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島
一
我大三那年,六月的莫斯科陰雨綿綿,只有6℃。
學(xué)校片區(qū)的暖氣因故維修,停止供應(yīng),莫斯科大學(xué)又坐落于列寧山上,這讓打溫暖南方來的我直呼受不了。
“白瞎每個月8000盧布的房租了?!蔽乙贿吥钸?,一邊換上寬大的棉服,棉服由于已經(jīng)穿了四五個年頭,袖口領(lǐng)口已經(jīng)被磨得發(fā)白。然后,我翹課從校園出來,想找個暖和的地方。
連日下雨,地特別濕滑,我穿著厚重的棉鞋,走得小心翼翼。由于是上課時間,校園里人很少,我戴著耳機,隨著曲子的節(jié)奏走路,時快時慢。
剛出校門沒兩步,一輛商務(wù)車開了過來,沖我“叭叭”按著喇叭,我起初以為是無聊的惡作劇,沒有理會,繼續(xù)往前走。車子又追了上來,我這才停下腳步。
車窗緩緩搖下來,穿著深色旗袍的中年女子坐在后座沖我微笑:“小艾,我正打算去你們系找你。”
我知道,總會跟她見面的,但我完全沒預(yù)設(shè)過會在這里遇見她,那一瞬間,我下意識地將自己發(fā)白的袖口用手遮住,微微向后退了兩步。
“嗯,好巧。”我答。
說話的時候我不經(jīng)意抬頭,看見副駕駛座上坐著一個水靈的少女,她有著金色長卷發(fā)、藍色大眼睛。而她膝上枕著的,是一只胖乎乎的貓咪,眼里透著清淺的光。
我不認(rèn)得那個少女,卻認(rèn)得那只貓,它叫薄荷。
那是我的貓。
準(zhǔn)確地說,那是以前母親和我一起養(yǎng)的貓,是我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她送我的禮物。那只本來最黏我的薄荷,現(xiàn)在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在另一個少女膝上。我有些心酸,卻并不怪它。
當(dāng)初,在父母分開之后,狠心把它一起拋下的是自己,所以我沒有任何理由去責(zé)備。
“跟媽媽一起吃頓晚飯吧。”中年女子緩緩開口道。
我猶豫了許久,最后說道:“下午我有課,明天吧,明晚六點鐘過來接我?!?/p>
許是沒想到我會答應(yīng),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燦爛的笑意:“好的,我提前半小時到這來接你?!?/p>
我沒有答話,車窗緩緩上升。
“小艾,對不起?!?/p>
我不確定最后那句話是不是我的錯覺,在我回過神抬起頭的時候,車已開出數(shù)百米。
二
這是個多雨的季節(jié),夜里起了風(fēng),雖不大,卻刮得我有些煩亂。
左右思慮后依然睡不著,索性拿了本書靠在老舊的沙發(fā)上,看著看著,思維開始混沌起來。
我想起了我的少女時代、我的薄荷,還有我媽媽。
記憶中的母親,一直都是極有氣質(zhì)的。她愛穿深色旗袍、不沾染一絲灰塵的黑色低跟鞋,整個人顯得精致又文靜。父親經(jīng)營著一個小公司,算不上大富大貴,但也衣食無憂。父母都對我挺好,因為我一句“貓咪好可愛”,母親在我十五歲生日那天送了我一只貓,我給它取名叫薄荷。從我前面一小段人生來看,也算是順順利利,簡單幸福。
變化是從我高三畢業(yè)后開始的。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父母的感情非常好。
一次和朋友逛街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母親親昵地挽著一個叔叔的手,那個叔叔有著棕黑色的卷發(fā)、深邃的眼眸。
我沒有告訴父親這件事,可最后,父母還是離婚了。
盛夏的一天夜里,我跟往常一樣躺在床上,戴上耳機,還是我最愛的那首《風(fēng)居住的街道》,卻再也掩蓋不住內(nèi)心的洶涌,想起父母剛剛平靜地拿出離婚協(xié)議書的畫面,一向自詡堅強的我鼻頭泛起酸意。
未幾時,伴隨著大門“嘭”的一聲關(guān)上,我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
