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亞娜
老家屋前有一方院子,種了些瓜果蔬菜,四季花木,剩下的多是裸露土壤。鄉(xiāng)下的土地向來富裕,閑置著便閑置著,生活總得有個地方是空的。
小時候最喜歡下雨,還未等雨的余韻收盡,就火急火燎地跑到院子里跟泥土撒歡。被雨水浸得松軟的泥土摸起來涼涼的卻很溫厚。挖個水溝,堆個大壩,建個泥房當(dāng)作家,小半天的時光不知不覺就過去了。那時候,時光很慷慨,我對時光亦很慷慨,不會時時刻刻地計較得失,考慮值當(dāng)不值當(dāng)。手上沒有表,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那時也不講什么形象,為了不弄臟鞋,直接光著腳踩在泥地上,鼻子癢了,條件反射地拿手一蹭,臉上也沾了泥。將自己弄得臟兮兮的,卻很開心痛快。
小孩子天生就是親近土地的。我記得有一種小孩子玩的游戲,叫“尿床”。堆個不大的土堆,頂尖上插根木棍,兩個孩子一人蹲在一邊,輪流用手挖土,多少不限,誰先將木棍挖倒,誰就“尿床”了。可這只能是小孩子的游戲,也只能是小孩子才會擁有的權(quán)利。時光說是匆匆,卻不忘帶走我們許多能力,然后予我們以成長。他們說,這叫代價。然后一人一杯酒,搖碎了月光,喝到稀里糊涂,終于變了個樣子,說些人前不會說的話,做些人前不會做的事。似乎生活中滿是人,留不出一塊空地來做自己。然后醉了,醉到天亮,他們說這叫大人的瀟灑。
可這叫什么瀟灑?最肆意的,上天一開始便慷慨給予,我們離開那片土地的時候,都急切地要將它留下。不大的孩子,偏要微抬下巴,表情冷峻,目不斜視地從人群中穿過。尚未長大,卻要裝得這樣世故。待到真正世故后,卻又渴望起自由瀟灑,可那也只能是大人的瀟灑。
于是,我只能思念。
可每每被秒針逼得抓耳撓腮的時候,每每被干凈的衣服鞋子捆得手腳僵硬的時候,我都不敢去想它。我怕我一想它,那些渴望便如洪水開閘,讓我一刻也堅持不下去,直想把表扔了,脫了鞋在泥中滾上一遭。
直到后來,我終于抵不過思念去見了它。我本以為我已準(zhǔn)備好了心情,可當(dāng)我站在它面前時,太過干凈的衣服一瞬將我全身上下都套牢了。心中枝枝丫丫蔓延開來的窘迫,讓我瞬間變成了個沒長大的孩子,在浮夸的炫耀之后,是極致的落寞。
它沒有老去,不見滄桑,我走時,與我歸時,并無兩樣。區(qū)區(qū)一個我的來去,還不配擁有它老去的容顏。
我緩緩蹲下,手指緩緩地伸向它,卻不由自主地頓住,耳邊突然呼嘯而過許多話語,這些年聽到厭煩,聽到麻木,聽到順從,字字句句的,尖銳得要把我和土地隔開。
“你不要……”
“你不許……”
我將手掌放到泥土上,一瞬釋然。
從指尖到掌心,寸寸貼合。雨后的土地泛著微涼卻不單薄,通過最敏感的觸覺,直抵心臟最深處,蕩滌所有沉悶煩躁。仿佛一瞬間,困住我的千萬枷鎖,看得見的,看不見的,轟然破碎,化作夢幻彩蝶,在陽光下晶晶發(fā)亮。
我握著沉默的泥土,像是做了一場蓋世英雄的夢,一瞬之間,熱淚盈眶。
我聽到了它沉穩(wěn)的心跳,那是我不曾懂過的年歲,是我永遠也不會懂的智慧,迷人而深邃,予我安穩(wěn)。
我們也曾這樣親近過,因為尚是懵懂。而今我們這樣親近,卻如同救世,因為天涯游子回家,總是珍貴。我親手打破我們之間的壁壘,不見疼痛,反見久違的灑脫。清澈的喜悅盈滿心房,卻無法宣之于口。
我回來了。
我輕輕地對它說,滿是歡喜。
微雨不知不覺濕透薄衫,涼意纏骨。我將手掌收回,靜靜地感受著那溫潤微涼從掌心到指尖,絲絲縷縷地褪去,至平淡,至無有。
我起身,攏緊了衣衫,那晶晶亮亮的彩蝶重又聚攏,將我一層層地套牢,讓心臟一層層地結(jié)痂。然后,我又變成了我。我緩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我讀書的地方離家并不近。
可我的心里卻空出一塊地,閑置著的,美好著的,也奢侈著的,用以安放疲憊的靈魂。那是我小小的,卻又大大的堅持。
有些思念本身就是恨,恨到天涯,也只能遺憾地恨著,因為任你怎樣折騰,它都不可能再屬于你了。我只有將它放在心里,小心翼翼地藏著,時不時瞧上一眼,借此深深地緩口氣。
重回城市的時候,下午起了風(fēng),我走到窗邊向外看。我的身邊還站著一棵小橘樹,秀氣地立在四四方方的花盆里,身上綁著些鐵絲和棍子,用來塑形。遠方的云格外綺麗,卻被近處的高樓擋住了些許。我不甘心,打開窗伸長了脖子看。風(fēng)吹進屋子,小橘樹突然猛烈搖擺,不顧一切地掙扎,仿佛同我一樣不甘心,連花盆也留不住它。
須臾,它又重歸平靜。
我看著它,它亦以沉默對我。風(fēng)聲漸息,遠方的云依舊美得遙遠。
算了,為了生存。
編輯/譚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