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
隆冬臘月,即便是年關(guān),大街上也甚是冷清,一場大雪將地上最后的紅鞭也遮得嚴嚴實實。記憶中十七歲的漫天大雪,沒有童話里的詩意浪漫,更沒有什么值得紀念的片刻。如果非要說有什么特殊之處,我想,那封沒有回音的信件,大抵便是青春里唯一抹不去的遺憾。
1
“去年相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豹q記去年此時,飛雪漫漫,我從后車鏡看著陳曄的身影,逐漸與雪花融為一體,直到再也辨認不清。彼時的校園,早已皚皚一片,雪花仍在烈風中盤旋,這場雪,下得出奇地大,一如心底那抹無法言喻的憂傷,不斷放大。
月考結(jié)束那天,出奇地冷,我一邊踢著馬路牙子上的冰凌碴子,一邊學著陳曄的樣子,把書包一甩撂在肩上,大搖大擺地叼著冰激凌,順便將手里的宣傳頁撕得粉碎,狠狠丟進垃圾桶里。碎片掉落的一角,隱隱約約拼湊出來幾個赤紅色的大字——“僅剩139天”。
轉(zhuǎn)身的時候,視線里一輛熟悉的電動車飛快離去,倒像是倉皇而逃,不知為何,我心虛了——
這早已不是我第一次逃課,和往常一樣,我溜進政教處,趁沈老頭不在,將監(jiān)控的總電源拔掉,發(fā)了個“OK”的消息。而那邊陳曄早已將教學樓后面裝修用的石頭擺好了位置。將書包往外一丟,我倆熟練地一個沖刺,再墊一下石頭翻了出去。
包子鋪老板正忙著收攤,開始準備午飯。陳曄走得很快,他低著頭把臉埋進衣領(lǐng),把書包甩在肩上,我跟在他身后,盯著他,全然不知在這個上課的時間段,走在大街上的我倆有多扎眼。
我的高中坐落在城市的西邊,周圍多是公園和景點,遠離城市的喧囂?!氨揪褪且凰蝗肓鞯母咧校幢阍倥?,每年上本科的也寥寥無幾?!边@些曾經(jīng)在我耳邊縈繞的話,如今竟從自己嘴里輕飄飄地吐了出來,顯得那么不屑。
月考成績貼出來后,各班門口圍得水泄不通,我靠在墻角,像個出局的旁觀者,隨意地撥著頭發(fā)。走廊早已空空如也,我一抬頭,正對上沈老頭復雜的雙眼。
“難得你在學校,也不差這一節(jié)課,陪我轉(zhuǎn)轉(zhuǎn)吧。”不知為什么,早已撒謊成性的我只要一對上那雙眼睛,便失了聲。
學校很小,小到沈老頭剛聊到我當初的理想,就走到了盡頭。那個時候,我大概已經(jīng)無可救藥,他的話不僅沒有激起我學習的欲望,反倒讓我生出一絲厭惡。
當我不屑地向陳曄比畫著沈老頭的樣子時,那樣的語氣,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竟然從一個不善言談的乖乖女,變成了類似地痞的小太妹。
我蹲在操場邊,看著陳曄被淺棕色的劉海遮住了一半的眼睛,突然慌了神。
“你不該是這樣的?!?/p>
我愣了很久,再清楚不過他的意思。我想,這大概就是我為年少時懵懂的青澀,所付出的代價吧。那天之后,我沒有再找過陳曄,而是把自己悶在三毛的書里,整整一個禮拜。
2
北方的秋天,寒風瑟瑟,細雨朦朧。學校后院楊樹林的盡頭,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十分隱秘。放學后,我總喜歡站在池塘盡頭,望著遠處,斜陽青澀地染過天際,余暉灑在水面,像覆了一層淡金色的光。
那個時候,高三于我而言,就像嚼得沒有味道的口香糖,想吐掉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而陳曄的出現(xiàn),似乎為我這個另類的存在,找到了再合適不過的伙伴。
如果不是從天而降的書,砸得我兩眼冒星,我大概永遠也不會發(fā)現(xiàn)躲在樹上睡著的陳曄。我瞇著眼看向樹上的陳曄,拾起地上攤開的那本書,這才發(fā)現(xiàn)是一本畫冊。我剛想合上,他就跳了下來,一把奪了過去,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謝謝。”然后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陳曄,在詩意盎然的深秋,我心中的那根弦,悄悄地撥動了一下。
我開始比以往更期待放學的鈴聲,等到整個校園空無一人,再偷偷地到池塘邊去,可惜一連幾天,我也沒有見到陳曄。
正當我大失所望地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后院的矮墻上坐著個人。我?guī)缀跏沁B蹦帶跳地跑到了他的身后,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連我自己也驚訝,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大膽。
陳曄,美術(shù)生。這便也解釋得通,為什么在所有人都忙碌地備考時,他卻優(yōu)哉游哉地在樹上睡覺。那天,我盯著他手中的鉛筆,在矮墻上坐了一下午。我翻開他的畫冊,才發(fā)現(xiàn),夕陽灑向江面的美景,街頭渺小的修鞋匠,櫥窗里精美的禮品,抑或是人群中回眸一笑的身影,都在他筆下一一呈現(xiàn)。
沙沙的畫筆聲,成了寂靜中唯一的狂歡。
我從來沒有和陳曄提起過自己的成績,但我想,其實他也猜到了大概。一個好學生,又怎么會舍得浪費大把的時間看他畫畫呢?