可能這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我不斷暗示自己,瞪大雙眼,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三
第二天傍晚,母親如約前來接我,只有她一人前來,還帶著我的薄荷。她帶我去了一家離學(xué)校不算很遠的餐廳吃晚餐,一路上我們都很沉默。我用手摸著薄荷的頭,它半瞇著眼睛,很是享受的樣子,然后輕叫了兩聲,蹭了蹭我,像在跟我撒嬌。
原來它還記得我,原來它并不責(zé)怪我。
牛排上桌的時候,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母親將我的盤子端了過去,一刀一刀將盤中的牛排切成小塊,再遞了回來:“我家小艾,最討厭用刀子了?!?/p>
我忽然有些鼻酸。八歲那年我不小心被鉛筆刀割傷了手,從那以后,我對一切刀具都避而遠之。
最后,還是她先開口:“小艾,其實我和你父親早就離婚了,只是當(dāng)時為了不影響你學(xué)習(xí),我們想把這個消息留到合適的時機再告訴你?!?/p>
我一口一口吃著牛排,沒有答話,眼淚卻開始溢出眼眶。
這幾年來,我早就知道他們當(dāng)時的情形,也知道他們的良苦用心,之所以一直拗著不肯聯(lián)系她,是因為在她當(dāng)初離開家的時候,我說過很重的話。我一度以為是她一個人導(dǎo)致了我們整個幸福家庭的破裂,后來才慢慢明白,大人之間的感情,往往比我們想象的要成熟有度。
“媽,在你剛離開家的時候,我怪過你。小時候,別人問我為什么叫何陳艾,我總會驕傲地說,因為我爸爸姓何,媽媽姓陳,他們在很相愛的時候有了我,所以我叫何陳艾。可你走后,我才知道,陳艾不過是塵埃罷了,我就是一顆小小的塵埃,對于你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你們可以和平地分開,但我應(yīng)該知情,而不是你們明明離了婚還裝作若無其事地對待我,在我考完試后再將兩本冷冰冰的離婚證砸向我。一句為我好,不應(yīng)該成為這一切的借口。你們不是為了我好,是為了我的成績好。而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能代替我感知我的喜怒哀樂,不能讓我在最后可以做到平靜接受。”
我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話,說出了這些年心里的矛盾與不甘。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一切都釋然了,我可以再次很自然地看著媽媽的眼睛。
她沉默了幾分鐘,最后,只簡單說了一句話。
“小艾,我和你父親雖然不再是夫妻,但我們,永遠都是母女。”
聽到這句話,我怔了怔。
一場想象中會大起大落的晚餐,吃得平淡無奇,無風(fēng)無浪。真正的釋懷,是悄無聲息。
暮色四合,我和媽媽一起在路上散步,身影被淡去的彎月拉得很長,時光就像是停滯在這一刻。
我走到河邊坐下,晚風(fēng)吹過,夜有些涼,小酒館里一段舒緩的鋼琴曲悠悠傳入我耳朵里,我很喜歡那首曲子,叫The truth that you leave。
“恨我嗎?”她忽然開口。
我看著她的臉,細紋慢慢爬上來,仍然精致,卻抵抗不住歲月。我知道自己從未恨過她,對于父母,“恨”這個字眼顯得過于沉重了,希望我一輩子都不會將它用在我愛的人身上。
我搖搖頭:“你和老爸雖然不再是夫妻,但我們,永遠是母女?!?/p>
雖然含著淚,但我久違地笑了起來,抬頭撞上的,是媽媽笑中帶淚的眼。
我想起當(dāng)初,父親在征詢我交換生報考意見的時候,我毫不猶豫選擇了莫大。
有首歌唱道:如果你愛我,你會來找我。
因為我愛你,所以,我想來找你。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父母對我伸出手,他們說:“本來無一物,因為有愛,所以,有了小塵埃?!?/p>
編輯/胡雅琳