)、“冬十二月胡馬來”(《再贈陳子》)等。這些詩句中的“胡”字,都是文人慣用的俗稱,但四庫館臣全部將其刪改,改為“愁云日暮聞鳴鞭”“健兒飲馬彰義門”“冬十二月邊馬來”。和這些詩句相比,《詩集自序》不但頻繁出現(xiàn)“胡”字,且多鄙視之意,更直接點明了“是金元之樂也”,這是修書者絕對無法容忍的,因此沒有對原文進行刪改,而是直接刪去。前文所說的兩種《空同集》,包括現(xiàn)今研究者常用的“中國基本古籍庫”,皆依據(jù)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所以也就不收《詩集自序》了。
“真詩在民間”這一命題,可以說是貫穿于明代民歌批評史中的一條主線,不同時期的文人,對“真詩”內(nèi)涵的闡釋也不盡相同,表現(xiàn)出一個軌跡明顯的探索歷程。如上文所述,這一命題的最早提出,是在李夢陽的《詩集自序》中,但提出人卻不是李夢陽,而是他的友人“王叔武”,即王崇文(叔武為其字)。
《詩集自序》開篇寫道:
李子曰:曹縣蓋有王叔武云。其言曰 :“夫詩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謳,勞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之謂風也??鬃釉弧Y失而求之野?!裾嬖娔嗽诿耖g。而文人學子,顧往往為韻言,謂之詩。夫孟子謂《詩》亡然后《春秋》作者,雅也。而風者亦遂棄而不采,不列之樂官。悲夫!”
文中說得很明白,“今真詩乃在民間”出自王崇文之口。王氏提出此論時,李夢陽并沒有馬上接受,二人經(jīng)過了一番辯論,最終李被說服,認識到了時興民歌的價值。
通觀全文,王崇文實際上扮演了李夢陽“文學導師”的角色。先是王氏提出“夫詩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真詩乃在民間”“真者,音之發(fā)而情之原也,非雅俗之辨也”的觀點,讓李夢陽茅塞頓開,發(fā)出了“大哉!漢以來不復聞此矣”的感慨。接著,他又圍繞“比興”詳細闡釋了“詩者,天地自然之音”的內(nèi)涵,李夢陽聽了后“于是憮然失,已灑然醒也”,繼而在王氏指導下進行了復古的詩學實踐:
于是廢唐近體諸篇,而為李、杜歌行。王子曰 :“斯馳騁之技也?!崩钭佑谑菫榱姟M踝釉?:“斯綺麗之余也?!庇谑窃姙闀x、魏。曰 :“比辭而屬義,斯謂有意。”于是為賦、騷。曰 :“異其意而襲其言,斯謂有蹊?!庇谑菫榍俨?、古歌詩。曰 :“似矣,然糟粕也。”于是為四言,入風出雅。曰 :“近之矣,然無所用之矣,子其休矣。”
李夢陽的局限,如陳文新先生所指出的 :“實質(zhì)上李夢陽所關注的‘真詩乃在民間’之‘真’,在于坦率達不受禮義拘束的私生活領域中的情懷,這與中國古典詩所抒發(fā)的公共生活領域的情懷是有質(zhì)的區(qū)別的……他對擬古是絕望的,但卻沒有勇氣在自己的詩中抒發(fā)私生活領域中的情懷,也就只能依然拘守在古典詩歌的審美范圍之內(nèi),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盵5]正因如此,盡管他已經(jīng)將“求真”的源頭回溯到了“詩三百”,但王崇文還是批評道 :“近之矣,然無所用之矣,子其休矣?!?/p>
以李夢陽的文學成就和地位,在復古實踐過程中,尚需友人來諄諄教誨,那么,這位擔當“夢陽師”的王崇文,又是何許人呢?