我越渴望外面,便越覺得教室像一個囚籠,把我死死地鎖在里面。數(shù)學老師明知我不會,卻還是每次必念我的名字。在無數(shù)次緊緊地攥著粉筆,寫出一個“解”字便沒有下文后,我終于受不了那些赤裸裸的輕蔑目光和嘲笑聲,奪門而出。
3
微風依舊。
還沒走到池塘,我便能看見一抹單薄的身影。陳曄站著,我便遠遠地看,將他的影子,一點一點地勾勒下來印在心里。他支著畫板,筆刷在空中勾勒,嘴角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那是我第一次,主動和陳曄談起自己。我盤腿坐在地上,抱著書包,像一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小丑,輕輕地摘下了面具——
以我的水平,上個大專已實屬不錯,我甚至連本科都沒有妄想過??晌业哪赣H,在別人問起時,卻總是滿面笑容地夸贊我,開始我會反駁,后來就默不作聲了,我以為這樣,就是真的做到了滿不在乎。直到看到那些傷人的話語像針尖一樣刺在母親的身上,我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拼了命地想沖過去,卻發(fā)現(xiàn)脖子被鐵鏈死死地拴住,動彈不得。
“你家孩子,天天逃課,你還供她干嗎?”“現(xiàn)在生意那么難做,你還給她那么多錢,我兒子就沒說要買資料……”我拼命地盯著那一張張刻薄的嘴臉,捏著手里的兩百塊錢,躲在母親小攤的街角后,狠狠地掐大腿。而我的母親努力地把身子縮成一團,靠在三輪車旁,堆起滿臉笑容。原來,那輛熟悉的電動車,竟真是母親,她從不懷疑我,甚至,從未問過我……
那天,我蹲在大街上,吹了整整一下午的風。母親就坐在馬扎上,不停地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來回吆喝著。直到華燈初上,又逐一黯淡。她拉開早已掉了大半漆的包,摸了半天,掏出幾個硬幣,換來兩個燒餅,大口啃了起來。北風將她電動車前的燈光吹得忽明忽暗,她拿起早上灌的一大瓶白開水,咕咚咕咚地喝著。
那一瞬,我想過無數(shù)個場景,去帶她吃好的,勸她別那么節(jié)儉,又或是為她送一碗熱氣騰騰的飯??勺罱K,現(xiàn)實像冠軍打來的球,你不僅接不到,還要狠狠地挨上一記。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不會。
我是個不善言談的人,從來不懂得怎樣掩飾自己的情緒,每當痛苦席卷而來的時候,我就懦弱地把它們通通埋在發(fā)間。等到再也承受不住的時候,便一把剪去所有的痛苦,好像這樣,便能浴火重生。那天,我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問陳曄:“像我這樣的人,還有救嗎?”
