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移世變中的蕙風傷春詞

冀晉華

(同濟大學 上海 200090)

一、揉碎傷春句——少年傷春多相思

咸豐十一年(1861)至光緒十四年(1888)這一階段為況周頤少年讀書求學時期，此時的詞人正是風華正茂、情竇初開的少年時節(jié)，春風為詞人帶來了愛情，也帶來了惆悵與傷感。趙尊岳在《蕙風詞史》曾評：“其所為詞，《存悔》《新鶯》，少年與會，故無所謂感事；而詞筆流露，往往似為之讖?！盵1]其《臨江仙》一詞云：

淺笑輕顰情約略，嫩棕撩亂花天。倦紅亭榭碧陰圓。未能通一語，春趣飽眉彎。 已是而今惆悵處，也休還意當年。登樓無奈看云山。好春千里意，楊柳可勝綿。

趙尊岳在《蕙風詞史》中有述其本事：“初先生居粵西，其顯宦有楊姓者，漢軍旗，得先生應試文字，驚異贊美，欲以女孫議婚且輒召使先生入署園。綠蔭芳樹，微波初通。既而楊他遷，議婚之說亦解，遂別娶于趙。然此后偶過署園，流連光景，輒多追憶，遂賦此詞?！盵1]少年少女在春天相遇，雙方雖沒有言語的交談，但眉目間飽含深情，雖只是驚鴻一瞥，卻在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今又是一個春天，詞人故地重游，春光依舊美好，而佳人難尋。詞人因相思而傷春，徒增惆悵。

詞人早期的傷春情緒多由戀情和相思觸發(fā)，包含著無限的柔情與落寞，充斥著淡淡的憂傷。《點絳唇》中有“小砑云箋，揉碎傷春句?；ㄉ钐?，紅樓人語，隔夕陽無數(shù)?！薄叭嗨椤币辉~極為傳神，展現(xiàn)出了詞人的創(chuàng)作過程，將這一過程變得形象可感。少年的詞人并沒有太多人生經驗，但有不少閱讀體驗，為了表現(xiàn)出自己內心傷春的情思，只得在字句與技巧上多下功夫。“揉碎傷春句”可以作為蕙風少年時期傷春詞的一個特點，詞作寫得輕巧纖艷，然而所表達的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傷感，不過給人一種婉約之美，符合詞柔美婉約的本質特征。

蕙風此時的傷春惜紅，多是“少年興會”，主要是借傷春來表達男女之間的相思哀怨或是自己一時興起的閑愁別怨。這是因為他出生于書香門第之家，自幼聰慧，又受教于名師，十九歲就中式光緒五年鄉(xiāng)試，成為舉人。他少年時期生活平穩(wěn)，學業(yè)順遂，涉世未深，還沒有領略太多的人生滄桑，所以寫的僅是自己內心特有的寂寞孤獨和若有所待、恍有所失的情狀。

二、最傷春處最春深——中年傷春更傷時

光緒十四年(1888)至宣統(tǒng)三年(1911)這一階段是況周頤人生的仕途時期，這一時期蕙風自身和國家都有了很大變化。甲午中日戰(zhàn)爭使清末文人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轉變，詞作與世變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龍榆生先生說：“自甲午以來，外侮頻仍，國幾不國，有心之士，故不能漠然無動于中，一事一物，引而申之，以寫其幽憂憤悱之情，以結一代詞壇之局?！盵2]蕙風受其影響創(chuàng)作了大量具有詞史意義和比興寄托的作品，詞風自此一變。

光緒二十年(1894)，朝鮮東學黨起義，清軍應邀入朝鮮，日本亦出兵，想要伺機挑起戰(zhàn)事。六月戰(zhàn)事爆發(fā)，天下物議洶洶。中日戰(zhàn)事膠著之時，況周頤正在北京任官，對于時局他耳聞目睹，主戰(zhàn)派和主和派激烈的討論，清政府一味求和退讓等事件都讓他感慨良多。而借傷春來傷國又是此時詞壇的風氣，詞人之經常彼此酬唱，文廷式、王鵬運等人都有傷春詞流傳。自甲午六月迄丙申，兩年半之間，京師大型詞事活動有數(shù)十次，如和珠玉詞(1894)，參與者有王鵬運、張祥齡、況周頤等；四印齋唱和(1895)，參與者有王鵬運、文廷式、況周頤、張祥齡等。《蕙風詞史》中說：“時在癸巳、甲午間，先生感于中東之役，寓意益深，詞筆亦益矯健?！盵1]