王崇文之名,雖在文學史上并不顯赫,但也并非等閑人物。明代中前期,山東曹縣王氏家族曾顯赫一時。王崇文之父王珣,為成化己丑進士,歷任太康知縣、南京監(jiān)察御史、寧夏巡撫等職,為官清正,享有盛名。另外,王珣也擅文事,有《南野詩稿》二卷傳世。王珣的兒子中,長子崇儒為舉人,次子崇仁、三子崇文、四子崇獻、七子崇儉皆登進士,一時傳為美談。李夢陽有一首長詩《煌煌京洛行為曹縣王子賦》專詠此事 :“蹶彼曹南士,雙雙皎如玉。聚鳴各當晨,連翮一何急?;突途┞鍍?nèi),濟濟英妙集。二郎紳委蛇,三四錦翕耀。大郎雖未官,俯身拾班級。入室談仁義,出與卿相揖。聲名既烜赫,性行復剛執(zhí)。見者勿徒羨,青云自當立?!?/p>
王崇文(1468—1520),字叔武,為王珣第三子,弘治癸丑進士(與李夢陽同科),授翰林庶吉士,改戶部主事。歷任戶部員外郎中、江西提學副使、河南左布政使、河南右布政使、督察院右副都御史等職,后引疾罷歸而卒。王崇文長李夢陽五歲,二人為進士同年,又同任戶部主事,性情亦復相投,李夢陽詩中所稱許的“性行復剛執(zhí)”,實際上也是他自己的性格特點。《皇明書》卷十三所記一事,頗見二人風格 :“康陵即位,承運庫太監(jiān)王瓚、崔果往南浙織造,奏討長蘆運司鹽。時計部屬官李夢陽、王崇文、徐廷用以氣節(jié)相尚,言于尚書文,執(zhí)不可。上召閣學士,問戶部何為不可。大學士健對曰:‘內(nèi)官載官鹽中夾帶私鹽,必多滯官鹽,且害人。先帝臨終,銳意理鹽法,戶部執(zhí)是,宜聽?!盵6]內(nèi)官長蘆運鹽一事,最終在內(nèi)閣首輔劉健、戶部尚書韓文等大臣的干預下作罷,而王崇陽、李夢陽等則因此而名聲大噪。此事影響極大,除《皇明書》外,《皇明大政記》《國朝列卿記》《繼世紀聞》《孤樹裒談》等皆有記載。如果說此事屬于“公誼”的話,那么李夢陽《張光世傳》所記二人合力經(jīng)紀張光世喪事,則更見其“私交”。張光世乃當世才子,“落筆千萬言,奇字爛錯,綺文輝奕,觀者咸謂子安再生”,卻命途多舛,年僅三十歲就因病去世,留下老母孀妻幼子,而“李夢陽與曹縣王崇文亦部寮,實經(jīng)紀其喪事”。可見,于公、于私,王、李二人都頗為相得。
數(shù)年的戶部共事經(jīng)歷后,李夢陽先是因得罪劉瑾而被羅織入獄,平反后又因觸怒權臣而被勒令回河南老家賦閑,此后便潛心文學創(chuàng)作,終生再未出仕;王崇文則輾轉江西、四川、山西等地任職。幸運的是,正德十二年(1517年),王崇文從山西右參政任上擢為河南右布政使,又升左布政使,共任職三年。在命運的安排下,兩位老朋友又在河南相遇了。與此前的共參政事不同,河南交往期間,王、李二人主要進行文學切磋,而此時正是李夢陽逐步轉向復古、探索文學革新的時期,他在王崇文指點下所進行的詩學復古實踐,應即發(fā)生在這一時段。王崇文雖長夢陽五歲,但夢陽之文名,實遠在王氏之上,他卻恭敬地向王請教,并謙稱“予之詩,非真也,王子所謂文人學子韻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詞多者也”。對這段文壇佳話,《皇明書》卷三十八評論道 :“是時獻吉為一時文士之冠,而實發(fā)之叔武,乃推本敘之,其服善如此?!盵6]王崇文之立論固然高妙,但李夢陽為人、為學之胸襟也著實難得。