陳曄很久都沒有動筆,出奇地安靜,他不發(fā)一言地聽我講完,然后把我?guī)У搅死戆l(fā)店。在我回過神時,他已經(jīng)在打理我的新發(fā)型,路燈照在他柔軟的發(fā)絲上,睫毛剛巧遮住了眼底的情緒,我聽見他輕輕地說:“現(xiàn)在,你可以重新開始了。為你自己而活,好好努力?!?/p>
我踩著路燈細碎的光,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去,風依舊刺骨,我卻覺得心里十分溫暖。
4
那年的冬天,雪一連下了幾天,似乎鐵了心要將過去的一切掩埋。
第二天,在同學詫異的目光下,我搬著自己的桌子放到了講臺旁,從書包里倒出一摞嶄新的必刷題,在桌子的右上角,貼上了倒計時的標簽——105天。
我下定決心全力以赴,不論成敗。
那段日子,可以說是我人生重要的轉(zhuǎn)折點。萬事開頭難,起初那幾天,我無法適應(yīng)氣氛嚴肅的晚自習,總以家里有事為由一放學就溜回家。盡管沈老頭很不贊成我的做法,但他看我的眼神,卻有了一絲希望。
身為一個學困生,強烈的自尊讓我連努力也不敢讓人發(fā)現(xiàn),卻又妄想自己能成為一匹“黑馬”。于是,在無數(shù)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我開始拼命拾起過去遺漏的知識。而陳曄也不知何時,逐漸消失在我的生活中。直到一天傍晚,我捧著單詞本死記硬背,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池塘,抬眼正對上他的眼神。
我靠在樹上,看著自己的腳尖,跟他說這段時間我有多么地努力,就連沈老頭也對我刮目相看。他靜靜地聽著。直到夜色漸深,他終于開了口:“其實我一直在這里等你,向你告別。我要走了,美院單招考試,提前去那邊集訓,做最后的沖刺……”我張了張嘴,攥緊拳頭,卻沒有說話。
在他離開之前,我和陳曄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就是池塘旁邊石頭下的信件。一封封信,我都小心地夾在課本里,每當學習堅持不下去時,便翻出來,一遍又一遍地看。他的字十分清秀,每一封都夾著一張畫,有時是路邊的野花,有時是一處風景……文字內(nèi)容無非就是“不要有壓力”“調(diào)節(jié)心情”之類,這些信件成了我那段煎熬的日子里,唯一的心靈慰藉。
5
陳曄走的那天,我起了個大早,第一次拿著沈老頭批的假條,從正門走了出去。飛雪漫漫,落滿了他的發(fā)絲,我笑著沖他打趣:“霜雪落滿頭,也算共白首?!?/p>
陳曄提了提他的畫板,把圍巾取下來裹在我的臉上。我目送他下車進了火車站,從后視鏡中看著陳曄的身影逐漸與雪花融為一體,再也辨認不清。
高考前,我給陳曄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我不知道他分到了哪個考場,也不清楚他的美院單招是否順利,甚至不知道這么久不聯(lián)系,他是否還記得我的存在。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我瘋了一樣橫沖直撞地跑到學校,不顧保安的阻攔,直奔后院。池塘已經(jīng)多日無人打掃,靜謐如初,我氣喘吁吁地扶著膝蓋,貪婪地看著這里的每一寸土地?;叵胨l(fā)生的一切,陳曄與那些獨自奮斗的夜晚,不知不覺,都成了我青春里最珍貴的回憶。我最終是上了一個普通的“二本”,卻已經(jīng)拼了最大的力氣,從200多分到近500分,短短三個月,翻天覆地的變化,足以改變我一生。
一切,再次從零開始。曾經(jīng)的一切都被譜成記憶里的老歌,一遍一遍在腦海里回放。
朱德庸先生曾說過,人生的道路有兩條,一條是符合眾人期望的,一條是順應(yīng)自己內(nèi)心的,前者或許能獲得許多的掌聲但卻沒有自己的掌聲,后者或許無人為你喝彩,但你自己會為你自己喝彩。
別過夕陽的余暉,我對著后院深深地鞠了一躬。
青春里那段懵懂的感情,終是沒有開始,便悄然畫上了句號。高考前寫給陳曄的那封沒有回音的信件,多少成了遺憾,但我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那個溫暖細膩的男孩,在我漫天雪花的世界里,添了絢爛的一筆。
我想,他也一定在某個不知名的池塘邊,讀著我寄去的信,莞爾一笑。一切,都是最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