甲午戰(zhàn)敗后，中日簽訂《馬關條約》，割地賠款的屈辱讓無數(shù)文人從“中興”之夢中驚醒。詞人憂時傷世、傷春懷人的寄托之作增多。此時蕙風亦有許多傷春之作，憂國傷時之情都寄托在了其中。其詞《水龍吟》云：

雪中過了花朝，憑誰問訊春來未。斜陽斂盡，層陰慘結，暮茄聲里。九十韶光，無端輕付，玉龍游戲。向危欄獨立，綈袍冰透，休道是，傷春淚。聞說東皇瘦隕，算春人，也應憔悴。凍云休卷，晚來怕見，攙槍東指。嘶騏還驕，棲鴉難穩(wěn)，白茫茫地。正酒香羔熟，玉關消息，說將軍醉。

這首詞表面在寫雪中傷春，實際與時事大有關聯(lián)。據(jù)《蕙風詞史》載：“迨次年戰(zhàn)事大敗，其賦《水龍吟·大雪》《水龍吟·聞角》……蓋未能忘情于敗績者也。”[1]詞寫于1895年，前一年北洋海軍在與日軍作戰(zhàn)時全軍覆滅，三月清政府派李鴻章赴日求和，日軍氣焰十分囂張。蕙風這里以大雪來喻時局之艱難，國勢之式微。詞上片寫在大雪紛紛中花期已過，一切都籠罩在陰暗、凄慘之中，給人以濃重的壓迫之感。詞人憑欄獨立，眼前紛紛揚揚的大雪仿佛是傷春的眼淚，其實亦是詞人感時傷世的淚水。下片銜接上片結拍“傷春淚”，寫春神消瘦，春人憔悴，春天殘敗，有國運衰頹給人民帶來苦痛之意。卓清芬的書中指出“攙槍東指”指李鴻章赴日議和之事，“嘶騏還驕”形容日軍的驕慢之態(tài)，“棲鴉難穩(wěn)”暗喻清朝統(tǒng)治者惶惶不安。[3]詞的最后寫大敵當前，而將軍卻仍在尋歡作樂，除紀實抒憤外，還點出了甲午戰(zhàn)爭失敗的原因，諷刺意味甚濃。“雪”和“春”籠罩著全篇，詞人借大雪寫出了戰(zhàn)爭的殘酷，而“春”象征著國運的衰頹，整首詞透露出詞人對國家命運的深深擔憂和對當權者的諷喻之意。其詞《三姝媚》中“啼鵑聲自苦，卻紅樓依然，玉容歌舞”，表現(xiàn)出詞人對君臣酣戲的深致憂思。趙尊岳云：“言婉而諷足，知其字里行間，正有無數(shù)忠愛之枕在也?！盵1]

況周頤中年時期的傷春詞一方面因為中日甲午戰(zhàn)爭，而有許多感時憂國之作；一方面因為自己輾轉四方、不被重用的人生經歷，而有許多感懷身世之作。此時的傷春已不再是傷時惜花的閑愁，而是在傷春的情感中添加了身世家國之嘆，使得傷春之情變得豐富飽滿。其詞用筆含蓄，感情哀婉，可謂“最傷春處最春深”。

三、傷春心眼與愁宜——晚年傷春思故國

宣統(tǒng)三年(1911)至民國十五年(1926)這是況周頤人生的第三個階段，這一時期適逢國變，清朝滅亡民國初立?？涨暗纳鐣D型和文化震蕩給蕙風帶來了無限的煎熬與痛苦，迷茫與不安。蕙風有一組《減字浣溪沙》的傷春之作，其中有兩首被葉嘉瑩先生當作晚清的史詞加以分析，葉先生兩篇文章中都將蕙風的傷春詞與晚清世變聯(lián)系在了一起，從中以見時代興衰。[5]