王崇文身后文名之不顯,與其作品流傳不廣有關。事實上,王氏有《兼山遺稿》二卷傳世,但印數(shù)極少,部分史料及書目中僅載其書名、卷數(shù),如《明史》卷一百三十七“王崇文,《兼山遺稿》二卷”、《國史經(jīng)籍志》卷五“王崇文,《兼山集》二卷”、《萬卷堂書目》卷四“《兼山稿》二卷,王崇文”、《千頃堂書目》卷二十一“王崇文,《兼山遺稿》二卷”等。因此,雖然李夢陽在《詩集自序》中極其推崇王崇文之詩論,但王氏本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風貌仍少有人知。
王崇文的《兼山遺稿》,存世者為明嘉靖三十二年(1554)曹縣刻本,原本為海內(nèi)孤本,現(xiàn)藏臺北“中央圖書館”,復旦大學圖書館有影印件。2013年黃山書社《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85冊將其影印出版,可謂嘉惠學林。
與李夢陽的《空同集》一樣,《兼山遺稿》也在王崇文去世后才得以刊刻。刻本正文前有“刊刻布告”一篇,作者為巡按山東的監(jiān)察御史項廷吉;《刻兼山先生文集序》一篇,作者為王崇文的同鄉(xiāng)晚輩楊逈。序中介紹此書編纂及刊刻緣起曰 :“吾曹兼山王先生,德行文章,擅名海內(nèi)。沒余三十載,其門人龍泉項子廷吉巡按山東,始訪其遺文,得詩若干首,雜文若干篇,校而刻之。蓋受教先生,親見德業(yè)之隆,固欲有無疆之聞也。”“布告”中則稱 :“兼山王先生,文章政事,海內(nèi)馳名。平生制作不為不多,今所存者十無二三。若不梓行,恐久而湮,不無可惜?!?2)本文所引用的王崇文《兼山遺稿》中的內(nèi)容,全部出自《明別集叢刊》所影印的嘉靖三十二年曹縣刻本,以下不再單獨注釋?!吧妹?nèi)”“海內(nèi)馳名”等話雖有夸張,但王崇文頗擅文事應是不爭的事實,這從多名王氏好友的酬唱之作中就可見一斑,如李東陽《懷麓堂集》之《次王主事叔武韻五首》、顧清《東江家藏集》之《答王叔武》等。遺憾的是,王崇文的多數(shù)作品因未及整理而亡佚,等到他去世34年后門人項廷吉加以搜羅時,已經(jīng)“十無二三”了。亡佚的原因,或許是王崇文生前并不重視對自己作品的整理,也沒有刊刻成集的打算。
《兼山遺稿》之目錄,分卷之上與卷之下。卷之上包括古體、近體、聯(lián)句、詞等韻文,卷之下則包括序、引、記、題跋、贊、祭文、書、雜說等散文。其詩歌,內(nèi)容上以酬唱贈答與詠懷寫景為主,風格上尚平易,少用典而多比興,頗有幾分民歌風味,同王氏在《詩集自序》中的詩論大體一致,試舉幾例。
古體之《西池夜宴》:
人生歡意少,歲月如擲梭。況且值衰暮,不樂將如何。西園有勝景,曲沼揚素波。良宵月色靜,出踏階前莎。親朋好懷抱,杖履來相過。呼童辦春膳,豈在旨且多。烹我池中鮮,摘我池中荷。開尊出舊醅,倚醉聽吳歌。俯仰聊自適,焉能念其他。嗟嗟才賢者,逸勞難同科。
古體之《蟠桃歌》:
度索之山在何處,側身東望生煙霧。碧海迢迢水浸天,中有金丹蟠桃樹。桃花深紅桃葉綠,三千年來子一熟。世人有耳只空聞,是誰浪語曾經(jīng)目。舅家夫人人中仙,壽筵開向萱堂前。飚輪載送蟠桃果,滿堂賓客俱歡然。不羨瑤池碧藕涼,不羨麻姑麟脯香。一顆兩顆時入口,塵幾除盡壽而昌。吾聞天佑積善家,夫人福壽當無涯。啖桃今日重屈指,千年會待重開花。
近體之《對月》(其二):
殿角乘涼坐,東溟看月生。分光那有跡,散影更無聲。樹外穿難破,云間遮又明。幾人離別苦,偏與照深情。
近體之《靈寶見河》:
黃河終日家邊過,千里離家又見河。河水悠悠清淚落,家書杳杳悶懷多。勢從前古分秦晉,流繞荒城勝戟戈。欲買錦鱗傳尺素,賞心因得聽漁歌。
近體之《除夕有懷》:
一聲爆竹未成眠,新景憑誰到客邊。酒轉屠蘇情萬里,門題郁壘事經(jīng)年。乾坤隨處堪藏拙,戎馬何人免索錢。見說梅花消息透,欲尋春色過前川。
以上5首,有古體、近體,五言、七言,大體能代表王崇文詩歌之風貌。平心而論,其詩未必較李夢陽更為出色,但比興的意味比較濃厚,且讀來朗朗上口,蘊含真情,基本避免了“出于情寡而工于詞多”的詩壇弊病。這5首詩所涉及的主題,有宴飲、祝壽、對月、思鄉(xiāng)、除夕感懷,皆為詩家爛熟之旨,但王崇文寫來,頗能從俗中出新,別具機杼。王氏雖不以詩名,但其詩還是具有相當水準的。
趙昌平先生認為 :“文學的藝術因素及自身演進趨勢,一個時代的文化背景及風會,個性化的作者及其心態(tài)——這三個文學史的主要因素,在特定時期,其作用的主次地位是不一致的,相互轉化的?!盵7]這話是因程千帆、吳新雷二先生的《兩宋文學史》有感而發(fā),其實也同樣適用于考察明代民歌傳播史。通常我們所說的民歌在文人群體中的傳播,實際上包含了“民歌→文人”和“文人→民歌”兩個方面,一是民歌在傳播過程中對文人所起的影響,一是文人在接受基礎上對民歌傳播所起的作用,二者又發(fā)生在同一場域的互動之中。當前一些民歌研究專家也極重視這一點,如周玉波先生喜言“風會”,大木康先生則對民歌演唱之“場”情有獨鐘等。
事實上,明代的民歌傳播,除了演唱之“場”外,還有一種意義的場域,是文人間的互動,其作用機制,類似于今天的“微信朋友圈”。大木康先生在考察了馮夢龍所編的《掛枝兒》卷八詠部和《山歌》卷六詠物歌后認為 :“此或許是包括馮夢龍在內(nèi)的文人群體,以某物為主題,某些人作掛枝兒、某些人作山歌,眾人競作之結果。”[8]此說雖系推測,但考慮到文人間民歌傳播的具體生態(tài)(如何通過資料來重現(xiàn)這種傳播的場域,這也正是目前民歌研究的難處),或許不無合理性。
民歌畢竟屬于“小道”,許多明代文人染指民歌,只是以一種“玩票”的心態(tài),圖一時之趣而已,也不會形成像“詩社”“詞社”這樣固定的團體,因此文人間關于民歌互動的資料非常少見。但馮夢龍所編的《掛枝兒》中,卻留下了這樣一份難得的記錄。在“別部”四卷《送別》第四、五首下的注釋中,馮氏詳細描述了幾位好友對一首民歌產(chǎn)生興趣、競相擬作并加以品評的事情:
或問余曰 :“后篇番案佳矣,子尚能轉一語否?”余隨賦一篇云 :“據(jù)你說燒窯人教我怎么不氣……頭頂是虛空也,腳踹是著實的?!?/p>
白石山主人又番案云 :“再勸伊休把燒窯的氣……我雖和你薄相處情長也,他厚殺也趕不上你?!?/p>
楚人丘田叔亦寄余番案一篇,出意更新,詞云 :“據(jù)我說你與燒窯的不必新焦躁……難道到教我厚那蹺蹊的人兒也,把穩(wěn)實的來薄了?”