趙尊岳在《蕙風詞史》中對這八首詞亦有評價：“《浣溪沙》八首，回腸蕩氣，以艷筆抒哀思，而言中有物，所寓甚大。一時騰誦，傳抄幾遍，可為晚近詞林之冠?！盵1]他為每首詞都做了箋注，下取兩首言之。第一首“‘風雨高樓悄四圍，殘燈黏壁淡無輝。篆煙猶裊舊屏幃?！岸涫鲅矍熬笆?，以況國步之維艱；‘篆香’則以自況不能忘情于勝國?！讶毯哿_袖薄，斷無春逐柳綿歸，坐深愁極一沾衣。’‘已忍’者斥項城僭竊名位，‘斷無’者明知勝國之萬難復辟也。知其如此，無可奈何，則亦以一泣沾衣，以自働自怨而已?！盵1]第三首“‘荏苒霜華改鬢絲，自從青鏡見顰眉，杜鵑啼徹落花時?！俗詡~也。然入手用倒置法，先說霜華，后再窺鏡，遂爾筆花飛舞。其曰‘落花時’，輕輕一點五月復辟之役，于無意中插入正文，尤見功力。下此‘屏上有山，釵頭無鳳’借物緣情，可謂哀怨之至，頑艷者至此而極矣！”[1]趙尊岳認為詞中處處可見寄托，且都將其所指落到了實處，與世變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趙尊岳是蕙風的弟子，對蕙風當時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與作詞心態(tài)應當都非常了解，故其所說可以作為蕙風傷春詞的一種解讀。國變后蕙風曾借助傷春這一主題，來抒發(fā)自己的故國之思與亡國之痛，傷春詞染上了濃濃的易代之感，他的君國之戀，黍離之悲，文化之嘆都融于了傷春詞之中。[4]

這一時期蕙風的傷春詞雖有寄托，但已經泯除了寄托的痕跡，給人以更多的想象空間。詞作在可喻與不可喻之間，體現(xiàn)了詞意內言外、要眇修宜的特質。再如《雙調望江南》：

閑庭院，花落更斜陽?？吓c游絲為繾綣，莫將飛絮共平章。漂泊不能狂。 東風急，無計挽紅芳。輸與鄰家蜂蜜好，不知何處燕巢香。迴盡舊時腸。

花如畫，未必畫非真。見說畫中花不落，移家做個畫中人。占取最長春。 春未肯，著我軟紅塵?；ㄈ粲星榛ㄒ嗍荩晗銐籼嵝?。我與我溫存。

這兩首詞寫于民國十二年，蕙風六十三歲時，此時他已經做了十余年的遺民。期間他結識了許多遺老，如繆荃孫、朱祖謀、程頌萬等人。他們經常在一起飲酒賦詩，或借朝代鼎革來抒發(fā)家國興亡之慨，或借吟詠歷史人物和事件來抒發(fā)對清朝的留戀之情，或借傷春悲秋來寫遺民之悲、亡國之嘆。上闕寫黃昏時分，庭院中落花紛紛，游絲與飛絮繾綣不肯離去，暗示著春天的消逝。下闕與年少時所作之詞句大略相同，但此時蕙風已不再是那個“不知愁”的少年而是一位歷經滄桑的老人，故其詞的內涵與之前相比大不相同。少年時的閑愁別怨如今都變?yōu)榱嗽广?，早年詞作中的“尖艷之譏”如今也都變?yōu)榱顺林?、厚重。同樣是“無計挽紅芳”的感嘆，此時的“紅芳”總會讓人聯(lián)想到已逝的王朝，是晚清的世變賦予了它更豐富的內涵。第二首中的“移家做個畫中人”“占取最長春”寫出了他對清朝的眷戀，“十年香夢太酸辛”則寫出了他遺民生活的酸辛。這十年中他拒絕與新政府合作，在上海租界以賣書賣文為生，生活十分艱辛。除去物質的貧乏外，他與新社會格格不入，精神也無比煎熬?！拔遗c我溫存”是他十年中孤獨無依的寫照，句中的兩個“我”表現(xiàn)出詞人的形單影只。蕙風清亡后本就崇古不茍，逃避現(xiàn)實，找不到精神的歸宿。而眼前的春景正好觸動了 他“萬不得已”的詞心，無需任何技巧，這種“萬不得已”便已經融化在了其中。詞中所寄托的內容與其賴以寄托的藝術形象已經密合無間，讓人看不出寄托的痕跡，卻能感受到蘊含在詞中的言外之意。[5]

古今詩人在感慨時代變遷時大都以傷春來托喻，所謂“傷時例托傷春慣”。五代時傷春詞本來都是寫傷春別怨的，到了李后主傷春詞開始有了拓展，再到南宋辛、劉一派詞人通過寫傷春來寫國破家亡，形成了“詩化之詞”，南宋的滅亡則影響了宋、元之際的作者。因為世變，傷春詞被賦予了深刻的含義。[6]在晚清這個激變、多變的時代里，傷春詞與世變的關系就更為密切，所以蕙風的傷春詞中大多寄托著國家的危亡和歷史的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