田叔又自番二篇云 :“聽說罷燒窯人愈加要氣……厚薄只得由著你?!薄盁G人聽多時向前施禮……又何必怨厚他薄著你?!?/p>
遐周曰 :“愈轉愈妙,乃知文人之心浚于不竭?!盵9]245
這次擬民歌“朋友圈互動”,參與者有馮夢龍、白石山主人、丘田叔和董遐周。董遐周即董斯張,明末詩人,夢龍之摯友;白石山主人和丘田叔具體身份不明,但肯定也是圈中好友。這次“番案”游戲始于夢龍所輯錄的一首名為《送別》的民歌:
情人直送到無錫路,叫一聲燒窯人我的哥,一般窯怎燒出兩般樣貨。磚兒這等厚,瓦兒這樣薄。厚的就是他人也,薄的就是我。
名妓馮喜生(也是夢龍的知己)擬作了一首為其翻案:
勸君家休把那燒窯的氣,磚兒厚瓦兒薄總是一樣泥,瓦兒反比磚兒貴。磚兒在地下踹,瓦兒頭頂著你。腳踹的是他人也,頭頂?shù)倪€是你。[9]244
因有人問夢龍“后篇番案佳矣,子尚能轉一語否”,夢龍便又作了一首翻案,由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幾位友人懷著極大的興趣參與其中,各出心裁,甚至有自己為自己翻案。夢龍只記錄了諸位好友的作品,但翻案的過程背后卻蘊含著很多信息,值得我們?nèi)ソ庾x。
其一,這次“朋友圈互動”,參與者如果算上馮喜生一共5人,其中1人為馮夢龍(主持人),其他4人都是其好友。這個小群體并不是有組織的,這次互動的發(fā)生也純屬偶然。但其中又有著某種必然:他們都具備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和風趣性格(馮喜生也“美容止,善諧謔”),都對時興民歌有著濃厚的興趣,并且因夢龍而聯(lián)系在一起。
其二,馮夢龍雖沒有詳細說明,但我們可以想象到他們互動的情形:每人作了翻案作品后,都要拿給其他幾位“圈里人”看,大家互相品評,同時又竭力要使自己的作品“出意更新”。馮夢龍、馮喜生、白石山主人、董遐周應當同在蘇州,他們的交流比較方便;而丘田叔則遠在外地,需要將自己的作品寄來。自然,其他幾人的作品,夢龍也會寄給丘田叔。由此可見,這一互動的過程還包含了信件往來,這更增添了互動的趣味性。
其三,我們甚至可以推測,類似這樣的“朋友圈互動”,馮夢龍與好友們之間或許還有,只不過他沒有全部記錄。由此再推測,這種喜愛時興民歌的文人小群體,在晚明時期也許并不是個例(早在馮夢龍之前,就有圍繞李夢陽、何景明所形成的民歌小圈子,以及李開先與其友人關于《市井艷詞》創(chuàng)作的互動等),他們互動的方式或和上文所述類似,或有更具創(chuàng)意的玩法,也未可知。
這種文人間的“朋友圈互動”,或許和中晚明以來文人熱衷于集體品題的風氣有關(比如品題蘇州妓女的《吳姬百媚》和品題南京妓女的《金陵百媚》)。從民歌傳播的角度來看,這正是在“風會”作用下,發(fā)生于具體“場域”中的一次互動。這種互動,一方面推動了民歌在文人中的傳播;另一方面,文人在進行這一活動時,或許只是因為有趣而不具深層的用意,但它卻在客觀上提升了民歌在雅俗文化互動中的關注度和認知度。
本文所論三個問題,皆涉及文人群體間的民歌傳播場域。李夢陽與王崇文圍繞“民歌之真”的論說、李夢陽在開封指點學詩者去聆聽《鎖南枝》、馮夢龍與其好友的“番案”游戲,都發(fā)生于民歌傳播的大場域中(沈德符《萬歷野獲編》所稱“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聽之,以至刊布成帙,舉世傳誦”[3]647正是這種大場域的描述);同時,文人間的互動,又構成了許多范圍不同、性質(zhì)各異的具體場域生態(tài)。正是這一個個“場域”、一次次“互動”,構成了動態(tài)的明代民歌傳播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